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帥

那是1943年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在尚未獨立的印度孟加拉的大城市達卡,十歲的男孩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正在自家前院里踢足球。
一個穆斯林男人蹣跚著走進來,虛弱地喊著:“救命……救救我……”男人肚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血流不止。
“我大聲哭喊,叫來了家里的大人,把他送到醫院。”阿瑪蒂亞·森回憶道。
當時印度正值宗教沖突與孟加拉大饑荒,雖然那個男人的妻子一再告誡他不要去動亂的地方,但是家人已經沒有任何吃的,他不得不到印度教徒居住區尋找工作,最終喪命。
森于1933年出生在印度孟加拉邦圣蒂尼克坦小鎮,與詩人泰戈爾是同鄉。“阿瑪蒂亞”便是泰戈爾為他起的名字,意為“永生”,泰戈爾說:“這是一個大好的名字。我可以看出這孩子將長成一個杰出的人。”森的外祖父是泰戈爾的助手,曾隨同訪問中國。
多年以后,森仍不斷回憶起那個垂死的男人最后的遺言:“孩子們……他們好餓……”,他常常思考,究竟是什么樣的經濟壓力讓這個男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這推動了他至今的研究。
阿瑪蒂亞·森的學術研究涉及經濟學、道德哲學、政治學等多個領域,而且都作出了重要貢獻。由于對全球遭受苦難的底層民眾的深切關注,森被譽為“經濟學良心的肩負者”。
“世界上很多經濟學家都是技術型的,但他更關心最廣大人們的實際發展。老實說,只有印度會不斷誕生這種悲天憫人、大智大慧的偉人。”北京大學東方學研究院王邦維教授說。
199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被授予了時任劍橋大學三一學院院長阿瑪蒂亞·森,授獎公告指出:“從社會選擇的一般理論,福利與貧困指標的定義,到對饑荒的實證研究,他運用經濟和哲學相結合的工具,重新使用道德尺度來討論重大的經濟問題。”
由于森始終保留印度國籍,以便參與國內事務,他因此成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亞洲人。
經濟增長不能只是少數人受益
“我們生活在前所未有的豐裕中,但這個世界仍廣泛存在著營養不良與饑荒。人們通常含蓄地表示,我們無法做什么來改變這種極端悲慘的狀況。”
在多次饑荒中,森都觀察到:那些貧苦的農民、工人成千上萬地活活餓死,那些地主和商人卻在大發橫財;嚴重饑荒時期,甚至有的饑荒地區還在出口糧食。
森發現,沒有一次大饑荒真的是因為糧食短缺。饑荒是人們獲取食物的權利不平等造成的,底層群體連果腹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即使最貧窮的國家,只要政府措施得當,也能度過難關。
相反,如果受難者沒有地方發出他們的聲音,就可能餓殍遍野。“事實是顯著的:在駭人聽聞的世界饑荒史上,從來沒有一個獨立、民主而又保障言論自由的國家發生過真正的饑荒。”
森的“福利指數”是對人的福利的本質更準確的把握。
以往衡量一國福利的指數就是人均國民收入一項。森指出,福利的本質不是收入,而是“可行能力”,即一個人所擁有的、享受自己有理由珍視的那種生活的實質自由。人的生活可被看作多方面的生活質量的集合。收入和一定的營養、壽命、交通、社會保障、環境、社會參與等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核心是達致某個生活水平的機會和能力。
森進一步指出,“貧困不只是收入低下,而是基本可行能力的被剝奪。”
“可行能力”的提出,為人類發展學說奠定了哲學基礎。目前人類發展理論被眾多國際組織和國家用于測算社會進步,比如,聯合國《人類發展報告》。
森批評那些狹隘的發展觀,包括發展就是GDP增長、收入提高、工業化、技術進步等。
“發展的首要目的和主要手段都是擴展人們享有的實質自由。當代世界還遠沒有為眾多甚至大多數的人們提供初步的自由,比如免受饑餓、貧困、本可避免的疾病、性別歧視,有適當的衣服、住所等。發展就需要消除這些剝奪。”
森認為,經濟增長與可行能力的擴展是互相促進的,人類自由和可行能力的擴展是目的,GDP增長等都是手段。增長創造的資源可用于發展教育、醫療、營養和滿足更自由的人類生活的其他需求。可行能力的擴展使得生產的加速成為可能,經濟增長歸根結底有賴于此。“經濟增長只是更宏大、宏大得多的人類目標的一小部分。”
對于印度的高增長成就,森也指出另一面:雖然特權階層得到了好處,但是更多的人過著被剝奪和不穩定的生活,他們本不應如此。他們的生活條件并非完全沒有改善,但是大多數人的改善非常緩慢,甚至幾乎沒有。
2012年,半個印度曾突遭大停電。整個國家理所當然對行政的低效率感到憤怒。但是,遭遇停電的6億人中有2億人從沒用過電的事實卻沒有得到討論。同樣在這年,一起令人發指的輪奸案激起了公憤,針對女性的暴力終于成為重大的政治問題。但是激起抗議的原因是,受害者是一名醫學院大學生。在遭到踐踏的賤民女性中,類似暴行常年存在,卻沒有得到主流媒體關注或激起強烈抗議。
森因此認為,雖然在民主治理、世俗統一、經濟增長等方面取得顯著成就,但是印度當今的榮耀是極度不確定的。
阿瑪蒂亞·森教授對中國的發展一直保持關注,1983年以來,他多次到訪中國,并從事中印比較研究。其觀點對中國亦有重要借鑒意義。
印度無法超越中國
記者:您如何看待中國經濟增長近幾年持續放緩?
森:值得注意的是,中國長期保持著非常快的發展速度,這在世界其他國家是沒有先例的。在1995年,中國GDP約占世界的2%,而現在已經占世界的12%,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比重。事實上,中國已經是一個很大的經濟體,其增長速度自然會有所變化,我們不可能指望中國一直以那樣的速度增長。所以我認為這不算什么大的問題。
記者:有預測,印度的人口尤其勞動力將會超越中國,而這會帶給印度巨大的優勢。
森:印度人口能否超過中國,我也不確定。因為隨著女性受教育程度不斷提高,印度的生育率也在下降,而且人們往往低估了其下降的程度和趨勢。
盡管中國的區域之間、城鄉之間仍存在差距,但其教育普及還是比印度均勻得多。印度一半地區的教育開支十分有限,而另一半地區則并非如此。印度有一半邦的生育率低于世代更替水平,但是另一半則遠高于世代更替水平。
我認為,在這樣分化的印度,這種人口增長并不會使印度受益。我也不相信一定有所謂的人口紅利,因為人口太多會帶來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就業難等等。
在我看來,如果印度能夠向中國學習,更廣泛地發展教育,印度就可以從人口增長中受益。這是印度下一步需要重點做的。
記者:未來幾十年,印度經濟增長會不會趕超中國?
森:不會的,印度無法超越中國。因為印度的經濟增長存在明顯的局限性,不如中國那么穩健,目前印度國內對其經濟發展有些擔憂。
不管在歐洲、美國還是日本,經濟增長的最基礎要素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健康的勞動力。但是印度還有大量的未受教育的、羸弱的勞動力。印度需要改變這種現狀,卻一直沒有凝聚起足夠的改革動力。目前,印度國內的擔憂還在不斷增加。
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印度經濟存在很大的缺陷。以商品生產為例,中國人可迅速制造出各種商品,印度人卻無法做到。印度主要制造三種商品:信息技術和制藥產業需要的是高素質人才,而非一般勞動力,雖然手機行業兩種勞動力都有。這意味著它們不能提供多少就業崗位。和中國能夠生產兩萬種商品的能力相比較,印度生產三種商品的能力是十分有限的。
從長遠看,印度經濟增長確實前景黯淡,除非印度認識到,需要同時發揮社會的作用。中國的成功就在于,將經濟增長與社會發展緊密結合,而不僅僅依靠經濟增長。
不過,印度并沒有把二者很好結合,雖然經濟在快速增長,但同時還有比較低的教育普及率、衛生條件、高失業率等等,印度人對此似乎比較沉默。
印度政府的總體思維似乎是,只要人們富有了,“自然而然”就會有教育和健康的改善。但這在世界上是從來沒有先例的。
不認為有“中等收入陷阱”
記者:隨著增長放緩和一些矛盾風險的顯現,有擔憂中國可能墜入“中等收入陷阱”。
森:首先,我不認為有所謂的“中等收入陷阱”這么一個概念。

剛才已經提到,中國近20年的增長是非常快速的。我們也不能單純以歷史上的超高速來說未來增長會有瓶頸,當然現在中國的增長速度變得比較溫和,但這只是相對的放緩,而且居民收入增長還是非常快速的。我從1983年開始,基本上每幾年都會來中國,我發現中國發展的趨勢在其他國家是沒有先例的。
所以,我認為中國未來的增長不會出現大的問題。關鍵是中國如何對經濟進行調整,包括財稅調整,以提供適宜的激勵機制,而且消費率還可以進一步提升,中國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
最后,我想說,可能是我所知有限,我真的不知道“中等收入陷阱”指的是什么。當年也有人說到“經濟騰飛”,但“騰飛”具體指什么,你也不知道,并沒有一個清晰的定義。
為什么中國經濟放緩了?有人就說,因為我們遇到了中等收入陷阱。好像這樣一個概念就把所有問題都交代清楚了。實際上,我們需要充分地研究和討論,才可能把原因都說清楚。
記者:您對中國當前的發展有何建議?
森:這是一個重大課題,經濟學家對此有不同的看法。該議題既可在細節上詳述,也可從根本上加以探討。我主要討論它的基礎方面。
無論在歷史上還是最近幾年,中國的增長都得益于對教育的重視。中國的成就很好地詮釋了普及教育的威力,它幾乎可以生產所有商品,這種能力就源于人人都獲得基礎教育。
在我看來,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將公社制度轉變為個人責任制,以及1990年代的工業革命,教育普及都是它們得以成功的重要原因。今天,這種影響仍在不斷加強。
教育也在改變中國的社會風貌,讓中國人更加具有知識和素養。中國的歷史文化也得以傳承。
有時候,這些變化沒有被歸因于教育。教育的巨大成就甚至在中國國內也沒有得到足夠的認識和重視。低估教育對中國的影響,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我知道,一提到中國的教育議題,就會有許多異議和抱怨。但從根本上講,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以同樣的速度達到了中國這樣一個人口大國所取得的教育成就。
當然,中國需要認識到,它仍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
比如,關于教育普及在中國總和生育率下降中所發揮的作用,就尚未得到廣泛認可。人們常以為先有獨生子女政策,后有總和生育率降低。在實施獨生子女政策后的十年中,中國的總和生育率從2.8下降到1.5。其實,早在獨生子女政策實施前的十年里,中國的總和生育率就已經從5下降到2.8,這主要受到女性接受教育及就業提升的影響。毛澤東很早就提出,要提高全社會的受教育水平,要實現男女平等。
要把經濟成長轉化為社會進步
記者:中國的哪些問題是您特別關注的?
森:中國面臨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嬰兒出生性別比失衡。
我們知道,在實際生活中,中國女性的社會地位不斷提升,每個行業都可以看到女性開始挑大梁,這在其他國家也是很少見的。但是,在生育過程中,中國人依然有很強的重男輕女的傾向。
從全球來看,人類自然生育的男性是多于女性的,這是一個自然現象。30年前,我就在考察這一問題,男嬰與女嬰大概是105:100的自然比例(反之約為95%)。
德國、英國、美國等大致都是94%-96%這樣的男女出生性別比例。同處東亞的韓國也曾經歷過出生男嬰顯著高于女嬰的階段,但是近年韓國的出生嬰兒性別比例也達到105:100左右。
在印度,一些地區的女性嬰兒占男性嬰兒的比例是92%,該比例接近歐洲的水平;但是在北部克什米爾地區,在班加爾等邦,這一比例就要低得多,甚至比中國還要低一些。
所以,為什么中國的出生嬰兒性別比跟印度最落后地區的比例更接近呢?為什么中國女性的家庭決策權更強了,卻沒有提升女嬰的比例?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在中國香港和新加坡等華人地區,當地新生兒性別比也是比不上歐洲的。這里面肯定有很多文化因素,說明大家還是重男輕女,會有選擇性墮胎。
記者:您長期致力于人類發展問題的研究,在此方面對中國有何觀察?
森:過去的幾十年里,中國把社會發展和經濟增長聯系在一起,取得了兩方面長足的進步。但是現在我們希望看到中國如何進一步補足社會發展。
比如,我們有很多數據可以做中國與泰國的比較。中國人的預期壽命是77歲,泰國人是78歲;5歲以下兒童死亡率都是11‰;孕產婦死亡率,中國是21.7/10萬,泰國是11.4/10萬。
為什么在很多社會指標上中國的表現不如泰國呢?
所以,中國必須思考如何把經濟成長轉化為社會方面的進步,如何把經濟中的各要素充分調動起來,超越它的鄰國。
從全球看,我們同樣必須改變人類發展的既有模式,必須更加重視社會發展。
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正在進行相關研究。我們發現,如果像印度、巴基斯坦這樣的國家能夠按照舊有模式迅速發展的話,40年后才會達到埃及的水平。這是比較具有諷刺意味的,我們并不是要諷刺埃及,而是說40年的辛勤工作也只能換來收效甚微。
總之,必須把經濟增長和人類發展結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