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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妖怪與霍亂

2016-04-07 09:24:18擬南芥
最推理 2016年2期

擬南芥

懸疑推理癡迷者,于四年前開始創作推理小說,已發表數十萬字,喜愛松本清張、京極夏彥、三津田信三、連城三紀彥,文章追求綺麗,常涉及怪談妖物、奇人異事,愿得京極之博學、連城之真摯。

【刀與宴飲】

刀,明晃晃的刀刃在秋日的陽光下閃著微光,刀芒像一溜井水透出陣陣寒氣。古樸的武士刀帶著威壓在半空中畫出一道道令人膽寒的弧線,引出人心底的戰栗感。

儀式的莊嚴,并不是持刀的人造成的,而是依靠刀本身的威能,靠這把名為藤十郎的“妖刀”。

藤十郎是這把刀初代主人的名字,也是這把刀的名字。作為武士的藤十郎握著作為刀的藤十郎,斬下千人余,立下赫赫戰功。然而戰事平息,刀無法飲血,不免日夜悲鳴,化作精怪入夢擾主人清凈,于是就被送入了神社,希望借此平息它的不甘。

這就是妖刀藤十郎的來歷。

山室鹿之介正握著那把傳說中的妖刀,一絲不茍地揮舞、劈砍。

這是追儺的一種變體,山室鹿之介握著刀以從禹步衍生而來的步法走遍府邸各地,用刀恫嚇、斬惡鬼,以保府內安寧。

供奉刀的神社,無法祈求生意亨通、夫妻和睦、子孫滿堂,然而辟邪免災卻是出名的靈驗。當漫天諸佛、八百萬神無用時,由妖刀治退怪亂,說不定正合適。

神社鼎盛的時期早已過去,但仰仗著舊名,每當有癔癥或是災禍,山室鹿之介還是會被請去驅邪。

秋天的陽光不遜于夏日,禮服之下,山室鹿之介早已經汗流浹背,然而門口和過道都必須得去,揮刀的手開始脹痛,想必到了明天,手臂就會酸痛到抬不起來了吧。

但是對方要求得如此之細,不愿放過每一個角落,并不是無理取鬧。是霍亂,它又來了。這是第三次爆發霍亂疫情了,入秋之后,以烽火燎原之勢蔓延開來,疫區已成為人間煉獄。

緒方洪庵在安政五年(1858年)霍亂流行之際出版了《虎狼痢治準》(虎狼痢,霍亂的舊稱),人們以此書為綱防治霍亂,可是收效甚微。其他地方也是談霍亂色變,家家戶戶都在門口貼上驅趕霍亂的貼紙。

貼紙上,霍亂具象為一頭虎頭、狼身、擁有貍睪丸的怪物,被武士驅趕,被刀槍所殺。

儀式終于結束了,山室鹿之介輕舒一口氣,恭敬地將藤十郎收入鞘中,然后接過女傭小琴遞來的毛巾,擦了擦汗。

主人益次郎登場了:“麻煩你了,這樣一來,厄運、災禍都會離我而去了吧,最近府內真是出了不少事,前不久還遭賊了……”

鹿之介手里握著毛巾,不時地應和一聲。

臨近黃昏,益次郎的妻子阿玟夫人留鹿之介用飯,然而鹿之介卻吃得并不舒心,益次郎和阿玟夫人都是好面子卻吝嗇的人,因晚飯多了一人,飯菜的量和質也就相應地打了折扣。再加之益次郎的聒噪、阿玟夫人的假殷勤和女傭小琴晃悠的身影……鹿之介用罷晚餐,早早告退。

天色稍有些暗,但還不至于要打燈籠,路上還有幾個行人。

剛走到街角,山室鹿之介就聽到有人在呼喚他。

“鹿之介,鹿之介……”聲音短促而殷切。

聲音是來自上面的,沿街店鋪二樓上露出半張臉,正是鹿之介的好友駒之助:“你等著,我馬上開門?!?/p>

駒之助是裁縫鋪的老板,和鹿之介是不錯的朋友,意氣相投。兩人常一起喝酒,討論時事。

鹿之介被駒之助帶到屋內,發現駒之助已經備好下酒菜,他已經等自己多時。

“你怎么知道我會來,而且一定會和你喝這一頓?”

駒之助招呼著鹿之介坐下:“晌午,我見你穿戴整齊從我家鋪子前經過,就猜到你要去益次郎那兒。想必他們會留你吃飯,而你也一定不會盡興,所以早早準備好酒菜在二樓等你了?!?/p>

鹿之介笑了:“不愧是駒之助。因為霍亂,我忙得焦頭爛額。”

清澈、醇香的酒液淌出酒瓶,觥籌交錯,幾番下來,兩人的話匣子徹底打開了。

“知道益次郎家遭賊的事嗎?”駒之助問道。

鹿之介杯內的酒回蕩著幾道漣漪:“知道,他和我說,希望驅完邪無論是小偷還是霍亂都離他遠遠的。”

“你知道小偷是誰嗎?我可知道呢?!?/p>

“誰?”鹿之介忙問道。

“就是那個女傭小琴,我親眼看到她在黑市晃蕩,女傭一般沒有非要去黑市處理的東西,除非是贓物……”

鹿之介手一個不穩,下酒的豆子差點就要掉到地上。

他把筷子放到一邊:“那么你要告發她嗎?”

“不,才不?!瘪x之助大笑起來,“哈哈哈,益次郎那一家都讓人不暢快,再說那個小琴還挺可愛的,我才不想告發呢?!?/p>

“別談這些瑣事了,你早就準備好下酒的奇聞怪事了吧?”鹿之介說道。

他將話題從可愛的女傭身上移開,周遭的事畢竟距離自己太近,有點乏味。唯有故事,在口耳相傳中,“有趣”的佐料越添越多,平庸的事也會變得引人入勝。將光怪陸離的表象一點點剝離找出隱藏著的真相,才是最好的消遣。

駒之助雙目一亮:“那么這次,我就講火車的故事了?!?/p>

所謂的火車,有人說是送人入地獄的冒火大車,有人說是運送尸體過程中刮起大風雨、打開棺蓋掠奪尸體的妖怪 。

送葬的時候,偶爾有大風雨,大到足以吹倒往來行人,棺材被吹飛,失其尸。火車攜走尸體后撕裂其身,掛于山中樹枝巖頭四處。

愚俗有言:生涯多為惡事,地獄火車來迎。

【火車與霍亂】

呼嘯而來的火車帶走了死者的尸骸,這事就發生在霍亂疫區。文久二年(1862年)霍亂再度爆發,面對霍亂的第三次爆發,政府和醫學所雖然驚慌但不至于失措。

罹患霍亂的人先是腹瀉,繼而嘔吐,病情加重,無論是水還是食物都難在肚中停留片刻,并且體內的水分還會由腹瀉和嘔吐流失體外。病人的脈搏微弱,肌肉痙攣,心律不齊。嚴重的人神志不清,眼窩深陷,聲音嘶啞,皮膚干燥皺縮,口渴欲飲,四肢冰涼,體溫常降至正常以下,生命垂危。

按《虎狼痢治準》,醫者用奎寧或鴉片等藥物穩定病患病情,然后用按摩或泡澡等方法讓其出汗,然而這并沒有多大效果,藥物來不及吸收就被排出體外,到頭來,所能依靠只有患者自身的生命力和運勢。

為防止疫情進一步的擴散,疫區之間、疫區與其他地區之間禁止走動?;颊呷魶]人照看且病情嚴重的話,可接到醫學所的指定地點統一照看。

隔離區內外有人巡視,若有人出逃,無論是否為病患都會被定罪。出逃不容易,就算僥幸逃出,但家財被沒收,本人受到通緝,將來的生活更加不易。

就是在這樣的半封閉環境中,出現了火車作祟。

最先發現這事的是巡夜的捕吏吉岡,黎明前,吉岡提著燈籠打著哈欠,腳下忽然踩中柔軟的東西,他低頭仔細一看,尖叫著連退幾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啊啊啊??!”嘴都合不上。

在地上的是一條大腿,左腿。借著燈火,斷面的肌肉和血管清晰可見,紅、藍、黑……令人作嘔。吉岡從震驚醒悟過來,忙喊來了其他人。

捕吏們搜尋之下,在隔離區內又發現了其他部分,頭顱、右手、連著腹部的右腿,以及在河中發現了連著左手的胸部。

時逢瘟疫橫行,有人犯下如此罪行,捕吏們氣憤難當,平民們則心驚膽戰。

當天黃昏,終于查明了死者的來歷,死者是點心屋的伙計八藏,父母早死,身邊連個親近點的人都沒,去年秋末到點心屋做工,吃苦耐勞,大家對他的評價不錯。他沒有不良嗜好,別說是小偷小摸、賭錢,連酒后都不會耍酒瘋。

離奇的是,八藏早在兩日前就死了。八藏患病后不能再待在點心屋,暫居在巷尾的長屋里,沒幾天就在四坪的房間內一命嗚呼。

無人收殮的尸體都由官府拉去亂葬崗一埋了事。由于死者過多,一般是統一時間用牛馬車運尸,天氣尚熱停尸時間不宜過久,通常是兩天一次。

八藏的尸體在一天晚上突然消失,再出現時已成了尸塊。

將尸骸分尸,雖然變態,但不少人都舒了一口氣,因為這好歹不是惡劣的殺人案。盡管沒牽扯到人命,可也不能置之不理。瘟疫發生時,人人都可能處于瀕臨崩潰的境地。這樣的變態行為,往往會成為其他事件的導火索。

上次霍亂發生時,有人在患病后毒殺了全家人,讓家人和自己陪葬。

人心有時如蜘蛛網上墜著的水滴,經不起絲毫風吹草動。

接手這件案子的是重兵衛,年僅三十,卻是捕吏中的佼佼者,但凡棘手的案子,大家都會說,“去問重兵衛吧!”

重兵衛在吉岡的帶領下走進點心店。點心屋因霍亂早已關門,顯得有些清冷。重兵衛見到了身材臃腫的點心屋老板喜平次。

“八藏惹惱了什么人嗎?有仇敵嗎?”

“沒有,像八藏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和誰結怨?!毕财酱位卮鸬馈?/p>

“他常去哪些地方?”

“啊,八藏一般都在這里,偶爾會出去喝杯小酒,但也都早早地回來了。他是個沉悶的人,沒什么別的癖好。”喜平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這樣的人確實很難和人結怨?!敝乇l抬眼道,“但我聽說你和八藏有過爭吵,就在八藏搬出去的那天!”

“這、這個……”喜平次又拿起扇子扇了幾下,“確有此事,我是嫌棄他身上帶病,怕他傳染給其他人,所以將他硬趕出去了。”

重兵衛提高音量:“真的僅僅如此嗎?你要明白惡意毀壞他人尸體是重罪?!?/p>

“饒命。”喜平次伏在地上,汗珠爭先恐后地從他腦門冒出來,“饒命,這真不是我做的……”

片刻后,重兵衛和吉岡一同走出了點心屋。

“喜平次真不是毀尸的犯人嗎?”吉岡跟在重兵衛身后問道。

“不是,八藏死后,他的錢就消失了,而按照八藏那樣的活法,他應該攢了些錢。所以就和喜平次供認的一樣,他把八藏趕了出去,八藏病故,他就吞了八藏的工錢。我本想借這個把柄逼他說出些內情,可惜,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p>

吉岡說道:“那我們接下來該干什么?”

“去看看八藏生前住的地方,也許能在那找出什么線索。”

巷尾的長屋比重兵衛想象的都還要破爛,屋主早已不知所終,長屋便一年年的荒廢了下去,偶有住不起旅店的浪人和乞丐會在這里將就一晚。八藏被喜平次趕出來后挑了一間還算好的住了進去。

“有見過可疑的人進出過嗎?”重兵衛問周邊的一位住戶。據說眼前這人和八藏有點關系。

“我想大概沒有吧?!彼瓷先ズ芫o張,有些人生性膽小,面對捕吏頭腦就變得如同糨糊一般。

“他們說你是最后見到八藏的人,活著的八藏?!?/p>

“是這樣的,八藏死了,還是我通知醫學所的人來收尸的?!彼柿搜士谒?,“八藏搬進這里之前給了我一些錢,讓我每天給他送藥和食物。像他這樣的病人沒人愿意搭理,他也沒特別好的親友,所以根本沒人來看他。那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樣給他送藥和吃的,推門一看,他俯在地上一動不動,身體已經涼了?!?/p>

重兵衛問道:“八藏屋內就沒有多什么或者少什么東西嗎?你可不要隱瞞?!?/p>

“小的不敢,八藏屋內就那些東西,一眼就看全了?!?/p>

重兵衛無奈地搖了搖頭,放他離開。

吉岡急得直跺腳:“頭兒,我們怎么辦啊,這根本毫無頭緒,什么線索都沒有?!?/p>

“你連尸體消失的地方都沒看過呢?!?/p>

他們走在棋盤式的街道上,這里被規劃得井然有序,街道、河道和圍墻將區域分割成一個個小塊……

兩人且思且行,到了停尸房前。停尸房其實就是一間破舊的房子,這樣的地方整個疫區共有五處,分別處于東、東南、西、西北與北邊。八藏的尸體就安置在東南的這個停尸房內。

里面除了尸骸并無他物,所以沒有門鎖和看守,畢竟這是其他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沉沉的“死氣”,哪怕是剛死不久的,當眾多尸體放在一起,也會有股味道。

吉岡不自覺捂住了鼻子:“八藏的尸體就在門邊上,地上還留著灰燼。”

“灰燼?”重兵衛問道,“什么灰燼?”

“我們收集起來了?!奔獙乙魂嚕贸鲆粋€紙包,“就是這樣的,普通柴木燒干凈后的灰。傳說中火車不就是著火的車子把尸體擄走嗎?”

吉岡的意思,如果是火車那留下灰燼就不奇怪了,同時也能解釋為什么一具尸骸會被帶走分尸。

“你怎么能相信街頭巷尾的流言,假使真是火車,火車不是只掠奪罪人的尸骸嗎,八藏再怎么看也不算是惡人,再者天上飛過一輛冒火的車子,你當巡夜的都是擺設嗎。切勿相信這些無稽之談?!?/p>

“那我們該怎么辦?犯人是有特殊癖好的變態嗎,隔離區這么多人,難道我們一個個查過去?”

一只青蛙從雜草叢里蹦出來,呱呱幾聲,跳入了旁邊的水渠。

重兵衛沉思片刻:“這倒不必,加強戒備和巡視,倘若只是變態,那也能震懾住他了。對了,八藏的尸體有什么不同嗎?比如樣子很奇怪,吐著舌頭,眼皮沒闔上,又或者說蓋在他身上的布顏色比較特別?!?/p>

吉岡深深地嘆氣:“都沒有,無論是八藏的人還是尸體都沒有與眾不同的地方?!?/p>

普通,毫無特點,叫人抓不住頭緒,這無疑是最棘手的案件。

重兵衛繼續說道:“倘若犯人有其他目的八成還會繼續犯案吧,現在我們也只能靜觀其變?!?/p>

重兵衛一語成讖,半個月后被掠走分尸的尸體已有四具,都是突然消失,而后尸體被分尸棄于各地。

隔離區的封鎖和捕吏們的巡邏簡直成了一個大笑話。重兵衛面前鋪著一張紙,上面寫著這四人生前居所、職業、停尸處……

——八藏,男,二十七歲,點心屋幫傭,死于破舊長屋,停尸于東南方停尸房,尸體被分成五塊,頭顱、右手、連著左手的胸部、連著右腿的下半身、左腿。

——堅太郎,男,一十九歲,木工,死在紅葉長屋內,停尸于西北方停尸房,尸體被分成四塊,頭顱、連著雙手的胸部、連著右腿的下半身、左腿。

——一成,男,三十一歲,一介浪人,舉目無親,死于紅葉長屋,停尸于西北方停尸房,尸體被分成三塊,連著雙腿的胯部、連著頭顱和雙手的上半身,以及殘破的腹部。

單從這張紙上就可以看出不少消息,比如說犯人所選的全是男尸,這里面是不是會隱藏著什么線索?而且三具尸體中有兩具尸體都來自于一個地方——紅葉長屋,這就不得不引起重視了。

但紅葉長屋是什么地方呢,它和其他大雜院式的長屋并沒有兩樣,多是窮苦人居住,不過門前長著一棵楓樹,樹干歪歪扭扭,一副病怏怏的樣子,然而它的葉子卻最艷最透,遠遠望去像是在屋前掛了一片紅霞,久而久之,大家都叫那座長屋為紅葉長屋了。

平時擠滿十余人,可由于這場霍亂,現在只有三四個人了。疫區雖封鎖了,但疫區內仍能相對自由的活動。

擁擠骯臟的地方更容易吸引霍亂,這是經過兩次疫病襲擊后幸存者們的共識。

人們為著自己的生命削尖腦袋逃向別處,紅葉長屋中留下的不是身體不適者,就是無處可去的短工和浪人。

重兵衛記下這一筆。

另一些線索來自于尸體,三具尸體的分割都略有不同,一般來說,變態者犯案的話,他們對一些細節往往有著病態的追求,而這樣的分尸略顯率性了。再者從切口上看,八藏尸體上的切口比較粗糙并不齊整,可以看出犯人并沒有這經驗。

重兵衛原先想,犯人也許是屠夫或者醫生,他們入魔后說不定執念于切割人體或窺視人體內部,說不定會犯下罪行,如此一來,這個假設就被推翻了。

除這些以外,犯人還在停尸房里留下了灰燼,重兵衛不知道這些灰燼的作用,究竟是故弄玄虛,還有另有隱情。

總之,由于灰燼的存在,人們對火車作案的說法深信不疑。如果是妖火,凡人怎么能靠肉眼捕捉。一輛不可見的大火車偷走了尸骸,這種說法甚囂塵上。

駒之助停下了敘述,看著鹿之介:“鹿之介,你有什么看法?我很想聽聽手握妖刀、繼承神社的你的看法。究竟有沒有妖怪犯下罪行?”

鹿之介呷了一口酒,笑了笑:“雖說我是靠著鬼神而活的,但我可不相信這些。再說犯下這樣罪行的妖怪說到底也只是下流貨色?!?/p>

“哦哦,那鹿之介你覺得什么才是妖怪或者說妖怪的本體是什么?”

鹿之介放下酒杯:“該怎么說呢,大概是期望吧。如果單純認為妖怪只不過是恐懼、因果報應式的怪物,當自己有這樣的一種觀念之后,那么就只剩下畏懼和遠遠逃開的沖動。然而妖怪并不單純是對困難的逃避?!?/p>

“那么你說在疫區出現的火車下流又是怎么回事?”駒之助說道。

“一樁案子能算真的束手無策嗎,有道是水火無情,天災才是無可奈何的,區區人禍算什么。毀尸案無法解決歸咎于鬼神,這難道不下作嗎?我才不相信真的是火車帶走尸體遺棄在街道各處,不過是幾個毛賊假借火車之名而已?!?/p>

“那么你相信虎狼貍嗎?”

“哈哈哈,要是真有虎狼貍,那就讓它來咬我脖頸吧?!?/p>

忽一陣夜風猛吹入室內,清新涼爽的夜風一掃白日里淤積的悶熱。兩人在酒精的刺激下正覺燥熱,這陣涼風來的正是時候。

“不錯,不錯?!瘪x之助贊道,“不愧是你,來喝酒。”駒之助彎腰替鹿之介斟滿了酒。

駒之助繼續講述火車之事。

那日,重兵衛正在為毀尸案而頭痛。天色微涼,吉岡便急匆匆地往重兵衛的居所沖:“不、不好了,頭兒……”

吉岡慌慌張張地進來抓起茶壺就往嘴里灌。

“怎么了?”

吉岡丟開喝干了的茶壺:“大事不好了,死人了。”

“這世道天天死人有什么好奇怪的?!?/p>

“是火車,火車殺人了!”

“什么!”重兵衛一驚,仿佛有一大盆涼水淋頭而下。

被喚作“火車”的犯人此前的目標只是尸體,雖然詭異,但活人不必擔憂自身,可是當犯人改變目標后,活人可就不能再安生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快細細講來?!敝乇l不由得催促吉岡。

從吉岡口中,重兵衛得知了事件的經過,草紙鋪的老板吉貴前五天患病,在親人的照顧下漸漸恢復,但就在昨晚,阿龍夫人伺候吉貴睡去后離開,起夜時,阿龍夫人再來看望吉貴發現吉貴已經消失不見,院子里遺落著不知名的灰燼。阿龍夫人聯想到火車之事,便立刻報案了。

另一方面,巡夜的捕吏在西邊的河里發現了白乎乎的一段軀干,仔細搜查下又相繼發現頭顱和手腳等物,這邊的捕吏尚不知道吉貴老板消失的事,他們以為火車再度犯案便在停尸房內尋找缺失的尸體。

兩方的人一打照面才明白火車沒毀尸而是殺人了,吉岡馬上趕到重兵衛這里報告。

重兵衛聽到這里,陰沉著臉,披上外衣:“走。”

兩人來到吉貴家,女主人阿龍夫人正在抹眼淚,她見捕吏前來,便哭著說:“你們一定要抓住兇手,替我丈夫報仇……”

阿龍夫人一直哭哭啼啼的令詢問難以進行,重兵衛只能留下吉岡安慰阿龍夫人,自己去向家中的雜役了解情況。雜役說的和吉岡了解到的并無不同。

吉貴病情好轉早早就休息了,阿龍見丈夫入睡,沒多久,她也去睡覺了。自從吉貴患病后,他們兩夫妻就分開睡了,然后阿龍起夜想去看看丈夫的情況發現丈夫失蹤。吉貴病情好轉但身體還虛著,半夜不可能跑出去,阿龍仔細查看后在院子里發現了灰燼。

“吉貴和阿龍夫人之間的關系如何?”重兵衛問道。夫婦不和,夫人假借火車名義殺害丈夫,這也是可能的。比起火車殺人,重兵衛更希望是這樣。

雜役吃驚地說:“不不不,你怎么會這么想,夫人和老爺關系一直很親密,我在這做工四年就沒見他們紅過臉?!?/p>

吉貴的房間靠近院子,院內水缸內還有未敗的水蓮,幾株芭蕉的長勢也很喜人。

“呱呱”像是從下面傳出來的,大概是青蛙鉆入屋下的空隙了吧。

草紙鋪外聚集了不少圍觀者,妖怪火車殺人引來了不少人,重兵衛和吉岡出來驅趕這些人。突然,草紙鋪的雜役指著其中一個圍觀者喊道:“就是他,一定是他干的?!?/p>

重兵衛并不知道雜役這么說的根據,但捕吏的本能讓他沖了出去,那是個四十多歲滿面油光的豐腴男人,他見重兵衛過來撒腿就跑,他自然是跑不過重兵衛的。沒跑出幾步,他就被重兵衛撲到在地。

“干什么,你們干什么?”男人不停地掙扎。重兵衛只能狠狠按住他,吉岡和雜役趕到。

重兵衛問雜役:“你怎么知道他就是犯人?”

“這人叫做半助,是隔壁街另一家紙鋪的老板。因為生意,他和我們家老板有過節,若說誰想殺我家老板,那就只有他了?!?/p>

“沒有其他證據?!?/p>

“這還不夠嗎?”

重兵衛身下的半助又一次猛烈得掙扎起來:“還不放開我!”

重兵衛只能放開半助并向他道歉。

“不過你為什么見到我就逃呢,不然我也不會誤會?!?/p>

“突然間看見一個人向自己撲過來,換做誰,誰都要逃啊?!卑胫鷼夂艉舻鼗卮鸬馈?/p>

“我再問一句,你昨晚在哪?做了些什么?有人證明嗎?”

半助不假思索地說:“昨晚家里來了客人,我同客人喝酒直到天亮,不信的話,你可以去查證?!?/p>

重兵衛信了,半助眼內留有血絲,身上還有酒味。

案件到現在仍沒什么進展,草紙鋪老板吉貴消失于屋內,靠近門的房間分別是女主人阿龍夫人和雜役、工人的睡房,他們都沒聽到開門或拖拽的動靜。吉貴作為一個男人被悄無聲息殺害,臥室并沒留下搏斗痕跡和血跡。犯人有可能是從院子進來的,正在睡夢中的吉貴沒有察覺,犯人便用藥物迷暈或者直接用繩子勒殺了吉貴,然后帶著吉貴的尸體再從原路返回,然而犯人的“密道”還未被發現。

仿佛是為挑釁捕吏們,火車在殺人后仍再三犯案,做他的老本行,繼續竊尸、毀尸。

——雄平,男,約三十歲,碼頭工人,死在家內,停尸于東南方停尸房,尸體被分成四份,頭顱、連著雙手的胸腹部、左腳、右腳。

——三方,男,二十九歲,是個補鍋匠人,死在師兄家內。因過去的情分三方的師兄收留照料了生病的三方,對此,他的家人一直有微詞。三方一死,師兄礙于家人臉面不好出錢安葬他,無奈之下,只能將他送到北方的停尸房。三方被分成了三份,頭,連著雙手的胸部,連著兩條腿的下半身。

重兵衛感到自己的腦袋就要裂開了,案子沒有頭緒,犯人還在不停地犯案,但是所有事情都會有轉機,只在于你能否抓住它。

那是一個午夜,重兵衛和其他的捕吏依照事先商量好的路線兢兢業業地巡邏。

除了蟲鳴和風聲,四周靜得如一方古井。突然,街邊某件鋪子內發出一聲呼喊,恐怖中帶著不安,吉岡和重兵衛立刻過去。來不及等人開門,兩位捕吏踹開大門直接闖了進去。發出呼喊的正是燈籠鋪的老板黑石,他捂著脖子,一副呆滯的樣子。

“人呢,襲擊你的人呢?”重兵衛抓著黑石問道。

黑石尚未從差點被殺的驚愕中恢復,他舉起手指向院子的圍墻:“他、他從那里逃了!”

重兵衛放開黑石,跑到院子翻墻欲追,“吉岡,你照顧好黑石,我去去就回?!闭f完,他消失在了黑夜中。

剛才他們是從前門進的,一路上并沒有發現可疑的身影,這就是說,“火車”是往后面跑的。所幸幾個路口都安排了人。只要他不“神秘失蹤”,這次一定可以抓住他。

重兵衛從西邊一路追來,其余幾位捕吏意識到這里的情況后也從各處往這邊趕。路只有這一條,借著燈籠的火光,重兵衛邁開步子狂奔。

“阿勇,你那邊怎么樣了?”重兵衛氣喘吁吁地問道。

“頭兒,南邊沒人,我從那邊過來沒看到什么人影。”阿勇回答道。

“那么你們呢?”重兵衛問。

“南面沒人?!?/p>

“東南面沒人。”

看來火車是往北面或東北方逃竄了,幾位捕吏腳下不停,豁出一口氣追趕。

“看!”阿勇往遠處一指,他們只看到一道黑影轉瞬即逝。

“是他?!敝乇l靠直覺認定那就是“火車”,“追上去?!?/p>

直覺是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它難以演說卻又如此有力。它是多年累積下的經驗在體內慢慢發酵下的產物,是一種省略的過程直接得到答案的思考。

那人就是“火車”,而他正在往北面去。

疫區內留下了不少人馬,每人都帶了一個小鑼。按照事前的指示,只要誰發現了火車就敲響鑼鼓,其他人往發聲地趕去,現在鑼鼓已經響成了一片,形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捕吏們匯聚到北面的停尸房。

“諸位都確定火車沒有逃出我們的包圍圈嗎?”重兵衛道。

捕吏們異口同聲地喊道:“沒。”

重兵衛點了點頭:“那這犯人就在停尸房內,大家小心一點,這“火車”難免會做困獸斗,別被傷到了?!?/p>

眾人應和一聲,由重兵衛在前帶隊。他們氣勢洶洶地闖入停尸房,蓋著白布的尸體露出藏青色的肢體,在深夜的燈火下顯得無比的瘆人。

“沒人?!奔獙戳艘蝗?,尸體的數量沒有錯,他們沒發現可疑人物。

北面停尸房是五個停尸房內最大的,足有四個大房間和一個院子,院子中還有一個池塘,不知是不是吸收了死人的養分,池中的荷花、荷葉長得特別的茂盛,一片片擠在一起像要漫出池子似的,下面的根系一定很發達。

“分頭去找,如果他真在這里,那就絕不能放過他?!?/p>

四下響起翻找聲:“不在這。”

重兵衛將目光放到了水池中,據戲劇和傳說,戰國的忍者會藏身于水面之下依靠竹管呼吸悄悄接近目標,再暗殺。他走到池子前:“仔細看看?!?/p>

葉子實在太茂盛,拿過燈籠照在水面上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噌,重兵衛拔出刀,拿刀捅水面之下。

剩下的人拿著燈籠也圍過來,把水面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眾人的刀插入水面之下,由于水面下全是荷的根莖,傳到手上的感覺鈍鈍的,分不出刺中了什么。如果下面真的藏了人,也早就被刺得千瘡百孔了。

然而水面并沒有動靜?!捌婀?,難道那家伙又消失了?”重兵衛頗為不甘地說,“你們再去仔細檢查,千萬不能放過他!”

重兵衛在院中踱步,突然間,他一腳踩空差點摔倒。重兵衛低頭一看,看到水漬。

仿佛有一道閃電在腦海中掠過,擊碎腦海內的問題,將真相的線都連在了一起。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駒之助賣了個關子:“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鹿之介急著問道:“究竟看到了什么?”

“哈哈,我不能告訴你。”駒之助說道,“還是老樣子,你用你的故事來交換我這個的答案。”他舉杯淺淺呷了一口。

鹿之介說道:“原來如此,你在這里等著我啊?!彼猜冻鲆粋€笑容。

確實他太著急了,忘了自己也得講個趣聞。他們之間的交際從本質上講就是見聞的交換。

“既然你已經講了火車,那我也得講一個相稱的故事,就講鐮鼬吧?!?/p>

所謂鐮鼬,是傳說中的一種風妖,用像鐮刀一樣的爪子襲擊過路人。被害者的皮膚會被劃出傷口,在毫無感覺之下就被吸走了血。

鳥山石燕在《畫圖百鬼夜行》的“陰之章”中描繪了鐮鼬,形似鼬鼠的妖怪,飛舞半空。

不知是旋轉之風化作鐮鼬,還是鐮鼬卷起旋風?

【宴會與鐮鼬】

“這件事是我從來神社參拜的武士那聽來的,因為同我關系不錯,他才透露給我,在講之前,他還再三強調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甭怪檎f著指了指南邊,“故事里的名字,我全會用化名代替,不過你應該明白是哪位大人了吧,這和那位大人女兒的御七夜有關。”

剛有了女兒,又是住在南邊,名字不能提起的大人。駒之助點了點頭大致明白了所指。

而御七夜就是孩子出生的第七天。日本是注重禮節的國家,孩子出世都要舉行命名儀式,而且規定,要在孩子出生后的第十四天內舉行,通常以第七天為多,所以把這天叫做“御七夜”,是命名的吉日,命名的當天晚上家中要擺上宴席慶祝一番。

若是貴族的公子、小姐出生,那可是一場盛事。

不過,他和藤十郎這樣的災星是絕不會被邀請參加類似儀式的。

鹿之介放下酒杯,走到庭院邊上。紅葉長得更好,他望著紅葉漸漸出神。

在鹿之介的腦海中漸漸重現那場宴席的景象,并組織起語言將腦海中的景色傳遞給駒之助。

轎子和儀仗就如同水流似的涌向大門,彩旗、彩燈好不熱鬧,揮汗成雨,接踵摩肩??腿藗儙淼亩Y物,堆滿了庫房,以至于主人不得不將仆人的房間清出來用以安放禮物。

“送上薄禮聊表喜悅之情,請您一定笑納?!笨腿苏f道。

對那位大人來說,禮物并不重要,這世上還有誰能送出和白玉似的孩童一般珍貴的禮物呢。

“啊呀,老是說‘那位大人,實在太麻煩了?!甭怪橛滞驐魅~,“那就拿楓葉指代吧,其他人也一樣,以荷花、浮萍、鳴蟬之類的指代?!?/p>

“有意思,聽著順耳。”駒之助說道。

楓葉熱情地接待著客人,因為他們都是為祝福自己女兒而來的。殊不知,待會即將迎來一場不小的風波。

宴會的主角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嬰。舉行儀式之前,女嬰躺在自己的房間里,由奶媽和女仆照顧。

一眾客人感到好奇,也到屋內看看了嬰孩,十余盞燈把屋內照得雪亮。她正睡著,玉雕似的,表現出了嬰兒最動人的樣子。于是客人們滿意了,悄悄退出房間。

宴席極其熱鬧,極盡奢華。尤其是在儀式過后,主客都放開了懷,氣氛不由得微醺。夜深后,客人們才漸漸離席,只有相熟的幾個客人或路遠且酒醉的客人留了下來。

宴席一撤,府內的人懸著的心也徹底放下了。楓葉是海量,雖說喝了不少,但仍沒疲態,只是臉頰泛紅,聲音也比平時洪亮。

他由人攙扶著去到女兒的房間內,夫人白荷也在,她每天這個時間都在,身為父母,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看著一個小小的人,每天都不會厭倦。楓葉每夜都要來看看她,才能安心入睡。

現在,房間里共有十一人,女嬰,楓葉,扶楓葉到此的下人礫石,夫人白荷,白荷的兩個女仆白梅和白桃,奶媽浮萍,白荷的弟弟寒蟬和弟妹蜉蝣,再加上兩個原就在屋內侍奉的下人鯉魚和銀鴿。

嬰兒已經入睡,撤下了幾盞燈,只余下四周的四盞小燈和窗邊的一盞花燈,花燈如寶樹一般,除裝飾了花卉外,更生四個側枝,托住四顆火焰,連同樹頂的一顆,湊成五寶。因此屋內,雖不昏暗,但也不明亮。楓葉也卸下往日的威嚴,與寒蟬低聲說著家常話。

忽然,變故來得總是比閃電來得更快,當仆人恭敬地低著頭,大人們閑聊之際,一聲短促的聲音響了,如同精怪的尖嘯一般。窗邊的那盞燈倒了,火焰霎時之間全部熄滅。

所有人都被大燈倒地時的聲音嚇到,又突見燈火全部熄滅,心中一緊,根本來不及做絲毫反應。

彈指之間,四周的燈滅了,這下屋內徹底沒了光亮,驀地遭逢異變,幾個下人發出了低聲的尖叫。

無風無人,燈居然滅了!

在喜慶之日,發生這樣的事,楓葉心中生出不快,他道:“不要慌張,還不快把燈再點起來。”

他話音剛落,孩子的哭聲卻響了起來,仿佛接觸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她一哭就不停。

除倒地的花燈外,其余的燈都是油燈,下人身上也不一定就帶了火種,點燃不如去其他屋里拿一盞燈來得快。

白荷意識到了這點忙道:“快去,拿燈?!?/p>

寒蟬和鯉魚應聲而動,鯉魚是下人,他去拿燈當然是本職。而寒蟬是白荷的弟弟,他這一舉動多半是為了討好姐姐和姐夫。

片刻后,兩人取回了燈,也有七八個奴仆聽聞異變趕來。

奶媽在熄燈之后,摸黑抱住了嬰孩,正在哄。

亮光起,她一看不禁駭然。

女嬰的臉上竟然有一道淺淺的血痕,看來燈滅之際,她啼哭正是因為這傷!

鯉魚意欲點燃其他燈,卻發現它們沒了燈芯。

饒是楓葉大人這樣的人物,遇到了這么多怪事一時也沒了主意。但無論是什么,竟敢傷害自己的寶貝女兒,楓葉絕不會放過他。

“快去請松濤大人?!睏魅~又添了一句,“關上門,告訴下人別放跑一人?!?/p>

不多時,松濤來了,他帶著重兵衛出現在了楓葉府內。

“重兵衛雖身份低微,但卻是我手下一等一的人才,必能為大人查明真相。”

楓葉哼了一聲算是同意了。

府內下上,滿是流言蜚語。重兵衛聽得頭都暈了。

鐮鼬作祟了!這樣的說法不知誰提了出來,一瞬間熄滅所有的燈,并在小女公子臉上留下血痕只有傳說中的妖怪能做到。

關于鐮鼬,重兵衛也有所耳聞。在信越地方,鐮鼬是與災神聯系在一起的,傳說如果踩到了節這種怪物,就會被鐮鼬所傷。在奈良的吉野郡,鐮鼬會把人推倒并且咬傷,使人留下不流血的傷口。

那么小女公子是被吸血了嗎?

重兵衛道:“為查明真相,小的懇求楓葉大人,給小的調查現場和詢問相關人等的權力。”

這要求并不過分,楓葉點頭應允。

重兵衛率先去看了看小女公子,她在襁褓中又入睡了,臉上的傷并不深,恰恰見血的程度,并沒有大量失血的痕跡。而后,他又去看事發之地,原小女公子的住處。

事發之后,東西原樣不動,人全搬出來了。發生了怪事,這屋子八成要被廢棄了??粗@華麗的裝潢,再想到將來這里堆滿雜物的情景,重兵衛倒生出了幾分同情。游走于權貴之中,他一個不留心恐怕也會淪為一間廢屋。

屋子內沒有什么明顯的痕跡。

先是角落的四盞燈,它們會滅很簡單,有人在一瞬間抽走了它們的燈芯。重兵衛發現了油燈周圍濺出的燈油。

重兵衛來回查看幾圈,不住地嘆氣,最終,他還是到了楓葉面前。

“大人,恐怕還有什么事情瞞著小的吧?”重兵衛咽下一口口水,“還望大人解答?!?/p>

“你都知道了?”

重兵衛做不回答,他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重兵衛查看過現場后就明白這絕對不是妖怪所為,但楓葉大人還特意喊他過來,這說明這里發生了案子。

“也罷。”楓葉道,“若是連這點都看不透,松濤喊你來也無用?!?/p>

楓葉頓了一下:“這事絕不是什么妖怪所為,那是不知情的下人傳出來的。這是人為的一樁盜竊案。”

“失物是?”

“內人的簪子?!睏魅~說道,“翠玉簪子,最為珍貴的是簪子上的七顆寶石,乃無價之寶。除開這點,那簪子也是我家代代相傳之物。”

若非大喜之日,白荷夫人也不會戴出來。

“好的,小的明白了?!?/p>

案子發生后無一人逃走,犯人應該還在府內重兵衛請不動諸位大人,只能讓白梅、白桃、鯉魚、銀鴿四人到案發屋內,詢問細節。

當時房間里十一人,女嬰處于中央的襁褓內,楓葉和礫石在靠門的那邊,夫人白荷和兩個侍女在床頭,寒蟬和蜉蝣就在白荷身畔,奶媽和兩個下人鯉魚、銀鴿在床尾。

從坐的位置上看,白梅、白桃、寒蟬和蜉蝣都有可能動手,趁機取下白荷頭上的簪子,但具體情況還需具體分析。

“那么各位請說吧,當時的情況是怎么樣的?”面對下人,重兵衛總算是找回了自己做捕吏的感覺。

四人的證詞一致,將情況細細地講述了一遍。

“這么說來,是花燈先滅,然后極短的時間內,燈就全滅了?!敝乇l問道,“你們就沒有聽到什么奇怪的聲音嗎?”

鯉魚道:“一開始確實聽到了很短促、尖銳的一聲,后來燈滅了,大家都有點驚慌,聲音就多了,聽不清楚了,好像有什么東西的破空聲?!?/p>

銀鴿補充道:“對對,就是像鐮鼬飛行一樣的破空聲。”

重兵衛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他再次仔細看了看那幾盞燈,有怪聲就表示有問題。果不其然,重兵衛看出了端倪,濺出來的燈油,留下的油漬是一條直線,而四條直線都指向外面——庭院。面向庭院的門是關著的,重兵衛仔細查找之下發現紙門兩個小小的豁口,豁口上還沾了一點點油。

“夫人的簪子有多大,你去拿支差不多大小的簪子過來。”重兵衛對白桃說道。

不一會兒,白桃拿著一支簪子回來了。重兵衛拿過簪子一比劃,豁口太小,簪子過不去,可這門上再無其他缺口了。

“那么出過門的就只有鯉魚和寒蟬嗎?你們當中就沒人摸黑偷偷出去嗎?”重兵衛問道。

楓葉還未公布簪子失竊的事,一般人僅知道是鐮鼬作祟,割傷了小女公子。但這些相關人等都知道。當初拿來燈后,白荷夫人見孩子只受了一點小傷,懸著的心放下了,然后下意識一摸頭發才發現簪子不見了。

進出過房間的只有那十一人,后來趕來的下人也只是在門口沒有進去,除楓葉、白荷、嬰兒外,其他人都經過搜身,包括寒蟬和蜉蝣,他們兩位倒不以為忤,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簪子不可能憑空消失,沒在人身上,那就只可能是被帶出去了。

銀鴿回答道:“就只有他們兩個出去過,門口那邊有楓葉大人和礫石在,如果要離開靠庭院這邊的門,勢必會發出聲音,我們不會不知道?!?/p>

重兵衛面向鯉魚問了一些細節問題,然后他就去找了寒蟬。

寒蟬見他是自己姐夫找來辦案的,倒也沒有難為重兵衛。

兩人的口供幾乎一致,重兵衛將兩份口供一合并,也還原出了當時的情景。

寒蟬和鯉魚一前一后摸出了門,他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再者過道上有其他房間漏出的微光,他們并沒有花多大的力氣,兩人也沒做什么奇怪奇怪的事。

然后,他們走進一間房,回到了光明之中,也回到了其他人的視線內,接著的事就簡單了,寒蟬叫了一個侍女拿燈給他。

這一系列動作并無可疑之處,唯一的疑點在寒蟬身上。

重兵衛左思右想又去找楓葉。

“大人,我解開鐮鼬之謎了。”

【鐮鼬與火車】

正說到精彩處,鹿之介卻停了下來,笑瞇瞇地看著駒之助。

“繼續啊,不要停?!瘪x之助道,“你先講,你講完后,我自然就講了,你正說到一半,我打岔多不好?!?/p>

鹿之介喝了一口酒,再度開口:“好吧?!?/p>

所謂的鐮鼬,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充其量就是江湖藝人的把戲。只需幾根絲線就能做到。

重兵衛親自給楓葉演示了一遍,首先重兵衛將絲線綁在花燈上,一扯線,花燈自然倒地。當然,燈芯也迅速地被絲線抽走了。

楓葉詢問道,難道絲線不會被火焰燒去。

當然不會,燈芯火焰處溫度高,而浸在燈油中的部分,并不會燒毀絲線,絲線就系在燈油的那一段。花燈倒了,熄滅。就在片刻之后,其余四盞也用同樣的方式熄滅。

重兵衛一扯手中的線,火焰搖曳幾下,旋即熄滅了。

重兵衛說道:“鐮鼬是風的妖精,但在屋內的各位都沒感受到風,火焰抖動也不是因為風而是因為抽走燈芯。被抽走的燈芯連同絲線被拽出外面,室內變得漆黑一片。

“但按簪子的大小,它不是被絲線所帶走的,所以犯人至少有兩個,一個在外,另一個在屋內,趁騷亂取下了夫人的簪子。”

楓葉道:“那么找到布線、扯線之人這事就能水落石出了吧?”

重兵衛搖頭,事情并沒有如此簡單,當時沒人注意庭院之中是否有人,而布線的機會又有很多,由于宴會和儀式,小女公子屋內原先安放了不少東西,結束后,那些就搬走了,犯人極有可能在那時候安放絲線,絲線靠墻,隱藏在裝飾之中,光靠燈光難以發現。

那么只能將突破口放到屋內的同謀身上,能將簪子帶離房間的只有鯉魚和寒蟬。

重兵衛跪俯在地上,不敢再說下去。

楓葉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開口道:“但說無妨?!?/p>

重兵衛依舊保持著跪姿道:“可疑之處在于寒蟬大人叫一個侍女拿燈給他,這是唯一一處屋內人與外人接觸的地方?!?/p>

剩下的話不必再說,以重兵衛的身份懷疑寒蟬已是大罪,可他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寒蟬利用侍女白梨給他遞燈的機會,將簪子轉交給白梨完成偷竊。

根據鯉魚的證言,他們到了其他房間,房間內放著幾盞燈,他本想拿起一盞就趕回去。但寒蟬直接喊了白梨,讓她拿一盞。

白梨并不是距離最近的侍女,事實上那時她在角落干活,最先進入寒蟬視線的絕不可能是白梨。那么寒蟬叫白梨必定一些緣由。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疑點?!敝乇l道,“但大人,干我們這行就是這樣,發現疑點,然后調查下去,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錯的,但案子就是這樣進展的。”

楓葉道:“我明白了?!?/p>

他轉身離去,去見寒蟬了。倘若這真的是寒蟬做的,那就是家務事,不便宣揚出去。

重兵衛靜靜地等待著,盡管沒多久楓葉就回來了,但重兵衛仍覺得如過百年一般。

人在意外發生時,會向熟人求助。假使災難發生,人多半也會忽略洶涌的人潮,而瞥見角落的好友。

此乃人之天性。

楓葉回來后,嘆氣道:“此事不可外傳,寒蟬他不是盜竊犯。至于……至于他和白梨確有齷蹉?!?/p>

所謂齷蹉就是私情,寒蟬常來楓葉這里,便和這里一位面容姣好侍女產生了感情,那個侍女就是白梨。說來實在難堪,事情發生之后,寒蟬見到白梨下意識喊出了白梨的名字,如此一來這事就說得通了。

同時,白梨在楓葉府上待了四年,除與寒蟬有染外,其他地方都很規矩,搜過她身上和住處后,并沒有發現簪子。

案件陷入了僵局,重兵衛再度回到案發屋內,這里已經被翻了一遍。無奈之下,楓葉只能公布實情,下令在全府尋找失竊的簪子,所有人都要被搜身,所有地方都要搜查。

可重兵衛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人身上沒有,也沒藏在屋里,難不成價值連城的簪子真如露水一般蒸發了?

沒有被搜過身的只有白荷和楓葉了,難道……不,重兵衛阻止自己往下想,白荷和楓葉并沒有理由這樣做,倘若實情真是如此,就算他查出真相也沒有意義,沒有意義的事,一開始就不該去考慮。

重兵衛枯坐在面向庭院的紙門前,百思不得其解。他過于專注,以至于不知東方已白。

如果……僅僅是如果,真的有妖怪存在,那它們是要干什么?妖無外乎貪、嗔、癡。那么此番妖怪的目的是什么,是至寶簪子,還是小女公子那一點點珍貴的血液?

傷痕,應該也算是一個疑點。

天已經亮了,晨曦透過紙門,朦朦朧朧地射入屋內,正落到重兵衛的臉上。他一抬頭細瞧,竟然讓他看到了案件的突破口。

紙門上有一圈透光不自然,也只有重兵衛這樣眼毒之人在細看下才會發現。他用指腹慢慢摩挲,喊道:“水,拿水來?!?/p>

下人很快給重兵衛遞上一盆水,他端起水盆先向可疑的地方灑了一些水。效果并不明顯,他索性把剩下的半盆都倒了上去。

一張巴掌大小的紙脫落了下來。

原來重兵衛一開始就想錯了,紙門上的口子應該是有三個的,兩個小的用來拉出燈芯,大的用來拉出簪子。由于大口子過于顯眼,犯人早就有所準備,他準備了一張和紙門用紙一樣的紙,連新舊程度都一樣。在得手后,他小心翼翼地糊上口中。由于時間有限,他也只能糊上這一個。

但是猶如白紙上的黑點,黑紙上的白點一樣,最醒目兩個小豁口吸引了注意,掩蓋了其他的不自然。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絲線再細,系上輕飄飄的燈芯,也難以傷人,但墜上重物后就不同了。恐怕小女公子臉上的傷就是犯人在拉出簪子時造成的。

“哈哈哈哈……”看著這道口子,重兵衛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

雖然只多了一條線索,但是案情卻明朗了起來。那個破空聲就是簪子離開房間的聲音。

白荷夫人是宴席后才到嬰兒屋內的,這是她每日必做的事。犯人對她下手也應該是她進屋后,燈火熄滅之時。就目前的情況來看,犯人可能采用手法就兩種,偷拔下簪子系在線上讓人拉走,或者直接將線系在簪上,讓人直接扯走。第二種看似困難,實際操作卻不難。犯人只需事先打好一個小繩套,事發時將繩套悄悄套到簪子上,這花不了多少工夫,然后外面的人一拉絲線,繩套自然就會縮緊綁住簪子。

先前說過趁亂拔下簪子最有可能的是白荷周遭的人,現在則還要確保絲線回收順利。位置就變得極其重要,犯人要足夠靠近白荷夫人,也要靠近紙門。他和紙門之間最好沒有其他人阻礙。

寒蟬和蜉蝣的可能性不大,他們位居高位,不太可能對簪子出手。倘若是他們所為,寒蟬就不應該特地出門拿燈,他靜靜待在屋內才不會惹人懷疑。

一番思索之后,重兵衛在十一個相關人面前說出了答案。

“犯人就在白梅、白桃之間?!敝乇l說道,“鑒于白梅的位置更加靠著庭院,我認為她的嫌疑最大?!?/p>

重兵衛的分析得頭頭是道,當他說出那個名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白梅身上。

白梅“噌”地一聲站了起來。

“是你?”楓葉的問話中帶著怒意,“說,你把簪子藏到哪里了?”

白梅仿佛沒有聽到楓葉的問話,她怔怔地說:“和其他人沒有關系,是我偷的?!闭f完,她鉚足勁朝墻上撞去。

誰會想到一個侍女會如此果斷。

楓葉喊道:“快點,快攔住她。”

所有人的動作都慢了一步,白梅撞上了墻角,額上開出一朵象征死亡的嫣紅色花朵。為避免連累他人,為躲避嚴刑拷打,白梅選擇了自盡。

白梅死后,他們又徹底地搜查了一遍,可惜的是依舊沒找到簪子。白梅的同伙很可能將簪子轉移了,用布一包,丟出墻外,這并不是多難的事。

盡管白梅死前已經認罪,但楓葉并不相信她說的話。白桃被收監,經過拷打確認了她的清白,她才被釋放。不過她也不再是白荷的侍女了。

至于重兵衛,雖然他沒追回簪子,但好歹破了案子。楓葉也就沒有難為他。

駒之助笑道:“哈哈哈,厲害,不愧是重兵衛。恨不能與此人同時同地同宴,歡歌達旦不歇。”

“是啊,如此詭異的鐮鼬案都被他破了,這人真是厲害。”鹿之介道,“好了,你該說你那件案子的結局了。”

駒之助正欲開口。鹿之介打斷了他:“等等,我剛講完一個故事,腦子正活絡著。讓我猜猜重兵衛在停尸房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駒之助也來了興致,盯著鹿之介。

“他先是看到了水漬,而后望向停尸房內,一張蓋尸體布下有人動了動?!甭怪檎f道,“也可能是注意到某塊布下的身體與尸體不同。重兵衛明白那就是火車。火車被逼入絕地,便把一具尸體沉入了荷花池底,而他自己假扮尸體意圖躲過一劫。”

“這樣真的有用嗎?”駒之助道,“重兵衛他們找不到火車自然會去翻找尸體,那時火車也無處可逃?!?/p>

“我猜錯了?”

“當然,不過你的猜測距離真相也很近了。”駒之助說道,“火車藏身之處確實與水有關,當然他沒在荷花池底,也沒在死尸之中,而是在下面。”

駒之助用力拍了拍地板。

“地下?”鹿之介恍然大悟,“哦哦哦,你說的是下水道嗎?”

從日本江戶時期起,橋梁、下水道等防洪基建、管理都是由民間資本和周邊居民共同實施。

污水幾次倒灌、河流幾次泛濫之后,京都的下水道就連成了片,擴建之后,下水道確實能容納人通行。

但又有幾個人會想到除了青蛙和蚊蠅外,還有人在下水道,而且還拖拉著尸體在其中爬行……也只有真正喪心病狂的兇徒能做到這一點。

重兵衛發現了水漬,拿過燈籠一照,發現了浮土。如此一來,他便明白了火車消失的方法,火車鉆入了下水道之中。

重兵衛立刻下令掀開下水道,讓身材較小的捕吏鉆入下水道追捕犯人。其他人分作兩隊,一隊去調查下水道的出口,另一隊順著下水道尋找犯人。

在狹小的下水道蠕動的速度必定不快,所以他們還有可能抓住狡猾的火車。

一轉眼,天就亮了,但在火車還未被捕之前,幕后主使卻早早地露出了馬腳,正當捕吏們在調查下水道之際,半助就意欲逃離疫區,被守衛攔住。

一開始守衛還以為他只是單純地想逃離這里,后與捕吏接頭后,得知他與最近的一樁案子有關,故而將他關入了大牢。

重兵衛收到消息,暫時放下手里的追捕工作,馬上提審了半助。在囹圄之中的半助經重兵衛一嚇唬說出了實情。

半助一直對吉貴、黑石心懷憤恨。吉貴搶了半助的生意,而黑石背棄半助選擇了吉貴鋪子的貨。

疫情爆發后,半助在死亡的威脅下變得極端。如果他明日就會患病而死,那決計不能放過自己的仇敵,于是他雇人扮作了火車,先是盜竊尸體和毀尸,散發輿論,讓人以為是妖怪作祟,然后趁機殺了仇敵,為自己出一口惡氣。

一開始的灰燼僅僅是巧合,第一次犯案,火車忘記擦腳,以至于在地板上留下了足跡,于是他就地取來了灰燼擦凈了腳印。

昨晚,半助手下的人再次出動,但久久未歸。

在被褥中輾轉反側的半助早早的起床,然后聽到了捕吏在搜索下水道的事。他明白事情已經敗露,一旦犯人被抓,犯人為免受皮肉之苦一定會供出他,于是他收拾了一些細軟準備逃離這,結果被守衛所抓。

真相已經大白,到了傍晚,捕吏們也從錯綜復雜的下水道中揪出了火車,火車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出了半助。

終于,火車案宣告偵破。

“事情就這么簡單嗎?”

“簡單嗎?”駒之助道,“我覺得還挺復雜的。”

“沒有表面上的那么復雜?!?/p>

“哈哈,這或許就是世事的常態,復雜的問題有一個簡單的回答?!?/p>

“沒錯?!甭怪榉畔戮票?,“無論如何這都是盡興的一夜?!?/p>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好了,夜已經很深了,我要回去了?!?/p>

駒之助扶住了他:“你喝了不少,我送送你。”

“對了?!彼袷峭蝗挥浧鹆耸裁矗帚@入屋內,提了一盒點心出來,“這是別人送我的,你拿回去吃的。”

“謝啦?!甭怪閻鄢蕴鹗常舆^來提在手上。

兩人相互依靠著,踩著月色出了門。

【刀與火車】

剛到河邊,他們聽到了嘩啦啦的水聲,深夜有誰會在河中戲水嗎?駒之助就拉住了鹿之介。

那是個滿身污垢的人正拖拉著什么東西,看形狀,像是個人。不,是一具尸體。

“那是什么?”駒之助道,“難道是火車?”

一個活人在河邊撥弄著一具尸體。而這河連著下水道,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火車。

“不知道?!甭怪榈?,“但總不能坐視不管?!?/p>

鹿之介握緊了藤十郎,朝著黑影大喝一聲:“是誰,在干什么?”

對方忽然聽見有人聲,嚇了一跳,渾身一抖,將尸體丟到腳邊,轉過身,像是在打量鹿之介。他抽出匕首,晃了一下,意圖嚇跑鹿之介。

鹿之介將手里的點心交給駒之助,自己握著藤十郎。

兩人對望著,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一身蛙鳴,火車沖了過來。

鹿之介到底不是武士,對方有可能是殺人分尸的火車,自己嘴上說得再怎么冠冕堂皇,心里還是害怕的。他被一嚇唬,酒就全醒了。

既然被看見了,那火車就打算殺人滅口了,反正殺一人與殺十人并無不同。匕首的刀刃在月色下閃閃發光?;疖嚀湎蚵怪椋怪槟弥偈删拖衲弥鵁鸸饕粯樱B刀都沒拔,只是一陣亂捅,他豈是火車的對手,只能倉皇而逃,兜著圈子。

“拔刀,拔刀!”駒之助脫下木屐,丟向火車?;疖囈欢?,減緩了攻勢。鹿之介得以喘息,拔出了刀。

鹿之介懂點劍術的皮毛,身體雖有些不穩,但也擺好了架子?;疖嚨秃鹨宦?,再次朝鹿之介撲去。那一刻,持著藤十郎的鹿之介如有神助,仿佛百年前的那位武士大人附身。

鹿之介一刀挑開了火車的匕首,刀順勢割傷火車的手臂,而后他乘勝追擊,猛然向前幾步,刀刃恰好沒入火車的身體。

首次刺人的手感并不好,回過神來的鹿之介感到自己心中有一股散不開的滯悶感。

火車受了這一擊,忙向后退去。他似乎傷得不輕,放棄與鹿之介的搏斗,轉身逃走,在路上留下一串斑駁的血跡。

“不好。”

鹿之介搖了搖頭:“的確不好,我好像劃破了對方的肚子。”

“我說的不是這個,是案子。如果火車毀尸案已經解決,那為什么還有人會用火車的方式偷尸體?”

可能性有二。

其一,有人特意模仿火車犯案。

其二,火車并不只有一人,而復仇也僅僅是他們的目的之一,所以余下的火車等到風聲過后或者時機成熟還是繼續犯案。后者的的可能性更大。

鹿之介對駒之助說道:“我去追火車,你去找捕吏?!?/p>

兩人分頭而動,腳步落在岸邊,在河中激起一道又一道微不可見的漣漪。

被火車擄來的尸體,倒在水邊,半個身子還在水中,在月光下似隨時會翻身發出哀嚎。

【霍亂與鐮鼬】

火車傷重,逃得不快。鹿之介循著血跡很快就找到了火車藏身之處。

打開門,鹿之介發現火車已經死了,他趴在房間內,像只癩蛤蟆,身下是一攤血。這時,鹿之介意識到自己殺了人,寒意從心底升騰而起,將他凍結。

他呆站在屋內一動不動。

直到駒之助帶著重兵衛趕來,要找到這兒,只需沿著血跡。重兵衛繞開鹿之介,將死者翻過來,查看了下傷口。

致命傷就是肚子上的那一刀,死者兜著腸子,一路流血,堅持著回到了家中,然后重傷而死??磥恚瑘蟀溉藳]有說謊。

重兵衛看了看失神的鹿之介,嘆了口氣:“放心,不會有事的。你只是殺了一個罪犯,僅僅是自保而已?!?/p>

鹿之介回過神來,“好……好的?!彼鸬馈?/p>

“那我們接下來呢?”駒之助沒有鹿之介那樣的負擔,又見到了他們故事中的主角顯得有些興奮。

“去看看尸體?!敝乇l走出屋外。

駒之助拉著鹿之介跟了上去。

重兵衛的手下已經查出了河邊那具尸體的身份,名叫藤田,尸體亦來自霍亂疫區。重兵衛自然要再入疫區去調查。

“我們也要進去嗎?”鹿之介問。

駒之助問重兵衛:“我們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你們作為案子的相關者能在一旁幫上點忙?!?/p>

于是,駒之助和鹿之介跟著以重兵衛為首的三個捕吏,進了疫區。

藤田是前天病逝的,生前是個珠寶匠人。尸體被放置在北面的停尸房。重兵衛在停尸房轉了一圈,沒有任何發現。

現在還很難說這次偷尸事件和之前的火車有聯系,他可能是上次事件的殘黨,但半助都已經落網了,他還有行動的理由嗎?如果是拙劣的模仿者,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這全是要考慮的問題。

“走,去看看藤田生前的居所?!敝乇l說道。

一行五人踏入了珠寶匠人的居所。

各種工具散落地丟了一地,衣物被翻亂了,看來有人早了他們一步,極有可能是那個死去的火車干的。

“翻翻看這里都有些什么。”重兵衛道。

火車盜竊尸體就說明,他應該還沒找到想要的東西。

墻上掛著一張畫,畫上是杜鵑停在樹上,筆法和意境都一般,上書著“杜鵑不啼則放之”的字樣。鹿之介掀開來看了看,墻后什么也沒有,畫是新掛上去的,連釘子也是新釘的。

房間的角落上還留著一個被踩爛的鳥籠,鳥已經不見了。

走廊下,有一灘鳥糞,這里應該是掛鳥籠的地方,鳥糞早就干透了,應該是五六天前留下的。

駒之助和捕吏們還在低頭翻找,鹿之介信步走入小小的庭院。

重兵衛抬頭問道:“你找到什么了嗎?”

“沒有?!?/p>

鹿之介回到屋內,幫著翻找。

忽然,鹿之介放了個屁,屋內充滿了臭味。周圍的人不禁掩鼻。

“有紙嗎?快點,我忍不住了?!?/p>

重兵衛撿起地上的一張紙,確認沒有字跡和證據后,遞給鹿之介。

“該不會是得了霍亂吧?”重兵衛道。

“不,怎么會呢?!瘪x之助忙替好友解釋道,“昨晚喝多了酒,又奔波了一夜,肚子受涼了吧?!?/p>

鹿之介也解釋道:“我自小腸胃不好,絕不是染病。啊啊啊,不多說了?!彼址帕藘蓚€屁,捂著肚子沖入了廁所之中。

見他這副樣子,連駒之助也搖了搖頭。剩下的人繼續查找,但一無所獲。沒多久,鹿之介也從廁所里出來了。

天已經大亮。

“多謝兩位昨晚的協助。”重兵衛說道。

駒之助和鹿之介也該回去了。

兩人結伴走在路上,駒之助道:“你身上怎么有股淡淡的臭味?”

“大概是剛才上廁所的時候染上的。”鹿之介道。

他們走到了一個路口,鹿之介向西,駒之助往東。

“好了,我們就在這分手吧。”

“拿上點心?!瘪x之助將點心盒交給鹿之介,“記住如果身體真的有什么不舒服,早點看大夫,早點吃藥?!?/p>

鹿之介大步離去,回過頭來說道:“不要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待駒之助走遠后,鹿之介大步改作小跑,飛速跑回了自己家內,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把點心盒子隨手一丟,翻找出一把小刀,而后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

將小布包打開,里面是一具半腐的鳥尸,鹿之介用刀劃開它的肚皮,惡臭頓時彌漫了整間屋子,鹿之介卻毫不在意,他仔細在內臟間翻找,終于讓他翻找出了三顆石頭。

不,不是石頭,用袖子擦凈后,鹿之介發現那是百年難見的寶石。

這應該就是鐮鼬案的贓物。盜竊案發生后,楓葉府內不斷搜查各處也沒有尋到。竊賊想了個辦法藏匿簪子,他將簪子上最值錢的寶石敲了下來,吞入肚內。就這樣,他帶出了贓物,然后交給同伙。經過切割加工后,寶石還可以換個好價錢。不巧的是,盜賊們發生了內訌,有人藏起了寶石。

事情的發生地點就是在疫區內,其他盜賊一直在尋找背叛者。部分嫌疑人患病去世,而部分人住的地方正是紅葉長屋。盜賊們搜過居所后一無所獲,最后就想到了尸體。

那些人極有可能故伎重施再將寶石吞入肚,所以盜賊們一方面接受半助的雇傭替他殺人一方面也在盜竊尸體。分尸也是這個原因,倘若只有肚子被剖開,那也太奇怪了。為了不讓世人發現他們的真實目的,他們做了種種偽裝,盜竊、分解無關者的尸體也是為了這點。

霍亂的癥狀是上吐下瀉,腸胃之中存不下寶石。但盜賊們并不想放棄,因此一次次偷竊尸體,哪怕是在有同伙被抓之后。

實際上,他們已經很接近真相,寶石不在人體內,而是鳥體內。藤田生病后,也試著吞下寶石,但很快就排出了體外,于是他就想到了鳥。

藤田將寶石強喂給鳥,但與其預想的不一樣,鳥不久后就死了。藤田只能畫了一幅畫掛在室內,將鳥的尸體藏在庭院內,以暗示同伙。

鹿之介并不知道這些細節,他只是冥冥之中聯想到這些事可能有關聯,于是偷藏了鳥尸,為隱瞞其他人,他假裝腹瀉,讓人對他身上的怪味不起疑。

“哈哈哈……”鹿之介不可遏止地大笑起來。

這可是寶石,真正的稀世珍寶。

對財富的貪婪,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壓倒了一切。

現在他終于有了方法對付這世間,他有錢了。鹿之介好賭,等悔悟時,早已債臺高筑。他和益次郎家的女傭小琴相戀,小琴偷竊也是為了替他還債。而他希望能娶她為妻,這都需要錢,現在錢已經有了,信義兩字就隨它去吧。

鹿之介又擦了擦寶石,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

咕咕,他的肚子叫了兩聲。奔波了一夜,他確實是餓了。鹿之介想起駒之助送他的點心,便接水隨意的洗了下手,又在衣服上蹭了兩下算是擦干了。

他拿出點心盒,打開來,一口氣往嘴里塞了兩個,甜甜軟軟的感覺在嘴里綻放,鹿之介滿足了,露出了笑。

虎狼貍,虎頭、狼身、擁有貍睪丸的怪物,它行走時,像貓一樣輕手輕腳,悄無聲息,攀在墻壁和天花板上。

它發現了獵物,它是循著氣味而來的,這個笑著的男人,丑態畢露。他身上帶著刀,虎狼貍呲了呲牙,它不喜歡刀,刀槍之流都過于野蠻、快速。

然而虎狼貍不會給這個人用刀的機會,它伏下身體,匍匐著行進,潛行到一丈開外,高高躍起,撲向獵物……

虎狼貍張嘴露出匕首般獠牙咬向了鹿之介的脖頸。

病菌已經進入了他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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