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動畫電影很容易讓觀眾注意到它的形式特征,很多時候,人們都覺得這種形式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萌萌的感覺,但這部《失常》卻用拙樸的定格木偶動畫講述了一個哀傷又絕望的故事。這個有關中年危機,精神世界崩塌的故事,和動畫形式的反差之間,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傳的力度。
它的故事異常簡單,中年暢銷書作家邁克爾·斯通出差去做一場演講,在酒店偶遇一位姑娘麗莎,陷入了一段婚外情,而最終,他離開了那個女孩,回到了無聊的生活。但就是這個單調的故事,卻充滿了各種有趣的隱喻。
首先,這部動畫的幾乎所有人物配音都是男聲,甚至主角的前女友和妻子也都如是。對于普通觀眾來說,這讓人感到迷惑,但這正是導演故意為之的結果。因為在邁克爾·斯通的心中,這個世界是荒蕪的,在他眼中,每個人之間都毫無差池。通過用同一種嗓音來呈現這種深切的孤獨,確實十分絕妙。但是只有他邂逅的那個姑娘麗莎擁有女聲,這意味著,全世界都那么無聊、蒼白,而這個女人獨樹一幟。男主角的這種精神狀態直接與第二個隱喻相關。
男主角住的酒店叫fregoli,這個詞的本意是弗雷格利妄想綜合征,這類患者認為身邊所有人其實都是同一個人的偽裝。在這種病的患者眼中,那些人可能就是某一迫害者的化身。這個有趣的細節暗指了男主角的精神狀態,而且又與之前那個“聲音隱喻”互文又互證。
第三,有關麗莎。這個邂逅的姑娘,在床上和邁克爾·斯通閑聊,談及一個詞匯anomaly,它的意思是“失常”“異常”,這個詞匯是麗莎從他的書里學會的。在這個沒什么文化的姑娘看來,這個詞語很有逼格,而且,她覺得,它也正巧描述了自己這種疏離于很多人的狀態。男主角在她耳邊說了一句,“anomalisa”,發音像一句浪漫的歐洲語言,姑娘瞬間愛上了這個叫法,她覺得這就像“失常”混搭了自己的名字,而這個詞也正是這部電影的名字。更重要的是,它也暗指了男主角失常、混沌的精神世界。
更有趣的一點在結尾出現了,男主角本想給小兒子買玩具做禮物,但醉醺醺地意外闖入了一間成人枕邊玩具店,無意間看到一個上發條的日本古董裝飾玩偶。兒子嫌棄地擺弄,妻子突然說,“那流出來的是什么,像是精液。”這句話戳破了一個細思極恐的細節——麗莎到底是否真的存在過,那一夜情到底是不是男主角自己幻想出來的。如果真的如此,那么,這個已經無比混沌和失常的世界,就更加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因為真實和虛構的界限被打破了,在男主角混亂的大腦中,這世界的真假已經變得可疑,或者說無關輕重了。
游離、失常、焦慮和厭倦,是這部電影的核心,而這也正是當代的都市病癥的普遍征兆。邁克爾·斯通成為了我們每一個人的鏡像。他困于情感,逃離情感,又追逐情感的狀態,誰說不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樣貌呢?
這個男人經歷了兩次同樣的臨陣脫逃,一次是11年前,前一分鐘還對女友海誓山盟,第二天就逃得無影無蹤;第二次,就是和麗莎,他主動談及要與她共度余生,第二天,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他自己無法解釋這種行為。但這本身已經無疑地透露出他對于親密關系的恐懼。他其實是想把情感維系在最熾烈的峰值上,并且到此為止,對于廝守所產生的親昵與厭倦,他無法接受。所以,他現在的家庭,對他而言猶如災難。但同時,他也無法接受孤獨。他被困在了縫隙里。
邁克爾·斯通的動作永遠都是懈怠的,一副極端勞累的、在絕望中掙扎的樣子,甩著胳膊,拖著腿,說話時間雜著fuck和shit,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作為一個寫作“自助成功學”書籍的作家,他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法解釋。
這個動畫長片獲得了金獅、金球、奧斯卡等等多項提名,它混雜著魔幻與夢境,卻轉身給了現實鋒利的一刀。
最后的那一幕意味深長,她的妻子扭身而去,朋友們顧自享樂,只有男主角兀自對著那個機械構造的日本玩偶,孤獨地聽她唱歌。這就是他的宿命。和一種虛擬的、幻想投射的“物”——而不是“人”,相互陪伴,或者孤獨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