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慧敏
《浣熊》與葛亮筆下的浣城
黎慧敏
內容摘要:香港作家葛亮的短篇小說集《浣熊》作為他第一部專寫香港的作品,葛亮以形形色色的外來者的視角將現代與傳統沖突中的香港客觀地呈現出來,其深厚的城市考究及粵俚語的使用使《浣熊》成為一本文學香港志。
關鍵詞:外來者現代與傳統粵俚語
游走于南京香港兩城的葛亮,一直被評論家冠以少年老成的稱呼。他猶如一位經歷半百風霜的老者,磕磕碰碰半輩子,日漸變得從容不迫。這也許也與他顯赫的家世有關。葛亮出生、成長于南京,于2000年赴香港讀博,任教。盡管他成年后長居香港且最初在港臺文壇嶄露頭角,但他早期的大部分作品都與南京有著或隱或顯的關聯。敘寫南京六朝煙水,盛世流離百年地圖的三部曲之一《朱雀》一出,馬上引起眾多評論家的駐足評嘆。以及最初為他爭得聲譽的《七聲》《迷鴉》都基本上是敘寫南京的作品。最新在臺灣出版的《北鳶》也是敘書寫近現代歷史、家國興衰的家族故事。南京是他的“家城”,也是他寫作的重要旨歸;寫《朱雀》這樣一本書,按他的說法,如同償還一筆宿命的債務。與《朱雀》不同的是,葛亮的短篇《浣熊》充滿跳脫的思維,其間也糅雜進很多廣東方言、俚語。
臺風以動物“浣熊”為名,因其行動迅捷且路徑奇詭,在為島城帶來了強風與豐沛的雨水的同時,也帶來了不期而遇。他將香港稱之為“浣城”,這一座城也是如此。新舊人事,眾聲喧嘩,“每個人都行走在鋼絲上,這就是這座城市的狀態”①。擁促而狹窄的島城里生活著的人,從不缺乏相遇。城市是人的容器,人生活在這一個小容器中,碰撞游離再碰撞,一切都顯得那么輕松。葛亮希望自己站在一個拋卻先驗和文化成見的立場來表達這座城市。葛亮說,他們就像《浣熊》里的主人公,有各自的布局、心事和無奈,又不得不以另外一種方式示人,去扮演他們的角色,所以“浣熊”成為一個契機,讓他們相遇,最后改變了他們的人生。②
《浣熊》一書出來后,“最會講故事的青年作家”的稱呼無疑是最適合葛亮的。其間的幾個短篇都印現出70后青年作家的獨特性。雖然是以外來者的角度看待香港,但葛亮卻苦下功夫,考察這座城市的歷史和風俗,香港的離島、俚語的應用、巴士的路線、香港歷史的復雜建構,這些社會學、地理學的知識,巧妙和文學相結合,使得《浣熊》成為一部“文學香港志”。
“我生長在南京,那是一個古典氣韻非常厚重的城市,包括她的歷史感都對我的成長影響很大。南京是我稱為‘家城’的地方,香港是我稱為‘我城’的地方。”香港的氛圍很強調一種“集體回憶”的意識,一個皇后碼頭的拆遷,可以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其實是一種歷史危機感的寄托。隨意一份香港報紙,都是和現代白話文相去甚遠的“粵方言書寫體”。但對香港本地人來說,是非常親切的。文學的呈現,就是地方甚至身份認同感的直接體現。
葛亮曾說對于一個城市的把握在以下兩種情況下是最好的,一種是你本來就處在這座城市的內核里,也就是“生于斯、長于斯”,就天然地擁有一種權利去述說;另一種是作為城市的“過客”,游走于這個城市,心無關愛沒有負擔、不需要為這座城市的細節負責。前者如黃碧云等人,敘寫的是自己的家園,后者如張愛玲等人,寫的是給上海人看的香港。葛亮既非生于斯,也非長于斯,但卻在香港任教。他對香港的寫作更為客觀和謹慎。葛亮筆下的香港,是一個復合體。它的各種可能性,是多元的,傳統與現代的交接和碰撞,各種元素相遇的過程。作為作者的葛亮僅僅是以一個外來者的角度,不帶自我判斷的眼光去寫作。
在他的文字里,香港是帶著海邊的風,下雨天裹著濕冷的氤氳。人潮涌動的地鐵里面總是穿行著煩躁的風,閃著紅燈的馬路上永遠走著帶著透明的傘,在雨絲里面找到呼吸縫隙的人們。破舊的筒子樓帶著上世界八十年代的生銹的吱嘎聲響,在每一個下雨的夜晚,濺上雨滴的窗戶里面總是關著一個憂郁的人。葛亮筆下十分砥實的民間的香港,不同于我們腦中具象化的中環價值。面對維港海景,天際線之下,清晰可見IFC與中銀大廈的輪廓。
葛亮善于寫一座城市,并且善于借助形形色色的外來者的眼光去寫這座城市。如《朱雀》中,運用的是一個留學南京的蘇格蘭華裔男青年的眼光去看這座六朝古都。《浣熊》中雖然寫的是葛亮生活中的城市,卻也是以一種外來者的視角去看這座擁擠的城市。《浣熊》《龍舟》和《退潮》是以“新移民”的視角,《猴子》通過偷渡客的視角,《殺魚》則以外鄉人的視角,《街童》寫的是持雙程證從大陸來的妓女,《德律風》和《竹夫人》寫的是從農村出來的打工者。這形形色色的外來者,筆觸中帶出鄉愁隱痛。
不管是《殺魚》還是《龍舟》、《猴子》和《街童》等等,都不是“純正”的香港人,有的甚至只是過客。回顧香港的歷史:海港漁村、通商口岸、殖民都會、后殖民城市、特別行政區……香港永遠與“漂零感”聯系在一起。這是一個島城的性質。島之無根與飄零呈現出的是孤獨的意象。這種不確定感和不在場感始終籠罩著香港新移民。只不過在香港文學的譜系里,島城的飄零感被高樓大廈所遮蔽。葛亮作為一個外來者卻是一個挖掘者。他善于利用外來者的眼光,去挖掘這一個島城孤獨,一種現代文明下的飄零。《退潮》中葛亮通過對城市化進程中公路運輸、民工進城、工廠機器轟鳴聲、寬闊的道路等意象的描繪,展現出現代性對城市的沖擊,以及新移民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這城里的繁華是速成的,沒有推陳出新的過程,而是新的將舊的在一夜之間席卷而去”。葛亮顯然是不喜歡這種速成的繁華,更不喜歡這繁華背后的孤獨和無所依從。他用自己的筆觸繪出了香港這個國際大都市復雜難言的另一面。
不只是《浣熊》《德律風》《街童》《龍舟》,他新發表的《問米》《不見》等短篇,都帶著濃濃的希區柯克式的壓抑與恐懼。《龍舟》里男孩與陌生女孩性愛之后猝然死亡,瓦礫堆里失蹤半年的女孩的骨殖中卻發現了男子新鮮的體液,男孩與繼母亂倫誕下的女嬰卻擁有陌生女孩熟悉的眼眸。《街童》中為救陷入毒品中的妓女女友決意賣掉身體器官的男孩卻在手術失敗后被當成垃圾扔在下水管道里。黏膩的樓梯、下水管道的潮濕、鐵銹的腥氣、藏污納垢,魚龍混雜。“性奴”“殺人”“器官切除”等陰暗骯臟的描繪總會給人巨大的沖突和恐懼。與金碧輝煌的摩天大樓遙遙相望的逼仄的唐樓,擁擠的籠子間。光鮮亮麗的白領一邊喝著星巴克一邊出入高尚寫字樓與下班后擠小巴踏入魚龍混雜的城中村。在這種對比中,葛亮敏銳地捕捉到了城市生活的兩面性:潔凈與骯臟、體面與落魄、權力與底層……他以精細的筆觸勾勒出了這兩面性及其對人所造成的氣質與心理上的塑造或損傷。
作為一本文學香港志,葛亮苦下功夫,考察這座城市的歷史和風俗,香港的島嶼、俚語的應用、公車的線路、香港歷史的復雜建構,這些社會學、地理學的知識,巧妙和文學相結合。比如說《退潮》中描寫“懶與勤”并存的“她”從港島回羅湖的路線,就寫道:她寧愿先乘103號大巴,然后在紅磡轉東鐵。寧愿花一個小時在港島兜繞一大圈才在維多利亞公園掉頭往北挪動,也不愿乘973,到尖東直接坐東鐵線。熟知香港地形的人才會明白第二種方式相較于第一種方式簡便迅捷且直接得多。如此“她”這種堅持原路線不厭其煩的“勤”與疏于思考墨守成規的“懶”就勾勒得一覽無遺。再如《殺魚》中阿爺給了“一個字”(粵語中的5分鐘)時間阿佑殺魚;以及“白車”“賣咸鴨蛋”“黐線”“掟煲”等粵俚語。
香港作為一個獨特的個體,更多的是因為其背后的殖民性。長期處于殖民統治下的港人在文化上已經融化了東西差異。比如葛亮筆下的端午扒龍舟。分明是中國傳統的節日,龍舟上也刷著極絢爛的色彩,纏著紅綢,插著艾草。然附和的鼓樂卻是來自英倫的,那群在其間舞動的男孩,底下穿的也是斑斕的蘇格蘭裙。
這些粵語對話、詞匯的插入,以及夾生飯的語言、英倫的風味,在保證大陸讀者看懂的同時,也回溫了一次香港風味。我們常說,看周星馳的電影還是要看粵語版的才好。文字與影像一樣,本土方言的表達才能真正傳遞其中的文化意義與內涵,用本土語言的書寫,才能勾勒一個完整的城市圖貌。并非生于斯長于斯的葛亮,在港學習生活十幾年,當他動筆寫下這座他生活的城市的時候就明白了粵語在香港文學作品中的意義。
對于香港的認識,葛亮不光是一個旁觀。《浣熊》的扉頁上就寫著書中所寫:“這城市的繁華,轉過身去,仍然有許多的故事,是在華服包裹之下的一些曲折和黯淡。當然也有許多的和暖,隱約其間,等待你去觸摸。任憑中環、尖沙咀如何‘忽然’,這里還是漸行漸遠的悠長天光。山下德輔道上電車盤桓,仍然也聽得見一些市聲。”這種繁華背后的蒼夷,是他極力想要書寫的。
注釋
①《葛亮:從南京到香港》記者.唐不遇.南都周刊.2013.10.31.1654.南都周刊2013年第41期
②《葛亮:從南京到香港》記者.唐不遇.南都周刊.2013.10.31.1654.南都周刊2013年第41期
(作者介紹:黎慧敏,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