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西·班·仁吉旺姆



十世班禪44歲那年,得到了至愛珍寶—仁吉旺姆。仁吉旺姆說,我真是他的掌上明珠,我一直都過得很幸福,尤其是爸啦與我生活的短短幾年,是我最幸福的時光。
紫色的眼影,精致的淡妝,掩蓋不了仁吉旺姆眼中的一絲銳利。她說自己是雙子座的女孩,自然會有雙重性格。而且,她身上流著藏傳佛教領袖的血,還有她親愛的阿媽啦的血,這就像性格的兩面:堅強和溫柔。在西藏,她屬于“團結族”。
1983年6月,我出生到了人世間。
首先,我想很多人會很好奇我爸啦的這段婚姻,會提出“班禪怎么會娶妻生女”這樣的疑問。生長在內地的人不明就里,不了解藏傳佛教的習俗。藏傳佛教屬于大乘佛教,與注重自身解脫的小乘佛教不同的是,大乘佛教強調的是利他,利大眾,清規戒律較少,所以在藏區,活佛通婚的事情極為普遍。但歷代班禪中,確實只有爸啦結婚,從第一任班禪大師到我的爸啦,漫漫六百年,于我,能成為第十世班禪的女兒,我相信我的佛緣是很深厚的。
而我的阿媽啦李潔,身為前國民黨將領董其武心愛的外孫女,一位名門閨秀,一個漢人女子,能在爸啦解除監護后,認識他,嫁給他,也自是他們的奇緣。
一
爸啦過世時,我才五歲半。他生前是不可能向一個小孩子解釋他為什么“文革”剛一結束,就萌動凡心的。我現在長大了,根據阿媽啦的回憶,和我個人的分析,我想正是爸啦在“文革”的遭遇為他日后的姻緣埋下了伏筆。
1961年,爸啦到全國各地參觀訪問。他對當時轟轟烈烈的“人民公社”等運動產生了強烈質疑,敏感于民族、宗教、統戰政策在執行中遇到的問題。于是,在他回到西藏后,就開始運籌上書,想就自己所了解的情況,給中央上呈一份書面材料。這就是日后所謂的“七萬言書”。
“七萬言書”列舉了“七個認識”,言辭尖銳激烈。可想而知,“七萬言書”引起了中央高層的高度重視,周恩來總理雖對其中言論提出不同意見,但也肯定了爸啦在材料中指出的部分問題。可是,一年多后,“七萬言書”被打成“反動綱領”。爸啦受到嚴厲批判,繼而,一切職務全被撤銷,同時扣上了“反社會主義、反人民、圖謀叛國”三頂帽子。
周總理曾有心保護爸啦,先將他從拉薩接到北京,安排爸啦一家人住進已故民主人士沈鈞儒的寓所。除了參加民委辦的學習班和被安排到低壓電器廠勞動改造,那段日子,相對于倍受沖擊的老干部,爸啦過得比較平靜。
可他還不知道,痛苦,還沒真正開始……
二
1966年,“文革”剛一開始,爸啦就被中央民族學院的造反派強行押走,造反派的鐵絲深深嵌入爸啦的雙肩。
1968年,爸啦被再次押走,這次他被徹底隔離監護。曾有資料轉述過爸啦在監護中的生活細節,比如說他為了排解心中郁悶,曾故意和看守找事吵架,也曾砸壞過他住的小屋的窗子等等。對于這些細節,我無法證實。但試想,爸啦三歲就被迎往青海塔爾寺當活佛供養。他被關時,年僅28歲,血氣方剛,哪受過這種侮辱?一個大活人,在長期無人與他交流,每天只能與冰冷的鐵門、灰暗的單人牢房相伴,未來看到的只有遙遙無期的監禁,他怎會不煩悶、不憤懣?
關爸啦的小屋僅僅八九平方米,屋內除了一床一桌一椅,設施極其簡陋。屋子的窗戶上設有一個漏斗狀的小窗子,看守正是通過小窗監視里面的一舉一動,而爸啦則無法看到外面的世界。
但爸啦知道,離他最近的就是當時的北京市副市長萬里。再過去就是彭德懷元帥、羅瑞卿將軍等許多國家領導人。因為曾是“隔壁近鄰”,所以爸啦平反后,我們家與萬老家走得最近。
為了不使光陰白白流逝,爸啦除了每天在屋內誦讀佛經,就是學習漢文和馬列著作。多年后,原本只會說藏語的爸啦除了能說一口流利漢語外,還精通馬列著作,并將一本藏文字典翻譯成了漢語。
可這些仍無法排遣爸啦內心的寂寞。爺爺、奶奶那時盡管健在,但都不屬于能探視他的人員,而當他每每得知其他難友的妻兒探視時,就會因為自己無人噓寒問暖尤其感傷。
三
十年牢獄生涯,令爸啦身心疲憊。解禁后他更加渴望擁有一份俗世的家庭幸福。
1978年,中央組織了一批像爸啦這樣特殊的民主人士,讓他們出游看看祖國山河變化。于是,一支考察團隊就這樣形成了,帶隊的副團長正是阿媽啦的外公董其武。爸啦在這支團隊里年齡最小,與他能夠親近的反倒是我太姥爺身邊的警衛員。在兩個月的接觸中,爸啦向這名年輕的警衛員袒露心跡:他想找對象結婚。警衛員是個熱心腸,滿口答應幫爸啦物色對象。
活動結束后,警衛員找到我的阿媽啦說,小潔啊,我們團隊里有個叫班禪的,你能不能幫他介紹一個女軍人啊。
沒讀過什么書的警衛員雖和爸啦相處一段日子,可他對班禪的歷史掌故知之甚少。阿媽啦從小生長在太姥爺身邊,常識典故耳濡目染。高中畢業后,她先在太姥爺的69軍當醫務兵,后又考入第四軍醫大學軍醫系。想來那時的她,雖未曾見過班禪一面,肯定也是久聞大名。對于一個19歲的少女,“十世班禪”無疑充滿太多傳奇。
阿媽啦生性活潑開朗,也是一個熱心腸,得知此事后,馬上熱忱張羅開來。要為男方作介紹人,豈能不見他本人一面?于是,阿媽啦請警衛員代傳口信,她要見他本人一面。
不知為什么,警衛員沒把事情向爸啦講清,爸啦這邊以為是正式見面了,而阿媽啦也帶上她的五姨一同赴約。這種場面,也難怪爸啦會產生美麗的“誤會”,如今想來,也許全是命運使然。
我無從得知,爸啦第一次見到阿媽啦時的感受,但你可以看看阿媽啦少女時代的相片,她是那么美,一雙眼睛顧盼神飛,極顯聰慧。面對這樣一位優秀的女性,爸啦即使真的“錯認”了,他肯定也是愿意“錯”下去的。
不可能有戀愛經驗的爸啦,率性如他,一開頭就向阿媽啦坦言,自己一無所有,什么都不可能給她。不光如此,因為自己沒有徹底平反,如果兩人真走到一起,她還要做好隨時被監護的心理準備。
這番話留給了阿媽啦極深的印象,她過去還不曾得知有誰會剛一認識,就如此坦白的。也許,正因此,兩人的愛情真正萌芽。
四
對于他們的婚姻,阿媽啦的家人自是不看好,要從中反對。
首先,男方大女方很多,雖然是尊貴的十世班禪,但畢竟頭頂上的“三頂帽子”還沒完全摘掉。盡管如此,1979年1月,阿媽啦還是嫁給了爸啦。此后,爸啦嚴守藏傳佛教中的格魯派戒律,從此不再作為出家人穿袈裟,只穿華貴藏袍。即使參加重大的宗教活動,也毫不避諱自己已有妻室。
我出生一百天后,鄧穎超媽媽和習仲勛伯伯來到我家。我的小名“團團”就是鄧媽媽起的。鄧媽媽抱起我,說這小女娃兒的臉蛋團團的,干脆就叫她“團團”吧,而其中另一層深意,也是希望漢藏民族間能團結和諧。
爸啦可真是疼我啊。如果他在家開會,要求絕對的安靜,沒有任何一個人敢隨意走動,惟有我可以跑出跑進,一會兒跳到他的大腿上,一會兒摟著他的脖子膩著他。
也許是因為聆聽佛經長大,我也比較早慧。從小過目不忘,即使一歲多時所見,現在依稀還能說出幾分,這常讓阿媽啦吃驚不已。而早慧如我,又怎會忘卻1989年1月爸啦的離去。
五
以往為爸啦送行,往往只要送上飛機就可以了,可那次,爸啦十分戀戀不舍,一次次讓人叫我進艙內,一次次叮嚀我很多事情,比如要好好學習,將來做他的助手;一定要聽阿媽啦的話等等。當時陪在爸啦身邊的活佛們事后回憶說,我們母女離開他后,爸啦曾真誠地對他們說,這次他離開我們,內心非常難過。希望活佛們以后能像照顧他一樣,好好照顧他的家人。
1989年1月28日,爸啦在日喀則圓寂了。他圓寂時,消息還是被封鎖的。
我和阿媽啦被通知火速趕往日喀則,途中無人向我們提起爸啦的事情。等我們到達班禪歷代行宮德虔頗章時,我就看到很多人在哭泣,有的人甚至哭昏過去了。
那年的那天,日喀則湛藍的天空,自此在我的心靈上仿佛塌了一角。
在我10歲那年,阿媽啦做了一個神奇的夢,她夢到了佛祖。佛祖在夢中指點她,要她送我遠行,去往美國,在那里學習將是我最好的出路。她從夢中陡然驚醒,從那時她就蓄下這個想法。
也許,在你們眼里這太不可思議了,但事實就是如此。
六
1996年7月21日,小學畢業后,我去往美國紐約留學,暫居于媽媽的五姨家中。那時的我才13歲。
五姨畢竟去美國時間不長,一切處于創業階段,生活也不盡如人意。我住在她家,條件自是不比在國內了。
五姨將我送往離家較近的128中學就讀。呵呵,那可真是一所可怕的中學。學校里加我,一共4名亞裔學生,不會說英語,會說點廣東話。其他學生多是黑人學生。在那里,我見識過布魯克林區最差的生活環境,也第一次嘗到背后被人突然襲擊。那段時間,我形成了一個人走著走著突然回頭的習慣。
我想也是那段生活,讓我體內另一種性格被激發,那就是反抗。我是十世班禪的女兒,我絕不允許自己寧愿被欺侮而不敢還手。當然,這一切要瞞著阿媽啦。就算我再想她,受多大的苦,我也不想在電話里透露半個字。
在那所學校,我一共待了五個月。五個月里,我和那幫黑人學生一樣,拿起小刀,在放學后追逐打拼。他們在阿媽啦為我買的厚皮甲上留下一道道口子,也許由于有護身符護體,所幸沒有傷及我的肉體。
三個月后,阿媽啦到美國看我。知女莫若母,她從一點一滴的細節中看出了端倪,特別是她每天站在窗口目送我上學時,發現我有回頭的習慣,她知道我有事沒對她說。
在阿媽啦逼問下,我道出了在紐約的這段真實生活。通過朋友的介紹,阿媽啦在美國為我找到了一位監護人,他就是好萊塢的武打巨星斯蒂芬·西格。
轉到洛杉磯私立學校讀書后,每到周末放假,斯蒂芬都會派車接我回他家住。他有6個孩子,自從做了我的監護人后,他就常說他一共有7個孩子,而我是他最寵愛的一個。
我這位監護人可不像他在銀幕上那樣冷冰冰的一副硬漢形象,他本人是極其虔誠的藏傳佛教信徒,私下極其溫和,而且十分好客。他家里就像一個自由市場,常常人來人往。
更為有趣的是,他很注重身材,不僅常常健身,每頓飯還像時髦女性般計算著卡路里。不能說他是我的第二個父親,但他讓我見到了美國人身上的勇敢和獨立精神,更重要的是他在美國給予了我家庭般的溫暖。
七
選讀政治對我是非常必要的。爸啦生前來往的友人都是政界人物,我從小就從報紙和電視上看到他們的消息。在這種環境熏陶下,從熟悉每一張面孔到關心他們做什么,久而久之,我對政治產生了濃厚興趣。而且我是班禪的女兒,我曾發誓要繼承他的遺志,終生致力于民族團結,加快藏區經濟建設,架起中西方文化間的溝通橋梁。要做好這些,豈能不懂政治?
我在美國從沒忘記過這一理想,始終刻苦學習。在圖書館里,我常常讀書至深夜,甚至最后一個離開。還常常利用學習之余,盡力參加一些國際活動,比如訪問世界紅十字會、世界女政治家大會,擔任過學校學生會主席、洛杉磯國際學聯主席,現任西藏紅十字會名譽副會長、世界援救協會總顧問等,社會活動總是很豐富。
考大學時,我考上的是美利堅大學政治系,最終畢業于弗吉尼亞大學政治系。我不否認,我在美國擁有名牌跑車,大學四年,同學多是公主或王子,這其間昂貴的費用,都要感謝阿媽啦的操持。爸啦圓寂后,曾為我們留下了房產,加上阿媽啦自己也有工資。曾有過一些崇敬我爸啦的教徒,提出幫助我們,都被阿媽啦婉拒了。她希望在能力所及的范圍內,讓我盡量吃好穿好。這不僅出于愛,她說過,我是十世班禪的女兒,過體面的生活,不僅是個人尊嚴的需要,也事關國家和藏民的尊嚴。
八
大學畢業前,英國牛津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表示愿意接收我繼續深造。就在我舉棋不定時,阿媽啦從中國打來電話,向我轉達了有關方面的愿望,他們希望我能回國深造,并將安排我參加中華青聯,以及到清華大學讀博。后來,我就在清華攻讀了金融學博士學位。
在常人眼中,公主是沒有煩憂的。但我有,我有我的煩憂。如果我不是班禪的女兒,不用身負重任,我也許會做做女兒家的夢想,比如當個服裝設計師什么的。但,我不能有負眾望。
在我18歲那年,國家安排我回到西藏,那是我第一次離開阿媽啦回到家鄉。那里通訊并不發達,生活條件十分有限,可不知怎的,十世班禪女兒到來的消息卻一傳十十傳百,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或是一個村落的老老少少跑來看望我。
而他們只想得到我的祝福,只想向我獻上一條潔白的哈達。四十五天的行程過去了,當我離開時,大昭寺廣場云集了數萬藏民為我送行。他們熱淚盈眶,口中念叨“常回來看看,我們會想念你”。
載我離去的車子越行越遠,可那些藏民還佇立在那兒,向我招手。我不斷回敬他們哈達時,胳膊酸痛得舉不起來。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遠比這酸痛的胳膊更為沉重。
我知道,爸啦在保佑我,可他的眼睛也一直在注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