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招隱

六百年之隔在空間上可以多么接近？答案是僅僅五公里。在距離富陽市區五公里的地方有一個風情小鎮，名曰黃公望村。這里，就是黃公望當年結廬隱居的地方；這里，就是黃公望畫出《富春山居圖》的地方；這里，山水皆靈也。

隨著景區的車我們一行人緩緩入山，風吹木落，四周寂靜，只聽得到偶爾的蟲鳴鳥啼，溪水流音。一閉眼，在山下黃公望紀念館里聽到的解說此刻還回蕩在耳邊，和著周圍的漫山林蔭給人以恍如隔世之感。

黃公望的生平帶著點神秘色彩，這和他晚年才成名有關，畢竟，當時誰會去記錄一個平常書吏的生平呢？現在的我們只能從丁點記錄中尋找他早年的故事。

據傳，黃公望少時有才，十來歲就能寫優秀詩文，經史子集、詩詞書畫、易經八卦，無不涉獵。只可惜，如此人物，偏偏生不逢時。黃公望11歲時，宋王朝徹底覆滅，蒙古人入主中原。元朝建立初期廢除了科舉制度，將國人分為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和南人四等。南人即原南宋統治下的漢人，地位最低，黃公望就屬于南人，按規定不能為官，若想做官須先從吏做起，到一定年限，視辦事能力如何，再決定可否為官。憑借舉薦，他年輕時在地方上任小小的書吏。

我很好奇那時的他是以怎樣一種心情走入仕途的？或許如天下書生一般，帶著純粹而美好的“治國平天下”的愿望。

他熱心官場，但好像又不是那么專心做吏，據說他有一只鐵笛，既能吹奏又能練武，有點浪漫大俠之感。直到45歲時，黃公望依然還是書吏，后因上司犯了事，也被牽連入獄，出獄后便對官場再無期待，開始云游四方行走江湖。

也是此時，他開始專心研習書畫。至今，人們記住的，不是他為吏的時期，而是他瀟灑的晚年。

如果人生有宿命，那他骨子里的不羈與倜儻，是不是暗暗成就了最后的歸隱？

離開官場后，黃公望還曾以卜術為生，想來卻有些諷刺的意味，別人向他求卦，他又向誰問自己的人生呢？

上山的路兩邊種滿了竹子，其中不乏珍稀品種，據說都是富陽亞熱帶研究所種植的，竹子，虛懷若谷、柔中有剛，還真是隨了黃公望的愿。

一條幾乎沒有標記的土路蜿蜒上山，既不是車道，也不是游步道，正疑惑時，身邊的姑娘告訴我那是黃公望當年上山的路。600年前，黃公望在不遠處的碼頭下船，然后悠然上山。恍惚間土路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時的黃公望應該還沒有決定要在此處結廬，游遍全國山河百川的他在一開始也許只是把這里當做又一個寫生處。

如今，在這條土路不遠處，便是“黃公望結廬”的牌坊，現在的我們從大路上山，不去打擾隔壁老路的幽靜，不久，竹林漸少，更多了其他各式樹木，越靠近黃公望的結廬處越保持著原有的自然狀況。

“小洞天”是黃公望當年生活起居之所，“南樓”是他揮毫潑墨之處，根據他的畫與題詞現代人在原地重建了這居所。

我常常想，為什么游歷過百川的黃公望會選擇在這里隱居，大約是他與這山水有著“伯牙與子期”的相識之感吧。推開木門，時光仿佛退回六百多年前：院里堆著柴火，墻上掛著蓑衣，客廳的八仙桌等陳設，均是生活中的模樣，似乎在等待外出的主人歸來。南樓，翰墨沉香。此刻正值夕陽西下，房間內光線稍許昏暗，憑欄遠眺：

“入山眺奇壑，幽致探何窮。一水清岑外，千巖綺照中。蕭森凌雜樹，燦爛映丹楓。有客茅茨里，居然隱者風。”

就是在這里，《富春山居圖》的傳奇，開始了。

晚年的黃公望徹悟蛻變而為一峰道人，七十多歲時應師兄無用師邀請，在南樓鋪開紙卷，著手作《富春山居圖》。他為此游遍富春山水，隨身帶著紙筆，走走停停，走走畫畫。黃公望是孤獨的，他的知己便是這日日相伴的山與水，他是在畫山水，也是在于天地對話，或是在反觀自己的前半生，或是在感慨宿命的無奈，或是想干脆卜一卦自己的人生。就這樣，數載之后，《富春山居圖》誕生。

之后這副奇畫坎坷的經歷，也正如黃公望歷經波瀾的一生。它被珍藏、被焚燒、被錯認，多少人為它瘋狂，多少人為它痛心，失蹤、戰亂最終使之分隔兩地，也正是這份殘缺，使畫作更添歷史的滄桑之美。

歸程中，同行的講解姑娘指著前方的一座山峰說：“這個叫主人峰，黃公望號一峰，這個山峰便是他自己。”回頭遙望，黃望公像面對著主人峰，一峰便是一人，正煢煢孑立，施施然俯瞰大地，望盡千年歲月……

富春山水與隱士黃公望，終究是誰造就了誰？

傍晚，我們在山腳下的黃公望村里用餐，這里也是一副山水靜美的畫面。酒飽飯足之時，回憶起剛剛走過的山路聽過的故事，竟也覺得酒中帶著幾分仙氣。

隱士生活，在這里好像也不是那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