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秋天,我在蘇州待了很久,我已經不記得那是個怎樣的年份,卻總會回憶起美好的時光里的片段。
臨頓路和平江路之間的某條巷子里,曾經有我暫時的居所,臨頓路西邊就是頗有名氣的觀前街,平江路則尚未改造成今天的模樣,仍然是一條臨水的老街,靜悄悄的,只有老人走來走去。有一條小河是從巷子里穿過的,河邊有垂柳,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上了年歲的老樹,傍晚的時候,樹蔭就蓋住了水面,你能聽到咿咿呀呀的聲音,那是有人劃船經過——是真的船,不是載游客觀光用的。
江南的秋天來得晚,已經秋分了還覺不出涼,倒是桂花數著季節的節拍,準時開了。于是,當空氣漸漸變得寡淡的時候,一股幽香恰到好處地填補了嗅覺上的空白。每天傍晚,暮色不緊不慢地淘洗了白日里的喧囂,尋常巷陌,燈火闌珊,偶爾有稀稀落落的蟲鳴回蕩在這清秋的時節里,不經意地忽然發現,淡秀天然的清香已悄然融化幽幽的月華中了。
雨后的蘇州也是宜人的,青石板上的水漬或濃或淡,像抑揚頓挫的吳儂軟語,總讓人覺得這水滴里藏著古老的歌子。巷子深處有幾口井,早晨的鳥兒開始鳴叫的時候,老人就來到井欄邊打水了。仿佛自來水總不如井水似的,附近的老人寧可多走百十米路,也要拎一桶井水回去。
蘇州人對吃是真的講究,我記得臨頓路上有一家啞巴生煎,每次去吃都要排隊;長發商城在中秋的時候會賣鮮肉月餅,一揭開鍋,濃郁的香氣總會讓我恍惚起來;還有雙塔附近巷子里的燒餅,淺淺的咸夾著蔥花的香,就著酸梅湯,我一次可以把整張餅吃完。
吃過餅,我和其他蘇州人一樣,摸著腹中的滿足感去觀前街遛彎。有一次我在玄妙觀后面的空地上坐久了,竟忘了時間,等到回過神來,只看到滿地月光和婆娑的樹影,大殿的檐角上掛著幾個破鈴鐺,不時絮叨幾句,像是要活過來似的。

白天的時候老人離不開茶——在蘇州怎么能不喝茶呢?蘇州有的是喝茶的好地方,我在滄浪亭喝過茶,在網師園喝過茶,在耦園喝過茶,在怡園喝過茶……怡園很小,但是清凈,一扭頭就能看到不一樣的景。老人喜歡到怡園唱昆曲或者評彈,絲竹一響,眼前的畫面就慢了下來,泛起了淡淡的昏黃。仿佛坐上一條烏篷船,在緩緩的起伏中沿著江南古老的水巷隨波漂蕩,晃悠悠地,晃悠悠地,拂過了一扇門、一簾窗、一片云也似的流年。小小的烏篷船像一柄犁頭,犁出了江南長長的青絲,犁出了童年記憶的脈絡。“不到園里,怎知春色如許。”小園香徑獨徘徊,江南的小園,曲折通幽,一眼是難見其全貌的。這樣的園子,天生便是昆曲絕妙的布景。
也可以去船上喝茶,運河邊上多得是碼頭,從閶胥橋坐船能一直坐到虎丘,一邊喝茶,一邊看橋。蘇州的橋是真多,各式各樣的橋,長的,短的,平的,拱的,這些橋聚在河面上,成了蘇州城的一種隱秘的生命符號。
船行到山塘街,四周就熱鬧起來了,河道兩邊的岸上都是商鋪,賣絲綢料子,賣手帕,賣折扇,賣老冰棒,賣綠豆糕。遠遠地能看到虎丘山,不怎么清晰,但確是虎丘。
唐朝的詩人張繼也沿著運河坐船到了蘇州,他在楓橋的岸邊住了一晚,寫下了著名的《楓橋夜泊》。穿過鐵嶺關苔痕斑駁的城門,就走上楓橋的石階了。腳下的楓橋,是一座普通又普通的石拱橋,和蘇州城里無數石拱橋一樣,高高的橋拱如同老人駝起的脊梁,橫跨在一灣久負盛名的靜謐的水面上。其實,我拾級而上的這座石橋,已不是當年詩句里的那座橋了,原來的楓橋在明朝崇禎末年和清朝乾隆三十五年重修過,咸豐十年終于毀塌了,如今的楓橋建于清同治六年,距今才不過130多年的光景。

看整部《全唐詩》,刻有“張繼”這個名字的只那一首《楓橋夜泊》,羈旅的孤獨與落榜的惆悵造就了張繼夜泊楓橋時的情思,失意落魄的書生就這樣在中國詩歌長卷上最輝煌的一頁里占據了不朽的位置。因了這首詩,楓橋從此成了中國懷才不遇的文人心靈的歸屬,無數文人在這里憂思懷古,無數詩句在這里誕生,連那個“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傲世風流才子唐伯虎也在楓橋前落淚感懷。
楓橋不遠處就是寒山寺,碧瓦黃墻的照壁,苔痕點點的青石,虬髯一般的香煙在寺院上空繚繞著。蘇州的寺廟,小巧精致,回廊繚繞,曲徑通幽,古人有文贊寒山寺曰:“一入其門,清幽蕭遠,別為一境”,在此處參禪,冥思之間定有幾分悅目與陶然。
只可惜,楓橋和寒山寺每日都有許多游人前來,離詩里的意象已經太遠了。
清凈的是盤門,蘇州城南的一座孤零零的城堡。說是關隘,卻不見險要,只見秀麗,江南的刀光劍影也是柔美的。
也只有在蘇州才會有蕓娘這樣的女子,才會有沈復這樣的通曉人情的男人,才會有滄浪亭里尋常人家的恩愛。——愛情發生在蘇州,該是多么美好的事。
那一年在蘇州,我讀到了清朝文人沈朝初寫的《憶江南》:“蘇州好,城里半園亭。幾片太湖堆崒嵂,一蒿新漲接沙汀。山水自清靈。”那年的蘇州就是這個樣子,方寸之地有低眉婉轉,紅塵背后有幽幽林泉。
后來,秋天漸漸到了尾聲,臨頓路和平江路之間的巷子里的桂花也謝了不少,但靜靜地呼吸,還是能感到滿腹都是淡淡的甘甜和醇厚,仿佛古老宅院里飄出絲絲縷縷陳年米酒或是剛剛煮熟的糯米的幽香。這樣的味道讓我莫名覺得溫暖,周身彌漫著無法言說的幸福。
然后,環顧四周,悠悠的河水正穿過斑駁古樸的老房子花窗上的縫隙,水中泛起的微光掠過雕刻在屋檐上的小獸、青磚上簡潔的紋樣、木質窗臺上幾株瘦瘦的小花。古老的白墻黛瓦隔開了一戶一戶尋常人家,徘徊在小園香徑中的無名詩人,低吟殘缺的詩句,斷斷續續地拼貼出隔年的憂傷。
江南畢竟還是溫和的,即使已到了霜降的時節,風依舊那么柔,那么輕。我在立冬到來前離開了這個古老的城市,以后也回過蘇州幾次,卻總是匆匆來了,又匆匆走了,再也沒有如這般長久地待過。
所以至今我仍記得那年的蘇州——那年,我在蘇州待了一個季節,卻仿佛留下了半生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