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義紅
《放生羊》:藏地世界的寫作
樊義紅
內容摘要:次仁羅布小說《放生羊》在藝術上有頗多值得稱道之處。它塑造了一個典型的藏族老人年扎的形象,表現了一種人與動物之間的奇妙關系。小說受藏傳佛教的影響至深,但又對后者作了一種有效的利用。小說對藏族傳統文化作了豐富表現,也窺見了其發展的隱憂。
關鍵詞:放生羊年扎藏傳佛教藏族文化
作為知名西藏作家,次仁羅布的小說產量委實不多,但都保持了很高的水準。這樣的創作態度和質量在當下的中國文壇實屬難得,這源于他對寫作的虔誠態度和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在這些不多的篇章中,短篇小說《放生羊》稱得上是其中的代表作。這篇作品曾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這是短篇小說在目前中國文學界所能獲得的最高級別的獎勵。撇開這個獎項不說,這篇小說在藝術上確有頗多值得稱道之處,值得細細品味。
一
小說《放生羊》講述了西藏的年扎老人為了給已經去世多年的妻子桑姆救贖罪孽,讓妻子得以投胎轉世,買下了一只將要被屠宰的綿羊來放生,并從此之后和這只羊朝夕相處、積善行德的故事。應該說,這篇小說不以情節取勝,其情節甚至可以說有點簡單。這與我們時下所見的很多在故事情節故意制造噱頭以吸引讀者眼球的小說大不一樣。這是一篇需要讀者靜下心來、慢慢品讀的“慢小說”。當然,你的付出一定會物超所值。
小說名為“放生羊”,其實真正的主人公應是年扎。小說對其身份和經歷基本上沒有交代,我們只知道他無兒無女,失去老伴后過著寂寞難捱、無牽無掛的生活。從身份而言,年扎只是一個普通的藏族老人,但其身上也有一種迷人的魅力。他和善、感情豐富、意志堅定、篤信藏傳佛教,是一個受到藏族傳統文化影響的藏族老人。在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這類人物形象構成了一種普遍的類型,筆者稱之為“民族文化形象”,即這是一種能反映本民族文化精神和民族性格的典型人物形象,他們雖然普通,但其身上卻集中了民族文化的優秀品質,稱得上是民族文化精神的“標本”。要塑造出這類形象絕非易事,它有賴于作家對本民族文化精神的深刻體察,和對典型化手法的嫻熟運用。對年扎老人的形象也可如是觀之。從這個意義上看,年扎老人的形象是次仁羅布對西藏文學、少數民族文學甚至中國文學的一種藝術貢獻,值得我們銘記。
與對年扎老人的塑造相適應的是,小說自始至終采取了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即以年扎老人的口吻來講述整個故事,這一敘事角度的選擇意味深長。首先,它營造了一種真實而親切的敘事風格,拉近了主人公與讀者的距離。更重要的,它有利于展現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小說中年扎的愛與怕、喜與悲、感動與希冀……諸般感情毫無保留地袒露在我們面前,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藏族老人真實的心理世界,也讓我們為之而動容。不得不說,這種藝術效果的形成不是單純的藝術技巧所能達到的,它有賴于作家對本民族心理和性格的深刻而準確的把握。換句話說,換作一個外族的書寫者,絕難有勇氣和實力勝任這種敘事,在當下的作家中恐怕還是非次仁羅布莫屬。
對年扎這一形象的塑造當然離不開那只“放生羊”。孤身一人的年扎的生活本可以這樣繼續下去,但與這只羊的緣分改變了他的生活。客觀地說,他開始收養這頭羊是為了給妻子救贖罪孽,其行為多少有些功利目的。但隨著他與這只羊相伴日久、感情日深,他自己的生活和精神狀態也有了大的改觀:“你的到來,使我有忙不完的活要干,使我有了寄托和牽掛,使桑姆的點點滴滴又鮮活在我的記憶里。我再不能像從前一樣,每天下午到酒館里喝得酩酊大醉,我要想著你,想著要給你喂草呢。”[1]從一種積極向上的生活觀而言,這樣一種改變何嘗不也是一種救贖?也就是說,與放生羊的結緣讓他從救贖亡妻變成了救贖自己。放生羊不再是一種借以超度靈魂的工具,而變成了一個救贖這個藏族老人的天使。及至到后來,夢中又見亡妻讓他以為妻子已經投胎轉世,而自己也被確診為得了絕癥之時,他牽掛更多的是這只放生羊的未來而不是自己的病癥。由此可見,這篇小說寫了一種人與動物之間非常奇妙而又感人至深的關系,而這種關系的形成卻仰仗于藏族深厚的文化背景。
二
《放生羊》藝術魅力的形成與小說的宗教色彩也大有關系。宗教元素對這篇小說的滲透是多方面的。比較表層的是對各種宗教物象(如大昭寺)和各種宗教行為(如拜佛)的展示,這在小說中可以說比比皆是,雖然密集但也處理得恰到好處。這構成了小說顯在的藏族特色,吸引了文化他者的眼光但又不流于文化的媚俗。
深層次的、也更重要的是,小說寫出了宗教對民眾心理和行為的深刻影響,這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行善和信仰。先看行善。佛教一般都有教人行善的教義,藏傳佛教也不例外。小說中年扎老人為亡妻救贖罪孽的主要手段就是積德行善,為此他買下了放生羊,并與之相伴著做了一系列善事,如捐款修繕寺廟、義務勞動、放生活魚等。事實上,不僅年扎老人,周圍的很多人都在踐行善舉。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善心的無處不在,年扎老人生活的世界充滿了一種互幫互助、暖意融融的氛圍。再看信仰。藏族人民對藏傳佛教的信仰是虔誠的,這種信仰影響著他們生活的各個方面。行善本身就是信仰的結果,這是基于對活著的影響。此外老人與放生羊的特殊關系也是基于對藏傳佛教的信仰才可能形成。還有重要的一點是,信仰影響了信徒(年扎)對死亡的看法:“死亡并不能令我悲傷、恐懼,那只是一個生命流程的結束,它不是終點,魂靈還要不斷地輪回投生,直至二障清凈、智慧圓滿。”[2]相應地,年扎為亡妻救贖罪孽,讓其得以投胎轉世也是基于一種受佛教影響的對死亡的看法。
由藏傳佛教對《放生羊》藝術魅力的影響(特別是深層次的)可以看出,作者并沒有讓小說變成一種宣揚藏傳佛教的工具,而是借助于民族的宗教,深化了小說的精神內涵,提升了小說的藝術品格。為更好地體味這種藝術策略的高妙,不妨以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辛格最有名的短篇小說《傻瓜吉姆佩爾》為例來看。這篇小說曾打動了無數讀者,著名作家余華和北村等都為之敬佩不已。它何以具有如此偉大的藝術力量?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猶太教思想對這篇小說的深刻影響。和《放生羊》一樣,《傻瓜吉姆佩爾》也不是為了宣揚猶太教,但主人公吉姆佩爾從對猶太教的篤信獲得了堅定的人生信仰,使得他能坦然地面對周圍人的欺與騙,執著地保持著人性中的那一份美好,不惜被大家污蔑為“傻瓜”。這使得小說具有了一種摧枯拉朽般的藝術感染力。鑒于這兩篇作品異曲同工般的藝術生成機制可以看出,次仁羅布不僅對本民族的宗教有著深刻的了解,而且善于讓這種民族文化服務于自己的文學創作,從而取得了不同凡響的藝術效果。
三
《放生羊》是一篇有著濃厚的藏族文化色彩的小說,甚至小說的題目就具有鮮明的藏族文化色彩。在西藏,信教之人往往會選擇自己喂養的或買下一只待宰的羊來放生。在放生之前,還要舉行一系列的儀式,如轉經、煨桑、磕頭等。被放生的羊任何人不得宰殺,還會得到眾多轉經人的照顧。據說,放生羊可以消災避禍、逢兇化吉、積累功德和換來幸福。放生羊的習俗背后寄寓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如萬物有靈、生命平等、珍愛生命、積善行德……。小說的正文包含的文化信息更為豐富。藏族社會的文化以藏傳佛教為中心,小說中宗教對藏族民眾的影響上文已有部分論述。除此之外,小說中所表現的藏族文化還有很多。表層的如很多藏族文化符號的展示——年扎的家居陳設(藏柜、木碗等)、一系列的人文景觀(轉經的人群、慕名而來的游客)等。深層的如以年扎老人為代表的西藏普通百姓(特別是老人)的生活方式,對藏族佛教的信仰構成了他們生活的主要內容,重視精神的生活甚于物質的生活。如拉薩緩慢而安詳的生活節奏,據稱這與西藏人信仰的生命輪回觀念大有關系——既然人的一輩子不是生命的全部,還要不斷地輪回,那為什么還要那么匆忙呢?如西藏與人為善(如年扎善意地與人合照)、尊重老者(如甜茶館的服務員禮待年扎)、互幫互助(如鄰居對年扎的關照)的和諧人際關系。這種關系的形成可能拜藏傳佛教所賜,但確已因此形成了藏族普遍的人際環境。次仁羅布對于小說所展現的藏族文化是非常認同的,這種感情常常會在文中的字里行間流溢出來,讓人情不自禁受到感染。
但不可避免的是,任何一種文化都要不斷地往前發展。就西藏社會而言,這種發展有外部因素的影響,也有內部因素的促成。從小說中可以看出,西藏的傳統文化也在悄悄發生著嬗變。文化他者的進入不絕如縷。拉薩的生活節奏變快了,大街上汽車飛馳,人們行色匆匆。有的年輕人連放生羊都要欺負,還想頂撞老人,不由讓大家感慨:“一代不如一代”[3]。這樣的一些變化必然會對西藏的傳統文化造成沖擊。不過,小說中對這些社會發展的跡象雖有點染,卻并未大書特書。作者的目光更多地被民族傳統文化中正面和溫情的一面所吸引,并大事渲染。從這個意義上說,《放生羊》其實是藏族傳統文化的一個標本。
參考文獻
[1][2][3]次仁羅布.界[M].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137;133;139.
(作者介紹:樊義紅,周口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少數民族文學理論與批評,已公開發表學術論文三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