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嘯程
劉先生是我很早就認識的人了,當我還在上小學時,他作為一個青年人就常常以復古主義者的模樣在我面前出現,不厭其煩地向我和我的玩伴們宣講令他醉心良久的歷史事件。盡管當時的我還十分幼稚,但我已經懂得如何尊敬有知識的人并盡量去滿足他容易膨脹的自尊心。可我的同伴們并不懂得這一點,他們把劉先生每一次猝不及防的出現都看作是突然襲擊,他們用石子、木棍,甚至用啃剩下的雞骨頭驅逐他,并以此為樂。劉先生并不惱怒,反而微笑地看著那些施暴者,也只有在他剛剛換上的白襯衫被湯汁玷污時,才微微皺一皺眉。
當我們都長得稍大一些的時候,劉先生在孩子們中的境遇漸漸好轉起來,他也慢慢懂得了如何抓握住男孩子們都正萌生著的興趣,開始用從古至今的戰爭藝術史代替之前的孔孟老莊。有時我會忘我地為他鼓掌,但接下來我就受到其他孩子的嘲笑和推搡。世事就是這樣,我憐憫乞丐的行為常常被視作善良,而同情劉先生的心思卻每每被看成恥辱。
聽口音,劉先生不像是外地人,但沒人在小城里聽說過他的家世,面對他人略帶戲謔的追問,他除了大侃特侃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之類的話,偶爾也會留下一句“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嘆息來。只在他人生里少有的一點戀愛時光里,他試著向我們吐露他的心聲,他說那位女士身上散發著來自雨巷深處的潮潤水意,燙染過后的長發仿佛再別康橋中蕩漾著夕陽的清波。在那段日子里,他著力向我們宣講發生在歷史長河中的一切愛情故事,我覺得他似乎已到了生命中的頂點,卻始終為他隱憂。終于他可憐的愛情就像自古以來流傳更為廣泛的另一些典故一樣,以凄涼的悲劇收場。一個月后的一天,他在樓前的空地上被一群文身的人圍起來暴打一頓,他平日里的信徒們都袖手站在一邊饒有興致地旁觀,他們大概是第一次見到劉先生臉上除了微笑之外的另一種表情。我是最后一個趕到現場的人,在擁擠的人群中看見了呻吟不止的劉先生,斜的軀體旁是幾十張冷漠的面孔。我不敢公開質問他們的見死不救,只會蹲在劉先生身邊抽抽搭搭地哭,劉先生倒是對我很禮貌地擺擺手:“量力而行,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幾分鐘后他就像一根彈簧樣地彈跳起來,踉踉蹌蹌地向遠方走去,囁嚅道:“當真是勞費人力,打我,一個人不就夠了嗎?”我聽出他的聲音里飽啜淚水。
時間流淌得絲毫不留情面,當我在異地求學失敗,像條野狗一樣地回到故鄉后,不經意間又想起了那伴我度過人生第一個十年的劉先生,卻無法再聽見他的聲音了。幾個月后,我又漂泊到了南方沿海一座近乎完全西化了的城市,我花光了所有盤纏,成功墮入流浪漢的行列,被押送進擁擠的救助機構。沒等我最終覓到與我一樣流落他鄉的劉先生,救助機構的主人就在一次醉酒中死亡了。機構里所有的流浪漢都被換上一件雪白的衣服準備好眼淚去參加葬禮,否則就要被剝奪在此白吃白喝的權利。我剛踏進葬禮現場,就看見七八個珠光寶氣的婦女蹲在地上昏天黑地地哭,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聽見了一聲熟悉的男低音:“按《十二銅表法》里的規定,婦女在公共場合不得無節制地號哭。”
下一秒,幾個穿著筆挺西服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劉先生移了出去。
【點評】劉先生只是一位連名字都配不上的人物,但也可看作是這個文化備受冷遇的時代里受苦受難的典型,劉先生的痛苦是后知后覺的,劉先生的迂腐是可笑可泣的,但當讀者自覺或不自覺地聯想到生活中其他的人時,劉先生,竟顯得有些高大了。或許這并非作者的本意,也或許作者正是想留給我們一個相互交織的復雜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