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羽,畢業于江南大學,現為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熱愛攝影、旅行以及江南文化和江蘇城市歷史。文章見諸《江蘇地方志》、《華東旅游報》、《金陵晚報》、《江南時報》等刊物,書畫和攝影作品多次在江蘇省美術館、南京圖書館、南京市博覽中心展出。著有文化散文集《南京城事》、《一水傾城是無錫》,小說集《對影·驚鴻》等,另有《南京人的“煙水氣”》、《南京詩意地名》、《漫談江蘇飲食》等文章發表。

吳越雙雄,爭霸春秋,金戈鐵馬過后,還有什么殘留?——還有愛情。還有一雙美麗的人兒,名叫范蠡和西施。
若沒有2500年前的那場爭霸,若沒有大夫范蠡的驀然駐足,也許她始終只是一個普通的江南女子,縱有絕色的容貌,也不過于浣紗之時透過澄澈的水面顧影自憐。
若沒有2500年前的功成身退,若沒有紅顏知己的泛湖漁歌,也許他始終只是一個徒有滿腹謀略的策士,縱有運籌帷幄之才,也終究難逃與大夫文種同樣的境遇。
公元前494年,夫椒一役,越國大敗,勾踐忍辱求和。此后,便是越人20年的臥薪嘗膽、休養生息、勵精圖治。大夫文種為勾踐獻上伐吳九計,第四計即“遺美女以惑其心而亂其謀”。范蠡奉命去尋找以身許國的美女,他不會想到,自己在越國的鄉野間尋找到的那個女子,將會成為此生最傾國傾城的記憶。
浣紗江,浙江省諸暨市的一條秀麗的河水,漣漣的清漪流露出淺淺的傷感,在遙遠的春秋時代,它名叫若耶溪。那一天,范蠡來到水邊,只見溪水淙淙,清風悠悠,一個嬌弱娉婷的身影正靠在水邊的石塊上,纖纖素手輕托幾件羅紗,裊裊幽香如落花一般輕盈。范蠡的到來亦讓浣紗女子心顫,短暫的相遇在那個早春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眷戀。香車華輦、錦繡衣袂、百兩黃金,西施的期盼換來的是對愛的愕然和對命運的無奈。這份相守,何其短暫,這份幽思,又將綿延至何方?
當越國軍隊殺入姑蘇城時,夫差舉起寶劍,癡癡地看著西施,他心里清楚,這個自己深愛的女人竟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夫差的劍在顫抖,曾經爭霸中原的王竟在一個女人面前亂了方寸,如果說昔日寵她是因為她的美貌,而今日不忍殺她,則是因為三年來他已把心交給了她。夫差仰天長嘯,自刎于姑蘇山頭。
當范蠡重新出現在西施面前時,他的身影顯得那么孤獨和寂寥。
范蠡。夫差。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一個是與她情投意合的愛人,一個是她名正言順的夫君,人生若能如初見,這份情,又該做怎樣的選擇?
書上說,范蠡攜西施歸越,越王勾踐封西施為越國夫人。
此后,關于西施的結局,再無統一說法。民間流傳著許多不同的故事,有說西施被越王后沉于江中,有說西施自己投水而死,但江南百姓給了這個美麗的女人最浪漫的歸宿——與范蠡歸隱太湖。
遠遁江湖前夕,范蠡在長江與古淮水的交匯處建了一座城,史書稱之為“越城”。城里沒有集市和人家,只有身著鎧甲的兵士。沒有想到那年那月的金戈鐵馬竟會在歲月的長河中融化成江南的似水柔情,戎馬一生的范蠡在刀光劍影中悄然種下了一顆多情的種籽。

溫柔的江南從不缺少才子佳人的邂逅,亦從不缺少依依惜別的嘆息。長干里的楊柳收藏了昨夜的曉風殘月,秦淮河的波光收藏了清晨的十里春風,它們把邈遠的歷史融入了百姓生活,融入了柴米油鹽的無奈與回憶之中。
唐代的江南與中原的長安終究有幾分不同,長安是磅礴的,它的舉手投足無不展示著一個龐大帝國的興盛與恢宏,而遠居江南的金陵,則在燦爛的六朝文化消散后悄然走上了商賈貿易之路。商業的發展給了金陵城重新走向輝煌的契機,卻也讓許多男人撇下妻子外出經商,一去便是數年不歸,當初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相守已成婦人夜夜難寐的回憶。
游歷了后湖(今玄武湖)、燕子磯、鳳凰臺后,李白獨自來到了長干里,只盼秦淮河的清風能吹散心中懷才不遇的悵惘。水邊,他與一個婦人相遇,婦人縱然容顏姣好,卻已抹不去歲月的痕跡,滿腹心事更在臉上寫下了濃濃的愁緒。一壺酒,一杯茶,李白與婦人對坐于水畔,兩枚失落的背影相互聆聽各自失落的心情。
她不是養在深閨的富家千金,他亦不是門庭顯赫的官宦之子,她與他的相遇,未經媒妁之言,卻是那般情投意合。從幼年就在門前騎著竹馬嬉笑打鬧、親密無間,到豆蔻年華見了他就羞了面頰,那些美好的記憶她總會獨自念叨。
婚后的時光亦是美好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然而他終究要遠行,說是三年后帶著香車寶馬回鄉迎她。他走后,她的思念就如同水中的漣漪,越蕩越密,怎么也理不清了。她聽天上的雁鳴,看門前的綠苔,等風中的落葉,看八月的胡蝶雙雙飛。她只知道他沿著長江去了巴蜀,她不知眼前人就是寫下“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李太白。她問李白巴山蜀水有多遠,李白只嘆“不與秦塞通人煙”。
世人愛讀李白的《長干行》,只因流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美好,卻往往忽略了嫁作商人婦后的孤獨和憂傷。沈從文說:“美,有時不免叫人傷心。”因為時光苦短,因為轉瞬即逝,因為美好的事物總是離我們那么遙遠,一如詩中的伊人,若隱若現在遙不可及的水中央。情,就這樣不知何故愈發變得深沉,而命運卻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長干里的詩,是浪漫的,也是現實的。恰如南京這座城,在如夢如幻的江南演繹著尋常人家的柴米油鹽與悲歡離合。

如果沒有才子與佳人的相遇,誰會在千年后漫步于秦淮水畔,去尋找一個失落了的渡口?如果沒有那個動人的名字和那首纏綿的歌,誰會在千年后躑躅于鵝黃柳綠的三月,去追憶那片鮮艷的桃葉?
那是一個崇尚詩酒與風流的年代,那時候,秦淮河與青溪交匯處的渡口水流深而湍急,來往的船只常常被驟起的浪頭打翻。就在這個渡口,有一個美麗的貧家女子,執著地往返于秦淮兩岸,只為與她的情郎相會;就在這個渡口,有一個儒雅俊逸的男人,對著水上的輕舟,翹首唱著一首《桃葉歌》: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待櫓。風波了無常,沒命江南渡。”
“桃葉復桃葉,桃樹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
這個男人就是六朝名士王獻之,而那個美麗的女子,名叫桃葉。他為她的行程而牽掛、而擔憂,她為他的守候而感動、而欣喜,秦淮水畔的一首戀曲,托起了一段令人動容的風流佳話,更誕生了一個叫做桃葉渡的渡口。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秦淮水岸,譜寫出了一曲人間鵲橋的佳話。
王獻之,書圣王羲之的第七子,與其父并稱為書壇“二王”,是東晉時期的著名雅士。南京秦淮河沿岸是魏晉名門望族的聚居地,王氏府邸就坐落在秦淮南岸的烏衣巷內。據說有一次王獻之用五十兩銀子買了一方桃花硯,來到桃花潭前洗硯時,不覺詩興大發,脫口吟誦:“細柳夾岸生,桃花渡口紅。”旁邊的一個姑娘笑著說:“官人買的是我家的硯,硯背有詩:硯池滿盛落花香,墨透纖毫染漢章。”從此,二人相戀。
桃葉的身世已無處可尋,只有一個與硯臺有關的傳說,朦朧地告訴人們她仿佛是賣硯人家的女子。東晉,這是一個非常講究門閥觀念的時代,可以想見,世出名門的王獻之為一個尋常百姓家的女子動情地吟唱,情之真切,意之纏綿,該是何等驚世駭俗之舉?王獻之不曾料想,他為愛人唱出的歌會讓無數人艷羨、贊賞,成為“吳聲流韻”的佳作,直到南朝陳代,《桃葉歌》仍然為江南百姓所傳唱。
桃葉渡因王獻之的歌而名聲大噪,“桃葉臨渡”也成了千古風流佳話。“桃葉映桃花,無風自婀娜”,浪漫的故事和風景讓一代又一代文人墨客為之傾倒。
久居秦淮河畔的吳敬梓也曾為桃葉渡的傳說而動容,在一首五律詩中,他忘情地寫道:“花霏白板橋,昔人送歸妾。水照傾城面,柳舒含笑靨。邀笛久沉埋,麾扇空浩劫。世間重美人,古渡存桃葉。” 畢竟,美好的愛情,是綻放在人性深處的永不凋謝的花瓣。
風景漫漶處,仿佛看到——那個桃花盛放的季節,一身青衫的王獻之在淙淙的春水中洗硯,瀲滟的波光中,與一個清麗的女子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