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弱的愛情，不過是一種慢性毒藥

胡艷麗

正如醫生阿布雷農肖所說，她的危機并不是來自于狂犬病，而是來自于驅魔所用的殘忍手段。

讀馬爾克斯的作品，要有一雙洞穿真實與虛幻的眼睛，在層層引喻中洞見人性與社會之悲。相比于洞開了人間與鬼界之門的《藍狗的眼睛》 《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以及跨越歷史滄桑在魔幻中書寫歷史的《百年孤獨》，老馬在《愛情和其他魔鬼》中，將虛幻隱藏得至深。他將現實變形，狠狠拉扯，搖碎成一地的虛無和荒涼，再大筆一揮，串聯成一個分不清真實與想象的世界，我們聽到有人在其中狂嘯、呻吟，有人在其中放浪、攀爬，而更多的人在其中溺水。

一只狗咬開了整個故事的帷幕，它咬傷了謝爾娃·瑪利亞，然后便以死亡的方式退場，換由各色人等粉墨登場，傳續病毒，承繼瘋狂。

小女孩命運的悲哀有兩層維度，首先她是變形社會的祭品，而后是家族三代荒唐命運的終結。如果說小女孩祖父及外祖父或強悍或陰柔的手腕，共同構成了其父母悲哀的婚姻，那么這一代人的懦弱、放縱、不明是非、缺乏正常的倫理親情，則埋下了小女孩的悲劇之因。而宗教強大的勢力，加上自以為是的主教，以及被洗了腦的教士修女們，則構成了一個魔鬼橫行的世界，他們催熟了小女孩的悲劇之果。

謝爾娃貴為侯爵之女，從一出生就被父母半遺棄在黑奴中間，學會了野蠻生長的本領，她以謊言作盾牌，抗擊世界的惡意。然而在整個社會撒下的彌天巨謊下，她小小的狡黠并不能保她周全，父親被主教更大的謊言所蒙蔽，將她送進了圣克拉拉修道院。那里其實早已被變形的宗教異化成了另一個世界，那里沒有愛與關懷，只有一群受人控制，失去了思考和分辨能力的傀儡，是鬼界在人間的入口。正如醫生阿布雷農肖所說的她的危機并不是來自于狂犬病，而是來自于驅魔所用的殘忍手段。

當宗教世界被“魔鬼”遮蔽了眼睛，來自世俗世界中的人，卻一眼洞穿了所有的丑惡。總督夫人看到了一個圣潔美妙的人兒，畫師畫出了一幅類似“鏡子”的畫，女孩站在云端，長發縹緲，容顏美麗，是天使的模樣，而周圍的人則是貨真價實的魔鬼。這是來自書中最美的一幕，令人感受到來自人間的氣息，只是這氣息還是太微弱，并不足以穿透黑暗，釋放天使的翅膀。

來自親人的懦弱無知，親手將她推向了悲劇的深潭。此中應該向小女孩伸出援手的父親，在意識到自己犯下的巨大錯誤后一再逃避，甚至企圖以愛情來為自己的恐懼不安尋找庇護，而小女孩的母親在放縱肉欲后已經形神俱毀，除了仇恨，心中再無其他。謝爾娃太單純，她不懂得利用世界的愚癡保護自己的周全，過剛易折，強烈的反抗只是授人以口實，徒增了自己所受的傷害。可悲的是，沒有人為她指點迷津，但反過來，假如小女孩學會了與這個世界周全，她的美好也將煙消云散，融入社會黑色幕布的一部分。其實，謝爾娃式的悲劇在這個世界從未止息。

愛情是人絕望中的希望，作者以海市蜃樓的筆法，描寫了謝爾娃與教父德勞拉鏡花水月的無望之愛。其實那不過是一面愛情的鏡子，照見的是愛的虛影，而非愛情本身。她對德勞拉的依戀與希望，只是困境中的錯覺，小女孩并沒有看穿，德勞拉同樣是一個在大是大非面前糊涂，受主教思想擺布的懦弱者，他身上沒有一根反骨。左搖右擺的思想，無法洞穿真相的眼睛，最終撲滅了德勞拉身上依稀閃耀的靈性之光，也徹底讓小女孩限入絕望。這種虛弱的愛情，不過是一種慢性毒藥，不要也罷，錯誤的愛情并不比其他魔鬼來得良善。

在文中，馬爾克斯安排了太多的死亡，包括肉體的死亡和靈魂的死亡，至結尾處，除了小女孩汩汩而出的金色如波浪的長發，世界再沒有了生命的氣息。女孩奔涌的長發是一個雙重隱喻，一方面構筑起自我虛幻的安全圍墻，一方面又象征了一個靈魂源源不息的生命力。

書中變形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顛倒的邏輯、混亂的判斷，令人痛心的懦弱，共同架構起一個不堪一擊，殘忍而又真實的世界。這樣的世界，其實離我們并不遙遠，它有可能披著宗教、信仰、政治的外衣，也有可能以偏見的形式代際延續，成為黑色的幕布，摧殘美好。現實中的我們，初生時都曾有過如謝爾娃般的美好，而在時光流逝中，總會慢慢消磨心性，失去棱角，在流失美好的同時也成為惡的本身。在馬爾克斯的虛幻之筆下，每一處荒唐都比真實更真實，他道破的不是一個時空的錯亂，而是整個世界的殘忍和黑暗。

《愛情和其他魔鬼》

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

翻譯：陶玉平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時間：2016年1月

定價： 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