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貴
一
大青山的背山坡上依然可以看到存留的白雪,走出室外,依然寒氣凜凜,風打在臉上雖然還很疼,但不像三十晚上那么干冷干冷的刺骨,人們的呼吸明顯感覺到暢通了,也舒服多了。從坡坡坎坎的山溝里,從家家戶戶的院子里,從整個原野上,到處可以聞到一種潮濕的、發酵似的氣息。人們從這些氣息里感覺到,春天來了。萬物復蘇,處處洋溢著盎然的春意。
太陽照在地上暖融融的。今年的春節來得早,春也來得早。在內地此時已經是小草出土了,可大青山里還只是聞到春的氣息,看不到春的綠色。祖祖輩輩在這里居住的人們早已習以為常,部隊指戰員們都像倒時差,緩不過這個勁兒來。
今天是部隊休息,許多人都坐在老鄉院子里的窗臺底下曬太陽,干部戰士早已習慣了這種沒有星期天,沒有節假日的生活。連里通知休息,大家就洗洗衣服,寫封家信,不通知休息就連軸轉。
七連今年的任務是掘進,施工地點在二道溝的山腰上,距離居住地大約五公里。許多戰士都是第一次拿鋼釬、鐵錘,有的是第一次見到鋼釬和鐵錘,更別說會扶釬掄錘了,全連也沒有幾個會掄大錘的。班排長們在開工前都集中到師里進行了輪流培訓,趙發是第一批培訓的,昨天剛回來,今天王奇帶領第二批骨干參加培訓去了。上午他到工地上轉了一圈,看了看施工準備器材,下午一點鐘回到了連部。剛想坐下休息休息,肚子咕嚕咕嚕地直叫喚,饑腸轆轆,早飯米飯有點硬,他只吃了一小碗。今天休息吃兩頓飯,他一看離吃飯還有三小時,沖著通訊員小劉喊道:“小劉,小劉,有吃的嗎?”聽到趙發的喊叫,小劉甩著兩只洗衣粉沫的手跑了進來,邊答應邊說:“哪有吃的?早晨是米飯,要是饅頭、花卷還能留下吃。”小劉看到趙發確實是餓了,湊到他跟前小聲說:“要不我到老鄉家給你弄點吃的?”“老鄉家能有什么吃的。”趙發脫鞋上炕,想以睡覺躲過饑餓的糾纏。“這你就不知道了,這里的莜面是非常出名的,我讓房東給你搓碗莜面,等過兩天吃大米飯的時候,我多打點給他們,也讓老鄉嘗嘗大米飯的味道,這樣咱們誰也不吃虧。”趙發對小劉說:“聽說這里婦女大腿白,都是用大腿搓莜面是嗎?”“那是瞎說,一會兒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小劉一陣風似的跑出了連部。等了一會,趙發餓得有點發慌,直催小劉到房東去看看莜面熟了沒有。小劉連跑過去兩趟,不好意思再去催了。對趙發說:“聽說這莜面挺不好做的,您再稍等一會吧。”趙發看了一眼小劉,自己跨步來到隔壁房東家,房東大娘看上去有六十歲左右的樣子,頭發全白了。這時正坐在炕上和著面。鍋和炕是連著的,鍋里的水已經開了,騰騰地冒著熱氣。大娘見趙發進來,用手指了指炕沿邊,示意他坐下,“餓了吧?別著急,馬上就下鍋。”只見她從盆里捏了一小團面,像搓衣服板那樣斜擱在锃明瓦亮的石板上,用右手這么一推,拈起一揭,掀起一片薄薄的莜面片,然后順勢在手指上繞成筒狀,豎著立在籠屜里,一個接著一個立在一起,形成狀似蜂窩的莜面窩窩了。趙發像欣賞一件工藝品,看得津津有味。大娘看趙發對做莜面這么感興趣,“我告訴你吧,這里的農民一年四季吃不到蔬菜,除了土豆幾乎沒有別的菜,可他們個個身體強壯,很少有人因營養不良而患病的,什么原因?”趙發忙問:“你說什么原因?”“是莜面養育了我們,這里的村民流傳著‘五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三十里蕎面餓斷腰,說的就是莜面有營養。”
不一會兒,小劉端著一籠熱氣騰騰的莜面窩窩進來了。趙發端起碗剛要吃,副連長曾國強回來了,“來得早這個話呢不如趕得巧。”坐下就吃,趙發瞧了他一眼,也沒吱聲,兩個人吃得差不多了,房東大娘又給他們端來了一碗酸湯和剛剛炸好的辣椒油。曾國強邊往碗里填酸湯和辣椒油邊說:“這個話呢莜面真好吃,加上酸湯辣椒油,這個話呢話呢更好吃了。”睡覺前,曾國強直叫喚胃疼。趙發看著他那難受樣,笑得前仰后合:“你沒聽老鄉說嗎,吃莜面半飽飽,喝碗開水正好好,你吃到嗓子眼了,那胃還不疼,瞧你那點出息。”曾國強一邊揉著肚子一邊埋怨說:“你怎么不早說呢。”
趙發是個閑不住的人,他趁著第二批骨干還沒回來,把第一批培訓過的人集中先干起來再說。他選出十幾個骨干成立打釬突擊隊,他親自帶頭,從打眼開始,許多人都沒扶過釬,越怕越扶不穩。掄錘的人干著急不敢使勁,稍不注意就砸在扶釬人的手上,輕者打破一層皮,重者把手打得鮮血直流。扶釬的人沒有一個不挨捶打的,許多人只好帶上棉手套,就這樣,有的虎口震裂了,有的胳膊、手背被砸得青一塊紫一塊,十八磅的大錘,砸了誰誰也害怕。一天下來也沒打成幾個眼,氣得趙發一邊跺腳一邊罵娘:“這樣干得猴年馬月完成任務啊。”趙發一生氣領著大伙回到駐地。晚上,他踏著月光,溜達到村西頭,見幾個戰士在那“嘿呦嘿呦”掄大錘。他快步來到跟前一看,都是新兵。就見在拉練途中幫助別人背背包的那個叫高新民的在半坡石面上用白灰畫了十幾個白點當鋼釬,他們掄著大錘練習掄錘砸釬的準確性。這種方法即使砸不著釬,也傷不著人。趙發感到很新鮮,忙問:“這是誰的主意?”大家都指著高新民說:“是小高的主意。”“好好!這個方法很好。”趙發連著說了幾個好,自己也脫掉衣服掄了幾下大錘。掄大錘有了準確性,扶釬的就不害怕了。他把高新民叫過來說:“你掄錘的技術是在哪學的?”“我們家鄉每個人從小就會掄錘打釬,我爸爸、哥哥都是打釬的高手,我從小就跟他們學的。”“好!我任命你為打釬隊隊長,把這些人都教熟練了怎么樣?”高新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說:“我保證完成任務。”
趙發又在石頭墻上畫了十幾個白點,讓各班排的人休息吋都到這里練習打釬。高新民還真挺認真,不論是新兵還是老兵,他都一視同仁,手把手教他們掄錘的要領。沒幾天,大部分人都能掄起十八磅的大錘輕松多了,開始一個人一次打幾錘就氣喘吁吁了,現在一口氣能打幾十錘,甚至上百錘。扶釬的人也安全多了,掄錘打釬的兩個人都配合得十分密切,有的還邊干邊嘮家常,非常自如。施工現場出現了緊張而又祥和的氣氛,施工的速度明顯加快了。
趙發這幾天高興得連走路都有歌聲了,萬事開頭難,解決了掄錘打眼的難題后,施工的速度明顯加快。加上王奇他們這批骨干回來了,技術力量、骨干力量都加強了,七連在全團最早進入了洞內。大青山的石質千變萬化,有一碰就散架的“豆腐渣”,掘進二十米還形不成切口立面:有鉆不進、炸不動的花崗巖,三天也打不開幾個眼。從昨天晚上開始,一排就遇到了這塊花崗巖石,三個班的鋼釬手輪流干,巖壁只是冒白煙,不往前走。扶釬的人被泥水濺了一臉,人人都像剛從泥堆里鉆出來似的,作業面上,撒滿了撞斷了的鋼釬。
聽到這個情況,趙發和王奇也趕到了工地,大家是一籌莫展。趙發和王奇一商量,先讓戰士們撤回,開個會研究研究再說吧。
回到連部,趙發眉目間擰了個大疙瘩,說:“剛剛要甩開膀子大干,又遇到這個難題,真他媽晦氣。”王奇在一旁也是眉頭緊鎖,“我看這不是個辦法,這簡直就是用原始的方法來建設現代化的國防施工。”王奇也發起了牢騷。
“現代化?”趙發一聽來勁了,“前幾天我去施工現場看地形,遇到了一個在這施工留守看機器的戰士,和我是老鄉,他們部隊奉命調到南面去了,大部分機器還沒運走,咱們到那看看,有沒有風鉆什么的,有了風鉆戰士們可不用掄錘打眼了。”“真的?”王奇聽到趙發這么一說,高興得直拍大腿,對趙發說:“還愣著干啥,快走吧。”
趙發、王奇順著施工的山梁大步流星地朝山坳里七道嶺村走去。大約走了四十分鐘,來到了七道嶺村。在村的正南角,堆放著許多施工用的鏟車、空壓機等。王奇和趙發無心看望這些機器,直接來到堆放機器旁的房子里,就見兩個戰士正用汽油空桶當爐子在那烤饅頭,爐子上一個軍用飯盆,飯盆里燉著豬肉粉條。趙發一推門就說:“哈哈,好香啊。你們倆的伙食不錯啊。”兩個戰士趕緊站起來,非常客氣地說:“首長請坐,首長請坐。”趙發也不客氣,拉過來一把土墩坐在上面,對老一點的戰士說:“小老鄉,這是我們連王指導員,今天我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到你們這來借點東西。”
“借東西?借什么東西?”兩個戰士迷惑不解地問。
“借你們的風鉆使使,怎么樣?”
“風鉆?風鉆都已經拉走了。我們這只有這些大件的機器還沒有運走,其他的施工器材早都運走了。”趙發一聽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聲不吭地看著王奇。王奇一看也沒辦法,站起來說:“咱們走吧?”他倆剛要邁出房門,老一點的戰士叫住他們說:“你們先別走,我想起來了,我們部隊撤離前,有一臺風鉆壞了放在我這來修,等修好了,部隊也走了。”
趙發一聽高興地上前抓住老戰士說:“在哪?在哪?”老戰士被他拽得的氣也喘不過來,臉憋得通紅說:“你先放手,你先放手。”趙發這才意識到他拽著老戰士的衣領,趕緊松開手,不好意思地朝老戰士笑了笑。老戰士從門后搬出那臺風鉆說:“這可是借給你們的啊,必須給我打借條,不然我沒法向我們首長交代。”“行行行,打借條打借條。”
趙發扛著風鉆,對倆戰士說:“你們倆明天到我們連,我請客,請你們吃粉條燉豬肉。”倆戰士向趙發擺了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咱們都是為了守衛北疆嘛,本來是我們的活,現在讓你們干了,使使機器,應該的應該的。”趙發斬釘截鐵地說:“別客氣,明天我們派人來接你們倆,不光讓你們倆吃飯,你們還得幫我訓練訓練風鉆手呢,再說了,風鉆配套的東西你們可別落下,明天一起帶來,我派車接你們。”話音還沒落,趙發、王奇已經走出了門外。
趙發真不食言。第二天早上他就派一個排長帶領兩個戰士把施工部隊留守的兩個戰士請到了連部,連部院子里直溜溜地站著十幾個戰士。趙發拉過留守的那個老戰士的手,指著院子里的戰士說:“這些都是你的徒弟,你用一天時間把他們全部教會,教不會別吃飯。”那個老戰士眨了眨眼,又看了看院子里的戰士,心里想:怎么都是一茬的新兵啊?趙發看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詭異地湊到他耳邊說:“這施工誰知道干到哪年哪月,我要放長線釣大魚,做好長期施工的準備,風鉆手就從新兵抓起。”
有了風鉆,施工的速度明顯加快。團里的《施工戰報》幾次刊登了七連的經驗,有的連隊還組織人員到七連參觀取經。七連這陣子可露臉了,干部戰士走到哪都是把胸脯子挺得老高。你別看趙發嘴上不停地說:“我們不行,離首長的要求、和先進單位比還差得遠呢。”可心里是美滋滋的。王奇幾次在不同場合,用不同方式暗示趙發不能驕傲,把握住火候,他不好在大眾面前勸趙發,怕因此傷了和氣,王奇非常明白,這個連隊剛剛組建還不到三個月,許多人的脾氣秉性還一時半會兒摸不透,還需要有一個慢慢了解、慢慢磨合的過程。通過這三個多月的接觸,他知道趙發是個好干部,踏實肯干,爭強好勝,不甘于落后,但有時考慮問題過于簡單,性情急躁,做事操之過急。王奇幾次想找趙發單獨談談,每次看到他興致勃勃的樣子,話又咽了回去。這時候趙發正在興頭上,突然給他潑一瓢冷水,恐怕對他的施工積極性有影響,還是過段時間再說吧。王奇是個有話憋不住的人,他不能看著不對的東西不聞不問,更不能看著一個人有錯誤沒人去糾正。這天剛吃完晚飯,趙發從工地回來,剛走到院子里就朝屋里喊:“我在工地吃完飯了,別管我了。”王奇從窗戶里往外望了望說:“老趙,再吃點吧?”“不吃了,你們吃吧,我在院子里歇歇。”王奇緊扒拉了幾口飯,來到院子里問趙發:“今天進度怎么樣?”“很好!一路猛進。照這個速度,咱們連肯定提前兩個月完成任務,按照團里規定,哪個單位啥時候完成任務啥時候下山的要求,咱們連十月份可能就返回營房,你也要和弟妹十月會巢了,哈哈哈哈哈……”
王奇見趙發這副高興的樣子,也受到了傳染,跟著也笑了起來,“咱們到村外轉轉,順便嘮嘮心里話。”“好啊,走吧。”趙發挺痛快,兩個人邊走邊嘮,王奇嘮著嘮著把話題突然一轉,繞到要說的思路上來了。“老趙啊,自從開工以來,咱們連確實出力不少,這主要是你的功勞。”趙發連忙制止說:“可別這么說老王,這都是大伙的功勞,我哪能貪此功勞,你這不是折殺我么。”王奇見老趙要急,趕緊收住話:“當然全連每個人都有份,我說的是你是主要的。黨支部分工你是施工第一責任人,受之無愧。”趙發見王奇話里有話,收住腳,死死盯著王奇說:“是不是有人說我壞話,或是打我的小報告?”“沒沒沒沒,你看你說的,你怎么那么敏感,誰敢說你的壞話,打你的報告啊。”王奇像大哥哥哄著小弟弟:“沒有沒有。你的疑心太大了。我說啊,咱們連施工速度是不是有點太快了,要穩住點神兒,別太冒尖了,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什么?太快?冒尖?操之過急?這是啥意思?我趙發帶領大伙施工,一不圖表揚獎勵,二不圖升官發財,只想多為國防施工做點貢獻,怎么成了冒尖了呢?這是你老王的意思還是其他人的意思?”趙發真急了,指著王奇不依不饒。王奇連連說“這都是我的意思,跟別人沒關系。”“你的意思?不對吧?我發現你這個人干工作怎么是前怕狼后怕虎,畏首畏尾,猶猶豫豫的。你是不是怕我干出成績來搶你的彩兒啊,你說是不是?”王奇有點下不來臺:“老趙老趙,你聽我說,你聽我說。咱們連干出成績來,那是咱倆的光榮,是全連的光榮。咱們連出事兒了,那也是咱倆背著。咱們倆是軍政‘一把手,一條繩上拴著的螞蚱,有了熱飯咱倆吃,有了餿飯咱倆還得吃。我是說,國防施工咱們是新媳婦上轎頭一回,一沒經驗,二沒教材,全憑自己蒙著干。戰士們整天和炸藥石頭打交道,稍有不慎,就會傷人或死人。責任重于泰山,來不得一絲一毫的馬虎和大意,更不能存在驕傲和僥幸的心理。搶時間搶速度沒有錯,但不能盲干冒險,哪怕一個微小的漏洞也會給戰士們帶來損傷。特別是一個從來沒有施過工的部隊,沒有一點防護危險的經驗,整天在‘地雷區上踩,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我冒尖、我蠻干、我驕傲,行了吧?”還沒等王奇說完,趙發扭頭氣沖沖地朝村子里走去。把王奇一個人晾在了村外,兩個人的交心不歡而散。
這幾天,連部里的氣氛很沉悶,平時吃飯有說有笑,現在每個人都低頭不語,各吃各的飯,吃完各走各的。連部里的幾名戰士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敢吱聲。趙發一氣之下把行李搬到了工地,吃住在工地。
山里的天氣風云突變,本來是晴空萬里,走著走著突然一層厚厚的烏云由遠而近,頓時傾盆大雨,躲都來不及。等你剛要找個躲雨的地方,烏云又跑得無影無蹤,太陽不知道從哪突然鉆出來了,艷陽高照。所以當地老百姓稱這里的天氣是“晴天山戴帽,雨天霧纏腰,夏天穿棉襖”。這里由于海拔高,晝夜溫差大,施工的戰士們每人一件黃色的舊棉襖,就像朝鮮戰場志愿軍穿的那種棉衣,大部分人腰間都用導火索或細鐵絲一擰,頭上戴一頂柳條安全帽,漫山遍野都是施工的部隊。運料的汽車在崎嶇的山道上喘著粗氣,慢慢爬行。這里荒無人煙,又沒有人居住,開工前,每個施工連隊都對自己需要運料的路修一條簡單的車道,司機們稱這是山間羊腸道,非常難走,稍不注意就會車毀人亡。所以配合施工部隊的司機都是超期服役的老司機,有經驗又有實踐能力。今天為七連運水泥的車司機是個老班長,他在部隊已經開了八年車了,內蒙古草原,深山老林,邊防哨卡,他都跑過。執行重要的運輸任務不下百次,每次都是圓滿安全地完成任務。
今天從市里裝上水泥,剛開出不久他就覺得車有點別扭,又找不到什么毛病。本來他的探親報告已經批下來了,但正趕上往七連送水泥的司機病了,七連施工用料催得急。沒辦法,他把有病司機那輛車開了出來。汽車沿著狹窄的“之”字盤山道一步一步地行駛在曲曲彎彎的山間,汽車攆著山間的塵土,緩緩行進,馬上就要到七連施工工地了,由于路太窄,左邊車輪突然懸在路外,車一點點地往下沉,馬上就要側翻,萬一側翻不僅車毀人亡,整車的水泥也會毀于一旦。趙發一看大叫一聲“不好!快快,快去推車!”施工的戰士們聽到趙發的喊叫,嘩啦一下出來二十幾個人,全都跑到車的左邊,搬車幫的、抬車轱轆的,人多力量大。車還真的停止了下沉。戰士們想把車推上路,怎么也推不動。趙發和司機一商量,先把水泥卸下來,減輕一下車的負擔可能會好一些。戰士們七手八腳地卸下水泥,索性每人扛上一袋回工地了。車慢慢地開上了路,司機班長摸著臉上嚇出來的汗水對趙發說:“多虧你們了,要不然我可能見不到媳婦了。”趙發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意思,你是人大命大,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臨上車司機對趙發說:“連長,你們這路太難走了,這樣下去沒人敢給你們送料了。”說完鳴著喇叭下山了。
聽了司機的話,趙發沉思了半天,來到工地找到三排長王長發說:“三排長,你們排從明天起負責修路,把這條窄路加寬、加實,讓車順順當當地開到工地。”三排長看了一眼趙發說:“連長.你嚇糊涂了吧,咱們的任務是打山洞,路能走個車就行了唄。”“你知道什么!”趙發有點生氣說:“路窄坡滑一是危險大,二是路不好走司機都不愿意給你送料,投料,你拿什么打山洞?你沒聽老百姓說嗎,不怕慢就怕站。車上不來,停工待料,那不耽誤工夫嗎。”三排長一聽不敢再爭辯了。帶著他們排的戰士連續干了一個星期,從山腳下一直修到工地,寬敞平坦的一條盤山路修成了。還真讓趙發說著了,這幾天連著下了兩場雨,許多施工工地路被水沖垮了,車上不去,只好停工。只有七連的工地熱火朝天,運輸連的車一輛接著一輛在七連的工地上上下下,營長夸獎趙發說:“嚯,這個你是丟了個芝麻撿了個西瓜,磨刀不誤砍柴工。”趙發心里這個美,這個路真是派上用場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想的和做的往往事與愿違。七連干部戰士都想加班加點拼命干,早點下山,越想快越出問題。早晨,一排炮眼打完后,二排除渣的人等了一會,見煙還沒排出,有兩個戰士著急了,冒著煙進了洞。按要求炮響后四十分鐘左右煙才能排完,煙排完后除渣的人才能允許進洞施工。兩個戰士進洞后睜不開眼睛,他倆把毛巾用水泡濕堵在嘴上,捂著嘴向坑道里沖去。還沒到渣跟前,一個啞炮響了。洞外的人們一聽又響了一炮,頓時都傻了。趙發像一只發了瘋的公牛拽起二排長的衣服吼道:“誰讓他們進去的?趕快進去救人!”趙發也顧不了那么多了,第一個沖進坑道,里面的煙嗆得他喘不過氣來,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趙發和進洞的人只好靠兩只手四下亂摸.在一堆石渣底下,他們摸到了被石渣埋了一半的那兩個戰士。抬到外面,一個已經氣絕身亡,一個已經奄奄一息。
突如其來的施工傷亡事故像一個晴天霹靂,在七連的上空爆炸。營團首長和有關部門像走馬燈似的來七連進行停工整頓,查找原因,處理后事,追究責任。七連的干部戰士各個像被霜打的茄子,蔫頭耷腦。連隊死氣沉沉的,連大聲說話的人都沒有。兩個活蹦亂跳的戰士,昨天還和大家一起有說有笑,今天卻天各一方,誰不悲痛,誰不難受。連隊籠罩在一片悲哀之中。
黨支部會上,委員們個個都沉默不語。團政治處保衛股長和營教導員,幾次啟發大家發言,依然沒人開口,教導員看了看在座的人,又看了看趙發說:“趙連長,你也說說吧。”“我沒什么可說的,給什么處分我都沒意見,多少處分也換不回兩個戰士的生命。”說到這,趙發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處分不是目的,你們要從這次事故中找到原因,接受教訓。關鍵的是這樣的事故不能重演,”教導員掃視了在場的七連干部,繼續說:“我宣布團黨委的處理決定:鑒于這次事故中二排長馬明見到本排戰士沒按規定進洞作業,不制止,不勸阻,造成嚴重事故,團黨委研究決定,撤銷二排排長馬明的排長職務,調團政治處待分配;在這起事故中連長趙發對連隊管理不嚴,安全措施不到位,負有領導責任,團黨委決定給趙發同志行政降一級處分,留在七連以觀后效;在這起事故中,指導員王奇思想政治工作不深不細,工作不到位,負有領導責任,給王奇行政記大過處分一次。”教導員和保衛股長宣布完處分決定,連招呼也沒打,氣沖沖地離開了七連。
經過幾天的思想工作,七連的干部戰士慢慢地從死氣沉沉的氣氛中走了出來,大家按部就班地出操、施工,恢復了連隊本來的生氣。屋漏偏逢連夜雨。本來這起施工傷亡事故給七連干部戰士的心靈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大家剛剛有了點歡笑,又一起事件讓七連的干部戰士差一點蒙又上一塊丑布。這天上午,王奇和趙發商量點事,換上工作服剛要上工,院子里跑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哭著喊著要找連領導。趙發讓通訊員把年輕人叫進連部,王奇給他端起一碗水,熱情地說:“后生,有什么事就和我們說吧。”年輕人看了看王奇又看了看趙發,環視了連部一眼,欲說又止。王奇示意連部其他人都出去。“這回可以說了吧?”王奇搬了把椅子坐在年輕人對面問:“你叫什么名字?住哪啊?”王奇滿臉帶笑。年輕人抬頭看了一眼趙發、王奇,又把頭低下了。
王奇和趙發看出他有很為難的事情要說,也不著急,一點一點啟發他,慢慢等他開口說話。等了一會年輕人開口了:“我叫孫二娃,住在村西頭,我和我們村民辦教師三丫好上了,可你們來了以后,三丫看上了那個叫高新民的兵,認識了高新民,三丫就不理我了。你們說,這叫什么事,你們管不管?”
王奇一聽,腦袋“嗡”的一聲。他知道,這種事情說大就大,說小就小。萬一扯到軍民關系上,那事就大了。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在村里住了這么長時間,我怎么就沒往這方面想呢?他上前拉住孫二娃的手說:“好后生,你給我們說的這個事很重要,我們一定管,一定管!你就放心吧。”趙發也隨著王奇勸了勸孫二娃,向他講述了部隊的紀律,告訴他說,戰士是不允許在駐地搞對象的。聽了王奇趙發的話,孫二娃這才放心地走了。
孫二娃離開連部后,趙發氣得肺都要炸了,鐵青著臉,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這還了得,一個新兵蛋子,入伍還沒幾天,褲衩子還沒換一條,就想搞對象,這不是給咱們連隊捅婁子嗎?!非得狠狠整整他,叫他在全連大會上露露臉、丟丟丑,不然他不知道馬王爺長幾只眼!”王奇沉思不語。趙發見他一言不發,氣更不打一處來,“我說您老人家可真沉得住氣,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還無動于衷。”王奇站起來走到趙發跟前說:“你先別發火,這事咱們得好好調查調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許不像孫二娃說的那樣。”
王奇和一排長郭德寶把高新民叫到一個背靜的地方,開誠布公地把孫二娃的事講了一遍。高新民是個新兵,剛到部隊沒幾個月,哪見過指導員和排長親自找他談話這個陣勢。一聽說這事,說話也語無倫次,結結巴巴的,汗從臉上不住地往下淌。“指導員,排長,我,我,沒和三丫搞對象,是她非要和我親近。我們班住的離學校近,我每天早上起來把學校院子掃干凈,還經常把每個班的教室玻璃擦干凈,這些事都是班長讓我干的,我也是愿意的。三丫家不在這村,獨自一人在這,有時我也幫她挑水。我每次到井邊挑水,三丫都要跟著我,我幾次勸她別跟著,她說路遠,幫我換個肩啥的。有兩次我們挑水碰上了孫二娃,她還故意在孫二娃面前和我親近,臊得我不好意思。我知道部隊有紀律,我又是個新兵,怎么能違犯軍紀呢。再說了,三丫是個小學教師,人長得又漂亮,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美女,又有文化,我也配不上她啊。”王奇和一排長見高新民說得很誠懇,確實也找不出其他毛病來,教訓了幾句就拉倒了。
二
迷人的春天散發出芳香氣息,給大地帶來了歡樂。百靈鳥不知從什么地方飛出來,用它那特有的清脆的歌喉,不停在山坡上歡唱,跳來跳去,嘰嘰喳喳。湛藍的天空,萬里無云,像大海一樣平靜。大地的草已經長出新綠,一天比一天新鮮,春天給大青山深處施工的部隊帶來了新的開始。自打七連搬到施工點附近的鐵架子帳篷里,戰士們的生活鐘非常準時,每天是三點一線,吃飯——施工——睡覺,睡覺——施工——吃飯,施工——吃飯——睡覺。傷亡事故后,七連的干部們自覺地遵守了一個鐵的規定,“戰士們三班倒,干部班班到”。再忙,再累,干部也要到場,這不是說七連的干部們覺悟有多高,關鍵是怕萬一出了事故,干部不在場,責任就大了,處理也就嚴重。王奇已經是兩個班連軸轉。昨天他替被撤銷職務的二排長值個班,今天又輪到他帶班。吃完早飯,他換上那身施工服,左手拿著安全帽跟著接班的戰士們一起朝施工點走去。交班前,上一班的人要把施工現場各類工具收拾擺放整齊,一樣一樣地在帶班領導的監督下交接完畢,下一班的人才能著手施工。連長趙發把上一班施工進度表和用料情況以及巖石狀況都向王奇交代了一遍。又跟王奇扯了幾句連隊的事情,返回到駐地時,其他同班的戰士們已經吃完飯了。他啃著饅頭,左手捏著一塊咸菜,邊吃邊看通訊員剛剛從營里拿回來的好幾天前的報紙。在這個施工連隊是看不到當日的報紙的。有時十天半個月,有時一兩個月送一趟報紙,那是常有的事。看著看著,無意中,從報紙堆里掉出一封厚厚的信,他拿起一看,是給王奇的,落款是部隊醫院的。趙發笑了笑,心里說,這還挺親熱,剛回幾天就想了,寫這么厚的信,有什么好說的呢?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他把信交給通訊員說:“給指導員送去,免得他著急。”通訊員小劉拿著信說:“昨天指導員剛剛收到他愛人的一封信,今天怎么又來一封?”“你咋那么啰唆,人家兩口子親密,有說不完的話,你管得著嗎?快送去。”趙發用命令的口吻督促小劉。小劉拿著信不解地掂量著,翻過來,掉過去,自言自語:“不對啊,以前很少見指導員有這么厚的信。”“你在那叨叨什么呢?”趙發見小劉還沒走,站在那直發愣,又把信要回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唉,還真有點不對,他才回來沒有一個星期,怎么連著收兩封信,有啥事不好當面說,離這么近還沒完沒了地寫信?”他對小劉說:“這幾天你們發現指導員有什么不正常的嗎?”小劉想了想說:“最近指導員飯量明顯減少,有幾個晚上都后半夜了,我看他還一個人在被窩里看書,他心里好像有啥事,就是不說。”趙發仰起頭來,認真地思索著這些日子王奇的反常變化,他把那封信裝在上衣的口袋里,對小劉說:“這封信我親自交給指導員,你別管了。”
又過了幾天,正趕上王奇、趙發兩個人同時在家。王奇看到這封信,頓時臉色就變了,左看看右瞧瞧,把那封信死死地捏在手里,狠狠地揉了揉,摔在地上。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看到這,趙發有點沒想到,是什么事讓他這么傷心?他示意王奇把信打開,看看是什么內容。王奇心領神會,“不用打了,我知道是什么內容,我早就預料有這么一天,遲到不如早到。”趙發屏住呼吸,看著王奇。王奇這會反而十分平靜,“我們離婚了。”“離婚?為什么?”趙發不解地盯著王奇。“說起來話長了。”王奇用手攏了攏頭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趙發把王奇從桌子旁扶到床邊,讓他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他,聽他訴說著他那段神奇的愛情故事和傷痛的婚姻。
“我原來在邊防連當兵,有一次回河北探親,在火車上,與我同座的是一位六十歲的老者,攀談中得知他是北京人,到兵團看望女兒。火車快到集寧吋,他突然大汗淋淋,我一看不好,急忙叫乘務員和車長,并通過廣播找來了醫生。醫生確定這位老者心臟病犯了,急需送醫院搶救,最后決定從集寧站下車,送到當地醫院。他身邊沒有親人,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我,因為我是解放軍,在這關鍵時刻,只有解放軍是大家最信任的人。我猶豫了好一陣子,后來還是護送他去了醫院。在醫務人員的奮力搶救下,老人保住了性命。我按照老人的要求給他女兒拍了封電報。第二天他的女兒便急匆匆地趕到了醫院。我一看老人沒事了,女兒也來了,就向他們告別。臨別吋,老人才告訴我,他姓黃,在北京某部隊工作,并給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也要去了我們部隊的番號和姓名。
第一次探家,本來假期就少,在路上又耽誤了三天,在家還沒待熱乎假期就到了。在返回連隊一個月后的一天上午,一輛北京吉普車突然停到了我們連部,一位老者和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在團長的陪同下走進了連部。大家對這突然而來的客人議論紛紛,不一會兒,連部通訊員把我叫到連部。我忐忑不安地走進連部,一眼就看到那位老者就是火車上犯心臟病的人,今天他與火車上判若兩人,一身挺直的將軍呢大衣,腳上穿一雙三結頭皮鞋,臉上沒有胡須,一張被風刀霜劍刻滿滄桑的臉,白白凈凈的,精神抖擻。他身邊的那個女子,也不像在醫院里見的那樣,一頂軍帽戴在頭上,顯得非常颯爽英姿。白里透紅,臉蛋就像似化了妝的演員。自打走進連部,我就極不自然,不知道手腳往哪放,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就像劉姥姥走進了大觀園。還是老者先開口‘小伙子,不認識我了?沒有你在火車上和醫院里忙里忙外的,我這把老骨頭可能早就燒成灰嘍。他這么一說,弄得我挺不好意思,團長走過來說‘王奇,你還不知道吧,這位是咱們部隊的黃副司令,特意從北京來這看你,向你表示感謝!我一聽軍區黃司令,趕忙上前敬禮,‘黃副司令好!黃副司令上前拽住我的手,十分熱情,‘小王,有什么困難和要求就找你們團長,他是我的老部下。我趕忙說,‘沒有沒有。
中午,黃副司令和團長等人都在我們連部就餐,連長、指導員把我也叫去。這頓飯我不知道菜是什么滋味,連米飯和饅頭我都不知道從哪咽下去的。過了不到半年,我稀里糊涂地被提升為排長,又稀里糊涂地被調到軍區組織處當了干事,我就像一個木偶被人用繩子在后面拽來拽去……”
說到這,王奇停頓了一會,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看看趙發,見趙發聽得如癡如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后來呢?”趙發盯著王奇急忙地催問。
“調到軍區組織處的一個星期日,我正在宿舍洗衣服,突然有人敲門。我推開門一看,是個女軍人,開始嚇了我一跳,以為她是走錯門了。仔細一看,原來是黃副司令的女兒。她非常大方,自我介紹說‘我叫黃一麗,已經從兵團調到軍區醫院骨科當醫生。并伸手要與我握手,我急忙把手上的水往褲子上擦了擦,和她握了握手。從那以后,每個星期日,她都到宿舍來找我。公園的綠蔭道,河邊的小溪旁,電影院的劇場里都留下我們的足跡和身影。我們倆雙雙對對出入軍區大院,令許多人羨慕不已。半年后我們相愛了,第二年春天,我們在北京簡簡單單地舉行了婚禮,除了親戚朋友外,我們誰也沒叫,因為當時黃副司令病得很厲害,他要求我們在他死之前舉辦婚禮,了卻他心中的掛念。
我們結婚不久,黃副司令、也就是我的岳父就去世了……”
講到這,王奇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趙發也被感染了,兩個人坐在那一言不發。停了好一會,趙發就問:“按說你們是一對非常幸福的夫妻,軍區分給了你們倆房子,又都在大院里上班,卿卿我我的,多好啊!怎么突然鬧起離婚來了?”
“哎……”王奇嘆聲說:“其實我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埋下了隱患。”王奇又繼續講述他的那段故事。“剛開始,黃副司令真心感謝我在火車上對他的照顧,自從黃一麗在醫院里見到我后,就有了心思。她通過她父親的關系,輕而易舉地就為我提了干,并把我調到軍區機關,然后她又借著她爸爸的權力,把她調到軍區醫院,這樣自然而然的,我就成了她家的‘乘龍快婿,同時也成了她家的‘俘虜……”
“嗨,這不是許多人渴望不到的事情嗎?你小子怎么那么傻啊,是不是腦子有毛病了?干嗎好好的爺不當,非要當孫子啊?”趙發急不可待地指責王奇說。
“人各有志吧,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寧愿在荒山野嶺的山洞里當一個粉身碎骨者,也不當碌碌無為的守奴者。人生不可虛度,必須好好做出一番事業。我幾次和黃一麗商量調換個工作,到我能勝任或喜歡的單位去,她都不同意。‘你就老老實實在大院里待著吧,哪也別想去。她不止一次這樣警告我。那段時間我非常郁悶,心從來沒有這么累過,沒著沒落的,經常一個人在院子里長凳上呆呆地坐著,一坐就是半天。
我要走我自己的路,在這大院里繼續下去,我非憋出病來不可。所以,這次咱們部隊擴編,正好機關也在精簡,我第一個報名。黃一麗死活不同意,并威脅我說,如果我非要下部隊,她就和我離婚。我以為她是拿離婚嚇唬我,因為平時有事沒事她就總把‘離婚這倆字掛在嘴上,沒想到她還真到法院起訴了。她既然這樣決定了,我尊重她的選擇。前兩次我回去休假,她對我冷若冰霜,連家門都不讓我進。我到法院見到了法官,陳述了我的意見,法官見我也沒有回心轉意的意思,決定判決我們離婚……”王奇停止了他的敘述,就像合上了一本小說,戛然而止。他要把以往的事翻書本一樣掀過去。
“這這!真可惜,本來是一個浪漫的羅曼史,猶如一首多情的詩,宛若一幅迷人的畫,開頭很精彩,結尾卻是凄涼。”趙發聽完了王奇的婚姻故事,非常惋惜。“還有挽回的可能嗎?你們倆都在氣頭上,讓她發發火,消消氣,氣消了就好了。兩個人好好的,怎么能說離就離呢。”趙發還不死心,關心地問。
“男女婚姻這事,假如痛苦不能避免,就應該坦然地面對,當一個人不懂得什么是愛的時候,你想讓他給予愛,那是不現實的;當一個人沒有能力給你幸福的時候,如果一定要給予,那他給出的一定是痛苦。愛就是這樣,愛就是選擇,不僅是選擇對方,也是選擇自己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王奇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趙發說。他下了床,站在帳篷的門前,遠望著山巒,心潮起伏。他回過頭來對趙發說:“老趙,你說一個漂亮的女人是一顆璀璨的鉆石,但一個好女人是一座寶藏,你是要鉆石,還是要寶藏?”趙發停了一會,笑哈哈地說:
“鉆石和寶藏我都要,可沒人給我呀?”王奇上前給了趙發一拳:“你這個貪財鬼!”趙發沒來得及躲,被王奇一拳打了個趔趄。“不過我說老王,你到咱們這個部隊吃苦受累,鉆山溝挖山洞,白天看兵兵,晚上看星星,一年四季連個新鮮蔬菜都吃不上,丟了大機關的工作和有靠山的妻子是不是有點太吃虧了。我真為你抱不平,你真舍得?”“有啥舍不得?”“你嘴上這么說,心里是不是特別難受,特別悲哀。”“有啥好悲哀的!我自己走我要走的路,再說了,我本來就是守邊防的。我就是個啃窩窩頭的命,你非要我天天吃大米干飯,我還受不了呢!如今,我終于擺脫了捆在我身上的枷鎖,我和黃一麗的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我常常這樣想,既然選擇了軍營,就應該在艱苦的環境中磨煉捶打自己。和平年代的軍人,艱難困苦的場合才是施展才華的舞臺。我羨慕居里夫人那開拓者的生活,感到他們的生活有詩一般的意味,有畫一樣的色彩,理想和愛情一起生長,幸福和事業同時豐收。純真的愛情是心靈的撞擊,共同的理想和高尚的情操,是美滿婚姻的紐帶,愛可以把靈魂推向希望,而自私的愛卻把靈魂推向苦海。”
王奇恢復了本來的情緒。“那咱們倆可是一對患難兄弟啊,老天有眼,也是咱倆有緣,分到一個連隊來。沒說的,咱倆甩著膀子干吧!”趙發十分動情地說。“好!王奇上前抓住趙發的一只手,也十分激動,說:“干吧,帶領全連把國防施工完成好。把我們的青春年華鑄刻在大青山的每一塊石頭上,讓我們的熱血和汗水灑在大青山的每一條溝,每一道嶺。”“一言為定!”趙發也把王奇的手抓住,四只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整天在山溝溝里轉,晴天一身水,雨天一身泥,施工的部隊沒有節假日,沒有星期天,甚至有許多人在洞里連軸轉,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更不知道星期和月份。今天,望著綿綿秋雨,許多人都說,還沒有體味到夏天日曬雨淋的滋味,秋天就來了。淡淡的云,紅紅的霞,高高的天空,給大青山披上了一層厚厚的輕紗,輕紗慢慢地變黃,秋收的季節到了。山里的天氣一天三變,白天還是熱浪撲面,夜晚卻寒氣逼人。王奇圍著被子坐在床上看書。副連長曾國強正在床邊翻看著報紙,聽趙發這么一說,放下報紙,走到帳篷門口,抬頭看了看天空,見天空烏云密布,就對王奇說:“指導員,這個話呢我看天也一時半時這個話呢停不了,利用這個機會這個話呢開個會,炊事班人手太少了,這個話呢研究研究,這個話呢喂豬的人選?”王奇合上書,對趙發說:“也該開個會了,不光炊事班缺人的問題,二排排長撤職后,上面一直沒派人來,咱們是不是先指定個代理排長,二排缺人太多,也得調整調整。”“嗯,那就開個會吧,趕快把這幾個事都定下來,再說馬上就要到年末了,一批老兵馬上就要走了,咱們連是下山還是在山上過冬,冬儲菜和煤在哪儲備,至今也沒個準信,這些事還真得抓緊。”曾國強接著王奇的話茬說:“團里這個話呢不是說了嗎,這個話呢哪個單位施工好,速度快,哪個單位這個話呢這個話呢就下山回營房,這個話呢團首長不會說話不算話吧?”趙發、王奇都把目光投向了曾國強,王奇想說話還沒張口,趙發搶先說:“團首長是那么說的,但誰保證他們說的話就是一句頂一萬句。你沒看到現在施工陣勢,從哪方面都能看得出,沒有讓咱們連下山的跡象。”“那么這個話呢戰士們的思想工作這個話呢可就難做了。”曾國強不滿地嗆了趙發一句。
王奇一看他倆這話攪起來不知道攪到什么時候,站起來打了個圓場說:“咱們先研究咱們眼前的事吧,不著邊的事以后再說,喂豬的人選你們有了嗎?”“有了有了,前幾天這個話呢炊事班長給我推薦了一個人,這個話呢這個話呢是高新民。一高新民?”王奇、趙發兩個人同時一愣,“你們怎么選中了他呢?一這個話呢這個小伙子挺能干,勤快、實在、腦袋瓜子還聰明,這個話呢眼里有活,這個話呢就是長得丑點。”王奇、趙發撲哧一聲笑了。“喂豬和長相有什么關系,小高怎么丑了?”王奇笑著問曾國強。“你們還不知道吧?這個話呢小高一下連,他們班的一個老兵這個話呢,看他那長相就給他起了個外號,這個話呢叫‘高美麗。”“高美麗?哈哈哈……”王奇、趙發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行行行,就叫高美麗喂豬吧,趙發笑著拍了拍曾國強的肩膀,又擦了擦流出來的眼淚,見王奇也沒意見:“就這么定了。”三個人又一起研究了其他幾個事,等事情研究完了,雨停了,天也黑了,陰冷和潮濕侵襲著整個帳篷。
鐵架帳篷要比行軍帳篷結實得多,四周的主體都是三角鐵或者鐵管制作的,平時可以拆卸,用的時候找個平地一支,然后把用氈子做的篷布往上一搭,非常省事。鐵架帳篷最大的缺點就是冬冷夏熱,冬天或下雨天,帳篷里陰冷潮濕,帳篷的四周只有兩個不大的小窗戶,太陽光照射少,住在里面見不著陽光。夏天,太陽照得帳篷發熱,帳篷里面散不出熱氣,外面的風又吹不進來,住在里面就跟泡在浴缸一樣,三十來人,一個排住一個帳篷,十分擁擠。
七連勝利地完成了今年的施工任務,不但時間提前了半個月,質量也達到了優秀。干部戰士都翹首盼著下山的通知,有些人已經把東西都包裝好了,就等連長從營里開會回來,車一到,下山回營房。趙發氣沖沖地從營部回到連里,鐵青著臉,叫通訊員吹集合號。號音剛落,各班都按秩序站好,上百雙眼睛緊緊盯著站在隊伍前面的趙發。趙發清了清嗓子,掃視了一下全連的人員,大聲說:“我宣布一下上級的決定,我們連暫不下山,在山上過冬。”一聽不下山,在山上過冬,戰士們呼啦一下開了鍋,隊伍里就亂了,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
王奇很會抓思想工作,他不僅會動之以情做好個別戰士的思想工作,也會用大道理打動每個人的心。
冬天說來就來,一團團陰森的烏云,在天空中徐徐移動,本來在這荒禿的深山中只有不多的幾棵樹,葉子在風中紛紛凋落,一陣秋風過后,樹葉像一群群天空的小鳥在風中飛舞。呼呼的西北風一陣接一陣,卷起的黃沙,打在臉上生疼,風卷起的塵土籠罩著整個山區,陽光也被遮蔽,一團團濃密的飛沙把鐵架帳篷刮得“嘎嘎”作響。這里一年里七個月烤火,八個月穿棉衣,春季風沙彌漫;夏季干旱酷熱;秋季蚊蟲成群;冬季雪封冰凍。戰士們都鉆進帳篷里,靜聽著外面刮起的山風,就像聽著高亢激昂的變奏曲。這里是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這第一場風就給七連的干部戰士來了個下馬威。
留守在山上,干部戰士們都感到很無聊,生活非常單調,除了個別人有個收音機外,沒有任何的文化生活。由于天氣太冷,只能利用中午暖和的時候,趴在山的陽坡上練練射擊,投投手榴彈。其余時間全都是政治學習,把一年里施工占用的政治學習全都彌補上了,漫長的冬日只能這樣打發時間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路上很難見到有行人和車輛行走。
一天中午吃完飯,王奇想上床瞇瞪一會,剛脫下鞋,通訊員小劉跑進來說:“指導員,四班張勝利的母親來了。”
張勝利是兩年前入伍的獨生子,入伍后全家隨父親從包鋼搬到了寶鋼工作,離家更遠了。他母親惦記兒子,幾次要到部隊探望,都被張勝利拒絕了,他怕他的母親見到施工場景傷心落淚,更惦記他了。這回他母親偷偷地沒和他打招呼,獨自一人跑來了。母子倆在連部里嘮了大半宿,天快亮了,剛要睡著,突然聽到外面吵吵嚷嚷。張勝利的母親穿好衣服,推門想出去看看,怎么都推不開,她連忙叫:
“勝利勝利,快來看看門怎么推不開了?!”張勝利穿好衣服和她母親一起推,還是推不開。他跑到床邊,用力打開帳篷的小窗戶,往外一看,白雪茫茫。不知啥時候下了有一米多厚的雪,飛舞的雪花把門嚴嚴實實地堵住了,大雪封住了門。他從床上找來一把戰備鍬,從門口一點一點鏟開一個縫,探出身子,一團刺骨的寒風“嗖嗖”地像無數把尖刀捅進帳篷。張勝利和他媽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白皚皚的大雪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向遠處望去,大地一片銀裝素裹,高山全都披上了銀裝,近處的山洼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了,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再看連里的幾個帳篷,有的被雪壓彎了,有的被雪堵得推不開門,戰士們七手八腳地扒門,鏟帳篷頂上的雪,張勝利累得滿頭大汗,才把帳篷門口的雪鏟出一米多長的路,回過頭來看他母親眼里含著淚花,心疼地叫他說:“你們這咋這么苦啊!”
連續三天,張勝利的母親連帳篷門都沒出,自打見到兒子那天起,眼淚套眼圈,從早到晚眼睛不停地在兒子的身上轉悠,看一陣,嘆一口氣,嘆一口氣,看一陣,眼瞼始終是紅的,濃密的睫毛底下又流出眼淚,停留在面頰上,閃閃發光。這天吃完晚飯,她對兒子說:“勝利,媽明天就要回去了,我能不能找指導員說幾句話?”
不一會兒,王奇敲門來到連部帳篷,剛踏進帳篷,張勝利母親“撲通”一聲跪到他面前,不停地低聲哭泣。她邊哭邊說:“今天我找您來,只有一個要求,讓勝利退伍。”
王奇被張勝利母親連哭帶鬧地攪得心情很亂,他不知道怎樣回答這位母親的要求。
當天晚上,王奇把張勝利叫到跟前說:“你母親明天走,我批你幾天假,陪你母親一起回去,路上好有個照應。”張勝利一聽立刻蹦了起來:“真的?”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又收住了笑容,對王奇說:“指導員,是不是我媽跟您提什么條件了?再說,戰士探家得營團才有權批準,您這樣做不怕犯錯誤?”“嗨,你沒見這大雪封山嗎,我怎么往營團送報告啊?等他們批回來,你母親就得跟咱們一起過年了。”王奇笑哈哈地拍著張勝利的肩膀說:“你就當作完成一次護送任務,你們家搬到南方,你也該去看看新家了。趕汽車還要走十幾里雪路,路上一定注意安全,探家的事兒你跟誰也不要說,我們就說你送你母親下山,被大雪截在外面了。”張勝利用感激的目光盯著王奇足足有三分鐘,含著眼淚走了。
第二天,張勝利的母親踏著沒膝的積雪,一步三回頭,向七連的干部戰士揮手告別。
三
大雪過后,潔白如絮,大青山的山山嶺嶺如同蓋上了一張又大又白的床單,房屋披上了潔白素裝。整個山野、整個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戰士們都圍擠在帳篷里,把爐子燒得通紅。三排的帳篷在這次大雪受損失最嚴重,歪歪扭扭,四個角的鋼管都變形了,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大家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倚在被子上,有的腳踩在火墻上。雖然大雪封山,人都封鎖在帳篷里,但大家依然保持著良好的生活秩序。床面整齊,被子疊得雖不像平時那么有棱有角,但也非常正規,排列整齊。戰士們有說有笑,看不出一絲一毫大雪給七連帶來的困惑。
司務長王元林這是第三次來找王奇:“指導員,這雪一時半會兒化不了,送給養的車也一時半會兒上不了山,戰士們可能要挨餓。”王元林說完一屁股坐在床上。“現在還有多少糧食?”王奇問。“已經沒有了。這幾天每天兩頓飯,都是稀粥,我們把喂豬的豆餅都熬粥了。從今天開始,炊事班連一粒米都沒有了。”王元林說著說著眼淚留下來了,說話都帶哭腔。
三排蒙古族戰士滿都拉出來解手,聽到了王元林和王奇的對話,回到帳篷對大伙說:“咱們不能在這干等著干部們著急上火,咱們也想想辦法,幫助連里解決點困難。”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有什么辦法呢7大家陷入了沉思。
“我有個辦法。”滿都拉一拍大腿站起來興奮不已。“啥辦法?”大家瞪大眼睛異口同聲問。“上山追兔子。”大家聽滿都拉這么一煽動,追兔子的欲望上來了。上山追兔子一來可以走出帳篷到外面散散心,二來可以補充給養。嘩啦一聲,三排除了兩名戰士留在家外,二十幾個在滿都拉的帶領下,踏著厚厚的白雪,向山中出發。
嚴寒的冬天,又趕上這場大雪,本來就人煙稀少的荒山野嶺更見不到人啦。灰色的天空,大雪之后,呈現出一種混混沌沌的景色。追兔子小組的戰士們嘴里呼著哈氣,每個人口里都冒著白霧,搜索著每一塊可能躲藏兔子的地方,他們個個都像偵察兵,唯恐從哪冒出個敵人,眼睛不住地四處張望,警惕著,小心翼翼地前進。
冬天天短,覺得時間不長天就慢慢黑下來了。太陽緩緩地走下了地平線,山里陰冷的寒氣襲來了。追兔子小組的人一撥一撥相繼返回連里,誰的手里都是空空的,沒一個人滿載而歸的。大家都盼著滿都拉這個組能給大家帶來驚喜。快吃晚飯的時候,和滿都拉一個組的兩個戰士像兩個雪球滾進了帳篷,大家邊拍打他們身上的雪邊問:“滿都拉呢?”兩個戰士喘著粗氣往四周看了看,不見滿都拉,使勁搖頭又擺手。大家明白了,滿都拉和他們分開了。休息了好長一陣,兩個戰士才陸陸續續把情況講明白。開始三個人在一起,東奔西跑,累得滿頭是汗,也沒見兔子的蹤影,眼看著天就黑了,滿都拉還不死心,說你們倆先在前面走,我到那邊山洼里看看,馬上追上你們。兩戰士左等不見他來,右等也不見他來,以為他從山坡那邊回去了,倆人只好回來了。三排的帳篷里一下炸窩了。一聽說滿都拉還沒回來,都著急了。連里干部都出去了,也沒個主心骨,怎么辦呀!大家你一言我一嘴,七嘴八舌。有的埋怨那兩個戰士不該讓滿都拉一個人單獨行動,也有的埋怨滿都拉不該提出追兔子這個餿主意。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三排的帳篷里死一般的沉靜。都聚精會神地聽外面的聲音,一有腳步聲大家就會屏住呼吸,希望是滿都拉回來了,每次都失望了。已經是深夜了,三排的戰士們沒有一個有困意,焦急地等著盼著。
滿都拉后悔了。他悔不該提議讓戰士們來這雪山中追兔子,更不該和大家分開,現在獨自一人,在雪山中分不清東南西北,早已辨不清回連隊的路了。他和那兩名戰士分開后,又躍過三個山包,連兔子的影子也沒發現。他想,平時總是兔子到處蹦,這會兒是不是它們也怕冷,躲在窩里不出來了。這樣回去太丟面子,他又轉了兩個山包,還是沒有。這吋天已經黑下來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處于危險的境地,趕快往回返,漫天大雪,白茫茫一片,迷失方向了,向東走一段覺得不對,返回來又向北走,也覺得不對,又返回來向南走,他的棉衣被汗浸透了,外面被雪打濕了,他像背著一袋白面,越走越沉。頭上的汗水已經把皮帽子和臉黏在一塊,只露出兩只眼睛和鼻子。開始他還滿不在乎。邊走邊唱歌,希望歌聲能引來附近的老鄉。哪怕是只狗也好。這一切都枉費心機。他知道這樣沒有目的地瞎走,說不定就會被大雪埋住,凍死在山里。他看到前面有棵死樹,樹干大部分被雪掩埋,剩下些枝枝杈杈,他用腳使勁踹了踹死樹,用手把那些死樹枝撿起來,堆在一起,打著打火機,火苗慢慢升起。他想,在這荒山野嶺中方圓幾十里只要有人就能看到這火堆。他邊燃著火,邊用耳朵向四周聽,希望奇跡能夠出現。一鉤寒月升上天空,泛著銀白色的淡光。
撿來的樹枝一點一點地燃盡了,火苗熄滅了,只剩下一片被火燒干的濕地里的余火一閃一閃。滿都拉徹底絕望了。他抓起一把雪送到嘴里,同時用雪狠狠地搓擦自己的雙手、臉和耳朵。這樣也許能多堅持一會兒。他不停地在原地蹦來蹦去,防止凍傷。蹦了一會兒,他氣喘吁吁,體力透支。這幾天連著喝稀粥,加上今天又在雪山里跑了一天,早已是饑腸轆轆,餓得前胸貼后背,虛汗直冒。他想坐下來休息休息,剛要蹲下,就暈倒在火堆旁。
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他睜開眼睛,四周看了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睛閉上再睜開又仔細地看了看,他又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自言自語地說:“這是真的?”“是真的。”在一旁守護他的通訊員小劉見他醒了,高興地告訴他。“這是哪?”滿都拉看了看左右問小劉。“這是軍區醫院。”“我怎么到醫院來了?我不是在山上抓兔子嗎?”正在這吋,王奇推門走了進來,身后跟著醫院的骨科副主任黃一麗和兩名軍醫。黃一麗上前掀開滿都拉的被子,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個精美的小錘,敲了敲他的左腳,又敲了敲他的右腳,抬頭看了一眼王奇,又示意兩名軍醫再看看。等兩名軍醫也看完后,向王奇搖了搖頭。王奇對著軍醫和黃一麗說:“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他們同時點了點頭。王奇隨著軍醫和黃一麗來到醫辦室,王奇再次問道:“真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他才二十歲,缺了一只腳這對他將是多大的打擊!”“我們這是做了最大的努力才保住他一只腳,如果晚來一個小時,別說一只腳,恐怕兩只腳都保不住。說不好聽的話,保住他的生命這已經是奇跡了。”黃一麗口氣十分生硬。顯然她是對王奇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態。“你好好做做他的工作吧,手術后,他的思想可能會有一個情緒爆發的過程。”臨出門黃一麗目視著王奇,接著她又加了一句:“這就是你帶出來的好兵?!”一甩門,黃一麗走出了醫辦室。
手術后,黃一麗特別關注著這個被截去一只腳的戰士,她想看看他是怎么臭罵他的連隊和他的指導員的。一天她借查房的機會來到滿都拉病房,正好遇見兩個戰士來看他,圍在他床前有說有笑,談笑風生。黃一麗看看滿都拉的腳后問:“你們都是七連的?”兩個戰士站起來,筆直筆直地答道:“是。” “快坐快坐。”黃一麗沒想到這大青山里的施工部隊戰士們還這么有禮貌。“聽說你們指導員挺霸道的,是嗎?”“誰說的?”三個戰士同聲質問黃一麗。其中一個小戰士噘著嘴說:“誰這么缺德,在背后嚼舌頭根子,太沒良心了。我們指導員是天底下最好的干部,在連里他是我們的指導員,平時他就是我們的大哥哥,情同手足,他有顆金子般的心。”“我說黃醫生,你聽誰說我們指導員霸道?”滿都拉在床上“騰”地坐起來,指著黃一麗問。黃一麗連忙把他按在床上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黃一麗急忙把話岔開,滿都拉盯著黃一麗的臉看了好一陣子,盯得黃一麗只好慌亂地把頭扭過去。“黃醫生,你對我們指導員挺感興趣,是吧?”“沒有,沒有。哪來的事啊。”黃一麗邊說邊急匆匆地離開了病房。直到滿都拉出院,黃一麗也沒聽到滿都拉一句埋怨話。她想,真怪了,出了這么大的事,腳都沒了,他對他們的連隊,對他們的指導員還是那么留戀,那么偏袒,王奇使用什么招數把這些戰士們的心籠絡住了,她百思不解,眼睜睜地看著七連戰士們把滿都拉高高興興地接出了院。
張勝利的假期過得真快啊,屁股在家還沒捂熱呢,時間就到了。這幾天,張勝利看到母親常常是一個人在偷偷地掉淚。兒行千里母擔憂。特別是這次大青山之行,更激起她對兒子的惦念,她又沒有辦法阻擋兒子的工作,只能用眼淚祝福兒子平安無事,早日卸甲歸田。臨上火車,母親還不住地提醒張勝利,到部隊經常找找指導員問問他答應的事什么時候落實。張勝利嘴上答應著:“一定,一定。您快回去吧,保重身體,不用掛念我,很快我就回來了。”下了火車,張勝利到長途汽車站擠上了去武川縣的汽車。接近年關,車上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到市里采購年貨的。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張勝利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正在這吋,突然從車的后面傳來一個女子的哭喊聲,“臭流氓,你們干什么。司機師傅停車,我要下車。”聽到喊聲,張勝利想往后看看發生了什么事,車里的人很多,過道上也站滿了人。只聽見聲音看不到人。又過了一會那名女子又喊了起來,“臭流氓,滾開!”張勝利站起來想過去看個究竟,被他身邊的一位乘客按住了:“小伙子,少管閑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張勝利又坐在位置上了。過了一會,那名女子又喊了起來,并大聲痛哭。張勝利坐不住了,騰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扒開車道上的人,擠開人群一看,在車的最后一排座位上,有三個流里流氣的男青年正在欺負一個看上去有二十多歲的姑娘。這三個人有的把手伸進姑娘的懷里,有的摟著她的腰,還有一個抱住她的頭,強行與她接吻。嚇得那個姑娘連哭帶喊把頭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兩腿之間。張勝利不看罷了,一看怒不可遏,大喝道:“干什么?老實點,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你們還是不是人?”這三個人正在興頭上,猛然間聽張勝利一喊,先是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一看是個當兵的,三個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一個留著小胡子的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張勝利,說:“當兵的,少管閑事,躲遠點,小心噴你一身血。”張勝利還真不吃他這一套,對這車里的乘客們說:“你們讓大伙評評理,你們三個大老爺們,欺負一個小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漢,你們就不怕被繩之以法?”“哈哈,當兵的還懂法,不簡單啊。”小胡子向那兩個同伙擺了擺手說:“哥們,我看不給他點厲害看看,他不知道馬王爺長幾只眼。上!”三個人同時向張勝利撲來。張勝利也不示弱,同他們對打起來。幾個回合之后張勝利被那三個人按在座位上,小胡子掏出彈簧刀朝著張勝利胸部、背部連捅三刀。血濺滿了車廂,乘客們嚇得都躲得遠遠的。張勝利手捂著傷口,依然死死地拽著那三個人,終因寡不敵眾,暈倒在車廂里。那仨人見勢不妙打開車門,大搖大擺地下車跑了。車廂里死一般的寂靜,都大眼瞪小眼看著躺在車座上的張勝利,沒有一個人上前。只見那個姑娘撥開看熱鬧的人群,大聲喊:“大家快幫幫忙,截輛車去醫院。”說完她跳下車,攔住了正在此通過的一輛軍車。司機見一名戰士受傷,二話沒說,和姑娘一起把張勝利抬上了車,朝軍區醫院駛去。
醫院里,姑娘跑前忙后,整整忙活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張勝利才睜開眼睛,床前趴著一個正在熟睡的姑娘。他掃視了一下病房,搖了搖頭,明白自己是在醫院里。這時姑娘也醒了,抬起頭,揉了揉眼睛對張勝利說:“你是七連的吧?”張勝利一愣,怎么還有人認識我是七連的,他看了看那姑娘,原來是在汽車上被欺負的那個女子。在車上,女子頭發散亂,加上又急又怕,模樣都變了。這會兒,俊俏的臉蛋,一閃一閃的大眼睛,張勝利也覺得她眼熟,好像在哪見過面。那個姑娘自報家門:“我是梁窩村的。你不認識了?”一聽“梁窩村”,張勝利一拍腦門說:“你是三丫?”那姑娘笑嘻嘻地點了點頭。張勝利往床里挪了挪讓三丫坐下。兩個人聊起了離村后各自的情況。當天晚上,三丫對張勝利說:“行了,你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明天連里就來人了,我也該回去了,出來好幾天了,家里人該著急了。”張勝利用十分感激的心情向她點了點頭。臨行前,三丫塞給他一張紙條,讓他轉交給高新民。
張勝利孤身勇斗歹徒的事跡被一個記者報道出去,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各報紙,電臺連續報道他的英雄事跡。地方上許多黨政領導都來醫院看望慰問張勝利,張勝利成了大英雄。可團長大發肝火,指責營連,是誰批準張勝利外出的,徹底查清。并明確指出張勝利事件是一起無組織無紀律私自放戰士外出而造成的違紀事件,王奇因此受到了行政警告處分。王奇剛剛到團里接受處分,便來到軍區醫院看望張勝利,他邁著輕盈的腳步在走廊里迎面碰到了黃一麗。黃一麗見王奇不但沒有埋怨,好像還挺高興的樣子,陰陽怪氣地說:“喲,王大指導員,你們連戰士來軍區醫院挺勤的啊,你不覺得臊得慌?”王奇好像背上爬了只蛤蟆,又癢癢還撓不著。他怒視著黃一麗:“我有什么好臊的,我為我們連有這樣的戰士高興。”黃一麗吃了一個大窩脖,仍不死心:“你為戰士高興,可處分在你身上哦。”說完一扭一扭地走了。王奇心里一驚,我挨處分她怎么知道?消息夠靈的。
天暖和了,人也都顯得懶散。七連終于熬過了百年不遇大雪給他們帶來的種種不便,大家都走出帳篷,坐在帳篷邊曬太陽。許多人都瞇著眼睛,向遠處眺望,互相嬉戲打鬧著。離開工還有一段時間,王奇組織大家上午政治學習,下午著手開工前的準備工作。盤山路上,經常看到一些車輛往往返返,新一年的施工又將開始了。
三月末,內地已是滿目春光了,可在內蒙古大青山上,依然是寒氣逼人。不過風打在臉上不那么疼了,吹在臉上有了暖意,朝陽的山坡處的雪一點一點地融化,慢慢地露出了灰黑色的地皮,通過溶解的水氣,已經聞到了溫暖土地的氣息。各種鳥也相繼鉆出了巢,此起彼伏地飛來飛去,給人們帶來了生機。
趙發探親歸隊,師黨委恢復了他的連長職務,曾國強在師里培訓結束了,齊鳴也從演出隊回來了,難得四個連干部湊到一起,說說笑笑,連部的帳篷里歡聲笑語,熱鬧非凡。晚飯,司務長特意讓炊事班給連部加了兩個菜,趙發把從家里帶來的“寧城老窖”拿出來,四個人連喝帶說,不一會,兩瓶老窖下肚,話漸漸就多了。“你說咱們連剛剛組建這個話呢就被派到山上施工,這個話呢就跟一頭老牛一樣,低著頭拉悶車,外界的消息一點都這個話呢這個話呢都聽不到。我在師里學習算是開了眼了,這個話呢其他部隊的干部眼界就是比咱寬,看的事想的事就是比咱遠,這個話呢這個話呢人家把眼前的事看到了,把長遠的事也安排好了……”曾國強還要往下說,齊鳴指了指他說:“你別話呢話呢沒完沒了的,團里派你到師里學習施工技術,你老人家可好,技術沒學成,歪門邪道學了不少。”“這不叫話呢話呢歪門邪道。我告訴你吧,這叫話呢話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流個屁吧,像他們那樣整天想著個人的事,部隊還能實現四化嗎?還能打仗嗎?個別人個別事你別混為一談,更不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咱們連就是點背,這個話呢你聽其他連怎么說咱們連嗎?‘死人跑人又傷人……”曾國強、齊鳴你一句我一句在那打嘴架,王奇、趙發也不勸阻,也不插話,就像家長欣賞自己孩子吵架一樣。“其實啊,咱們連最虧的就是咱們指導員。”齊鳴停住了對曾國強的爭吵,對王奇說:“我們都聽說了,團里決定讓你去政治處當股長,師里硬給你拿了下來,大家對你打抱不平。”“你們知道師長現在是誰嗎?”“誰?”大家把眼睛瞪得老大,看著曾國強。“黃一麗父親的老部下。”“原來如此。”王奇這才明白為什么黃一麗消息那么靈通。“嗨嗨嗨。”王奇連忙擺手說:“你們倆說著說著怎么就扯到我頭上來了,”趙發瞪著發了紅的眼睛說:“說實在的老王,不是我急功近利,要是不出那檔子事,你肯定早提拔了,都是我影響你啊。”趙發眼淚套著眼圈。“你們可不能這樣說。”王奇有點急了,站起來臉憋得通紅:“咱們連是個整體,連隊出事了,大家都有責任,誰也脫不了干系。我是主官這責任理所當然由我來負,前些日子,滿都拉上山追兔子把腳凍掉了,張勝利假是我批的,你們都不在家,你們說這責任該不該我負呢?至于提拔不提拔的事,首長會掌握分寸的,大家不要瞎議論了。”
王奇嘴上這么勸大伙,其實他心里也十分糾結,他有他的理想,有他奮斗的目標,可實際生活中,有許多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那么現實。就拿他和黃一麗婚事來說,如果他依了黃一麗,他有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青云直上,不用到這深山溝里挖山洞,更不用費心勞神地為連隊的戰士們牽腸掛肚,為部隊施工進度、安全、質量半夜睡不著覺。他有過悔恨,特別是離婚后的那次探家,老母親一聽說他離了婚,氣得幾天幾夜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咱們家是祖祖輩輩土里刨食的莊稼人,你能攀上這么高枝的一門婚事,那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美事。十里八鄉的鄉親們,都高看我們一眼,我們連走路都輕快。可你不珍惜,輕而易舉地就吹了,你讓我們這老臉往哪放。你就是個吃糠咽菜、吃苦受累的窮鬼。”王奇被老母親罵得狗血噴頭,他一句話也沒說,低著頭任憑母親數落。心里酸酸苦苦、辣辣咸咸一起涌來。
曾國強就不一樣了,他外表相貌堂堂,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從來到七連那天起,就思忖,連長、指導員都是新任命的,沒有個三年五載他們是動不了的,我不能在他們手下這樣壓著,要想出人頭地,就得想法子,托關系,走上層路線。再說了,在這個施工部隊,整天和炸藥石頭打交道,簡直就是在地雷區爬行,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在連隊他和戰士們都是一同去施工,同是一起打眼放炮,但戰士們想的是如何完成任務,而他心里琢磨的是如何如何離開這責任重于泰山的地雷區。他開始十分羨慕王奇,有那么一個硬邦邦的后臺,還愁前途嗎?后來聽說兩人離了,他替王奇惋惜了好些天,心里說,我要有這么個后臺,打死我都不散。他把心思全用到這方面,在師里培訓期間,他通過師里的一個同年入伍的戰友搭橋,認識了師部醫院的護士龔紅。龔紅是師副政委的千金小姐。他有事沒事就往師醫院跑,主動接近龔紅,討得龔紅的好感。
其實曾國強在家有未婚妻,參軍前他在生產隊里擔任團支部書記,同村的婦女隊長叫白桂華,兩人年齡相仿,從小在一起長大,又都在生產隊里當干部。那年,當他聽到白桂華被縣里選定為老中青三結合的后備干部,他開始窮追猛打,死乞白賴地追白桂華。他幾乎天天泡在白家,臟活累活搶著干,討得白家人的喜歡。他的辛苦沒有白付出,終于打動了白家父母,也迎來了白桂華的芳心。曾家在村里是外來戶,沒有什么親戚朋友,生活也不富裕。白家是村里的大戶,父親是村支書。開始白桂華不太愿意,原因是覺得曾國強這個人身上有股酸臭勁,具體的又說不出哪酸哪臭。那年部隊來征兵,曾國強本意不想去當兵,他知道部隊苦,受不了那份罪。可現在姑娘們都喜歡解放軍,都愿意嫁給當兵的,他猶猶豫豫。白桂華主動給他報了名,對他說:
“人挪活,樹挪死,出去見見世面,守著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出息。人的一生改變命運的機會不多,把握住機遇就會改變人生,你沒聽人家說嗎?好男兒要當兵,一人當兵全家光榮。走出農村能實現人生更大的理想,穿上軍裝,也許能改變你的命運。”曾國強被說服了,那年征兵數量太少,一個村也輪不上一個人,白桂華死纏硬磨他父親去公社找武裝部長。老支書出面,公社武裝部只好批了他們村一個指標,讓曾國強走了。曾國強帶著神秘,帶著好奇,帶著青春之夢和白桂華的一片癡情,來到了部隊。曾國強除了有口頭語之外,各方面還真挺招人喜歡,有文化,人長得精神,腦瓜子又靈活,很受部隊首長的喜歡。參軍后的第二年便入了黨,第四年提了干。提干后,眼界寬了,見的人也多了,在這大城市里執勤,滿街花花綠綠的,越看城里的姑娘越漂亮,一看一比覺得白桂華不是自己的意中人。他參軍后一個星期給白桂華寫一封信,提干后一個月寫一封信,再后來兩三個月也不寫一封信。白桂華人長得一般,但心眼好,氣質端正,賢惠,曾國強參軍走的前一天,兩家在一起為他們訂了婚。在農村訂了婚就算是一家人了。曾國強走后不久,他母親便病重在床,炕上拉、炕上尿,白桂華三天兩頭去伺候,后來干脆搬到曾家,她既要伺候未來的婆婆,還要為兩個未來的小叔子和未來的小姑子做飯、洗衣服、喂豬,還要下地干活,里里外外她是忙前忙后,把曾家人感動得不知說啥好。好女人柔弱的肩是男人成功的階梯。有了白桂華在家勤勞肯干曾國強才能在部隊安安心心地工作。曾國強的母親病危期間,曾國強回家探望,老母親拉著他的手老淚縱橫,顫悠悠地說:“你可要好好對待桂華喲,不然我在陰曹地府里也饒不了你。”老人走了,本來臨死前曾母讓曾國強和白桂華完婚,曾國強說了好多理由一推再推,老人家帶著未了的心愿離開了人世。
白桂華隱隱約約地感到曾國強不像以前那樣對她熱情了,說不定在部隊有了新歡,她不愿意相信她的懷疑是真的,她依然是不辭辛勞地為曾家盡心盡力。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曾國強迫師部醫院護士的事傳到了七連。王奇和趙發開始怎么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后來讓衛生員到師部衛生隊找個知根知底的人查問,確有其事。趙發聞聽此事,暴跳如雷:“這還了得,當了兵提了干就把農村的媳婦給甩了,這不是陳世美嗎?”王奇也很氣憤,不言不語,思考著怎樣處理這件事情,既不能擴大影響,又要讓曾國強回心轉意。他在帳篷里不停地走來走去。
星期日,王奇換了套新洗的軍裝,在市里借了輛自行車,來到了師部醫院。他打聽到今天正是龔紅值班,王奇很有禮貌地敲了敲值班室的門,龔紅正在整理病歷,見有人敲門:“請進。”王奇推門進來問:“您是龔紅嗎?”龔紅一愣:“是啊,你是……”“我是三團七連的指導員工奇。”“七連的?”龔紅眼睛睜得老大,變得非常熱情:“來來來,請坐,請坐。”說完拉了一把椅子,王奇坐在椅子上,上下打量著龔紅。一身合體的軍裝,套著一件白大褂,一頭黑發卷在軍帽里,整齊的劉海,一對明亮的大眼睛,說話時一閃一閃的,射出一種熱烈的光,說話先帶笑,右臉蛋上還有一個酒窩,中等身材,桃圓臉,面部五官,軀干和手臂搭配得十分協調勻稱。王奇像欣賞一幅美女畫,越看越想看,心里說:“怨不得曾國強這么癡心呢。”
“同志,你有什么事?”龔紅被王奇盯得不好意思,問王奇。王奇“啊……”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支支吾吾,怎么開口呢,手腳不知往哪放,十分尷尬。正在王奇左右為難,下不來臺的時候,曾國強帶著一臉的喜色推門進來了。他一見椅子上坐著的王奇,臉色立刻由紅變紫,由紫變青。龔紅看了看王奇,又望了望風塵仆仆的曾國強,兩個人的表情和動作令她費解,可她又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問兩個人。屋子里靜極了,只聽到三個人的喘氣聲。
還是王奇打破了僵局,他對龔紅說:“龔護士,我是替曾國強向你來賠罪和道歉的。”他這一說,龔紅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愣愣地盯著王奇問:“賠什么罪,道什么歉?”她見王奇不搭話,又走到曾國強面前質問道:“這是怎么回事?你說,這是怎么回事?”曾國強低頭不語,用眼狠狠地瞪著王奇。
王奇白了一眼曾國強,對龔紅說:“曾副連長挺愛交朋友,和你見面以后,就有點動心了!其實他是和你鬧著玩的,只是想交個朋友而已,沒想到你還真陷入情網了,他一看事情鬧大了,就懇求我來給你講清楚。”“哇”的一聲,龔紅趴在值班室的被子上號啕大哭,她這一哭引來許多住院的人來看熱鬧。王奇趕快出去把人們勸走。哭了足足有半小時,王奇、曾國強也沒有去勸,任憑她哭。龔紅的兩只眼睛通紅通紅的,抬起頭對著王奇和曾國強說:“你們走吧,請你們倆趕快在我眼前消失。”說完又哭了起來。
王奇走到龔紅面前,“龔護士,這樣好不好,我把曾國強叫過來你捶他幾下或扇他兩個耳光,掐他兩把,解解心頭之恨。”聽王奇這么一說,龔紅“撲哧”又笑了。王奇朝曾國強扭了扭嘴,曾國強心領神會,馬上來到龔紅身邊,用手拉了拉她的衣服說:“真對不起,這個話呢這個話呢請你原諒。”龔紅站起來,掄足了拳頭真想狠狠地給他一拳頭,拳頭舉到空中又放下了,怒目圓睜指著曾國強“你……你,你欺騙我的感情。”氣得龔紅話都說不成了。
王奇真怕龔紅動怒,揍了曾國強,急忙上前推開曾國強,對龔紅說:“龔護士,這樣吧,讓曾國強請咱們倆吃一頓大餐,算是讓他賠罪道歉,咱倆好好宰宰這小子。”龔紅破涕為笑。
支委會上,王奇簡直和在醫院里換了個人,他緊鎖雙眉,眼睛瞪得溜圓,指著曾國強說:“你還是個共產黨的干部嗎?表面上你道貌岸然,骨子里卻骯臟得很,你撇開農村善良的未婚妻,追求你所謂城市里的新生活,你是個什么東西,你還有臉穿那身軍裝嗎?你還配戴紅領章紅帽徽嗎?”曾國強被王奇連訓帶罵頭都不敢抬。曾國強扭著臉滿肚子的不高興,七個不服八個不忿,耿耿于懷,心里罵道:“都是你攪了我的美事,如果我能攀上龔紅這個高枝,以后前途無量。”不過他心里這么想,嘴上不敢說,他清楚自己做的畢竟是有悖于道德的事。他和王奇接觸這么長時間,第一次見他這么兇,這么嚴厲。他想,這回算是栽了。龔紅不向他爸爸告狀,王奇也得把他的事情捅出去。誰捅出去也夠自己喝一壺的。
支委會上,你一言我一語全都是指責,跟批斗會一樣,曾國強這會兒確實感覺到問題的嚴重了,這件事如果讓上邊知道了,不但干部當不成恐怕軍籍也沒了。
支委會散了,王奇留住了曾國強。這時的王奇又像個老大哥,拍了拍曾國強的肩膀說:“大家批評可能有點強硬,心都是好的,你不能把大伙對你的苦口婆心勸說當作耳旁風。懸崖勒馬還為吋不晚。”曾國強違心地點了點頭,抬頭看了看王奇,張了張嘴,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王奇猜透他要說什么。“愛就是確信,美滿的婚姻就是以整個人生為目標,讓婚姻成為兩個人一生的凱旋門,這樣的婚姻才美滿才踏實,驢糞蛋子挺光滑挺好看,其實里面都是屎,好看不中用。我和連長商量好了,把白桂華接來,在部隊給你們辦喜事。”曾國強一聽驚得目瞪口呆。“這個話呢這個話呢?……”“你就不用說啦,正好炊事班一個戰士探家,我讓他繞道到你們家,把白桂華接來。連隊幫你操辦婚事,不過喜糖、喜酒得你掏錢喲!”曾國強忙說:“那是那是。”
這天,七連張燈結彩,好不熱鬧。連長趙發主持婚禮,指導員王奇證婚。全連的戰士像過年一樣。王奇見到大家吃喝得差不多了,站起來說:“我說幾句。”全連立刻鴉雀無聲。“今天是副連長大喜的日子,我們大家高興不高興?”“高興……高興。”全連一致高呼。“我在這再向大家宣布一條好消息,副連長今天是雙喜臨門。”說到這王奇掃了一眼全連的戰士們,又扭過臉看了看曾國強和白桂華,曾國強酒喝得多了點,臉通紅,支棱個耳朵看看王奇。王奇清了清嗓子,故意放慢了語速:“第一喜是結婚,這是人生四大喜之一,洞房花燭夜;第二喜是副連長被批準去北京軍區軍校學習,金榜題名了。”聽到這,全連的戰士都感到意外,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頭接耳,悄悄地議論起來。“副連長不挨處分就算是燒了高香了,怎么還進軍校?”“沒聽錯吧?副連長能進軍校?”“這都是指導員保的,副連長的事上邊一點都不知道?……”王奇見戰士們東張西望,議論紛紛,向大家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安靜。“副連長進軍校學習,你們高興不高興?”“高興。”戰士們不情愿地回答。“聲音不大呀,高興不高興?”王奇見大家情緒有點低落,又一次問大伙。“高興。”大家又一次呼叫。“人的一生誰都難免有個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嗎?昨天犯錯是可恥的一天,今天悔恨是新生起步的哨音,而明天能改正錯誤便是人生美妙的旋律。我們應該允許人犯錯誤,也允許人改正錯誤嘛,大家說對不對!”“對!”戰士們齊聲回答。“下面請副連長給大家講幾句話,大家歡迎!”戰士們把巴掌拍得山響,拍了一遍又一遍,連拍了三遍,曾國強才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左手端著酒杯,舉得老高,淚水早已浸滿了眼眶。“我我我……這個話呢,我不配去軍校,這個話呢,這個話呢,我對不住大家,話呢話呢對不住七連,更對不住連長、指導員。”說著他向王奇和趙發規規矩矩地敬了個軍禮。手上端的酒撒了一地。
新婚第三天,曾國強到軍校學習的時間到了,王奇到團里開會,只有趙發和通訊員幫他提著行李邊走邊說去趕汽車。路上,趙發對曾國強說:“國強啊,你要珍惜指導員和你說的兩大喜事。你知道,你這次去軍校,指導員可費了心思了。最后他厚著臉皮去找黃一麗才從軍區帶帽特批你一個指標。你知道,指導員是最愛面子的人,被黃一麗數落、挖苦那種滋味好受嗎?怕你和龔紅的事傳出去,他兩次去師部做龔紅的工作,這事才沒被團里和師里知道,一了百了,你進了軍校又結了婚,以后上邊知道這事也是馬后炮了,這就是指導員的高明之處,你別看他表面上對你冷若冰霜,心里卻熱得像一團火。”曾國強用悔恨的眼光向連隊方向看了看,他多希望王奇來送送他,他要把一肚子的話向他說。汽車開動了,曾國強和白桂華不停地向趙發和通訊員擺手,只能用這種方式向七連告別了。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