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洋
以《紅樓夢》為例看明清家庭教育中的父子簒弒沖突
于洋
明清時期的家庭教育里,父權的地位不容忽視,其強硬的威懾力影響著整個家庭決策和子女性格的養成。《紅樓夢》中賈政大刑杖責寶玉,是傳統家庭中父權和禮教權威的體現,在明清現實社會可以找到禮法依據和實質依據。寶玉挨打,隱藏著父子“簒弒”的沖突,也打開了中國傳統教育生態的窗口。
明清教育史 家庭教育 父子沖突
錢穆說:“中國文化,全部都是從家族觀念上筑起”[1]。明清家族重視興學與教育,《紅樓夢》中賈府雖貴為“詩書禮纓”之家,但其中卻暴露出諸多貴族家庭教育的問題。
從禮法基礎上看,程朱理學標榜的“存天理、滅人欲”,“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臣子無說君父不是底道理”,“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父要子亡,不亡不孝”,體現了君對臣、父對子的絕對權威,臣對君、子對父的絕對服從。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為賈政教訓寶玉提供了國法家規的依據。以中舉當官為人生理想的賈政,是千百年來儒家思想的忠實信徒,他堅定信奉卻并不踐行,也不辨識。賈政并不在乎是否是圣人真言,在他看來,忠實的維護父權秩序和皇權的價值觀念就可永葆家族興旺。實際上,他所堅守的是兩宋以來程朱一流道學先生的死教條,即三綱五常的絕對化、過分化:視聽言動,非禮不為,而禮即是天理;不按禮而行,就是違反天理,就是放縱人欲,而人欲就是罪惡。賈政滿口仁義道德,誓做忠臣孝子。這些教條,賈政本人并不能堅持,但是,卻是他防范新思想的武器。33回里寫他打寶玉的時候,門客上來勸阻。他說:“到這步田地,還來勸!明日釀到他弒父弒君,你們才不勸不成?”聲稱要把賈寶玉勒死,“以絕將來之患”。他雖然并非因寶玉弒父弒君而打寶玉,但“弒父弒君”卻成了他打寶玉的旗號。這就是家法,就是為父者絕對的權威。
明清宗法專制社會父權的極致,也在曹雪芹的筆下表現得淋漓盡致。按照“父要子亡,不亡不孝”的禮教,父親對兒子享有打的權利,有理可以打,無理也可以打,無理的時候打則更顯示父權的威嚴。45回里寫賴嬤嬤回憶當年賈珍的爺爺打兒子:“說聲惱了,什么兒子,竟是審賊!”她說如此這般的天天打,是“老祖宗當日的規矩”。賈政正打的時候,賈母來了,埋怨他打了寶玉。賈政是個“孝子”,母親這么說了,他只好陪笑說,以后不再打了。賈母冷笑一聲說:“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賈母說的就是父親有權打兒子的根本道理:兒子是“他的”,自然要打就打。這一頓打,賈家上下只有襲人一人說:“我的娘!怎么下這般的狠手!”此外,我們沒有聽到別的什么人非議過。襲人也只是非議賈政打得太狠,沒有說他不能打。在這樣的絕對權威之下,根本談不上什么是非。父親有錯,是不能講的,講,就是不孝。受了委屈,不能埋怨,埋怨,就是不孝。如果站在他人的立場上譏評父親,更是不孝。一家之中的家長的絕對權威,推到一族去,就是一族之長的絕對權威;再推上去,到這個社會的頂端,就是天子一人的絕對權威。這就是宗法制度的根本特點。[2]
賈政打寶玉因為寶玉有“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的罪過,這里有兩個實質性的原因。
其一,寶玉與優伶交往,觸犯了“禁自賤”的禮教,究其連帶責任,賈政則有未為子孫“擇良朋”的失責。明清貴族世家對族中子孫的職業也有明確的要求,他們將職業劃分為正業和賤業,許多家法家規中都要求子弟務正業。所謂正業即士、農、工、商四種,其中也有高低之分,“士農為上,工商為下”。當時的詩書之家以耕讀為本,“耕為衣食之本源,讀乃圣賢之根柢”,族長期望子弟通過科舉敲開權勢和富貴之門,所謂光宗耀祖。與之相反的,娼、優、隸、卒,即娼妓、戲子、衙役、兵士,在當時被人們普遍視為有辱門楣、敗壞家聲的賤業。如果詩書子弟與從事賤業的人交友,也是要受到責罰的。《紅樓夢》中的琪官,本名蔣玉菡,是忠順親王府的小旦,賈政聽得親王府的長府官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自然是又驚又氣,寶玉犯了親近下賤之人的過錯。清代唐彪言:“更擇良朋切磋夾輔,必不使親近狡仆損友,導之以聲色,并誘其嬉游博奕。如此則子弟之學必有成,庶可謂克盡父兄之責也。”[3]引導孩子擇良朋,使之學有所成是父親之責,“尊府不比別家”,堂堂詩書禮簪的賈府竟教育出這樣忤逆綱常的子孫,自然要歸咎與父親的疏于管教。
其二,因為私藏琪官,惹來訴訟,讓親王府的人找上門來,直接暴露了賈政教子無方的弱點,令其顏面盡失,犯了“規避詞訟”的禁規。明清時期,“居家戒爭訟”,“訟則終兇”,是當時人們的共識。如湘陰狄氏規定,“凡遇事端自應從中解釋,不得播弄是非。倘有不肖子弟慣唆慣慫,滋擾鄉鄰,一經家長聞知,帶祠立予重懲。”[4]寶玉在薛蟠召集的聚會上與琪官結緣,互換汗巾,招致薛蟠嫉妒生怨而在背后挑起事端。賈政當日喚寶玉出來說:“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么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于我!”可見,賈政這位為父者并不與兒子看做一體,而是怪罪兒子殃及魚池,惹禍牽連到自己。王府的人登門索人,句句緊逼,這幾近是沾了紛爭,令自己標榜的端正人品受辱,使家門顏面掃地,用賈政的話說是“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以上兩項是賈政杖責寶玉的主要原因,其他所謂“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的罪名尚不及此,因為富家子孫游手好閑,奢侈無度,吃喝嫖賭的惡習在賈府中司空見慣,賈政平日也從未因這些而大打出手。
在中國家族結構中,父子關系被視為第一種結構關系。在賈府這樣的教育方式下,父子關系處于一種緊張狀態。賈政這個“嚴父”,對寶玉的態度是打和罵,以此捍衛詩書世家中的為父之道,以為這就是“禮”。他冷酷、虛偽,是封建衛道士的代表,卻孤獨地擔負著整個家族的興衰榮辱,這也是禮教賦予他的責任。寶玉對于父親的態度是怕和躲:寶玉一聽父親召喚,就嚇得“不覺打了個焦雷一般”,“如孫大圣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只要賈政在場,原本長談闊論的寶玉就會變的唯唯諾諾,“唬的寶玉忙垂了頭”,“嚇得戰戰兢兢的”,“在旁不敢作聲”。
雅斯貝爾斯在《什么是教育》中指出:“控制并非愛,控制固守著人與人心靈無交流隔絕狀態的距離,使人感覺到控制者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在使用狡計,并以被控制者個性泯滅為代價。”[5]父親賈政與兒子的接觸全都以斥罵嘲諷展現,而母親則面對寶玉與金釧的嘻戲,對金釧侮辱摑臉,變成殺死金釧的罪魁禍首。如此被貫之以“嚴加管教”的名目而對待一個心智正在成長的孩童,不得不說是殘忍而冰冷的。在父子關系中得不到關愛和欣賞,寶玉自然轉向一個能夠伸展自我,自由放浪的地方,例如,從小侍奉他的丫鬟,陪伴其成長的姐妹們,成了彌補其父母之愛的替代者,而脫離家長管束之外的大觀園則成為他的自由小王國。
賈寶玉是賈府所選中的唯一合適的“接班人”,這是按照傳統慣例為他預設的“角色”。然而他的行為卻完全背離了“角色”的規范與家長的期待。[6]在父母那里由于缺乏被認可和鼓勵的源泉,使寶玉表現出在父母面前的怯懦。然而,表面的怯懦只是因為尊長的權威。賈寶玉毫不屈服,他雖然被打得遍體鱗傷,但對自己選定的生活道路仍無悔改之意。當父親要打他時,他急于尋求保護傘,告知老太太,不過是權宜之計。逃過這頓打,他仍將我行我素。打他的過程中,他“只是嗚嗚地哭”。而他從痛楚中醒來后的第一句話是:“不過為那些事,問他作什么!”他對前來看他的黛玉說:“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賈寶玉的叛逆行為具體表現在對統治整個社會的傳統觀念的虛偽、荒謬和罪惡的本質有著深刻認識,他蔑視教育的死教條,斷然拒絕賈府的權威者強迫他走仕途經濟的人生道路,不愿意做死記硬背的八股文章。他追求一種逸出禮教教條的自由生活;爭取有愛情的婚姻;同情被壓迫的奴婢們的苦難;對他那封建家庭的前途,采取一種坐觀成敗的消極態度,如此等等。這些是賈政所不能容忍的。[7]
教育史研究可以透過小說中所描寫的家庭教育生活的矛盾與沖突,這個特定的文化“窗口”來了解、認識18世紀中葉中國家族教育系統的特征和功能,進而去認識整個中華民族人民的生存命運。
[1]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88:42.
[2]張畢來.漫說紅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231.
[3]唐彪.父師善誘法[M].//陳宏謀.五種遺規·養正遺規.光緒二十一年浙江書局本刻本.
[4]轉引自費成康.中國的家法族規[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1998:296.
[5][德]雅斯貝爾斯.什么是教育[M].鄒進,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5.
[6]馮文樓.試釋賈寶玉的“人論”[J].東方叢刊,2006(1):236.
[7]張畢來.漫說紅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323.
本文系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明清小說中的教育生活研究"(項目批準號:15YJC880114)階段性成果。
(作者介紹:于洋,湖北大學教育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教育史,課程與教學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