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生天易，災(zāi)后重建難

July

自由，對于曾經(jīng)擁有過的人來說是永恒的鄉(xiāng)愁，對未嘗擁有的人，它象征的一切則超出了認(rèn)知范圍。

《房間》講了兩個房間，一個有形，一個無形。有形的房間指暗無天日的斗室，小男孩杰克童年的故鄉(xiāng)，也是母親就著有限資源為他營造的樂園，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事物，他的知識和常識由母親從童話故事里編織出來，幾米見方的空間，裝著他的愛與夢。但真相是，母親喬伊17歲被誘拐到此，在這骯臟窒悶的囚牢里誕下了杰克，距今已經(jīng)7年。影片的前一部分幾乎沒出過房間，但拍得十分豐富：有樂趣，來自母子間的日?；?有意味，房間就像人性測試的培養(yǎng)皿;有恐怖，杰克每次看罪犯的面孔都是通過衣柜門的切割畫面;有碰撞，喬伊親手拆除自己為孩子建造的童話堡壘，激發(fā)了杰克強烈的抵觸情緒;有驚險，母親鋌而走險讓孩子裝死逃出生天……

該片選擇孩子的視角和口吻，也就選取了觀眾與作品之間最好的距離：不因深感受害而絕望憤恨，也不因旁觀而流于傷情悲憫，而是帶有新奇、陌生、天真和一點點驚恐——這點驚恐不是壓抑式的，更像是精靈落入人間的懵懂。影片最初的思考點在自由，深陷囹圄，自由是一個概念，也是一個偽概念。自由對于曾經(jīng)擁有過的人來說是永恒的鄉(xiāng)愁，對未嘗擁有的人，它象征的一切超出了認(rèn)知范圍，未知帶來恐懼，所以杰克對“外面的世界”的第一反應(yīng)是抗拒。說有政治隱喻、人性隱喻也好，說是寓言、是試驗也好，在電影被普遍認(rèn)為是單方向輸出的印象中，該片與觀眾形成了循環(huán)的回路，逼仄的房間里有思想和行動的湍急潛流，才讓意味在有限中無限延伸。

影片的后半部分是重頭戲，有形的房間易逃，無形的房間難越，肉身的痛苦可以消弭，心理的“災(zāi)后重建”更為艱難。逃出房間后的杰克在醫(yī)院里療傷，醫(yī)生問他需不需要戴上墨鏡和口罩，抵擋太陽光和空氣中的細(xì)菌。外面的世界除了將草木蔥郁和碧空無垠映入眼簾，也將社會生活和交際中的雜質(zhì)裹挾了進來，稀釋了母子之間互相賴以生存的羈絆。在房間里，喬伊的身份只有母親，全身心被母愛填滿，唯一的希望就是逃出去，生活相對單純。但回到父母身邊，她也成了孩子，還是事故的幸存者、媒體的獵物、粉絲的偶像，一個擁有多重身份的社會人，她面前的處境比“逃生”“活命”復(fù)雜得多。

失落的7年，終究離間了她與外界的聯(lián)系，欲重回過往卻發(fā)現(xiàn)無處安放，遲到的“七年之痛”才漸漸彌漫在了骨血和心房。隨著喬伊回到正常生活，痛覺也跟著回復(fù)正常。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的苦，變得自我中心，認(rèn)為全世界都該償還給她她所受到的苦：她會因“沒有我世界照常運轉(zhuǎn)”而憤怒，因父親冷對杰克而敏感，因母親的溫柔容忍而偏激，直到媒體問出“如果從孩子出生時你就把他送出去也許能保住他有正常的童年”，崩破了最后一道防線。急速轉(zhuǎn)換的環(huán)境需要足夠成熟的心智來應(yīng)對，比起杰克那種在白紙上作畫的成長，她的成長更加艱難，她所要做的是推倒重建，推倒意味著連皮帶肉的剝離，重建是在廢墟上掃清和再造。

盡管沖出了房間，她并沒有“走出來”，仍盤桓自縛于無形的房間。真正的自由，不只是沖破禁錮的銅墻鐵壁，更是逃脫心靈的牢獄。源于心靈的感受，只能通過心靈的治愈救贖。當(dāng)喬伊頹喪地說出“我不是一個好媽媽”，杰克說“但你是媽媽啊”——這種天然的聯(lián)系誰都無法割斷，也是所有愛與力量的源泉，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該是，未來也必然是。面對紛繁蕪雜的世界，我們找到最能激發(fā)原始本能的角色（譬如母親），才能找到迷失的自己。

喬伊和杰克再一次回到房間，她的恐懼和他的留戀都蕩滌干凈，此刻，母子倆才真正告別了房間。這里的一小角天空曾是全世界，也許在“外面的世界”的外面，也有一雙眼睛看著世人如螻蟻營營役役。世上不存在絕對的自由，卻并不妨礙我們因愛、因人情際會、因心靈的壯大而感受到無限的自由。片中一句臺詞令很多人感懷，“沒有人可以獨自堅強，是我們每個人使彼此變得更堅強”，所以我們拒絕媒體站在道德制高點的質(zhì)疑，沒有把孩子提前送出去是喬伊的自私也是無私，人性是不完美的，世界是不完美的，自由本身也不完美，所以比起歌頌不近人情的圣潔與偉大，我們更愿意相信人性可憑恃的倚賴與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