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狂想曲

周滿珍

很長時間讀《牡丹亭》，都難以體會如花美眷杜麗娘，會因游園時的一個春夢，誤了卿卿性命。游歷的一大好處，是熟悉的景物會讓你不期然憶起一首詩，一本書，從此和它的主人心意相通。2012年，當我漫步在翡冷翠有著千年歷史的維琪奧老橋，橋上摩登旅人，橋下流水湯湯，兩岸皮蒂宮、烏菲茲宮（今日已成美術館）賞心悅目，圣百花大教堂尖頂觸手可及，隔著時光的河流，突然就和明朝湯顯祖莫逆于心，感受到了幸福在人間，人間在翡冷翠。

畫家黃永玉說，初見一個城市，便生出離別的悵然，肯定是真愛。而我在翡冷翠，前后加起來不超過三個小時，卻是不死的三個小時。

如同韓劇里的灰姑娘，開局總是凄慘，一個偶然的意外，白馬王子降臨，成就了一段可歌可泣的人生。成全我和翡冷翠的，是米蘭機場大罷工，航班無法按時起飛，我和翡冷翠，多出了3個小時共處。

我不清楚跟團游翡冷翠的“苦主”們是否心照不宣，導游帶我們去市政廳看的大衛雕塑并非真身，米開朗基羅的原作，藏于佛羅倫薩美術學院美術館。跟團出境游，我從不以“血拼黨“為恥，但在翡冷翠，分外舍不得把時間花在購物上。不顧我糟糕的英語和獨力承擔長途的士費的代價，一個人去看真正的大衛。

感謝翡冷翠人的日常被一種古老優秀的文化浸泡著，一個單詞David，無須多言，佛城的士司機，準確地將我送到學院美術館門前。我于雕塑是門外漢，比起追逐藝術之美，我更喜歡面對面實證的快感。在兩人高的大衛雕像前，文藝復興金光拂面，或許，這一秒這一刻，才是刺激我們不遠萬里追尋到此的費洛蒙，能圍著他們暴走一圈已令我想對每一個路過的人微笑。

心滿意足地從美術館出來，日頭正好，晴朗耀目的好天氣，最適宜漫步。轉幾個彎，便看見一個老教堂，上書圣馬可。比起翡冷翠另一名景—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雄壯奇偉，圣馬可實在”小家碧玉“了點。前者作為歐洲第四大教堂，當年設計穹頂、鐘樓時，直奔“老子天下第一”的名頭去的。說得文藝點，是為蒸蒸日上的佛羅倫薩代言，要在周邊小伙伴西耶納和比薩新建的教堂中力壓群芳；說得勢利點，該富甲一方的佛羅倫薩人擺闊啦，背后的曠世金主—美第奇家族，讓一切皆有可能。

總之，我一進百花大教堂就奉陳丹青為知己，被穹頂上巨幅壁畫《末日的審判》震撼到了，遑論被很多游記提到過的圣喬萬尼洗禮堂的金門，米開朗基羅曾經盛贊它為“天堂之門”。站在“天堂”前，看著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圣經浮雕畫，凡夫俗心亦能體會到陳丹青所說的“五雷轟頂”。在百花大教堂，導游留給我的時間只有40分鐘，還未從藝術的光暈中醒過來，甚至都沒得來及爬完大教堂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臺階，站到教堂穹頂之上，一覽翡冷翠全城，找一找明信片上的維琪奧老橋，便被導游押走了。意猶未盡的翡冷翠，教我如何不想她？

何況，佛城有二十幾個教堂，每個教堂皆有可觀可留之處。這個不期然而遇的圣馬可，我原也只是走馬觀花，三年后看了陳丹青的《局部》后，清淺的幾瞥，衍生出無窮的奧義。他專門辟了《圣馬可教堂》一章，來談二樓小禪房弗拉·安吉里柯的濕壁畫的各種佳美，我才醒悟到那個寂靜的下午，我一個人在寂靜的禪房里，直面的，是600多年前，另一個人的十年和匠心。陳丹青說，如果你在翡冷翠只有一天，一定要去圣馬可教堂，因為歐洲最好看的不是油畫，而是濕壁畫。宗教會沒落，宗教畫不會。為富并非總是不仁，安吉里柯這些畫，也是受美第奇家族贊助。其時，羅馬教庭想召他做佛羅倫薩主教，相當于今日市委書記，安吉里柯委婉拒絕了，寧愿把自己關在禪房里畫畫，一畫就是九年。今日帶著故事，回看那些濕壁畫，綿長的感知弧線里，除了藝術的美好，還多了命運的詠嘆。

但作為旅行者，更長久的美好凝視，惟有交給未知的下一次旅程。彼時彼刻，我必須去會一會維琪奧老橋。

維琪奧老橋已有千年，最初出現在我的美夢里，則因徐志摩的詩集《翡冷翠一夜》。也是佛城大粉絲、出版過《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黃永玉坦言：“徐志摩的極限功績是為一些有名的地方取了令人贊嘆的好名字，如康橋、香榭麗舍、楓丹白露、翡冷翠……至于徐本人，不過是一位漫游巴黎的“大少爺”而已?！薄遏淅浯湟灰埂氛切齑笊贍斔徒o陸小曼的結婚周年紀念禮，大學畢業時準備論文，我在圖書館資料室里，偶然見過新月出版社的初版封面，赫然是維琪奧橋，由著名雕塑家江小鶼所繪，徐志摩在序言里曾專門致謝。

1926年的詩集版本早就消失在時光的塵埃里，但我眼前的維琪奧橋，卻和當年并無二致。這種興嘆之感，最是黃永玉寫得入心入肺：“在中國，想古人的時候，翻書而已；在翡冷翠，上他家去好了。喬托、米開朗基羅、達·芬奇、但丁、薄伽丘的家，都在。跟活著時一模一樣，窮就窮，富就富，用不著今天的子孫來做不倫不類的擦脂抹粉……”由此可見，被眾多涂脂抹粉式故居荼毒著的我們，多心儀那一點天然去雕飾，然后相信，這世上真的有不被歲月崩壞的存在。

而我之所以提及江小鶼先生，是在我生活的武漢，經常可以偶遇他的青銅雕塑作品，最為人熟知的應是漢口民族路民權路民生路三路交匯處的孫中山銅人像、武昌首義廣場孫中山像、漢口中山公園蔣介石青銅騎白馬雕塑等。這位活躍于民國上流社會，因此接到不少權貴私人訂制大單的雕塑家，和那個年代的所有藝術大家一樣，既有留學背景，國學底子亦深厚，熟知古代青銅鼎彜，并喜好鑄造，“銹綠斑駁，幾可亂真”，可以想見其做工之精良，可惜好多在1958年大煉鋼鐵時被毀，武漢能留下一個叫銅人像的地標，是城市的福氣。

青銅鼎器曾是楚地一絕，大熱電視劇《羋月傳》，思鄉的羋姝羋月老說我們楚地如何如何，如今要見識她們言說中的楚風雅致，也只有到湖北省博物館，方能沐點古風了。

黃永玉在《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寫道：每見杜鵑花開，聞布谷鳥叫，便思念沅陵鳳凰，并在佛城附近，有杜鵑花開的芬奇小城山郊置下房產，取名“無數山樓”。阿諾河畔惠風清流，維琪奧老橋駐顏有術，我亦竟夕起相思，思念起我老家的燕塘橋，春來燕塘水綠如藍，橋的另一端是萬頃良田，紫云英盛大綻放。黃永玉給阿諾河起名“婀娜”河，如果上帝施予我選擇的權利，我也想在翡冷翠老一段時光。石板路老城，散步健走兩相宜；滿城皆是美麗的老教堂老建筑，世家子弟范擺在那兒，隨便走隨便看均好。累了，處處有咖啡館，夏天，兩排老房子間的間隙，自然形成了清涼的陰翳；阿諾河川流不息，隨時都讓人生出遠意。我在很久以前的一篇專欄里寫過，佛城美亦食佳良，鹵牛肚牛肝亦是吃中絕色，總之，具備完美的長駐之城的一切條件。問題是，命運女神何時對我微笑，發準入牌給我？

黃永玉67歲時，聊發少年狂，從香港遠走歐洲街頭作畫，從塞納河畫到翡冷翠。佛城咖啡館、小飯館亦多白發蒼蒼的侍者，從佛城歸來后，我真的動過在此地謀生的心思，為了積攢能量，2014年底還開了一家咖啡館，增廣謀生技能，可惜結局潦草心酸。

江南才子唐寅和大畫家白石先生，用“愿為青藤門下走狗”，表達對前輩大師徐渭的崇高敬意。身為無知無畏藝術門外漢，只好跟著市場潮流譜點狂想曲。中國游客遍天下的時代，我或許可以到翡冷翠美術館、老教堂當一名導覽，既能掙一點零花錢，又能成為米開朗基羅、達·芬奇、但丁的門下走狗，終日向世人宣講他們所代表的文藝復興的光華燦爛，豈不也是美事一樁？

注：佛羅倫薩意大利語為Firenze，因徐志摩的詩集《翡冷翠一夜》而得名翡冷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