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體楊,陳立周
?
貧困地區農家書屋的“單向度發展”及其邏輯——以B市為例*
黃體楊,陳立周
摘要文章通過對我國貧困地區B市實地調查,發現在農家書屋工程整體性推進的政策框架下,該市農家書屋建設由最初的擇優申報發展為后期的地毯式建設,部分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對農家書屋持“有效無效,責任盡到”的形式化管理策略,部分村(居)委會采用“向上應付,向下蒙蔽”的方式開展管理和服務;田野調查點的農村居民“不愛讀書”,也不關心農家書屋提供的服務,造成農家書屋“單向度發展”現象。只有有效破解政策的統一性與靈活性之間的矛盾,確保農家書屋正常的開館服務,有效吸引農村居民使用農家書屋,農家書屋才能實現可持續發展。
關鍵詞農家書屋圖書館單向度發展
引用本文格式黃體楊,陳立周.貧困地區農家書屋的“單向度發展”及其邏輯—以B市為例[J].圖書館論壇,2016(3):12- 20.
*本文系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發展型社會工作模式研究”(項目編號:12YBA189)研究成果之一
One-Dimensional Village Library and Its Logic: A Case Study of City B
HUANGTi- yang,CHENLi- zhou
Abstract Based on the fieldwork,the research finds out that under the policy of promoting village library holistically,Village Library Program in city B has changed from merit-based construction to carpet construction. Some grassroots cultural administration departments adopt the formal management strategy of “whether effective or not,do your duty”,some community committees manage and serve in way of “hoodwinking superior departments and rural residents”. Meanwhile,rural residents read few and have no interests in the services of village libraries,thus creating the village library’s one-dimensional development. Only when th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oneness and flexibility of Village Library Program’s policy are broken,the libraries’regular opening hours and service are guaranteed,and rural residents are attracted to the libraries effectively,can the libraries develop sustainably.
Keywords village library;library development;one-dimensional development
2007年由原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以下簡稱“總署”)牽頭實施的農家書屋工程是“在行政村建立的、農民自己管理的、能提供農民實用的書報刊和音像電子產品閱讀視聽條件的公益性文化服務設施”[1]。截至2012年8月底,農家書屋已覆蓋全國具備條件的行政村,提前3年完成“農家書屋村村有”任務[2]。農家書屋工程利用中央財政專項資金購置設備及圖書音像資料,并配送至行政村,推動了農村文化基礎設施的建設進程,緩解了農村地區缺乏公共圖書館等閱讀設施、農村居民“看書難”的問題。不過,隨著農家書屋“布點”完成,后續發展乏力、利用率不高等問題隨之而來。河北省新聞出版局2006年對該省30個行政村的調查發現,農家書屋“大致上1/4運行良好,1/4勉強維持,1/2名存實亡”[3]。王宗義2009年通過實地考察和歸納相關報道,指出部分“農家書屋建成后成了一種‘樣子’擺設,……上面來人檢查時熱熱鬧鬧,過后就冷冷清清”;“被動創建,由于硬性指標規定,不少村建室的初衷就是為了應付上級的檢查,建室倉促,室舍簡陋,位置不當,直接影響服務效果的發揮”[4]。李世敏2014年對湖北省某市的調查發現:“大部分農家書屋并沒有發揮農民‘用得上’的作用,很多農家書屋淪為擺設,其象征意義遠遠大于實際功能?!盵5]
對此,研究者普遍認為設施運營沒有保障,圖書資源不能滿足群眾需求,服務形式單一、利用率低,農家書屋與公共圖書館體系功能重合、重復建設矛盾日益突顯[6],管理混亂、沒有專職管理人員[7]等是制約其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因素,進而對農家書屋的后續發展提出了建議。金武剛提出,將農家書屋納入農村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實現建設主體合一、經費統籌使用、設施統一管理、服務統一規范、人員統一培訓,通過農家書屋與農村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的融合發展,提高農村公共文化服務效能[8]。李世敏認為,理想的農家書屋應該以農民需求為本位,將農家書屋嵌入鄉村的社會結構網絡中心、公共文化活動中心和公共圖書館體系,通過文化的復合功能及資源的擴展整合,將農家書屋納入公共文化服務體系[9]。鄭欣從傳播社會學的角度進行研究,得出農家書屋存在建設和使用缺位與錯位的現象,面臨著選擇性政策執行、數字化政績游戲、鄉村干部責任缺失與信任危機等壓力型體制下的鄉村治理困境,認為農家書屋的可持續發展需要實現建設管理主體和權力中心的多元化,從而構建政府、市場和社會之間在農村公共服務供給機制中的合作、參與、協商三維框架下的多中心治理模式[10]。這些研究對分析農家書屋的建設和發展現狀具有一定的解釋力,相關建議對農家書屋的后續發展具有參考價值,對本文也有啟發。
筆者通過對B市的實地調查,發現農家書屋建設和管理存在如下現象: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及業務指導機構(公共圖書館、鄉鎮文化站等)并非不了解實情或完全不想作為,而是在整體性推進的政策框架下,不得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村(居)委會作為農家書屋的管理與服務者,多數工作人員并沒有盡到職責,沒有大力宣傳農家書屋和推廣閱讀,反而將設備和圖書音像資料據為村(居)委會財產,不愿意提供給農村居民使用;農村居民的閱讀需求非常低,但他們并非不需要新思想、新知識和新文化,而是對政府提供的援助和服務缺乏認知或需求,這些使得農家書屋的建設呈現出高層熱、基層冷、用戶不買賬的“單向度發展”狀態。不過,已有的研究成果對這一現象并不具備很好的解釋力。為此,本文結合社會學和圖書館學的相關理論,以B市作為研究對象,綜合考察該市農家書屋工程建設和后續管理過程中總署、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含業務指導機構)、村(居)委會和農村居民的行為邏輯,試圖分析農家書屋單向度發展現象及其背后的行為邏輯。
B市位于我國西部地區,轄900余個行政村(社區),戶籍人口200多萬人,屬于《“十三五”時期貧困地區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規劃綱要》劃定的貧困地區。筆者于2013年1月13日至2 月2日、7月23日至27日兩次到該市進行實地調查,文中資料主要來源于這兩次實地調查,包括從該市文廣局、圖書館,下轄部分縣(區)文廣局、圖書館和鄉鎮文化站獲得的相關文件、數據,旁聽該市一次公共文化服務培訓與經驗交流會議獲得的資料,與文廣局、圖書館、鄉鎮文化站相關負責人訪談,實地走訪該市10余家農家書屋并與相關負責人訪談,以及在P寨田野調查獲得的資料。
農家書屋工程的實施進度由總署統一部署,B市的建設經歷了從早期的擇優申報到后期的地毯式建設的過程,其進度(見表1)是全國的一個縮影。2008年和2009年指標有限,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要求申報的村(居)委會提供圖書室、書架、閱覽桌等,只有達到條件的村(居)委會才能獲得總署配送的圖書音像資料。

表1 B市農家書屋歷年建設情況(單位:家)
從2010年開始,總署設定的“農家書屋村村有”的目標安排到地方,農家書屋建設開始由村(居)委會申報變為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下派,一些沒有條件和意愿的村(居)委會也被迫建設農家書屋,僅2010年B市就建成了693家農家書屋,占全市行政村總數的76%。如果按總署的要求,每家新建的農家書屋都需要縣級文化行政管理部門組織人員配送至村,并指導編目、上架等工作,那么對一個只有10來個工作人員的縣級機構而言,這是一項無法完成的任務。比如,L縣2010年新建250家農家書屋,該項工作由縣圖書館具體執行,即使縣圖書館成立專門的工作組,每天配送、指導一家農家書屋建設,全年每個工作日都從事這項工作也無法完成。在這種情況下出現變通策略,如配送至鄉鎮一級,不再對村(居)委會提供的館舍進行實地考察,不再指導上架和管理,或者通過開會、培訓等方式進行指導。某村委會副主任這樣描述該村的農家書屋建設情況:“當時是鄉上(指鄉鎮文化站)給村里打電話,讓我們自己找車到鄉上去把書和書架拉回來,他們要求我們找一間屋子擺放起來,拍幾張照片交給鄉上就得了?!睂鶎游幕姓芾聿块T及上報總署的統計數據而言,該村已經建有農家書屋,但事實上它只是應付了上級,根本沒有對外開放,直到筆者2013年調研之日,該農家書屋的圖書仍未上架,也沒有騰出專門的屋子作為閱覽室,更談不上開館迎客了。
為了落實政策目標,避免中途截留和政策走樣,保證圖書音像資料按時、按質、按量送至行政村,總署采用嚴格的、全國統一的實施政策,這無疑是最合理的選擇。但這種“政策一統性的一個難以避免的后果是政策在不同地區、部門執行過程中與當地實際條件狀況不能完全相符,從而帶有微觀層次上的不合理性”[11],不可避免地出現建設進度與當地實情不一致、供給與需求不對稱等現象。就B市情況而言,行政村居民過于分散,暫時不適宜建設圖書室;有一些行政村已有圖書館;一些行政村無法提供館舍和管理人員,等等,這些村暫時可以不建或應緩建農家書屋,但均為實現“村村有”的目標被分派指標。由于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缺乏足夠的自主權,只能“按文件辦事”,要逐一完成上級指派的指標,于是滋生“象征性建設”,甚至產生弄虛作假現象。
從調查看,當地縣級文化行政管理部門對農家書屋的后續管理主要包括以下內容:
(1)對農家書屋進行業務指導和檢查。工程結束后,總署發文對農家書屋工程的落實情況進行檢查。為此,縣級文化行政管理部門的主要職責之一是參與完成檢查工作,分兩種情況:一是配合上級檢查農家書屋,雖然形式上是由上級下派的檢查人員挑選檢查點,但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會以“路途遙遠”“交通不便”等理由提出調整,最終通常能夠按照基層預定的方案執行;二是根據上級的文件精神對本地農家書屋進行檢查,如上級要求地方文化行政管理部門提供農家書屋的圖書流通情況。L縣的辦法是要求每家農家書屋按季度復印其圖書借閱簿上交至縣圖書館,他們只要把這種“白紙黑字”的借閱數據提交給上級,就算完成任務,這是一種工作量小、風險低的操作方式,但也為村(居)委會提供了非常好的作假空間。
(2)更新農家書屋的圖書音像資料。中央財政為每家農家書屋提供2000元/年的圖書購置資金,B市的做法是由縣級文化行政管理部門負責招標,縣圖書館負責在限定范圍內選書,最終由圖書館或書商將圖書配送至鄉鎮,再由村(居)委員自行取回。T縣圖書館負責人告訴筆者,選書存在兩個難題:一是由于農家書屋建設時不同批次配送的圖書音像資料不一樣,每年更新的圖書中,對部分農家書屋而言,都有一些圖書是重復的;二是總署對選書范圍限定較多,且全縣農家書屋每年更新的圖書幾乎完全一致,所選圖書不一定適合當地村民的需求。
(3)培訓農家書屋管理員。由于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無法到每家農家書屋進行業務指導,最簡單有效的辦法是將管理員集中起來進行培訓。2013年上半年當地村(居)委會完成了“兩委”的換屆工作,農家書屋管理員隨之改變。為此,T縣文廣局組織了一次農家書屋管理員培訓,由縣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培訓“一塊牌子、三個制度、三個本子”等內容。
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了解當地農村的實情,清楚農家書屋的基本狀況,但在實施農家書屋工程中缺乏足夠的自主權,只能“按文件辦事”,逐一完成上級指派的指標。因為在農家書屋工程實施過程中,相對于總署,作為政策執行者的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是“弱者”,他們作為面向基層的文化行政管理部門,必須完成上級文化行政管理部門下達的農家書屋建設和管理的各項指標。但是,雖然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具有對村(居)委會下達指令的權力,但農家書屋工程配送的圖書音像資料以及書架、書桌等設施對村(居)委會缺乏吸引力,而且村(居)委會又游離在行政體制之外,農家書屋工程對其又沒有“一票否決”式的權力制衡,所以,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既不能不按文件的要求執行農家書屋的建設和管理工作(如配送圖書音像資料至每個行政村、統計借閱量、培訓管理員),又沒有能力(或不愿意)按照文件規定的方案執行。因此,在政策執行過程中,他們基于效率最優和風險最小化的考量,采取若干變通方法,比如上文提到的將農家書屋工程配送的圖書音像資料配送至鄉鎮一級,在更新圖書音像資料和培訓管理員等方面選擇最省事、最方便的方式,即為每家農家書屋更新相同的圖書音像資料,采取培訓會的方式培訓管理員,等等,盡到行政管理者的職責?!坝行o效,責任盡到”是T縣圖書館館長的說法,也是基層文化行政管理機構作為弱者的“武器”。
村(居)委會是連接農村居民和基層政府的紐帶,同時又作為農家書屋的管理與服務者,他們的認識和行動直接關系到農家書屋效用的發揮。從筆者調查情況看,農家書屋的管理與服務普遍不按政策執行,主要有三種情況:
4.1不按規定正常管理與服務
農家書屋管理情況參差不齊,但不正常開館是常態。最糟糕的情況是配送的圖書音像資料沒有上架,也沒有專門的房屋作為館舍,N0.1的農家書屋即是如此。類似的情況是:根據要求騰出屋子、掛上農家書屋的牌子,也按規定上架了,但沒有后續的維護和管理。N0.2的農家書屋位于村委會大樓一樓,門口掛著農家書屋的牌子,但屋里和書架上都是厚厚的灰塵,雜亂擺放著一些建筑設備。村委會副主任說,該村沒有農家書屋管理員,也沒有統一配發的財產登記簿、圖書借閱簿和信息反饋簿等“三簿”。N0.3的村委會大樓正在建設,農家書屋的圖書資料暫時放在當地小學,但不給小學使用。N0.4的農家書屋2010年建成,最初由村委會主任兼任管理員,2011年由新來的大學生村官兼任管理員,2012年大學生村官被鄉政府借調后,農家書屋便處于無人管理的狀態,圖書也不再外借。N0.5的農家書屋于2010年建成,設于新建的村委會大樓內,大學生村官兼任管理員,但村委會的日常辦公仍在老樓,筆者提出去看農家書屋時,村主任才打電話找人要鑰匙開門。
稍好一些的農家書屋能按照規定提供館舍及閱覽坐席,有人管理,在村民有借閱需求時能夠提供借閱服務。N0.6的農家書屋于2010年建成,由大學生村官兼任管理員,管理員稱農家書屋的讀者主要是學生,一些養豬專業戶偶爾去看書。N0.7的農家書屋管理員最初由大學生村官兼任,他考取公務員后,由村委會副主任兼管,無報酬,村副主任告訴筆者:村里開會時有人會去看書。
盡管一些農家書屋制定了管理規定和開放時間,但基本上沒有執行。一位曾在鄉鎮工作兩年的縣文廣局工作人員表示:“農家書屋很少有用起來的,多數連‘擺設’都算不上,因為很多行政村的農家書屋根本沒有擺出來,更談不上開館了,而少數幾家用起來的農家書屋也很少有人使用。我所在的鄉鎮有10個村委會,僅鄉鎮政府駐地的行政村的農家書屋能經常開館?!蓖ǔ`l鎮政府駐地的村(居)委會農家書屋比其他村的相對好一些,一個重要原因是當地人口相對集中,經濟相對富裕,也有一部分人有空閑時間來看書和從事其他文化娛樂活動。
4.2以提前安排和數據作假的方式應付上級檢查
在上級檢查過程中,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通常會選擇農家書屋管理與服務較好的“典型”應對檢查;村(居)委會會提前獲知檢查消息,做好準備工作,如準時開放(至少是檢查時開放)、打掃衛生、移除其他設備、安排讀者。
另一種應付方式是數據作假。上級檢查除了檢查當時的情況外,就是查閱財產登記簿、圖書借閱簿和信息反饋簿等“三簿”,其中又以圖書借閱簿最為關鍵。相對于外借圖書,由管理員代為填寫來得更為方便快捷,這也是村(居)委會最普遍的應付方式,筆者在調研中多次發現這種情況。4.3農家書屋館舍及其設備挪作他用
根據筆者的調查,有三種挪用形式:
(1)書架、書桌等被村(居)委會當作辦公設備使用。N0.8的農家書屋位于B市客運站附近,圖書擺在三個書柜里,與社區工作人員的辦公桌放在一起,無閱覽坐席,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辦公室的書柜。由一個帶殘疾的小伙子管理農家書屋(及共享工程基層點),報酬是縣財政每月300元的補助,并無額外的工資。門口并沒有掛農家書屋和共享工程的牌子,該村副支書告訴筆者:現在找不到牌子放在什么地方了。
(2)館舍被當作辦公場所或其他場所使用,無法提供閱覽、外借等服務。N0.9的農家書屋位于村委會二樓的一間房間里,擺放著8張桌子,即16個坐席,最初由大學生村官管理,后來大學生村官考上公務員離開,目前由計生員管理。筆者調查時發現,農家書屋里還擺放著一張床,閱覽桌上擺著鉛筆刀等辦公用品。計生員告訴筆者:由于村里住處緊張,那是安排給到該村的新農村建設指導員睡午覺用的。
(3)整體出租,即村(居)委會將農家書屋及其設備出租給其他單位或個人,從事其他經營活動或作為辦公場所。這一現象并不普遍,筆者調查中只發現了N0.10一例。2013年初筆者對該農家書屋調研時得到的情況是:農家書屋再加上其他文化工作,由一人專門管理,工資為縣財政每月補貼300元,社區每月自籌440元,合計740元;除了農家書屋的書外,還得到婦聯、科協以及一些個人捐贈圖書近3000冊;開放時間是每天上午8點半至下午6點。但是在2013年7月再次調研時了解到,當地已將農家書屋的館舍整體出租給一家企業作為辦公場地,遇到上級檢查時再做臨時調整,以應付檢查。
根據筆者的了解,村(居)委會不按規定執行成為非常普遍的現象,具有如下幾方面的因素:
(1)對政府配送的包括農家書屋在內的文化設施,多數村(居)委會并沒有將其作為“公共財產”,通常將其視為村(居)委會的“物品”。比如,筆者走訪的N0.11就將農家書屋的書架和圖書音像資料設在工作人員辦公室內,將其作為自己的書架使用。再如,某村委會副主任抱怨共享工程贈送的電腦“非常難用,安裝了還原卡,通常無法在電腦上存資料,就連連接打印機都不行,每次連接打印機都需要重新安裝驅動程序”。言辭之中有一個明顯的傾向,即沒有將共享工程的電腦視為可供當地村民免費使用的公共物品,而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村(居)委會的財產。正是這種認識使村(居)委會天然成為農家書屋的所有者,他們自認為有責任保持圖書及設備的完整,再加上基層政府的檢查,他們最方便快捷的方法就是盡可能避免讓人使用。
(2)村(居)委會工作人員一廂情愿地認定農村居民不讀書、讀不懂書、也不需要讀書。一位村委會副主任說:“農家書屋里的圖書,只有幾本字詞典還有點價值,很多圖書對村民而言,根本看不懂?!绷硪晃粍t從村民受教育的角度分析道:“當地農村家庭的主體力量是70后和80后,70后上學的時候,雖然國家普六,但是很多人并沒有念完小學,再加上畢業以后很多人很少讀書寫字,很多上學時認識的字現在也不認識了,他們基本屬于半文盲,寫個申請書都不會,就算有圖書而且也有時間閱讀,那也讀不懂了。80后上學的時候多數經歷了普九,但是多數人也只是讀了一年或兩年的初中,而且通常不好好學習,畢業時間不長的,應該還能讀得通。但是農村人勞力重,也沒有幾個人有閑心去讀閑書,對學習沒有多少興趣,生產生活方面多數靠的是經驗和熟人之間的交流,從書本上學來的東西很少?!边@樣,政府配送的圖書,他們理所當然地不服務、不開放。
(3)在“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的體制背景下,村(居)委會要順利完成各項工作幾乎不可能,滋生出“選擇性應付”行為,農家書屋工作屬于軟指標,成為其首選,而且一些村(居)委會因為缺乏必要的館舍、人員等,無法按照工程的要求完成農家書屋的建設和管理,不得不采取弄虛作假的方式應付上級檢查。同時,村(居)委會基于經濟理性的考量,在上級的“配送”中考慮村(居)委會或其個人的實用價值和經濟利益,正如B市文廣局某科長所說:“對村(居)委會而言,給他們幾萬元錢的圖書還不如提兩箱橘子來得實在?!?/p>
此外,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因無法按照工程的要求按質、按量順利完成任務,就采取若干變通的方式完成指標,他們的應付行為為村(居)委會的應付提供了范本和空間。更重要的是,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同樣面臨著上級機構的監督和檢查,他們為了確保“應付行為”不暴露,在上級的督查中就依靠村(居)委會與之共同“作假”。這樣,二者便形成了穩定的利益攸關的“政績共同體”。所以,一些農家書屋的現狀是:只有在上級檢查的時候才開放,甚至找幾個村民去讀書“做樣子”,而對借閱登記簿則采用作假的方式完成任務。
P寨(村民小組)所在的村委會于2010年新建農家書屋,屬于B市地毯式建設的初期,同時它也不是基層政府樹立的“典型”。P寨共有45戶居民,耕地306畝,距鄉鎮駐地約3.5公里。居民居住較分散,離村委會駐地最近的有600米,最遠的有近2公里,呈三角形排開;最東邊離村委會最近,有約10戶居民,以此為基礎,往西600米左右有30戶,往南1公里左右有5戶。P寨現有居民201人,其中0-9歲26人,10-59歲148人,60歲以上27人。在學歷方面,除在校學生54人外,147位村民中,初中及以下學歷有128人,占87%(表2)。中專及大學學歷的12人中,除1人在當地衛生所工作外,其余均不在當地生活;高中學歷7人中,只有4人長期在當地生產生活。也就是說,在當地生活的絕大多數居民只有初中及以下學歷。

表2 P寨居民學歷情況
筆者就閱讀與文化需求等問題訪問了P寨的17位村民,既包括現任村民小組長、上任村民小組長、離任10年的村計生員,也包括普通村民、小學生、中學生和大學生,他們中無人知道或用過當地的農家書屋。問及該鎮的文化站圖書室,多數村民認為那是政府單位,不知道在哪兒,也沒有人利用過,但換用文化站所在地名,因為在集鎮中心,幾乎人人知曉,只是不知道那就是文化站。
P寨的村民可以分為學生、外出務工人員和務農者三類,他們對閱讀的認識各有不同。訪談中發現,在當地村民眼里,“讀書”的含義基本等于在校學習,學習成績幾乎成為他們衡量一個孩子在校學習的唯一標準。高中學生要備戰高考,很少看課外書,而且學校已經訂購了足夠的備考資料,他們不用借書或買書。初中學生分為兩種,學習成績較好、有志于繼續深造的學生通常刻苦學習,很少看課外書;而學習成績較差、已不想繼續學業的學生在學校基本不學習,只等著拿初中畢業證,然后回家或外出打工。小學生一般都是被動地上學及完成老師安排的作業,在家除了幫助做家務和農活外,就是看電視和玩耍,極少有人主動看書。
P寨的主要農業產業是烤煙、油菜、水稻和蔬菜,其中烤煙、油菜和水稻的生產工作主要集中在每年的5- 10月,蔬菜則不分季節。村民為適應這種產業特征,一般是完成當年的水稻和烤煙收割、出售后,男人外出打工,到春節或四五月份回家開展下一年的農事,婦女則留在家里贍養老人、撫養孩子以及從事種植蔬菜、飼養禽畜等農業生產。外出打工的男人通常在離家數公里至數十公里的范圍內做木工、石工、建筑工和磚瓦生產工等。此外,P寨還有四五個常年在廣州、福建等地打工的年輕人。
通常外出打工的男人會接觸到一些新知識,如有村民組團做建筑工,他們認為自己有能力承包一些項目,但由于沒有資質、看不懂設計圖紙等,只能為別人打工;他們一般不認為自己需要學習,只是把希望寄托給下一代,希望他們能好好學習,這也是村民樸素的教育觀。男人很少做家務,休息時間多于女性,他們的娛樂活動以喝酒、賭博為主,極少閱讀。婦女則每天早晚都需要做飯、飼養牲畜,白天需要從事農業生產活動,農閑時間很少。筆者第一次調查時已接近春節,是一年中難得的農閑時節,筆者問一位婦女農閑做什么,她說:“就想‘閑閑’,不看電視、不‘串門子’,就在家休息休息,比如睡睡覺,做點好吃的,等等?!盤寨的婦女農閑時期沒有什么活動,而該鎮另外一些村子的婦女農閑時打麻將是最普遍的娛樂活動。
顯然,農村居民的顯性閱讀需求非常低,既有他們科學文化水平較低的因素,也與“閱讀”無法解決他們生產生活中面臨的實際困難密切相關。比如,一位養豬專業戶這樣說道:“書本上的東西不切合實際,而且也看不懂,倒是以前縣畜牧局安排了培訓,讓我們這些專業戶去縣城培訓,包吃包住,請教授來講課,教授告訴我們母豬在懷孕、產仔的時候喂什么,注意什么,等等,這些還很有用?!倍切┰噲D改變原有生產生活方式、走出農村社區圈子的農村居民(如外出打工、繼續求學)想要有關職業、產業方面的信息和知識,農家書屋的資源和服務則無法滿足。比如,某居民十分希望能去外地找一份能學到一技之長的工作,回來謀一份相對輕松的職業,但是對這方面了解極少,也沒有人指導和提供幫助。村民的“不讀書”和“無需求”默許村(居)委會的“不作為”,為村委會“選擇性應付”提供了群眾基礎和操作空間。這樣,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農家書屋總是被束之高閣或隨意管理,利用率十分低下了。
理論上,公共圖書館事業的發展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圖書館的館舍、館藏資源、投入經費、專業人才等在數量和質量上的增長,以及圖書館服務水平的提高;二是用戶通過利用圖書館實現自身的成長,即促進人的發展。但根據筆者的調查,B市農家書屋并未實現這樣的發展。一方面,從統計數據看,我國行政村普遍建立了農家書屋,有專人管理,農村居民對農家書屋的圖書有較高的利用率,等等,但筆者的調查表明:這只是數據繁榮,是縣級文化行政管理部門和村(居)委會“共謀”作假,并逐一上報得到的“理想結果”,與事實并不相符。另一方面,在農家書屋遍地開花的背后是無人利用的尷尬,政府投入的大量人力、財力和物力并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這是一種單方面的、單一維度的發展。
本文借助社會學的視角,從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村(居)委會所處的內外環境以及農村居民的閱讀狀況的角度分析農家書屋“單向度發展”背后的行為邏輯,如國家政策的“整體性推進”、地方文化管理部門的“形式化管理”、基層組織的“象征性執行”、村民的“消極性參與”。當前各地實施農家書屋工程出現類似B市的單向度發展的現象比較普遍,甚至在文化共享工程等其他項目中也存在,只是具體表現形式有所差異罷了。“對此,針對不良行為的禁令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如何改進政府運行機制,因為這些不良行為根本上是從政府運作體系中衍生而來的?!盵12]本文分析農家書屋工程的實施中各方的行為邏輯及其后果,旨在引起政府和社會關注農家書屋發展的現實狀況,也期望能夠就國家在實施類似農家書屋工程這樣的公共文化服務建設項目中如何有效避免“單向度發展”現象引起關注和討論。
2015年12月文化部等七部委聯合印發《“十三五”時期貧困地區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規劃綱要》,提出到2020年貧困地區公共文化服務能力和水平有明顯改善,群眾基本文化權益得到有效保障,基本公共文化服務主要指標接近全國平均水平,扭轉發展差距擴大趨勢,公共文化在提高貧困地區群眾科學文化素質、促進當地經濟社會全面發展方面發揮更大作用[13]。對貧困地區來說,這是一個利好消息。那么,作為公共文化服務體系重要組成部分的農家書屋在新的政策形勢下,如何破解單向度發展問題,實現真正的發展,便是當前亟需解決的問題。根據本文的研究,對農家書屋后續管理中緩解單向度發展狀況提出如下建議:
(1)破解政策的統一性與靈活性之間的矛盾。在農家書屋實施過程中,采用嚴格的、全國統一的實施政策,一方面這保證了圖書音像資料按時、按質、按量送至行政村,并在短期內實現全覆蓋;另一方面,政策的統一性導致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無作為”,只能按“按文件辦事”,逐一完成上級指派的指標,采取“作假”的方式完成指標,嚴重打擊了他們工作的創造性和積極性。而且不同地區的經濟、社會和文化發展水平不同,產業結構、人口結構也是千差萬別,并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農家書屋建設模式,合理有效的農家書屋發展路子需要在限定的框架之下,各地區因地制宜地探索、摸索出來。因此,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既需要國家在體制上作出調整,加大投入,更要給基層文化行政管理部門提供足夠的空間。
(2)保證農家書屋正常的開館服務。當前B市的農家書屋多數由村(居)委會工作人員兼任管理員,這至少存在兩個弊端:一是兼職管理員不以管理農家書屋為主業,進而形成了兼職管理,只管應付、不管服務的狀況使多數農家書屋成為擺設;二是農家書屋主管機構基本上監管不到村(居)委會,進而形成村(居)委會同時擔任管理員和監管者的角色,再加上主管機構對其缺乏約束機制,反而需要默認甚至參與、鼓勵其“造假”以完成任務的格局,這等同于無人監管農家書屋的服務。為此,理想的解決方式是將農家書屋交由其他部門或人員管理,讓村(居)委會承擔起監督者的職責。從相關地區的實踐經驗看,主要有兩種思路:一是由村(居)委會聘用當地離退休干部、殘疾人等擔任專職管理員。2012年3月,中國殘疾人聯合會與總署聯合下發《關于選聘農村貧困殘疾人擔任農家書屋管理員的通知》,在全國推廣選聘貧困殘疾人擔任農家書屋管理員。二是將農家書屋納入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視其為公共圖書館的分館之一,分館在行政上隸屬于總館,或與總館一起隸屬于同一主管部門,在業務上接受總館管理[14]。河南省信陽市平橋區2010年開始建設的農村圖書館服務的整體化平臺,便將農家書屋設為縣級公共圖書館的支館,但仍然存在一些體制和機制上的困境,以及專業化發展的難題[15];2015年江蘇嘗試將農家書屋納入縣級圖書館總分館制度,但在具體執行過程中仍然存在產權歸屬、資金投入、人員管理等無法有效解決的問題[16]。因此,總分館制的實施也需要國家在管理體制上對農家書屋作出適當調整。
(3)吸引農村居民利用農家書屋,促進農家書屋建設和利用的雙繁榮。調查發現,農村居民顯性的閱讀需求低下,與農家書屋工程解決農村居民“買書難、借書難、看書難”的預期不相符,但這不等于農村居民沒有文化、知識與信息等方面的需求,恰好相反,農家書屋在促進農村居民科學文化水平提高方面更應該有所作為,只是不能單純地依靠“借書、還書”來實現。簡言之,農家書屋服務人員應當依據當地實情,因時、因地制宜,通過農村居民樂于接受的方式去開展服務,而不局限于“借閱”服務。當然,這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農家書屋必須配備具有一定專業能力的專職管理人員,并且具有正常開展專業服務的政策或體制保障。
參考文獻
[1]隋笑飛. 2010年底全國將建立20萬個“農家書屋”[N].農民日報,2007- 03- 17(1).
[2]全國農家書屋工程建設總結大會在津舉行[N].中國文化報,2012- 09- 28(1).
[3]牛振恒.農家書屋運行中存在的問題與對策[J].圖書館雜志,2008(11):37- 40.
[4]王宗義.農家書屋建設與圖書館社會服務體系研究——由農家書屋可持續發展問題引發的思考[J].圖書與情報,2010(4):13- 20,65.
[5][9]李世敏.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背景下農家書屋的轉型——湖北省Y市的調查思考[J].圖書館建設,2015 (5):65- 71.
[6][8]金武剛.農家書屋與農村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融合發展探析[J].中國圖書館學報,2014(1):84- 92.
[7]邊麗梅.農家書屋建設現狀與總結——以松原市農家書屋建設為例[J].圖書館學研究,2015(2):94- 97,45.
[10]鄭欣.治理困境下的鄉村文化建設研究:以農家書屋為例[J].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 (2):31- 137.
[11]周雪光.基層政府間的“共謀現象”——一個政府行為的制度邏輯[J].社會學研究,2008(6):1- 21.
[12]趙樹凱.鄉鎮政府的“應酬政治”[N].社會科學報,2005- 09- 15(2).
[13]杜潔芳.文化部等七部委印發《“十三五”時期貧困地區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規劃綱要》[N].中國文化報,2015- 12- 01(1).
[14]于良芝,邱冠華,許曉霞.走進普遍均等服務時代:近年來我國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構建研究[J].中國圖書館學報,2008(3):31- 40.
[15]王宏鑫,仝亞偉,周云顏,等.走向農村公共圖書館服務的整體化平臺——河南信陽“平橋模式”研究[J].中國圖書館學報,2013(4):4- 15.
[16]姚雪青.農民也能“傍”書山[N].人民日報,2015- 04- 02 (19).
收稿日期2016- 01- 06
作者簡介黃體楊,男,云南大學歷史與檔案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云南農業大學圖書館館員;陳立周,男,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后,湖南商學院公共管理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