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鵠
蘇紫紫是王嫣蕓一瞬間的自我,一件藝術作品,一個不存在的妹妹,一個令她出了名也飽受傷害的新聞標簽。王嫣蕓曾想徹底離開蘇紫紫,“忘掉她,否定她”,但最終,她還是接納了她。
王嫣蕓哭了
2015年最后一天,王嫣蕓女士去看了心理醫生。前一天,她在《奇葩說》第三季錄制現場崩潰大哭,哭到把自己都嚇住了。“好多問題我以為自己已經想明白、理清楚了的,其實還是沒有解決?!?/p>
當天的辯題叫“臭不要臉到底是不是壞事”。王嫣蕓所在的正方所持論點為:是。5年前,19歲的王嫣蕓還是中國人民大學徐悲鴻藝術學院的大二學生,因為用“蘇紫紫”的化名在個人作品展中展出自己的人體照片而紅遍網絡,同時也飽受爭議?!镀孑庹f》作為近兩年流行的真人辯論節目,素以辯題大膽、挑戰價值觀著稱,今年3月4號播出第三季。在約4萬報名者中,王嫣蕓成為被選中的新“奇葩”。
發言前,王嫣蕓自認為情緒平靜,即使有辯手拿“脫衣服算不算臭不要臉”來立論,她在心里構筑的回擊“也是挺有理有據的”:“首先我不覺得脫衣服就是不要臉,如果我脫衣服的照片被人爆出來之后,我偏說這個不是我,我否認自己做這件事情,那才是不要臉?!焙髞硭龑Α度宋铩酚浾哒f。
王嫣蕓的邏輯是:否認自己做過的事,你以后的路會更難走,你不得不用一個謊言去圓另一個謊言,這樣可能會失去人生最根本的利益—像一個人一樣真實地活著。
但一旦到真正開口,“脫衣服”三個字開始魔性地在她腦子里回蕩,“即使理智上知道沒有人是在針對我”,但王嫣蕓感到自己“心態亂掉了”。她開始揪住這個辯題不放:“男人可以,女人也可以,為什么你覺得我沒有使用自己身體的權利?在我看來,一個女生就是做了性工作者,只要她不是被迫的,那也是她的自由,我對此不會有一點點歧視?!彼肋@時“已經辯歪了”,但她不能控制地“就是要把脫衣服這事給說清楚”。說的過程中,她感到自己在發抖,并且“毫無道理地可憐起自己來”。
這場錄制以王嫣蕓爆發性的大哭結束,“辯完坐下來的時候眼神都是木的”。蔡康永在現場試圖安慰她,跟她說話,她一個字都不想回。一個月后,向《人物》記者復盤這一幕時,王嫣蕓感到最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說著說著我自己也覺得羞恥起來”,“我發現那一刻我居然有很強的愿望向大家證明‘我也是個好姑娘。從理性層面,我覺得‘好姑娘是個十分滑稽的事,因為這種‘好的規勸本身就是反女性的,但那一刻我就是有特別強烈的愿望想要得到在場所有觀眾的理解,就差說,求求你們,來理解我吧。”
《奇葩說》大半年前就找過王嫣蕓,她當時拒了。那會兒她剛錄完《我是演說家》,“很疲憊、快被掏空了”。語言類真人秀經常需要參加者把自己拋進去,在《我是演說家》里,王嫣蕓幾輪的演講主題分別是“我是誰”、“我賭你值得相信”—談的幾乎都是自身經歷。演講臺上的王嫣蕓全身黑,看起來像個女斗士,節目編導侯昉當時對她的印象是“剪了個‘女魔頭那樣的齊劉海短發,眼線畫得很深,表情凝重”。她講到自己的父母、外婆,講她分崩離析的家庭締造出的混亂童年,講“蘇紫紫”歲月里被掠奪與被損害感時,情緒劇烈起伏,不時淚盈于睫。
現在看來,她當時的演講有點像控訴了,但現場效果很不錯:她是唯一一個四位導師燈全亮的演講者,劉嘉玲走上來擁抱了她,那一瞬間的感覺是“溫暖的、被理解的”。有人好奇她為什么事隔多年還愿意上電視談起當年的不愉快,王嫣蕓說,她對“講”這件事可能過于依賴,一方面在面對“還有很多困惑解決不了”的過去時,講述是她理解自己痛苦所在的方式;另一方面,她也需要通過講述讓自己感到“被傾聽、被接納”。
接受《奇葩說》的再次邀請是因為“整個2015年都過得特別平靜”。她今年25歲,盡管傷痕文學般的童年、底層社會新聞色彩的家族史、在“裸?!薄疤K紫紫”等詞語中幾乎異形的大學時代,以及退學后迅速走進婚姻的突兀轉折—這些高密度的人生情節有時實在容易讓人忘記她其實是一個生于1991年的年輕女孩。她對自己的定位是一名藝術從業者,去年,她接了好幾個展覽邀請,然后就是專心做作品,后來分別在聯合國歐盟使館和798的亞洲藝術中心展出了,“人有了作品就會特別安心?!彼f,到了步入婚姻的第四年,丈夫給的安全感一如當初,令她被“規律的、有秩序感的”生活繼續滋養著。每天起床后健身,練腹肌,學會做一大桌子好吃的川菜。如今已經變成朋友的侯昉覺得王嫣蕓“連表情看起來都比以往放松了,沒那么苦大仇深”?!镀孑庹f》找到她時,王嫣蕓覺得,辯論這事聽上去很好玩,她現在可不是那個被掏空了的人了,“感覺自己是滿的、挺自信的,覺得能上電視去眉飛色舞挺好的”。
這種好狀態未必是幻覺。然而也和之后她在《奇葩說》錄制現場突如其來的低自我評價形成了令人崩潰的落差:好像一個一直在勉力自救的人,以為自己已經上岸了,結果一個浪打來,再度落水。更糟糕的是,她以為自己學會游泳了,其實在海里根本浮不起來。
12月31日天氣晴暖,王嫣蕓坐在一直以來她最抗拒的位子上,在一位心理醫生面前,又花兩小時說了自己的故事。她頂著一頭薄薄的短發,看起來像一根瘦長的柳條—她問醫生,為什么她覺得自己總是把握不好和人的距離,“要么就很警惕,很敵對,什么都不說,要么就像個傻子一樣,完全不設防,什么都說?!?/p>
“醫生對我說,你的心理年齡只有3歲,并不是說能力只有3歲,但你的心理年齡在3歲那一年就停了?!?/p>
聽到這里,王嫣蕓快淚如雨下了—3歲是父母分開、沒人要她、她被扔給外婆的年紀?!八f你在所有的場景里,都會非常急切地找一個你覺得你可以信任、你可以愛的人,然后恨不得把自己拋給他。如果找不到,你就會覺得自己做錯了,甚至會情不自禁地發抖。你總害怕因為自己的錯誤被拋棄,所以你永遠都想要得到別人的諒解?!?
蘇紫紫前世
“蘇紫紫”風波已經過去5年了?!奥隳!碧K紫紫約在2011年后半年用回了本名王嫣蕓—盡管她并不喜歡這個“有點矯情”的名字,一度她恨不得“蘇紫紫”這人沒存在過。
總之,“忘掉她,否定她”。在一篇名為《性別、身體、羞恥與放下》的文章中,王嫣蕓寫道,回避蘇紫紫,是不想把自己放在某種受害者的名號下,不想被人們誤會自己的職業身份,“是想為自己掙回創作者的尊嚴”。
骨子里,王嫣蕓渴望變成強硬的藝術家,酷酷的創作者。2010年秋天,大學二年級的王嫣蕓接到期中作業,命題作文“火柴盒子”,專業老師還交代,做完了,全班14名學生一起做個聯展?!按蠹叶纪ζ届o的,就是作業嘛,就完成唄。然后他們做的東西—我看到有人居然真的就做了個火柴盒大小的盒子,拖出來里外圖像不一樣之類的,特別無聊?!蓖蹑淌|回憶,只有她野心勃勃,“我想這都要開展覽了啊,我當然要做個大的?!?/p>
19歲的王嫣蕓大學念得心不甘情不愿,“就覺得門檻很高,但教給你的特少”。高考她的第一志愿是中央美院,一心想當職業藝術家,被調劑到人大徐悲鴻藝術學院學視覺傳達這個偏實用的專業,“同學后來基本都去廣告公司了”,她跟他們格格不入。
她當時做兼職,每天往建外SOHO跑?!澳抢锏姆孔犹貏e像火柴盒嘛,你會覺得人在里面是被去人格化的,存在感特別低?!膘`感由此而來,“空間扁平狹小,自我被抹掉這是一種。我又做了個對立面的,就是一個很大的六面鏡體,人可以爬進去,哇,里面全是你,全是大寫的自我。”這些是裝置。還不夠豐富,她又找了個攝影師,拍了一組在自己房間(大二她就搬出去和男友住了)的照片—沒穿衣服。“我就想說,哎,如果這個空間是你的話,你是不是可以去掉掩飾啊,和自己的身體相處?”
展覽前3天,全班其他13個人宣布無法如期交作業。導師宣布展覽取消。王嫣蕓想,那我就自己辦個展。“一方面我覺得就該這樣做事啊,要搞就不該隨隨便便搞嘛。一方面,是想出風頭啊。”王嫣蕓承認,“我一直都特別想贏,虛榮心爆強?!?/p>
高中時,她長期考第一,“有時覺得自己沒準備好,這次考不到第一了,我就裝肚子疼,不去考試。缺考也不肯考第二。”她承認這種心態很扭曲,但“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父母分開后,王嫣蕓跟著外婆過。在她的記憶里,母親成了父親嘴里的“婊子”,隨著她長大,有時候也會被連帶上比如“你不要變得跟那個婊子越來越像”。“我爸娶了我后媽,后媽還帶小孩,我媽沒結婚,她是年輕時候特扎眼、特張揚的人,喜歡蹦迪,反正她也沒要我。”兩邊各給一點錢,放在外婆那兒,權當給王嫣蕓交學費。
湖北宜昌,長江邊一片破舊的棚戶區,王嫣蕓在一座陰暗的筒子樓里長大。后來她讀到虹影小說《饑餓的女兒》寫的是重慶十八梯,也是江邊棚戶區,那種“打罵聲、尿騷味、吵吵嚷嚷混亂又窒息的感覺”全都一模一樣。
有一天,她突然被告知,學費沒了。舅舅賭博,外公喝酒,“錢被他們撬走了”。她父親不肯再給錢,但是鬧過來,“兩家從此擺出要砍的架勢”。
2007年,臨江的棚戶區被開發商看中,面臨拆遷?;剡w房地處偏遠,想留下也行,得補商品房差價?!拔壹耶斎皇茄a不起”,王嫣蕓說,她當時高一,每天回家看到的圖景濃縮為“就是我外婆以各種激烈姿勢抗拆”。
王嫣蕓在學校里沒有同齡人的朋友,“怎么可能有呢,我每天擔心著錢,今天是不是又要找我爸要錢,他不給我怎么磨,回家后我奶奶(指外婆)又做什么了”,她的世界離大家萬里之遙。她很感激外婆的一件事是,從小學在各種惡劣條件下都沒說不讓她學畫,她也自信小有天賦,“我的畫屬于老師看到立即就會‘喲呵,眼睛一亮的那種”。
學業和畫畫—是一地雞毛的生活里唯一她能掌控的東西。虛榮心就是求生欲?!叭绻也缓脛伲以缇屯炅耍阒绬??”坐在北京麗都一家窗明幾凈的面包店里,王嫣蕓向《人物》記者回憶她在學校附近一家面館經歷過的心驚肉跳的一刻。她當時高三,正“矯情地”為到底是報考央美還是清華美院煩惱,猛然發現給他端面的是她一個初中同學—她曾無意中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家境糟糕。對方放下面時遲疑地說了句:“你是王嫣蕓哪?”
“他樣子變了,變得不好看。那種不好看是,他的人生已經失控了,并且他不會再有機會跳出來。我到現在都記得他當時看我的眼神。”
生活的另一面是由一連串謊話組成的甜美氣泡。王嫣蕓也交了一個男朋友,屬于那種“父母恩愛、陽光單純的小孩”。有一天體育課,對方正在跳馬,她戴著小賣部里買來的綠色獠牙沖上去表白:xxx我喜歡你!“哥們直接從空中摔下來,臉著地,真的都摔爛了,哈哈哈?!睆拇四泻凵狭怂窠涃|的瘋瘋癲癲。
王嫣蕓發明了另一重人格和男孩談戀愛?!罢f到父母家庭什么的,我就打哈哈,或者說,跟你家一樣啊?!狈艑W,男友送她回家,她永遠停在棚戶區800米外的一新建小區門口,笑著說:好了我到了。她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生活的環境,不僅僅是窮。“我去他家樓下,他奶奶在澆花,水不小心灑我身上,場景是這樣的。他要去我家呢?我外婆在跟拆遷的人拼命,刀子能飛他身上?!?/p>
2009年高考,蘇紫紫既沒考上央美也沒考上清華美院,被調劑到了人民大學。男生留在了本地上大學,電話里興致勃勃地聊起了社團、足球、游戲以及各種新鮮見聞,埋怨王嫣蕓道:你看你都不關心我的生活。在國美電器剛站完一天柜臺,拿到了80元日薪的王嫣蕓想,分手吧,我真是演不下去了。
對王嫣蕓來說,大學和高中沒什么區別,還是要考第一,另外就是要瘋狂賺錢。同班一個女生和她一起去應聘一份兼職,被問為什么想做這份工,“她說就是為了鍛煉自己”。王嫣蕓在心里冷冷地想,那你還是留給我吧,我要賺錢。
四川小吃刷盤子,時薪50。發傳單8小時,日薪200。在58同城或者趕集上按兼職、日薪300以上搜索,一些奇奇怪怪的職位就出來了。王嫣蕓去應聘過“公關”—無疑是夜總會女郎,她跑了。還去面試過一個“香港愛心天使”,面試在一個咖啡廳里,幾對夫婦模樣的人坐在不遠處朝女生們指指點點。她聽一個姑娘說,“愛心天使”其實是“用那么長的針讓你捐卵子”,立即嚇得逃之夭夭。
她在自己宿舍的床上掛了個簾子,捂得嚴嚴實實,“每天在里面數錢,不想讓人看到”。老師建議同學們買個數位版,2000多塊,“頭都大了,怎么才能一次性賺到足啊?”
她那時候的設想是,能賺到1萬塊錢就行了,“那樣整個大學就不用愁了”。
蘇紫紫紅了
王嫣蕓很快發現,做人體模特(教學用)行價一天300塊。碰到靠譜的藝術家,甚至不失為愉快經歷。有一次,她被一個“模頭”帶到劉錚的工作室,讓她印象深刻的是“那天一大半模特看起來都是老年農村婦女那種”。她后來才知道,劉是有名的觀念攝影師,“可能看我神情抑郁,他讓我演一個斷頭臺旁邊的女人”。過了好幾年,她的朋友在一個展覽上看到這組名為《國人》的作品,“里面有個人好像你”。
王嫣蕓自稱對“脫掉衣服”沒有心理障礙?!昂痛蠹乙粯樱乙脖唤袒嗽跇O其私密的場合,這樣(裸體)是羞恥的”,但她本人真這么做了,卻沒有發生那樣的感覺?!度宋铩酚浾邌柺欠褚驗楫敃r賺錢的迫切性超過了其他一切,她認真想了想,回憶起即使是第一次全裸,也并不覺得不適,“只能說那種教化過于空洞,在我這里根本不起作用?!?/p>
但出于社會化動物的警覺,她還是隨手起了個化名:蘇紫紫。從此這成了她“脫掉衣服”時的名字。
“火柴盒”的展覽日如期而至,即便同學們全部拒展,但毫不影響王嫣蕓大干一場的斗志。她借了學校一間大教室,從天花板垂下漁線,掛著她那組“表達身體與空間如何相處”的裸身照片,教室中間擺放裝置。到達教室前有一個甬道,她嫌“不好看,沒有儀式感”,買布把整個甬道包起來了,光布就花了她4000塊,整個展覽用盡她的積蓄,還跟人借了5000塊。
她讓朋友帶朋友來玩,網名“非我非我非非我”的線永京就是這么被招呼來的。“有人跟我說人大有個女生辦裸體展,我當然就來了。”
線永京其時26歲,剛從一家旱澇保收的事業單位辭職,全職給新浪視頻當“拍客”。2008年初,他從地下通道里發現了賣唱的任月麗,拍下視頻,包裝成“西單女孩”拿去投稿,“后面你們都知道的,大火特火”,這成了他網絡推手生涯的起點。
推手也要靠天吃飯?!拔鲉闻ⅰ敝?,線永京再沒拍到過什么重磅題材,百爪撓心。這兩年里他拍過最成功的一條視頻是某村農民造機器人,“都被央視買了”,但“也就那么回事”。
“網絡觀眾愛看什么,還不是美女,露點,性,這是什么天方夜譚都比不了的?!焙汀度宋铩酚浾呒s在一家叫“腦子加工廠”的串吧,線永京建議記者先吃一份烤腦花。但另一方面,“你得給這種東西找個說法。”他這樣嗅覺靈敏、深諳傳播規律的推手,使命就是讓那些“具備走紅元素的人徹底紅起來”。
按線永京的設計,抓好以下三點做文章,蘇紫紫必將大火特火。“一個是名校女大學生,二個是家境困難甚至還有強拆這種爆點,三就是裸體啊私拍,青春叛逆嘛。我跟蘇紫紫說,你知道你最好的定位是什么?女版韓寒!她不聽,還罵我。她跟我為什么后來鬧矛盾,因為她覺得我不在她掌控范圍之內了,我制造的傳播效果也不在她的掌控范圍之內了?!?/p>
但在蘇紫紫看來,自稱是“蘇紫紫事件”網絡推手的線永京只是當時“無數個、突然跳出來要跟我扯上關系的人之一”?!八綄W校里我的個展上來,說自己是新浪的,問了我一堆問題,我就把他當成是正規記者了。結果回去就看到他發出來的視頻叫‘90后女大學生裸體展,簡直是兩眼一黑?!?/p>
在蘇紫紫的設想里,作品會被“當作一個展覽來報道的”,會有爭議,但爭議應該是關于這個作品好不好,有沒有切題……顯然,她太天真了,線永京之后,騰訊視頻做了跟進,點擊量很快突破3000萬?!叭缓缶偷搅艘淮蜷_門戶網站全是這個消息的地步,和‘蘇紫紫這個名字相關的詞都是全裸,裸體,裸模,女大學生?!?/p>
失控出現在她早年的私拍照片被人放到了網上。不同于一般的人體模特攝影,私拍有十分明顯的色情意味,這組照片讓蘇紫紫陷入了被動。在蘇紫紫向《人物》記者的描述里,這是一場近乎被騙的拍攝,接這個活的唯一原因是日薪比人體模特高200塊,“被拉到現場才發現,哦,好多人(指攝影師),唉,怎么讓我做這種動作?!北緛砼暮脦滋斓?,她拍了兩天就中途退出了,“那個現場讓我覺得是不被尊重的,你就是個物體,你被要求表演欲望、色情?!弊鳛橐粋€對“掌控感”極其敏感的人,這讓她非常不舒服?!拔沂懿涣耍B錢都沒要就逃走了?!?/p>
線永京也收到了一組蘇紫紫的私拍照。提供者叫干露露,自稱曾經和蘇紫紫在同一個組私拍。線永京說,干露露“脫了很久,就是紅不了”,很著急,問線永京能不能把她和蘇紫紫放一起炒一下,弄個“干露露蘇紫紫姐妹花”。
在發酵的輿論中,“蘇紫紫”這個名字逐漸等同于“裸?!薄ⅰ八脚摹?、“不穿衣服”。門戶之后紙媒跟進,蘇紫紫開始“被提問引導著”一遍一遍講述陰暗的成長背景和拆遷經歷。騰訊視頻帶她回了趟宜昌,去“查證我的家庭情況,尤其是拆遷的事”。在故鄉,蘇紫紫被要求“找些熟人來作證”,她只好喊了初戀男友?!八f,我從網上看到你,為什么你說的事和我印象中都不一樣?我只好把他拉到一邊,從頭到尾地跟他講了一遍,騰訊的人就在10米外等著。那天我真是,之前編過的謊都承認了?!?/p>
“當時也有很多人勸我,事情已經失控后,明智的方式就是不玩了,什么也不說,不回應,但我就是做不到。我不說?就只剩下你們說我了,難道我要任你們亂寫、曲解我嗎?我不能讓話都別人說去?!?/p>
一個月后,蘇紫紫召集了之前采訪她的幾位記者來到西三旗花鳥市場,脫掉衣服,跳進一個熱帶魚缸。前《法制晚報》記者陳昆向《人物》記者回憶,當時是1月,天氣嚴寒,蘇紫紫脫衣服時攝影師下意識地想用一條毛巾幫她遮擋一下,被前者敏感地推開了。蘇紫紫說,不要擋,那樣就太虛偽了,既然她不認為裸體是件羞恥的事。
拍攝前,蘇紫紫突然問大家,我想把你們采訪我的狀態記錄下來,作為我裸體創作的一部分?!霸趫龅挠浾叨纪饬??!痹陉惱タ磥恚@件事反映了蘇紫紫是個“非常主動態”的人?!霸诋敃r她整個非常被動的局面里,她還是在想辦法掌控,想破局?!彼斖砭蛯懥艘黄恫稍L裸模蘇紫紫同學》發在自己的博客上,蘇紫紫很生氣,“她說我們是她《魚缸》那個作品的一部分,這個作品她要統一發布,我們不應該自己先發出來”。兩人一度鬧僵,“后來也是她主動聯系我,約我和其他記者出來玩,我們居然又成為了朋友?!?
時隔多年,王嫣蕓向《人物》歷數曾經采訪過她的記者,“很多都變成了我的朋友,其中一半是在蘇紫紫事件時就認識的?!彼匝院痛蠖鄶低g人合不來,卻容易和記者親近,“怎么說呢,首先記者比較見多識廣,不會拿很狹隘的一套來審視我,其次他們聽過我的故事,能理解我,有時還能站在某個高度給我一些建議吧。”陳昆認為,這是蘇紫紫的厲害之處,“她的成熟度其實超過同齡人太多了”。他對她的評價是:聰明、不裝、對自己狠,“我覺得她這種個性和頭腦,這次不紅,以后也會紅的?!?/p>
線永京卻覺得蘇紫紫“沒紅到位”,“她真的錯過了很多”,尤其和干露露母女對比,“干露露母女一年能掙幾百一千萬呢”,他得出的結論是蘇紫紫“還是不能放下自己”,而干露露母女呢,“人家拍了那么多裸照,送錢求人發,都不火,人家都沒有放棄”。線永京曾給干露露的母親雷炳俠上課:不需要裝,那就假了,你要放大你原有的真實性格,符合網友需要的那一面性格。雷炳俠“觸類旁通,學得很快”。干露露母女開始展現“真實自我”的一面—罵人,以及對罵,“你看這不立即就火了。”線永京說,“蘇紫紫這個小孩的問題在于她不夠努力,成功的決心不大,又比較幼稚。你不能說你想紅,但紅了后你又覺得這個紅法不是你要的,你就叫我收回來,別傳播了。”
對蘇紫紫,他認為自己當時給的說法—90后女大學生裸模—“肯定是最合理的”。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她那樣也好,算是保持住了‘藝術調性吧,還能上岸。”
“其實她(蘇紫紫)和我挺像的”,吃完腦花,線永京突然吐出了這么一句?!八苤?,社會攻擊她了,她說我就要攻擊回去,其實我也是這么一個人,內心有這種很硬、不妥協的東西。但我的好處在于,社會輿論它始終在我意料之中,所以就算有人罵我,我也控制得比較好。”他又強調,由于自己也熱愛藝術,所以對蘇紫紫——盡管恨鐵不成鋼,但有更多憐惜之情。
被蘇紫紫看作是“抱大腿”的線永京至今仍然認為和蘇紫紫是“經紀人和藝人的關系”,“一個藝人紅了,自己覺得自己牛逼,我有你沒你這個經紀人都會紅,經紀人就覺得,你也就那么回事吧,要不是我推你,我的手法,你真的紅不了?!彼吞K紫紫最后的對話是,蘇紫紫說,你是不是有病,你能不能回去多讀點書?
作為妹妹的蘇紫紫
2015年9月,王嫣蕓在北京798亞洲藝術中心與人辦了一場名為“人體使用指南”的合展,她為這次展覽創作了一件叫《日常談話》的新作品。展覽現場,王嫣蕓置身于一只大型透明塑膠封袋中,現場的朋友輪流向她提問—關于霧霾,堵車,閱兵,裸露,女權……每隔3—5分鐘會有人通過一只氣泵往外抽氧氣,袋中的藝術家呼吸困難,同時堅持在“講”,讓談話艱難繼續。王嫣蕓想表達表達的不易:因為政治的、文化的、甚至包括親密關系存在的對抗—這樣那樣的原因,個體的講述永遠會很被輕易打斷、中止、誤解—但我們還是應該想辦法竭力讓“談話”這一狀態保持下去。
在策展人齊星看來,這個作品某種程度標志著王嫣蕓的創作終于從“特殊經驗”中走出來,意味著“蘇紫紫”—王嫣蕓那漫長的上一個作品開始成為過去。
2011年之后,王嫣蕓曾“接到了大量人體模特拍攝邀請,還有成人用品想找我代言”,而她想認真投身藝術圈,但是很多人對她的印象定格在裸模,"你的作品不是炒作嗎?人家直接就判定你不是做藝術的了?!蓖蹑淌|向《人物》回憶。2014年,她曾受邀參加東方新天地的一場展覽,當她帶著一個關于未來城市與人類關系的新媒體作品來到現場,卻被告知“贊助商搜過你名字了”,直接被請出了展覽。
另外一方面,在很長一段時間,王嫣蕓的創作有意無意地也“無法擺脫‘蘇紫紫這段特殊的經驗。齊星認為,過度依賴“特殊經驗”只會影響創作者對經驗之外感受的探求。另外,“相對于別的藝術家來說,王嫣蕓已經是名人了。和藝術家的大群體相比,能和主流產生溝通的少之又少,而她是先和主流溝通,才進入大眾視野的?!?/p>
“你認為蘇紫紫并不完全是受害者—她也是一種幸運嗎?”《人物》記者問。
“如果我們承認知名度是便利條件,那就是幸運。”
比起5年前,線永京胖了一小圈。他現在的身份是一家科幻公司的創始人。“科學,創新,科幻,這些去年開始爆發,都是國家(扶植的)重點?!彼蛴浾呓榻B,“我也三十幾歲了,我很認真地問自己愛什么,當然,我熱愛美女,但現階段的我對這個已經不是那么感興趣了。我更熱愛未來??苹?,是我的未來,也是中國的未來?!?/p>
而網紅輩出的年代正在過去—在蘇紫紫的時代,一個人可以通過特立獨行的價值觀、扮另類、博出位、甚至扮丑等方式走紅,而如今不行了。線永京頗帶感懷地說,“那兩年倒是花樣百出,也算草根和推手們的狂歡”。如今要成為網紅,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都在增加。線永京分析,現在的網紅只有兩種,一種主打“精”,即某個垂直細分行業的精英和達人,一種則靠“仿”,比如整成統一的蛇精臉,修圖,發微博,然后賣衣服或抱權貴大腿。而“全民超級網紅”只剩下一種—馬云爸爸,王思聰老公,或者還有奶茶妹妹,“現在大家都很實際,哪有時間看那些奇形怪狀的人了,要粉就粉人生贏家?!?/p>
編劇史航是王嫣蕓在《奇葩說》第三季的辯友,見證了后者在現場的大哭。沒認識王嫣蕓之前他對新聞當事人蘇紫紫的印象是“應該是一個特別有心機的人,一切都有分寸、有尺度、有預設,一個后發制人的人”。認識后發現王嫣蕓就是一個二愣子,“愣的人都很好玩,她不設防。因為她不設防,她也比一般人更容易痛?!?/p>
史航說,痛感高的人學不會麻木,而麻木才能把蘇紫紫完全割舍掉、忘掉,當成陌生人?!暗阋膊荒茏屗^續傷害自己”。他給王嫣蕓的建議是:把蘇紫紫當作自己的妹妹?!懊妹米龅乃绣e事,或者妹妹有過的所有不幸,我可以擔承,但我不是她,我是堅強的,我可以面對你們?!?/p>
關于5年前的那個夏天,王嫣蕓最后的記憶是和當時的男友分了手。“我發現他劈腿了,對方還打電話來要跟我‘撕?!彼X得整個人都累壞了,“我都在跟全世界撕了,真的不想再跟你撕了?!彼苯影褜Ψ降臇|西扔出了門。
后來想想,自己實在是太好追了?!耙驗槲艺麄€人都處于一個非常缺愛的狀態,基本上任何一個人過來拍拍我,我都恨不得亂搖尾巴?!?/p>
“蘇紫紫”事件后,她從人大退學了,本來就學不到東西,學校也沒有提供支持和保護,“毫無留戀,連手續都不想去辦”,最后肄業證是學??爝f給她的?!疤K紫紫”從媒體上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刻意回避“蘇紫紫”這三個字,“假裝這事沒存在過”。
和丈夫的認識純屬意外。當時一本時尚雜志拍了她,后面一頁就是關于她先生的報道。對方是一名行為藝術家,看到前頁的“蘇紫紫”覺得很好玩,就通過編輯要了她的聯系方式。他比她大22歲,兩人結婚的時候她21歲,他43歲,王嫣蕓有點宿命地想到,當年她被父母扔給外婆時后者也是43歲,“所以現在,又有一個43歲的人來接管我了?!?/p>
早晨醒來,那個被稱為丈夫的人已經在廚房做早餐,有時候是做清潔,吸塵器嗡嗡地開著,一切都很寧靜。王嫣蕓說,她幾乎立即就對這種生活屈服了,這是她從沒見識過的生活。當她仍然反復地為父母和往事崩潰,他總是鼓勵她講出來,“來,讓我們把事情捋清楚。”他們也會吵架,有幾次她情緒激動地離家出走,丈夫從酒店把她撈回來,根本不生氣,就跟她開玩笑說:“喲,又一個人自助游啦?!?/p>
她被這場婚姻里的穩定、踏實、輕松治愈著,開始明白自己之前的恐懼和憤怒里都出于對“得到愛”的毫無信心,而當她得到了—世事皆可原諒。有一次,她向她的合作伙伴、攝影師鄭無邊說起之前一直難以釋懷的場景:她小時候,大人們當著她面的一次大紛爭,眾人七嘴八舌討論著她的歸屬問題。鄭無邊向《人物》記者回憶, “然后她說,她突然可以站在每個人的角度去思考一遍這件事,結論就是,她確實是應該被扔出去的。”—她已經可以開這件事的玩笑了。
(實習生王紫賢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