

記怪物
我記得高中在圖書館自習。有次身后一個座椅給拉開了,跟著聽見干烘烘、粗剌剌的聲響,一頭動物似的氣喘,呼哧呼哧,一陣接著一陣。我脊骨里就是一股冷氣直沖麻絲絲的頭頂,半天沒能在作業上寫一個字。我一點兒一點兒地轉過去偷看。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同學,一見到就明白他姓甚名誰了——一直都風傳我們年級里有個人長得像生化怪物。
陳冠希出了“艷照門”事件。老師正經說起“艷照”兩個字,我們就會埋下臉去相望著笑。老師說起那個怪物同學的名字,我們也會埋下臉去相望著笑。
學校發起“最受歡迎學生”的票選。大家都笑嘻嘻的,你問我我問你,填了怪物同學的名字。校廣播臺播報入圍決選的名單,忽然蹦出他來,全班“噢”地大呼一聲,夾著亂零零的笑。也不止我們班,前前后后幾間教室都爆出了歡呼,好像集體推倒了一座雕像。
學校對我們進行了教育,說組織活動是很嚴肅的事情,又不點明原委。決選的時候我們沒有見到這個怪物同學登場。
第二年,怪物同學參加國際數學比賽得了大獎。數學是我們學校最看重的學科。大家私底下都膜拜起怪物同學來,又說有沒有碰見他人,可以預兆著當天考數學的運氣。我見到新一屆的幾個學妹在路上圍住他,請他在她們的數學筆記本上簽名。跟著“最受歡迎學生”又到了決選,候選人演說的演說,吹拉彈唱的吹拉彈唱,怪物同學露面了,只講一句:“我是××班的××,謝謝”就下了場。但他獲選了。
在學校那座小小的社會里,相貌和成績是區分我們人和人高低之差僅有的條件。一個人相貌丑陋,我們就生出集體的惡意,又因這惡意有了對他“不可說”的避諱。跟著我們把數學成績當作是競逐的項目——就像我們成人以后把財富、職稱級別、社交網絡上的粉絲數當作競逐項目一樣一怪物同學是這項目里的大贏家,我們又對他追捧迷信起來,也因此有了“官方”對他的支持。真正的怪物是我們這些周圍人合造出的小社會。我想誰都可以明白我交代怪物同學外貌的美丑,不是為了貶損他這個人。
今年因為一連串幸運的意外,我加入《智族GQ》做特稿報道,創業者王凱歆是我的第一個主人公。她創立了一家專門迎合95后的電商,半年時間里就估值過億。她17歲,高二沒念完,休學任CEO。少女和巨額資金、叛學離家和創業,本來就是惹眼的事。人們向來喜見少年英雄大鬧天宮的傳奇,也從過去的經驗里學會了迷信年輕人。衰落的經濟好像可以全靠年輕人的創業干勁再撬起來,疲乏的消費市場也好像只要圍上年輕人說好話就能生意興旺起來。大家都相信年輕人手里有張包治百病的秘方,就像年輕人總能搞定連不上Wi-Fi的手機、聽懂外語一樣。
幾家基金公司投給王凱歆2800萬人民幣,媒體一窩蜂地報道凱歆,國家領導人接見凱歆。但是一個小女孩不受任何監護管教,支配著大筆資金,身邊又圍有一大群魚龍混雜的社會人,這個金箔貼出來的成功者的故事當然也很容易剝落。我全無新聞行業的經驗,一接觸到關于凱歆的“負面”信息,總想縮回去不問不寫。有個采訪對象笑問我:“她是不是得罪你們了,所以你們現在要搞她啦。”他提供了一些可以“黑”凱歆的信息,他幫助了我的工作,可是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對記者的見解。我說我沒有要“黑”凱歆的意思,但他嗤嗤笑了。我一時再說不出話來。
“我們需要關注的是體制不是個人。你們要讓我看到這事是關乎整個系統的,自上而下的。”《Spotlight》里報社主編跟記者們提了這樣的要求。這部電影還有同事老師教給我的東西讓我覺得穩實了很多。我沒法說出這樣有力量的話,我沒經歷過什么。我只能翻身找出高中的舊事,費很大的勁來說明我的體會。在報道里寫出“負面”信息,就像交代我那個同學的外貌,它違反了我個人社交上“得體”的儀規,但它使記錄更趨于完整真實,更趨于有意義。
幾個月前我還在一家創業類的新媒體工作,要是在那里碰上采訪凱歆,我會很慣常地跟她聊商業模式,聊市場前景,蛋糕怎么切,拳法怎么打。我的講話會是漂亮得體的。但這和真事的意義相比,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