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之死與“法外反腐”

鄢建彪

童兆洪是近兩年來浙江省高級法院突生變故的第八位法官,也是今年以來自殺的第二名省高級法院的副院長;以紀委主導的“法外反腐”模式,或已走到盡頭

9月21日,中秋假期前最后一個工作日。上午,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立案一庭前副庭長潘華山殺人案在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潘被當庭判處死刑。與此同時,潘的同事、省高級法院副院長童兆洪被發(fā)現(xiàn)自縊身亡。

潘華山殺害請托人一案,震驚全國,被法官們視為行業(yè)之羞。安排此日審判,本希望借節(jié)日避人耳目。但童兆洪的突然辭世,讓更多人的目光聚焦杭州,探尋高級法院和法官群體的幽暗角落。

童兆洪的突然死亡,浙江政法界為之錯愕:遺書中雖已明示求死之念系因抑郁癥,但圍繞在童自身,以及童周圍的是非與猜測不斷。

《財經(jīng)》記者獲悉,童已是近兩年來浙江省高院突生變故的第八位官員、第二位審判委員會委員,亦是繼山西李建忠之后,半年內(nèi)自殺的第二名省高級法院副院長。此前兩年間,浙江省高院已有包括童志興、潘華山等法官落馬、撤職或等候刑事審判;另有五位法院審判長以上的法院人士因“行為不檢”,未被深究,僅作違紀處理。

潘華山的死刑和童兆洪的自縊,前者令人悲憤,后者使人悲涼,這種復雜的況味,在杭州法律人群體中縈繞,寒徹至骨。

在他們身后,震蕩或將持續(xù)。

童兆洪之死

多位接近童兆洪的人士向《財經(jīng)》記者透露,童尋死突然,似無先兆。甚至連其親朋也深感意外。

9月21日早上6時許,童進入浙江省高院大樓,此時距正常上班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時至8時30分許,清潔工進入其位于15層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童已在衛(wèi)生間身亡。

經(jīng)杭州警方勘查并多方問詢,最終認定童兆洪系自縊身亡,并留有遺書。隨后,省政法系統(tǒng)人士在浙江省高院小范圍宣讀了遺書內(nèi)容,遺書提到“我得抑郁癥數(shù)月,實在不堪忍受,難受至極,失去信心”。

內(nèi)部通報亦稱,杭州警方詢問了童生前曾就診過的浙江大學醫(yī)學院附屬二分院的精神病科醫(yī)生,并查看病例記錄,證實童在1997年就已患上抑郁癥,后經(jīng)治療病情穩(wěn)定,但到今年7月再次復發(fā),及至近期以死了結。

浙江省委常委、省政法委書記王輝忠匆忙放下工作,中午前趕到高院,出席了上述通報會。

童兆洪1954年11月出生,浙江省蘭溪市人。1980年1月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法律系,是最后一屆工農(nóng)兵大學生;同年進入浙江省高院擔任經(jīng)濟庭書記員職務,此后歷任助理審判員、副庭長、庭長、寧波海事法院院長等。

童兆洪從書記員到經(jīng)濟庭副庭長,只用了五年時間。早年與他相熟的杭州市中院一位高級法官對《財經(jīng)》記者說,大約在1985年-1986年間,他“七喜臨門”:升了職務、生了兒子、分了房子等。在任寧波海事法院院長前,他一直主持浙江省高院經(jīng)濟庭,在法院內(nèi)外“風評相當不錯”。

童就任浙江省高院副院長已有十年,至今為排名第三的副院長(正廳級),分管民三庭(主要處理知識產(chǎn)權和涉外經(jīng)濟方面的案件)和執(zhí)行工作等重要部門,是有職有權的實權人物。

其間的2004年6月,童還取得了吉林大學的法學博士學位。據(jù)介紹,童為人低調(diào)、寡言少語,業(yè)務理論水平較高,屬學者型法官,其博士學位論文曾被評選為2007年全國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提名論文。不過,近些年童兆洪“有些微小的變化”,“外出活動比較多,常喝酒至微醺,來往多商人律師。”

有關人士透露,童死的前一天已被停職,加之家庭矛盾,受非常壓力遂輕生。又有杭州市中院人士佐證,浙江省紀委就童主管部門的問題,一兩周前與其長談。

一死萬事休。即便存在相關調(diào)查,亦會因被調(diào)查者的意外死亡終止。但浙江省高院至今未回應童兆洪所涉經(jīng)濟問題的真?zhèn)巍?/p>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童的自縊與“殺人法官”潘華山案并無直接關系。坊間傳說潘氏案發(fā)后“狂咬同事,浙江省高院人人自危”——但童兆洪并非潘氏的分管領導,潘案庭審亦未現(xiàn)檢舉立功的情節(jié)。

然兩事疊加出現(xiàn)在同一日,浙江司法系統(tǒng)的“沖擊”是必然的。

法官的“豁免權”

近兩年內(nèi),浙江省高院內(nèi)部可謂丑聞不斷。

就在童兆洪自殺的當日上午,浙江省高院立案第一庭原副庭長潘華山故意殺人案(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在杭州市中院一審,潘華山當庭被判處死刑,并判令賠償原告經(jīng)濟損失38.5萬元。

法院審理查明,2008年5月,安徽籍商人錢朝魁和潘華山接觸,許諾若能在一樁合同糾紛中申訴成功,將按申訴標的10%給予好處費。但到2009年12月,該案仍無結果,錢表示要告發(fā)潘。2010年1月8日,潘華山將錢朝魁約至杭州市政苑小區(qū)家中,爭吵無果后,潘用石塊猛擊、扼頸等手段將錢致死,之后拋尸于杭徽高速臨安境內(nèi)。

這是浙江省高院近年來法官犯事的極端案例。上溯至兩年內(nèi),該高級法院已超過五名高級法官受到不同程度的處分:

9月初,浙江省高院刑一庭原庭長、后任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的童志興(副廳級)被“雙規(guī)”,其涉案指向任職期間的經(jīng)濟問題,案發(fā)前曾遭數(shù)人舉報。今年60歲的童志興軍轉干部出身,性格張揚,據(jù)多人士證實,2007年童志興妻子去世,續(xù)弦一名商界女子, “甚至開著法院的警車,為老婆追討高利貸。”

稍后被調(diào)查的還包括執(zhí)行局某副局長,已于近日被停職,在家中閑居。法院人士稱,或基于執(zhí)行工作不力,問題甚多,該副局長幾年前調(diào)任審監(jiān)庭庭長,是“明升暗降”。

今年3月,原民一庭某副庭長也因違反廉潔自律有關規(guī)定,受到記大過處分,不再擔任領導職務。

而在更早之前的2008年9月,原民一庭庭長和一名副庭長相繼被處分,前者因生活作風問題被調(diào)職;后者則利用手中審判權,要求當事人聘用其妻(律師)做法律顧問并收費20萬元,被責令辭去公職。與此同時,被調(diào)職的還包括原刑二庭一位審判員。

浙江司法界人士告訴《財經(jīng)》記者,以往浙江省高院爆出問題,多是交出所涉錢款卸去官職即可脫身,但按已暴露的情況,多人行為已涉嫌犯罪。“對有犯罪行為的法官以違紀處理,不偵查深究,讓法律界和社會形成的印象是,法官難道有犯罪豁免權?”

如被免去庭長職務、保留審判員資格的趙某,現(xiàn)以肝炎名義養(yǎng)病,社會活動頻繁。其被免職蓋因“與案件當事人私下見面”。包括趙某在內(nèi)的數(shù)位被處分法官,都有與家庭收入不相稱的巨額資產(chǎn)。其中一名法官僅不動產(chǎn)即達數(shù)千萬元,家屬經(jīng)商者資產(chǎn)更已逾億元。

杭州市中院的法官,早餐時常在中院餐廳碰到“高院領導”童志興——他住在對面的頂級樓盤“金色海岸”。“那種房子我們做夢也不敢想,他住如此豪宅,我們能怎么想?”一名中院法官如是說。

如今童志興已被“雙規(guī)”審查。但是,對法官經(jīng)濟犯罪僅作行政和紀律處分,在浙江已有多年的默契。這種默契在省一級似有強化,也非省高院自身所能左右。法官不畏法,枉法自然普遍,最后養(yǎng)癰成患,以致出現(xiàn)高級法官殺人這種駭人聽聞之事。

“法外反腐”模式的盡頭

“浙江省高院的問題,是流弊,歷任高院院長應承擔責任。”浙江某知名律師事務所的負責人對《財經(jīng)》記者說。

那時,浙江省高院因地緣、學緣和外面的政經(jīng)關系,一直存在“小圈子”——利益同盟。律師欲想發(fā)達,必投這種“圈子”,“圈子”提供案源、政治資源、法院關系等。公權機構對這種“圈子”甚至無可奈何。

可資佐證的是,三年前,浙江銀監(jiān)部門向浙江省高院調(diào)查一家知名民企表外負債情況,因為后者在高院有大量債務案件已終審判決,但遲遲不見執(zhí)行。這些本應公開的信息,法院卻拒絕提供。后來發(fā)現(xiàn),該民企高層中即有高級法院出身的離職高官。

多位法官稱,在他們遇到的那么多院長中,童兆洪的確喜歡對下打招呼。視關系遠近,有些就直接打,有些讓親近代為轉達。“但童畢竟業(yè)務出身,招呼也不會離譜。有幾個院長、庭長甚至直接要你怎么判。”

某中院高級法官則認為,承辦法官們對法律的忠誠度,遠遠低于對“圈子”的忠誠度。

上海法律學者游偉,曾有多年擔任法院領導的經(jīng)驗。在其看來,法院內(nèi)部“行政化”程度日益加劇,審級關系出現(xiàn)嚴重變異,不直接審案的法院領導會憑借手中的行政權力,以政策把關、業(yè)務指導或者群眾關切、輿論關注等理由,非程序性介入案件的討論并發(fā)表“指導性意見”,有的甚至直接下達斷案的“指令”。

而浙江法律界多位人士稱,那些未受到應有處理的法官,之所以受到類似“刑事豁免”的保護,關鍵是“聽招呼”——那些實際行使這些權力干預的上級,會給他們提供保護。

如此,在社會監(jiān)督不暢、法律程序監(jiān)督和內(nèi)部行政監(jiān)督寢廢的狀況下,枉法法官叢生就不奇怪了。

作為童兆洪在浙江省高院的前同事,知名律師陳有西在童死后撰文悼念,并反思現(xiàn)有反腐模式。“有問題的官員一旦事發(fā),只要稍有勇氣,都會選擇自殺,而不愿接受公開審判。”原因是法官對現(xiàn)行司法審判亦失去信心。陳有西認為,法制化反腐敗越來越衰竭,以紀委主導的、封閉的、不受《刑事訴訟法》制約的反腐敗模式已經(jīng)走到盡頭,只會越反越腐敗。

陳有西建議,中國只有回歸“法制反腐”,才能真正長治久安。“這一切,都必須立即啟動實質性的政治體制改革,才有可能實現(xiàn)。”陳有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