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以前,我家養過一只小白貓。她也是我從此不再養貓的原因。她在一個多月大的時候丟失了,被鎖在我家商店外面了。商店在市場上,白天熙熙攘攘,她不敢露頭。于是到了夜晚,所有商店都關了門,我家店里亮著一盞等,等她回來。
但直到我離開家,貓咪也沒回來。我去鄭州大學復習備考去了。時光從夏天的尾巴流瀉到秋天的肚子上。突然有一天,媽打電話說,貓咪回來了。我趕緊問,她在流浪的這些天里吃什么呢?媽說,吃路邊的垃圾吧。就這樣,在外面流浪了一個多月的貓咪回家了。
流浪過的貓,是對貓生有著過貓的理解的。如果一個人對人生有著過人的理解,就會明白此話真實不虛。貓咪本來沒見過我。到我寒假回家,卻一點都不怕我。仿佛冥冥中有誰告訴過她在那些暗夜里我曾點著燈等待過她。于是我成了她最親密的主人。不,應當說是客人。不應當自稱是驕傲的貓的主人,那樣有損于謙卑。她才是世界的主人。
我用指尖揉她鼻子,伸到她嘴邊,她就會伸出舌頭來舔,甚至用牙劃拉兩下。像一個武士得到寶刀時會用兩指平觸刀鋒來試試鋒刃,貓咪也會讓我試試她的利齒,但從來都把分寸拿捏得最好,不讓我的手受到一點點傷。并不是每個養貓人都這樣幸運,這讓我平添了自以為是的驕矜,覺得自己可以媲美公冶長,有和一切貓咪心心相印的本領。
正因如此,在那只貓咪離開我的生活很多年之后,我又很偶然地喂起路邊的流浪貓時,從來都不曾想到過會被咬傷。直到被咬破皮看見血絲,我才明白,和一只貓之間建立起來的信賴并不能夠被別的貓取代。
捏著受傷的手指捫心自問,我才驀然發覺,想要貓有口吃的并不是我真正的發心和唯一的樂趣。我最大的樂趣不是喂貓,而是逗貓,是很享受貓咪們帶著疑慮和警惕的眼神圍繞在我身邊打轉轉。所以才故意把貓糧放在手心,把眼睛瞥向別處,等待它們一點點湊近、探身,到我的手里來覓食。
果然,貓咪最終不能禁住誘惑,還是將小小的頭顱埋進了我的手心。我早該明白,這并不是信賴,而僅僅是誘惑。在一種誘惑下呈現出貌合神離的親密。我享受這樣君臨臣下的姿態,享受這樣拿一捧食物就可以引誘種種貓咪的姿態。卻忘記了,這樣做也許并不道德。同是一條性命,同是有情眾生,并不該拿自己所擁有的來引誘另一名有情。大到名望、地位、財富,小到一捧貓糧,都不該成為有情之間互相引誘的手段。并沒有誰有理由匍匐在你的身下。
一旦忘記這個道理,就很容易滑向不道德的境地。那么,貓突然咬上我的手指,實在是太有理由了。它提醒我不要為此得意,要我明白自己的昏聵,以及對蕓蕓眾生的不尊重。
人應當謙卑。所有的布施,都不能成為驕矜的理由。一旦驕矜之心生起,布施的意義就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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