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玉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金華,3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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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和兒童的行為與心理材料作為藝術起源材料懷疑論*①
高 玉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金華,321004)
動物和兒童的行為與心理材料常被作為研究藝術起源的重要材料,其意義和價值是值得懷疑的。人在動物階段雖與動物具有共同性,但二者之間存在根本的差異。如在模仿、游戲、語言等方面,人與動物便有本質的區別。動物材料對研究藝術起源問題也就沒有實證意義。兒童藝術心理的研究對探討藝術起源雖有啟示作用,但將兒童行為和心理材料作為研究人類藝術起源的依據,其意義和價值十分有限。目前學界研究存在一個普遍的錯誤,即混淆了共時性和歷時性的概念。兒童不論是心理、行為、語言習得的方式還是所處的環境,與原始人都有根本性的區別。在這一意義上,現代人的兒童階段與人類的原始階段這兩者不具有可比性。
動物;兒童;藝術起源;懷疑
藝術起源是當下學術界較為熱門的話題。關于藝術是如何起源的,一直都是眾說紛紜,相關研究所采用的學術材料也是五花八門,形形色色。這其中,動物行為材料和兒童的行為與心理材料常被認為是研究藝術起源的重要材料。研究動物行為和兒童行為與心理對我們研究藝術起源有一定的啟發意義,其作為單獨的研究也是非常具有價值的,但是將動物和兒童的行為與心理材料作為論證藝術起源的依據,其意義和價值則十分有限。
人是從動物進化來的。人類在成長的過程中經歷了一個漫長的童年時期。人類的童年和人的童年在行為和智力等方面都有很多相似性,所以,人們在研究遠古時期的人類思想、文化時總是把動物和進化未完成的人類祖先進行比附,把兒童和未完全開化的我們的先人進行比附。發生認識論研究是這樣,古人類學是這樣,語言起源研究是這樣,藝術起源研究也是這樣。所以,兒童的行為與心理材料、動物的行為材料也是藝術起源研究的重要材料。比如,有人這樣說:“有聲語言是在動物界的交際能力基礎上經過長期的生物演變和文化選擇逐步發生的。心理學家一般認為,人類的語言很可能是從非人動物的較簡單的交往系統進化而來的,因而研究動物的交往行為將有助于闡明語言的起源問題。”②李景源:《史前認識研究》,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09頁。筆者認為,這是有問題的。
根據化石考古學的研究,人類的發展大致經歷了五個階段:“臘碼古猿”(1400-700萬年前)、“南方古猿”(400-100萬年前)、“直立人”(200-20萬年前)、“早期智人”(25-4萬年前)、“晚期智人”(5萬年前至今)。晚期智人即解剖結構上的現代人。4-5萬年前的晚期智人除了會制造各種工具以外,還制造裝飾品?!把b飾品有象牙珠子和其他各式各樣的珠子以及穿孔的獸牙、礫石、魚脊椎骨和蝸牛殼等,還有垂飾、別針和手鐲等。”①吳汝康:《古人類學》,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212頁。更重要的是,“這時期的藝術有了很大的發展,有多種多樣的形式,其中有繪畫和雕刻等”②吳汝康:《古人類學》,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212頁。。比較人類的發展和動物的發展,我們可以看到,人和動物既具有共同性,也存在著根本的差異。
人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動物階段。這一階段,人和動物沒有大的差別,只是形體不同而已。動物的人與文明的人最大區別還不是身體構造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文明的人是有意識和思想的,因為意識和思想而制造工具,組織群體社會,生發出色彩斑斕的文化,諸如語言、藝術等。動物階段的人也可能有一些在我們今天看來是藝術的行為,并且產生出藝術的作品,比如建造、涂鴉、裝飾,但它本質上是本能的產物,和動物的巢穴、裝飾并沒有本質的區別,因而不是藝術。
同時應該看到,人與動物具有本質的區別。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是由人與動物在構成上的根本差別決定的。人的大腦不同于動物的大腦,人潛在性地具有語言能力、思維能力、認識能力以及藝術和審美能力。正是這些潛能的實現,徹底地改變了人,使人脫離純粹的動物性而轉向人性。人本質上是高級動物,是具有精神和意識、具有文化和社會性的動物。人仍然保留了動物的本能,但更重要的是精神和思想。社會也好,語言也好,藝術也好,科學也好,人類文化財富和物質財富一切都源于人的精神和思想。精神和思想讓自然和動物最終成為人的對象,人本身也成為意識的對象。所以,人與動物的差異性才是藝術起源的根本原因,應該從人這里而不是從動物這里尋找藝術的源頭。
人類的藝術在最初始的時候,肯定與人的動物本能有關系。藝術最基本的元素比如節奏、音響、色彩、線條、講述、動作等,也是人類早期藝術的最基本的表達方式。這些因素其實都可以找到生物學的根據,所以,研究藝術起源的時候,充分意識到人的生理特征和動物本能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這是合理的。特別是研究人類動物階段的藝術“行為”和藝術“產品”,以及這種藝術“行為”和藝術“產品”與原始藝術及文明人藝術之間的關系,這是非常重要的。但作為動物的人極其遙遠,人在動物階段的藝術“產品”以及相關的生存遺跡留下來的極少,如何研究這個階段的人類及其“藝術”,這是一個巨大的難題。難題的根本原因就是資料上的,或者說是證據上的。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目前關于人類動物階段的行為和藝術都是理論上的,甚至都是假說。
出于一種巨大的誘惑,人類總是對自己的來源很好奇并進行各種探討,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另一方面,人不是上帝,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人的研究手段也是有限的,最根本的是人類的動物形態已經消失得過于長久,沒有留下足夠的能夠勾勒出這一歷史的證據。當今,通行的做法是從民俗學材料、民族學材料、人種學材料中尋找人類動物的殘留,同時用動物材料來比附人類的動物階段,我認為這都是不可靠的,沒有充分理論和實踐根據的。具體對于藝術來說,人類動物階段是否有藝術“作品”,是否有藝術“活動”,是否有藝術的心理和思維,這都是值得懷疑的。應該重視人的動物性對藝術起源的作用和意義,但這是極初步的。藝術本質上具有社會性,具有文化性。藝術是如何起源的,從根本上應該從社會和文化方面來尋找根源。
藝術是如何起源的,我們很難弄清楚。但從現存的藝術品或者具有藝術因素的產品來看,模仿、游戲、語言表達、審美是其發生的重要原因,也是其重要的特征。而模仿、游戲也好,語言表達、審美也好,其實最初都是人的動物本能。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早就說過,模仿是人的天性,動物的人就具有模仿的本能,文明的人仍然保持模仿的習性,不過具有文化和思維的特點而已。人類從孩提時代就會模仿,人類的日常生活方式,人類的器物、建筑、服飾、文字、語言以及藝術諸如舞蹈、音樂、繪畫、雕刻等,很多都是模仿自然,風雨雷電、日月星辰、樹木花草、動物等都是人類模仿的對象,也就是中國古人所謂的“師法自然”。隨著文化的發展,特別是知識的積累,人類越來越具有想象性,越來越具有創造性,越來越具有學習性,簡單的模仿越來越少。而在人類的文明初期,模仿是人類生活和創造的最基本方式、最簡潔方式,是最重要的“學習”。人類藝術的發生與人對自然的模仿有關,特別是與人的模仿能力有很大關系,但藝術不一定就是起源于模仿,人類最早的藝術也并非就是模仿性的,人類初期的模仿活動所產生的產品并不一定就是藝術,并不一定就具有藝術性,或者說并不一定就是后來藝術的雛形。動物也具有模仿的能力,具有模仿的活動并產生一定的模仿產品,但這些產品與人類的藝術具有本質的不同,根本就不具有藝術性,和人類的藝術哪怕是最原始的藝術也不可同日而語。人類的模仿和動物的模仿具有本質的不同,動物模仿永遠只是模仿,動物至今仍然是動物,而人類的模仿卻鍛煉了人的頭腦與四肢,并最終導致人類脫離動物而進化為人類。所以,研究人的模仿能力,研究人的模仿與藝術起源之間的關系,都是合理的,但我們不能把動物的模仿和人的模仿相提并論,并以動物的模仿為實證材料來證明人類的藝術模仿行為和特點。
游戲也是人類的本能。動物時代人的游戲本質上是過剩精力的發泄,屬于身體學的范疇,而文明人的游戲則是人的精神活動,具有文化性。文明人的游戲背后是思想、思維和意識,但仍然保留動物時代的娛樂和身體快樂的特點。正是在這一點上,游戲構成了人的本質特點。席勒指出:“在人的一切狀態中,正是游戲而且只有游戲才使人成為完全的人,使人的雙重天性一下子發揮出來……”①[德]弗里德里?!は眨骸秾徝澜逃龝啞?,馮至、范大燦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79頁。也就是說,正是在游戲中,人的動物本質和文化本質都充分體現出來;也正是在游戲中,人才是真正的人。荷蘭學者赫伊津哈認為,“理性的人”和“創造的人”都不能準確地概括人的本質,只有“游戲的人”才能夠更準確地表達出人的特征。他說:“文化乃是以游戲的形式展現出來,從一開始它就處在游戲當中。甚至遠古時代那些目的在于即刻解決生存需要的活動,比如狩獵,也傾向于采取游戲的形式。游戲形態賦予社會生活以超越于生物本能的形式……正是通過游戲,人類社會表達出它對生命和世界的闡釋。……在文化的最早階段里蘊含有游戲的特質,文化在游戲氛圍和游戲形態中推進。在游戲與文化的雙生聯合體中,游戲是第一位的。”②[荷蘭]赫伊津哈:《游戲的人》,多人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第49頁。也就是說,正是游戲推動了人類文明的進程。事實上,“人類社會的偉大原創活動自始都滲透著游戲”③[荷蘭]赫伊津哈:《游戲的人》,多人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第5頁。,人類文明的各種形式都與游戲有關,都還或多或少保留著游戲的形式,深刻地滲透著游戲精神?!爱斠环N文化演進時,不管是在進步,還是在倒退,我們所假定的游戲與非游戲之間的初始關系并不是靜止不變的。作為通例,游戲成分逐漸退至幕后,大部分被宗教范疇吸收,剩余的則結晶為知識、民間故事、詩歌、哲學或各種司法形式及社會生活。這樣,原始的游戲成分就完全隱藏到文化現象的背后。但不管何時,即使在一種高度發展的文明中,游戲的天性會再次全力宣稱自身的存在,使個人和群體都沉浸于一個巨大游戲的迷醉當中?!雹埽酆商m]赫伊津哈:《游戲的人》,多人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第50頁。作者在此詳細考察了法律、戰爭、學識、詩歌、神話、哲學、藝術與游戲之間的深刻聯系。在這一意義上,研究現代文明的起源,包括藝術的起源,不能完全撇開人的動物性,研究現代藝術的特性,也不能完全脫離動物性,動物的本能性仍然滲透在我們的日常藝術活動之中。
游戲在人從動物向人轉變的過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游戲參與了人類文明的進程,至今為止人類生活特別是文化中仍然保留著很明顯的游戲特征,但不能由此而說藝術起源于游戲。藝術的游戲性和藝術起源于游戲,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問題。從人的游戲本能、游戲愛好和游戲活動中探討藝術的發生,探討藝術的本質,這是必要的,但文明人的游戲不同于人在動物階段的游戲,人在動物階段的游戲不同于動物的游戲。所以,我們不能拿動物的游戲來說明人的游戲,不能用動物的游戲和文明人的游戲材料來研究藝術的起源問題。人的游戲也許很多都是從動物比如貓和狗那里學習而來,但貓也好,狗也好,它們至今仍然還是動物,并且將永遠是動物,而人類卻已經有了幾千年的文明。只有人把游戲最后變成了藝術,而動物永遠在游戲之中。
語言表達能力同樣與人的動物性有關。事實上,它是人的身體結構的產物,最早可以追溯到人作為動物本能那里。在寬泛意義上,從交流的角度來說,動物也有自己的語言,動物也通過一定的“語言”,如特殊的氣味、姿色、姿態、聲音等進行交流,動物中也有聲音的語言,但至今為止動物的聲音語言沒有和人類語言相似或相近的。八哥通過一定的訓練可以模仿人類的語言,發出人類語言的聲音,但這非常特殊,且八哥的模仿僅僅只是聲音,沒有任何意義,數量也非常有限。狗、馬、猴子等高級動物通過訓練可以“聽懂”人類的某些簡單的語言,但這種“懂”更準確地說是“反應”,是對某種聲音的敏感,動物不管如何訓練,都說不出表達意義的人類語言。所以,人類的語言本質上是人腦自然進化的結果,與人的大腦的復雜性有關系,與人的身體構造特別是口、鼻、咽喉等有關系,當然也有很多偶然的因素。人作為動物就有語言,但人的語言從根本上不同于動物的語言。當我們說動物也有語言的時候,這里的“語言”是在交流的意義上而言的,是一種隱喻;而人的語言則是特殊的具有語音、語法、詞匯和精微意義的語言,是一個復雜的思維系統、符號系統。動物語言是純粹的自然現象、生理現象和心理現象;而人類語言同時還是社會現象。所以,我們不能把動物的語言等同于人的語言,或者把人在動物階段的語言等同于動物的語言,從而根據動物的語言來研究人在動物階段的語言,并進而研究人類早期的藝術問題。
與語言有關的是人的思想和思維。一般認為,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就在于人有思想、有意識、能夠思維,而動物沒有。但人與動物的區別要遠比這復雜。實際上,動物也有思維,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一書中,就列舉了大量的動物實例說明動物具有思維性。他認為,猿已經有了思維的能力。他說:“猿類像最低等的未開化人那樣,很喜歡模仿;以前提到的一個簡單事實表明,經過一段時間后,在同一地方用同一類的陷阱就不能捉住任何動物,這闡明了動物會從經驗中得到教訓,而且可以模仿其它動物的謹慎。”①[英]達爾文:《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葉篤莊、楊習之譯,北京: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157頁。經過對動物的詳細研究,達爾文的結論是,高級哺乳動物和人在心理官能上并沒有根本的差別,比如性愛、母愛,人和動物有某些共同性,動物也有情感變化,比如喜怒哀樂等。但人的思維和動物的思維具有根本性的區別,張浩先生認為,動物的思維與人的思維不同主要是兩方面:“動物不能借助語言符號進行思維”②張浩:《思維發生學——從動物思維到人的思維》,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86頁。;“動物的思維是一種無意識的本能”③張浩:《思維發生學——從動物思維到人的思維》,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88頁。。在這一意義上,動物不管怎樣和人具有相似性,不管如何能夠善解人意,不管怎樣具有思維和情感,它終究是動物,終究不可能生產出藝術作品來。就是說,動物的思維和情感永遠不可能轉化為藝術的思維和情感。所以,對于藝術起源研究來說,動物的情感性材料唯一的價值在于可以證明人在動物時代就有思維,就有情感,就有語言,而這些都是藝術的不可或缺因素。研究人在動物時代的思維、思想和情感,這是非常有意義的,對于我們正確理解人類文明的身體學基礎也是非常有價值的,但這種研究應該依賴人自身,依賴人的身體結構、依賴人的動物本性,而不能以動物為參照,不能從動物身上得出人作為動物的結論。因此,藝術與動物無關,藝術本質上還是人類的事情。
藝術的最重要特征是審美。美感是人的特殊的感覺能力,具有文化性、社會性等。而人的美感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它是從動物的快感演變發展而來。“沒有特定的生理和心理機能的內在條件,沒有環境提供的必然條件和特殊機運,人的猿類祖先不會產生制造工具的行為。而沒有制造和使用工具這種特殊方式的生存競爭手段,猿不可能進化為人,動物快感不會進化為人的美感。”①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210頁。正是因為人類的美感是從人類動物階段的快感發展和演變而來,所以研究人類在動物階段的快感是非常有意義的。這對于藝術起源來說尤其具有意義,因為對于藝術起源來說,模仿、游戲、宗教活動等都還具有表面性,而審美心理的發生和衍變才具有深層性。但問題在于,這種研究更虛無縹緲,無所依靠。人在動物階段的身體狀態、生活狀態等物質形態的東西我們都無法弄清楚,又怎么可能弄清楚人在動物階段的感覺狀態和心理狀態呢?動物的快感和人在動物階段的快感,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作為人類祖先的動物和一般的動物這是有本質區別的,作為人類祖先的動物是階段性的動物,而一般動物則永遠是動物,任何時候都不可能進化到人類的水平。《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一書實際上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關于人的美感,這沒有什么問題,另一部分是關于動物的快感,這也沒有什么問題,問題是這兩部分其實不能聯結起來。關于動物快感全是動物的材料,而美感則是人的材料。作者實際上把人在動物階段的快感和動物的快感等同了,把動物的快感和人的美感本來是并列的關系解釋成歷時的關系,出現了“混淆概念”的邏輯錯誤。
總之,從來源上說,人類早期的文化都是猿類時期人的活動的延續,或者說都可以追溯到人的動物本性,藝術也不例外。猿不同于貓、狗、馬等動物,猿可以進化為人,但貓、狗、馬等永遠進化不到人的程度。研究人的動物本能對藝術起源的作用和意義這是有必要的,研究人類的進化過程及其與藝術發生和發展之間的關系同樣也是必要的,但一般性的高級動物和作為人類祖先的動物比如猿具有根本性的不同,所以我們不能用一般動物的行為和心理來證明人作為動物的行為和心理,不能用動物材料來論證藝術起源問題。動物心理材料和實踐材料對于我們研究人類祖先的動物具有參考意義,一定程度上具有比附性,但它只能說明人與動物的不同,而對于藝術起源問題,沒有實證意義。
在關于原始文化、史前認識論的研究上,兒童材料也被經常使用。比如泰勒就曾經用過,他說:“繪畫和雕刻是從現在兒童的繪畫和雕刻的嘗試中可看到的那種幼稚的萌芽中產生的。英國兒童們第一次嘗試學畫用的石板和板棚門,使我們想起了野蠻部落畫人和動物、槍和小船的樹皮塊或獸皮塊。這些兒童中的許多人將成長起來并度過自己的一生,但他們并沒有遠離這個兒童階段?!雹冢塾ⅲ輴鄣氯A·泰勒:《人類學——人及其文化研究》,連樹聲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276頁。從表述中可以看到,泰勒在這里對兒童藝術材料的使用是很有保留的。他使用了“想起了”這樣的表述,可以說是一種直觀和現象的描述,不是理論的論述,也缺乏理論上的根據。
深刻奠定兒童材料作為藝術起源問題研究的實證材料理論基礎的,則主要是瑞士哲學家皮亞杰開創的認知發展理論。皮亞杰最初是一位生物學家,后來轉而研究心理學特別是兒童心理學,并從兒童心理的角度研究人類認識的發生,包括人的知識是如何形成、又是如何增長等問題。其理論前提是:“兒童的智力結構的心理發生過程同認識史上數學家們所創立的最一般結構之間存在著驚人的相似性。”梅斯說:“皮亞杰的關于兒童思維的大部分資料是通過有簡單實驗過程支持的熟練問詢方法得來的。皮亞杰觀點的基礎在這里跟現代實用主義傾向一致,那就是:邏輯與數學觀念在兒童身上首先是作為外部活動而顯示出來的;只是在較晚的階段,它們才內化了,并具有概念的性質。它們可以用縮微的內化活動來表達,其中事物被符號所替代,而活動則被這些符號的運演所替代。當兒童的試誤性摸索達到皮亞杰所謂的‘平衡’,即達到一個可以在思惟中逆轉的一定順序模式時,理性活動才出現?!雹伲塾ⅲ菝匪梗骸栋l生認識論原理·英譯者序》,[瑞士]皮亞杰:《發生認識論原理》,王憲鈿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4頁。皮亞杰關于人類認知理論的觀點和方法對人類認識論、知識論包括思維學的影響都非常大,兒童心理方法和兒童認知過程理論被廣泛地運用于原始文化研究、史前認識、語言發生等研究。但我認為,這是嚴重的誤解。
皮亞杰運用動物學材料來研究人的生物結構與認知結構或者說生物機能與認知機能之間的關系,這沒有錯。在《生物學與認識》的開篇,皮亞杰就說明:“本書的目的是根據當代生物學來討論智力和一般意義上的認識(特殊意義上的邏輯-數學認識)問題。”②[瑞士]皮亞杰:《生物學與認識》,尚新建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第8頁。就是說,皮亞杰想解決的還是現實問題,沒有把它延伸到歷史中去,沒有試圖涵蓋原始人的認知問題,并沒有試圖解決人類由動物向人轉變過程中的認知問題。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實際上把皮亞杰的認知理論擴大化了。同樣,通過研究兒童心理、兒童行為,通過研究兒童的思維過程、認知過程來研究人類的思維過程和認知過程,這也沒有錯。個人的知識、文化、生活習慣包括身體發育等一切都有一個發生的過程,研究人類的認識發生當然要從兒童開始,而且主要研究對象就是兒童。觀察兒童、問詢兒童,包括一些必要的諸如對話、游戲、測試等實驗,也都是這種研究的應有之義。在皮亞杰這里,思路是明確的,對象是明確的,目標也是明確的,就是研究人的認識是如何發生的,知識是如何獲得的,人作為個體初期的認識發生的過程是什么樣的。兒童在他這里就是研究對象,沒有任何比附性,也不是隱喻。
錯誤在于,我們把皮亞杰的研究從共時性轉換成歷時性了。人從嬰幼兒到成人的成長過程和人從猿類進化到原始人再到現代文明人的過程是完全不同的,除了從不成熟到成熟這一點有可比性以外,其他一切都不具有可比性。在認識上,人從嬰幼兒到兒童的發生過程和人從猿類到原始人到文明人的發生過程也是完全不同的,除了從低級到高級的循序漸進這一點有可比性以外,其他一切都不具有可比性。皮亞杰的本意是研究人從嬰兒到孩子時代的思維、思想和知識是如何發生的,相比較人類從猿演變到人這一漫長的時間來說,它可以說是一個點。所以,本質上,皮亞杰的發生認識論是人的認識論的“橫”的研究,是“共時性”研究;而人類認識從猿到原始人到文明人的發展歷程研究則是歷史研究,是“縱”的研究,是“歷時性”研究。盡管二者具有某種相似性,但這種相似是沒有多大意義的。皮亞杰的共時研究對原始文化包括藝術起源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這種價值非常有限。所以,仿照皮亞杰的方法,用兒童心理和行為材料來研究原始文化、研究人類思維、思想和知識的發生,這是誤解,是嫁接錯誤。
但這種錯誤在原始文化研究中卻是非常普遍的,這不是在皮亞杰之后才開始的,其實早在愛德華·泰勒那里就有這種錯誤。比如在討論文字的起源時,他就曾經使用過兒童材料:“人如何向書寫藝術邁出下一步,這從通常兒童的畫謎游戲亦即從書寫‘作為物象’的字中可以看出。這種游戲,也像許多其他游戲一樣,在兒童的娛樂形式中包含著這樣一種內容,即在較早時期對成年人來說是一種嚴肅的事情?!雹伲塾ⅲ輴鄣氯A·泰勒:《人類學——人及其文化研究》,連樹聲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139頁。但在皮亞杰之后,使用兒童材料來研究原始文化、研究人類思想和思維以及知識的發生則成為一種普遍。
事實上,兒童心理和行為雖然和原始人的心理與行為具有相似性,但二者具有根本性的不同。原始人思維的發生是自然形態的,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且具有偶然性,而兒童的思維和思想的發生以及知識的獲得是通過學習的方式實現的,相比人類漫長的演化而言,兒童的思想和認識的發生過程是極短暫的,可以說是在一瞬間完成的。兩者的環境、條件、過程等都是完全不一樣的。這里,我們可以以語言的發生為例來說明。
有一種意見認為,兒童學習語言的過程與人類的語言發生過程具有“同構性”,因此,研究兒童是如何學習語言的對于研究語言的發生過程具有比附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對于研究語言的起源和語言的本質具有幫助。我認為這是沒有根據的。實際上,人類語言的歷時發生和兒童語言習得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事情。語言的起源是人類語言的自然發生,而兒童語言習得是學習,人類語言起源之前沒有語言,所以語言的起源其實就是語言的創造過程。語言的創造過程中充滿了偶然性,因而形成各種各樣的語言,而兒童在學習語言之前語言已經存在在那里了,兒童不過是把這種已有的語言變成自己的語言,或者說實現語言的功能。我們可以讓兒童選擇不同的語言來學習,但語種一旦選定,語言從詞匯到語音到語法,都是固定的,不能隨意變更。兒童只是成人還沒有長大,是身體上發育還不成熟的成人,這和人類在文明上還不成熟是兩碼事。兩種不成熟具有天壤之別,根本就沒有可比性。
同時,兒童的心理從根本上不同于原始人的心理。兒童打從娘胎出生就接受現代文明的熏陶,這和處在文明黑暗中的原始人是完全不同的環境?!帮@而易見的事實是,嬰兒出生之后就面臨著有組織的語言系統,兒童是在語言交流的環境中習得語言的。那么,人類祖先能有現代兒童的語境嗎?人類祖先的心理和生理機制能以現代兒童的心理和生理機制為可靠的參照嗎?經過幾百萬年的進化,現代兒童的遺傳信息和神經信息與人類祖先的還能有什么可比性嗎?”②裴文:《索緒爾:本真狀態及其張力》,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1頁。兒童和原始人在生理、心理、生活環境、生存方式上都完全不一樣,二者怎么可以相提并論呢?原始人在個體上也有一個從兒童到成年的成長過程,而且兩個年齡階段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距,與文明人之間的差異則是原始人自始至終都是落后的,沒有語言和文化,所以從個體上來說,原始人和現代兒童也是沒有可比性的。
孔狄亞克曾經假定兩個沒有語言的兒童在荒原上相遇,并由此出發,進行情形推理,然后得出語言發生過程的結論。這可以說求助于兒童語言材料,但這是沒有實質意義的。正如房德里耶斯所分析的:“兒童只能使我們知道一種有組織的語言是怎么獲得的,不能使我們窺知語言最初發展的時候可能是什么情況。我們觀察一個兒童怎樣努力重復他從成年人那里聽來的說話,可以得到一些關于語言變化原因的啟示,但是兒童只能交還別人供給他的東西;他只運用周圍的人所提供給他的要素,用這些要素組合成自己的詞和句子。他所做的是一種模仿的工作,而不是創造性的工作,排除任何自發性。他帶進語言中的創新是出乎無意的;那是由一種滿足于‘大概’的天生的惰性所產生的結果,并非出于任何具有創新能力的意志?!雹郏鄯ǎ莘康吕镆梗骸墩Z言》,岑麒祥、葉蜚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9-10頁。我認為這是非常有道理的。
不只是現代兒童語言習得的性質和過程不同于人類語言發生的性質和過程,現代兒童的藝術活動從根本上不同于原始人的藝術活動?,F代兒童繪畫從根本上不同于原始人的繪畫,雖然二者在外表上有某種相似性。同樣,現代兒童的音樂、舞蹈、文學與游戲等各種藝術形態從根本上不同于人類初期的音樂、舞蹈、文學與游戲等各種藝術形態。這是由現代兒童的生活方式、生活環境、心理結構以及身體構造等各種因素決定的。朱狄先生在《藝術的起源》一書中曾用很大的篇幅討論研究藝術起源的三種途徑,其中“通過對兒童藝術心理學的研究來推測藝術的起源”①朱狄:《藝術的起源》,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第74頁。是之一。但縱觀朱狄先生的介紹,可以說沒有令人信服的證據證明這種研究是有效的。有些研究結果,比如:“自19世紀末以來,人們就日益清楚地知道,原始藝術和兒童藝術一樣,它運用的是種象征符號,而不是自然符號,它不定位于‘看’,而定位于‘知’,它是一種以觀念性形象去進行的藝術創造?!雹谥斓遥骸端囆g的起源》,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第80-81頁。這句話里就有很多問題。首先,現代兒童藝術是否是象征符號,是否是“知”的藝術,很難說,不能絕對化,至少這只是一種觀念。其次,原始藝術和現代兒童藝術有些相似,或者說有的原始藝術和有的兒童藝術很相似,但也有大量的原始藝術不同于現代兒童藝術,二者之間更多的是差異而不是相似,很多相似都是表面上的。第三,原始藝術也是豐富多彩的,目前留存下來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或者說目前人類發現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如何概括這有限的原始藝術其實相當困難,我認為“形象”、“象征”、“符號”、“知”等顯然是遠遠不夠的,它肯定只概括了部分原始藝術的特征,而遺漏了更多的特征。第四,引文中關于原始藝術與現代兒童藝術之間的相似性以及各種特征的結論,其實只是猜測,只是假說,不是事實,因為并沒有充分的證據。其實,我們還可以作另外的假設,也許現存的很多原始藝術就是原始兒童藝術。藝術本質上是勞動之余的產物,是精神性的。原始社會,由于人的生存環境太過于惡劣,成人的時間和精力主要用于生存,根本沒有時間去從事精神性的藝術活動,只有孩子們因為不勞動才去涂鴉、捏造、刻劃、唱、跳、堆砌、裝飾、游戲等,因而兒童才是原始藝術的主要創造者,這或許更有可能。既然現代社會有成人藝術和兒童藝術之分,原始社會為什么不可能有成人藝術和兒童藝術之分呢?為什么我們不把原始藝術中那些近于現代兒童藝術的藝術認定為原始社會的兒童藝術,而一定認定它是原始社會的成人藝術呢?
我認為,研究現代兒童藝術是應該的。研究兒童藝術心理對于研究藝術起源的確可以有很多啟發,它可以提醒我們站在另外一種藝術方式或者不同的思維視角看原始藝術。我們也可以說原始藝術是人類藝術的“兒童時代”,但這里的“兒童時代”只是個比喻的說法,并不是說原始藝術相當于現代兒童藝術。正如我們說原始人是野蠻人一樣,這里的“野蠻”其實是應該加引號的,它和現代野蠻人根本不是一個概念。馬克思說:“有粗野的兒童,有早熟的兒童。古代民族中有許多是屬于這一類的。希臘人是正常的兒童?!雹垴R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14頁。這里的“兒童”同樣是比喻的說法。德國美學家瑪克斯·德索在《美學與藝術理論》一書中討論“藝術的起源及藝術體系”時用了很大的篇幅來討論“兒童藝術”。一方面,他承認兒童藝術材料對于我們了解和認識史前藝術有意義;但另一方面,又認為要持謹慎的態度。他說:“兒童的藝術史前時代的遺物已經反映出藝術的開端,而且,就連今天所正在了解的兒童和原始人的情況也為這種開端提供了線索。首先,應當研究一下這些事實,并將它們當作是關于藝術起源的推斷的基礎。我們從一開始便須小心,別將這三個探討的領域看成是相等同的。因為今天的兒童與早期人類生活的條件極不相同(甚至與現存未開化的民族所生活的條件也極不相同),所以現今兒童藝術的發展要概括人類的藝術發展是完全不可能的。實際上,兒童簡單的涂抹與哼唱和原始人的石畫及音樂顯然相去甚遠?!雹伲鄣拢莠斂怂埂さ滤鳎骸睹缹W與藝術理論》,蘭金仁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224頁。這種謹慎是非常有道理的。所以,不能用現代兒童藝術發生過程來比附人類藝術的發生過程。在這一意義上,我認為用現代兒童的藝術材料來說明藝術起源問題不合適,缺乏事實的聯系,也缺乏邏輯根據。
責任編輯:李宗剛
Questioning on Materials of Behavior and Psychology of Animals and Children as the Evidence in the Research of Origin of Art
Gao Yu
(School of Humanities,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Jinhua Zhejinag,321004)
Materials of behavior and psychology of animals and children are always adopted as significant evidence,indicaling how art comes into being. However,it is problematic as to their significance and values. Firstly,there are fundamental differences between human beings at the stage of animal and animals,though there are some common traits between them. For example,they are essentially different in imitation,game,language,etc. We can learn nothing from materials from animals about how art originates. Secondly,it also makes little sense to take the materials of behavior and psychology of children as approaches to study the origin of art,though the study on child psychology do inspires the research on the origin of art. But there is a common mistake on this research,which is,the distinctions between the two concepts of synchronicity and diachronism are not always distinguished well. Children are fundamentally different from hominid from many aspect such as psychology,behavior,the way to learn language,and the living environment,etc. The children stage of modern men cannot be compared with the hominid period of human being basically at this level.
animal;child;origin of art;questioning
B843
A
1001-5973(2016)02-0025-09
2016-02-02
高玉(1964— ),男,湖北荊門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課題“藝術起源懷疑論”(10BA008)的階段性成果。
國際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 16456/ j. cnki. 1001-5973. 2016. 02. 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