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平
專門的舞蹈學術期刊,目前好像只有《北京舞蹈學院學報》了。雖然由中國舞蹈家協會主辦的《舞蹈》月刊仍是我國目前最具影響力的舞蹈專業期刊,雖然它也發表具有一定學術含量的文章并策劃具有相當學術視野的“問題”,但它的定位和取向主要是大眾的藝術旨趣而非學人的學術精神——從傳播學的視角來看這當然是必要的和必須的。現在由上海市教育委員會主管,上海戲劇學院、上海大學主辦的《當代舞蹈藝術研究》創刊,從刊名上就可以看到它將以“學術精神”的倡導作為刊物的立身之本,以“學術精神”的凝聚作為刊物的經世之用,以“學術精神”的弘揚作為刊物的通道之夢!這是我們當代舞蹈學術建設極為稀缺而又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方面,是我們為它的面世而欣喜同時又為它的行世而希冀的一個重要心程。
其實,20世紀80年代之初,舞蹈界也推出過兩本學術期刊:一本是由中國舞蹈家協會主辦的《舞蹈論叢》(1980),另一本是由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負責編輯的《舞蹈藝術》(1981) 。鑒于吳曉邦以中國舞蹈家協會主席的身份兼任舞蹈研究所所長,兩本學術期刊的主編都由吳曉邦擔任。由于這兩本期刊都是季刊,從出刊周期上就使它們在選題上避免了那種“短平快”的話題。這也使我們明白,一本期刊的學術精神首先要由學術選題來定位、宣示、引導。但是,學術選題并非避免“短平快”就能體現好學術精神,或者說是體現出較高的學術水準,要做到后者就要有廣袤、深邃、高遠的學術視野。具有這樣的學術視野來確定學術選題,才可能使選題具有學術熱點的敏感度,具有學術焦點的洞察力,具有學術峰點的期待值。對于任何想具有這種學術視野的期刊來說,最根本也最有效的辦法是組成“學術智囊”——期刊的學術精神和學術水準取決于“智囊”的學術抱負和學術擔當。顧名思義,“學術智囊”(這通常會是一個小組)是專業學術的深度知情者、大度博學者和高度站位者。所謂“深度知情”,指的是知根知底;所謂“大度博學”,指的是博古博今;所謂“高度站位”,指的是有膽有識。可以說,一本期刊能否張揚起學術精神和張揚起怎樣的學術精神,與“學術智囊”給予怎樣的“錦囊妙計”有根本的關聯。不過,“錦囊妙計”是構想;構想能否實現、能在多大程度上實現,還至少取決于兩支隊伍,其中一支是編輯隊伍,這是支“少而精”的隊伍。這支隊伍是“錦囊妙計”的操盤手,需要為其“構想”組織實施方案——包括組稿、審稿、改稿、發稿;這支隊伍還是“學術智囊”和作者隊伍的聯絡員。作者隊伍是實現上述“構想”的第二支隊伍,我們希望這是支“廣而博”的隊伍。這支隊伍是“錦囊妙計”的呈現者,呈現出“構想”的學術精神——包括學問求索、學理辨析、學史鉤隱、學科建構等。
或許有人會說,現在“出書”都易如反掌,還有必要為一本期刊勞心費神嗎?的確,舞蹈方面的著作近些年來如雨后春筍,節節拔高;但過不了多久,卻發現它們亦如霜降秋葉,紛紛零落……以至于讓舞蹈學界感慨:覓舞蹈著作不難,難的是覓學術精神強的舞蹈著作,覓學術水準高的舞蹈著作。而在筆者看來,某些“舞蹈著作”的著作者,甚至不曾寫出過一篇學術精神強、學術水準高的學術論文;這樣的“著作”本與“學術”無關,但由于“著作”往往就是“學術”的面孔,以至于舞蹈學界已然開始生發警惕“學術泡沫”的隱憂。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當代舞蹈藝術研究》創刊的學術抱負和學術擔當是不言而喻的。與之相關,這個期刊的創刊還置身于“互聯網生存”時代“微評論”的語境中。雖然關注時代的語境、時代的話題是“學術精神”的應有之義,但“學術精神”更需要有為這個語境添理性、為那些話題實底蘊的抱負與擔當。
想到舞蹈界已退役(《舞蹈論叢》《舞蹈藝術》)和仍在服役(《舞蹈》)的三大期刊,應當認為它們在舞蹈的學術建設上、在深入推動舞蹈文化發展方面還是發揮過重要作用的。比如《舞蹈論叢》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關于“舞蹈美學”的討論與思考;比如《舞蹈》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關于“中國古典舞”、80年代末期關于“舞蹈本體”的討論與思考;還有《舞蹈藝術》與《舞蹈論叢》那些關于前蘇聯舞劇理論、關于歐美現代舞思潮的譯介與評述;更有通過文物與文獻互證的、關于中國古代舞蹈的深度研究。現在,這些高學術含量、高學術水準的文章已不易見到了。不易見到,倒并不僅僅因為《舞蹈論叢》《舞蹈藝術》的退役;我們不是還有《北京舞蹈學院學報》嗎?“不易見到”的原因,是我們奇缺名副其實的舞蹈學者,我們也奇缺名副其實的舞蹈學術。筆者有時也納悶,現在我們已培養了越來越多的高學歷舞蹈人才,其中很多人在應付完學位論文后,幾乎再無“論”可“文”了;即便偶有“論文”發表,也往往是為“文”造“論”——是對于舞蹈學術“實戰”的“空包彈”。
為什么許多高學歷舞蹈人才不能在舞蹈學術建設中發揮作用呢?一個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們的知識系統是漂浮的、零落的、散漫的。所謂“漂浮”就是缺乏扎實的專業基礎,這只要看看高學歷舞蹈人才的過往學歷構成就明白了;所謂“零落”就是缺乏廣博的專業視野,“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還往往自詡為“術業有專攻”;所謂“散漫”就是缺乏系統的專業構成,知道個“只鱗片羽、一招半式”就敢“海闊天空、瞞天過海”。這其實還不能抱怨“人才”本身,因為我們舞蹈的“高學歷”教育的課程體系也存在漂浮、零落、散漫的問題。筆者不知道一本期刊力倡“學術精神”能否觸動我們的“高學歷”教育有所反思,不過筆者相信它會推動我們舞蹈“高學歷”向“高學術”的人才提升。
是否“高學術”人才,需要有“高學術”的論文來確證。筆者很同意《當代舞蹈藝術研究》創刊主張中的“學術精神”之說,也即“高學術”的論文要體現出“學術精神”。就目前的舞蹈學術建設而言,對于“學術精神”的倡導筆者想提三點。
首先,是“文由問生”。也就是說,寫作一篇具有“高學術”內涵的論文,首先要有“問題意識”。正如有的學者所言,我們之所以把“學術研究”叫作“做學問”,是因為“學問”的本質在于“問學”,也即學由“問”起、學解“問”惑、學釋“問”疑。有學者進一步申說,所謂“學問”有“知識性的問”和“思想性的問”之分,前者如孔子的“子入太廟,每事問”,后者如蘇格拉底對知識“果真如此?”的詰問,筆者把這兩種“問”視為“求知之問”和“求真之問”;當然,“求真”也可視為一種“求知”——所謂“求取真知”,但“求真”是更深層面上的“求知”。我們現在常見的是,用一種通用的卻未必是最恰當、確切的學理來對各種舞蹈文化形象“通吃”——這種動輒可見的“××的身體語言分析”之類文章表現得最為泛濫。這不是“文由問生”而是“文自論濫”。
其次,關于“學術精神”的倡導,筆者還想提提“名依實立”。前述“文由問生”的“問題意識”,當然可以針對某種認識、某種通過論文表述的認識來發問;但本人覺得“問題意識”更強調對實踐的關注——即便是對“某種認識”的發問,也要關注那一“認識”產生的“實踐”根由。如前所述,“學問”的“問學”在于“求知”“求真知”,“真知”來源于“實踐”而非“教條”。我們在“求知”“求真知”的過程中,為什么一要反對“經驗主義”,二要反對“教條主義”?原因在于“經驗”雖然有其實踐依據,但往往體現為以個別代替一般的“以偏概全”;原因還在于“教條”雖然也有其實踐根源,但往往體現為以停滯代替發展的“削足適履”。所謂“名依實立”,是根據我們當下的發展著的實踐,來升華我們的認識,來提煉我們的“概念”(名)。在我們的舞蹈學術建設中,要尊重由實踐產生的認識、概念(名),不要以“教條主義”的態度來糾纏概念(名),否則于理論無益也于實踐無補。一個時期以來,以“古典主義”精神建構的“中國古典舞”遭遇拆分“古”與“典”的所謂“界說”就是如此。
最后,筆者覺得倡導“學術精神”在當前尤須強調“論從史出”。如果說,“文由問生”是一種學術態度,“名依實立”是一種學術立場,那么“論從史出”是我們在當前尤需強調的學術路徑。既往治學之初,知道有“以論帶史”和“論從史出”的不同做法;稍后治學既深,知道沒有全然的“無史之論”或“無論之史”。由此而聯想到馬克思所主張的“美學—歷史”方法,他主張的是“美學的關聯性”與“歷史的因果律”的打通。馬克思曾從兩個不同的視角來定義“人”:在論及人的“類本質”時,他說“人是全部世界史的產物”;但他更認為“就其現實性而言”,“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很顯然,這里的“類本質”指向的是“因果律”,而“現實性”強調的則是相關性。換句話來說,“論從史出”立足的是“因果律”,“以論帶史”著眼的是“相關性”。強調“論從史出”,不是只強調“因果律”而忽略“相關性”,而是我們目前所謂的舞蹈學術研究中,太多缺失歷史邏輯、虛構歷史情境、妄議歷史過程的“以論帶史”,其間臆造的“相關性”真讓人有面對“丈二金剛”之感。筆者想起有學者極為推崇孔子的“述而不作”,認為“學術”首先是“學述”——學之所“述”乃學之“史”,“述”之選擇、組織、整合就體現出某種認知和主張,這也就是“論”;筆者還想起馮友蘭談治學的“照著說”和“接著說”——“照著說”是“論從史出”,“接著說”是“以論帶史”,有了“照著說”夯實“因果律”的學理支撐,“接著說”的“相關性”就不至于荒腔走板、竄味跑“法兒”;筆者當然更想起了對我們研究中國古代舞蹈史和舞蹈創作心理(視覺心理)有極大啟示的三部宏著——任半塘的《唐聲詩》《唐戲弄》和(英)貢布里希的《秩序感》,這是“論從史出”的絕佳之作,值得我們認真研讀和效法。
筆者曾在2013年7月10日的《中國藝術報》發表過一篇《大數據時代的藝術學對策研究》,提到基礎研究與對策研究的關聯性出現了某種“斷裂”,指出這種“斷裂”的根由主要在于“基礎研究”研究程序的“內在化”——也即基礎研究過于耽溺于純粹的學理研究,不關心“對策”,因而也難以在對策研究中獲取新的學識。對于我們寄予厚望的《當代舞蹈藝術研究》,筆者認為也要通過加強對策研究來重新彌合它與基礎研究關聯性的“斷裂”。對此筆者認為要加強對策研究的角度選擇、協同應對和集成創新。相對于基礎研究的普遍性學理研究而言,對策研究是具有特殊性的學識研究,“角度選擇”是其切入點也是其凝結核。筆者想起羅丹所說的“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可以理解為是“缺少發現的角度”——在某種意義上說,“角度”可能會影響未來學術的“高度”。“角度選擇”之后,對策研究的一個重要步驟是通過“相關鏈接”來思考“協同應對”。在這里,“相關鏈接”不是簡單順應網絡材料的已然組織,而是要從“因果律”的深度去思考“相關性”,是要通過鏈接這種有深度的“相關性”來實現“協同應對”。最后的“集成創新”,是我們在大數據時代最應強化的意識和能力,是通過要素的集成和模型的構建來提出“對策”。實現“集成創新”,我們一要有大視野,實現集成要素的充分占有;二要有厚積淀,實現集成要素的精當擷取;三要有強邏輯,實現集成要素的有機整合;四要有高站位,實現集成要素的建構升華。如此,我們的學術期刊還愁學術精神匱乏、學術水準低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