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開生
在印度,曾有一個杰出的中國學者,作為中印文化交流的使者婦孺皆知。他為了中印文化交流,為了印度的中國學的建設奮斗了整整五十五年。他與圣雄甘地有過親密的交往,與師尊泰戈爾亦師亦友,與印度歷屆總統、總理都有著不一般的友誼。許多印度人把他看作圣人、師尊。他為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偉大民族作出了巨大的歷史貢獻,被人們譽為“現代玄奘”。
他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和艱苦曲折。他才華橫溢,志氣宏遠;他堅毅蹈厲,妙筆生花;他萇弘碧血,忠義雙全;他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在泰戈爾的鼓勵與支持下,開創印度國際大學中國學院,并慘淡經營,為之付出了畢生心血。同時,他也是一位赤誠的愛國者。他曾不辱使命至拉薩拜謁十三世達賴喇嘛,傳達中央政府“中央與西藏地方聯合統一合作,共謀國事”的精神。他主掌印度國際大學中國學院工作后正逢抗日戰爭開始,他團結印度好友尼赫魯等公眾領袖積極支持中國抗戰,對保證中國有個穩定的國際后方印度做出了貢獻。他從1928年到印度至1983年逝世,在印度幾乎生活了一輩子,但他在精神上卻沒有一天真正和祖國分開過,至死他也持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護照。他就是湖南茶陵人譚云山。
一
清光緒戊戌年(1898)九月初五申時,譚云山出生于湖南省茶陵縣下東鄉長樂村一個頗有名望的書香之家。他的祖父譚名漢,授國子監生,家境較為富裕。父親譚洪謀(號譚清能,又號譚云龍)由官府議敘為從九品。這在過去的中國農村,是少有的官宦之家和文化水平很高的知識分子家庭。譚云山的母親肖氏,則是一個典型的、文化水平不高的中國農村婦女。
茶陵古稱茶鄉,歷史悠久,源遠流長。早在六千年前,就有人在這里生息繁衍,創造自己的文化。茶陵位于湖南東部,和江西接壤。現在比較偏僻,不在交通干線上,古代卻是四通八達的“吳頭楚尾”。因它處于貫通湘贛粵交通線上的要津,歷為“軍重控扼”之地,有“三路襟喉”之稱。茶陵受到中亞熱帶季風的陶冶,氣候溫和,雨量充沛,物產豐富,是全世界稻米文化的發祥地之一。傳說中華民族始祖炎帝神農氏被茶陵獨具的魅力所吸引,長住于此種五谷、嘗百草,最后崩葬于茶山之尾,茶陵因此而得名(歷史上也稱“茶王城”,“茶王”是神農的別名之一)。傳說中的南岳圣帝相中這里是“可以長生、可以避世”的福地,在此修建了避暑行宮——南岳宮。“好山千迭翠,流水一江清”道盡了茶陵山多水汪、山奇水清的極致。秀美的自然風景,迷人的神話傳說,濃郁的人文色彩,淵遠流傳的文化歷史,吸引了眾多古今中外的游客。
一方山水養一方人,一方山水造就一方人。鐘靈毓秀的山水鑄就了茶陵人獨有的靈性。他們勤耕作,辦私塾,興書院,“農勤于耕,士勤于學”。古時的茶陵各村均辦有規模大小不一的私塾,有的村甚至一辦就是幾所。書院自宋至清代共辦有三十多所,在湖南名列前茅。元代李祁在《學校記》中稱:“茶陵學校于湖南為盛。”之后,宋代居湖南第三、元代居第二、清代居首位。濃郁的學風、文風,使許多的貧寒農家子弟走上仕途,成為官宦之家、書香門庭,躋身上流社會,獨領文壇風騷。“自唐至清,中進士者百廿七人,遙居湘各郡縣之首”,自唐天復元年(901)至清光緒三十年(1904),茶陵中進士者一百二十七人,其中有譚用式、肖錦忠兩名狀元;曹詒孫、尹銘綬兩名榜眼;張治、譚延闿兩名會元。明、清劉三吾、李東陽、張治、彭維新等“四大學士”名噪一時,有“四相文章冠兩朝”之譽。
華蓋殿大學士李東陽吸取了茶陵山水的靈氣,開創了“茶陵詩派”,開明一代詩風而載于中國文學史,對中國歷史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民國時期首任國民政府主席譚延闿在中國現代史上也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些熠熠生輝的名字無一例外地鑲嵌在茶陵這個偏遠的星空上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唯楚有才,于斯為盛”,在這地處“吳頭楚尾”的僻壤遠鄉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詮釋。
譚云山是家中滿崽,又是父母晚年得子,自然很受父母寵愛,這種寵愛在他后來對童年回憶的詩句中可以看到一些片斷:
朝騎父背游庭階,晚睡母懷坐綠苔;
鄰舍翁姑每笑我,龍兒仔仔鳳兒孩。
可是好景不長,父親四十五歲便因病去世,此時譚云山年僅六歲。三年后母親也撒手人寰。母親身體本就不好,父親去世后,家境日趨困難,她也自知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于是將譚云山最小的哥哥啟財托付給了胞兄,譚云山則在九歲時由譚云山父親的同窗好友彭蔚仁(又名彭先德)收為養子。所幸的是,彭蔚仁不僅待他如同己出,同時對他悉心培養,送他上學。他不惜花費家財,為譚云山擇取良師,先后將送他到四聯村羅家、浪灘村陳家念私塾,后來還賣了家中的六畝田送他進茶陵縣立一高讀書。對彭蔚仁的養育之恩,譚云山一直念念不忘。
二
譚云山在私塾學習的這段時間,正值中華民族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挽歌唱響前夜,1905年9月,一件令中國教育發生逆轉的事情發生了。當時,晚清重臣張之洞、袁世凱、端方等聯名上奏,要求廢除科舉,興辦現代學校。他們建議“改革科舉制度,設立文武學堂”,對科舉“取士之法”進行“改弦易轍”,確定“興學育才”的方針,開始實施包括統一全國學制,創設新式學堂,進行書院改革等一系列教育改革措施。清廷同月即諭示從1906年始廢除延續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制度。嚴復在《論教育與國家之關系》一書中寫道:“此事乃吾國數千年中莫大之舉動,言其重要,直無異古之廢封建、開阡陌。”
科舉廢,新學興,譚云山當然也進新學堂了。按照“癸卯學制”,由于他已經經過了幾年的家學和私塾教育,可以直接進初等小學堂了。今人已不知道他是哪一年進新學堂的,但從他發表的詩作中有“十歲呤詠學舊律,成人趨俗唱新詩”句,可以推斷他大概1909年前還是在讀私塾的。
無論是在私塾還是在新學堂,譚云山讀書都刻苦用功。茶陵鄉間至今還流傳他當年跟隨四聯羅家橋羅竹樵先生發奮苦讀的故事。說他兩年時間跟隨羅竹樵先生讀完了《四書》《左傳》《東萊博議》《幼學》等著作。老師白天講課,他自己晚上苦讀。晚上讀書,家中只給點一燈盞的燈油。這一燈盞的燈油用完之后,再點香背書。每一根香讀熟并背出七行書,共點完三根香,再寫好日記才能睡覺。這樣的學生自然在同學中成績突出,無人可與其比肩,因此竹樵先生逢人便夸他是自己的好弟子。后來進入茶陵縣立第一高小讀書,他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他當時的老師,后來當過茶陵縣匯文中學校董,大革命時期當過茶陵農民協會負責人的陳蘭契,在為《云陽蓮溪譚氏鄧陂九修族譜》所寫的“贈譚君云山序”中寫道:“云山吾長,縣立第一高小時,所許為及門之英也。天資記憶冠全校而自修之,勤立志之高遠非諸同學所可及。”
譚云山天資聰穎,好學強記,求知欲強,因此無論在讀私塾還是進新學堂后,都如饑似渴地找書讀,家中的藏書自然都被他讀遍了。在所有讀過的這些書中,有一本對他影響最大,那就是《西游記》。《西游記》中唐僧西天取經,沿途降妖伏魔,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到達西天,取得真經修成正果的故事,讓他對西天(印度)充滿了向往。他在后來所寫的《印度周游記》中說:“我自己從小時讀《西游記》,便總覺得印度不可不游。”以至決定了他以后一生的生活和事業,這是后話。
三
1919年,譚云山小學畢業之后,考入了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至今我們可從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的老名冊中查到:“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民國十一年下學期一覽表第一號”,其中“十八班”學生譚云山的記載為:“年歲:二十一;籍貫:茶陵;入校年月:(民國)八年八月;前在何校畢業或修業幾年:茶陵縣立第一高小畢業;備考:原名紹書。”民國十一年(1922年),譚云山已二十四歲,此處記載或者有誤。而譚云山父母按族譜給他取的名字是“譚啟秀”,“字號”則是“聯科”,他在茶陵讀書時用的名字是“譚紹書”,至于“紹書”這個名字怎么來的已無可查證,但“紹書”與“聯科”意義相近,取“紹書”代“聯科”似乎與廢科舉、興新學有關。
從這里我們看到,從進入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開始,譚紹書一變而為譚云山了。譚云山意識到,走出茶陵,是他展翅高飛,朝向遠大前程的轉折點。他希望用一個新的名字來紀念這一個新的開始。自古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就有經過這種轉變而改名的。唐朝當過大官的白居易,自稱“樂天居士”和“香山居士”,于是“白樂天”和“白香山”的名字就傳開了。茶陵縣城外三公里有座云陽山,云陽山峰連七十二,方圓七十余里。這里群峰聳立,丹崖流霞,飛瀑垂練,深谷籠幽,古洞藏奇,層巒疊嶂,鐘靈毓秀,素有“小南岳”、“亞衡山”之稱,還流傳著許多美麗的故事。古籍的記載,神奇的傳說,更為云陽山增添了魅力。《湖南通志》載:云陽,炎帝故封,為湖南封建之始。《史略循蜚》載:唐初,云陽始封為南岳。不料朝臣劉晏到茶陵后,說云陽山“雖其靈異峭絕莫儔”,但洣水灘險流急,“切慮艅艎莫濟”,因此改封衡山為南岳,故云陽山有“古南岳”之稱。民間傳說更為神奇,說老君在紫微峰“肉身成仙”。因此云陽山被道家視為“可以隱居,可以長生”的神仙福地。
譚紹書改名譚云山,顯然是出自家鄉的云陽山。改成這個名字,一方面帶著對故鄉的深深眷戀,同時也借山水明志,激勵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奮勇登攀。
長沙自古以來就是一座文化名城,許多著名文人、詩人都在這兒生活過或留下過他們的足跡。這里又學府林立,以“瀟湘洙泗”(這是北宋真宗皇帝賜給岳麓書院的匾上的四個字,變成標榜長沙文化興盛的符號)著稱。從宋代開始,長沙的學術研究就全國聞名,以“湖湘學派”聞名于世,明清以來又出了王夫之、曾國藩、左宗棠、譚嗣同等歷史名人。二十世紀的上半葉,長沙更變成中國的“革命搖籃”,清朝末年及民國初年有黃興、蔡鍔、蔣翊武、陳天華、宋教仁等脫穎而出。
譚云山在長沙進入的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是一所著名學府,培養出毛澤東、蔡和森、何叔衡、任弼時等許多優秀學生。譚云山一走出偏僻的茶陵就投身這樣的學術環境,受到良師益友的思想熏陶,和毛澤東早期在知識界發起的進步思想運動有了很深的情結,這對以后譚云山的人生經歷都有影響。
茶陵下東鄉有老人回憶,譚云山曾經參加“新民學會”的活動,有一年曾帶了一師的同學回到茶陵黃塘,帶回《新華月報》,宣傳反對婦女纏足,反對男人結辮子,主張建新學堂。譚云山參加“新民學會”一事,《茶陵縣志》也提到。1973年新加坡周穎南采訪譚云山后,在《南洋商報》撰文說譚云山在長沙時曾“擔任湖南全省學生總會及崇新學會主任”。湖南汪其昌1991年在《株洲日報》登載的《泰戈爾與譚云山》一文中說,譚云山“早年就讀于湖南一師,參加了毛澤東同志創辦的‘新民學會’與‘新文化書社’……”茶陵同鄉、曾任新華社印度分社社長的譚仁俠在《茶陵文史》第二輯寫的“致力于中印文化交流的譚云山教授”也談到譚云山“在長沙讀書的時候就積極參加了新文化運動,寫了許多文章和詩篇,他組織了一個文學團體叫‘新文學社’,并編輯了《新文學》周刊作為《湖南日報》的星期日增刊,他參加了毛澤東同志創建的‘新民學會’和‘新文化書社’。毛澤東離開長沙后,譚云山在一些朋友的支持下還創辦了一個新的文學團體,叫‘中興學社’”。從他后來發表在新加坡《叻報》的詩作中,可知他在一師期間還組織過“文學研究會”和“茶陵學社”。
四
1909年,中國開始利用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余額,派遣學生留學美國,對中國社會產生了重要影響。1911年的辛亥革命后軍閥混戰的黑暗局面,又迫使許多有頭腦的學人重新思考中國的前途和命運,出國留學自然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重要途徑之一;1915年的新文化運動,高揚了科學、民主的大旗,給傳統思想以巨大的沖擊,更新觀念,吸收世界新文化是多數年輕留學者的追求;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國人的世界觀和競爭意識大大增強,這也促使一部分青年去經風雨、觀“洋潮”;“五四”之后中國革命浪潮的重新突起,為獻身革命而出國探求新知,成為革命隊伍中的一股熱潮。這些因素的交織在一起,為第二次留學潮的到來奠定了基礎,促使留美、留法、留蘇不斷升溫。
當時,毛澤東等也積極動員湖南青年赴法勤工儉學。“新民學會”專門討論了組織會員和湖南青年參加留法勤工儉學的問題。他們認為通過留法勤工儉學,可以直接研究西歐工人運動的經驗,特別是研究十月革命的經驗,學習馬克思主義的新思潮,學習西方的文化科學技術,正是“向外發展”的一個好機會。于是,在“新民學會”的組織下,當時的湖南尤其是長沙,形成了一股赴法勤工儉學的熱潮。在這股熱潮推動下,截至1920年底,通過各種途徑先后赴法勤工儉學的湖南學生共有三百四十六人,在全國赴法學生總數一千五百七十六人中占有百分之二十二,在全國各省份中僅次于四川,居第二位。
湖南赴法學生除人數多外,還有兩個引入矚目的地方。一是女子較多。當時全國赴法學生中共有女子約四十六人,湖南就占了十二人,是留法勤工儉學女生最多的省份。二是有兩個“老學生”。一個是在長沙已從教二十年,并擔任過省臨時議會副議長和長沙師范校長的徐特立。他以四十三歲的年齡,決心做一個“扶拐棍的老學生”,以求成為“一個有學問的新人物”。他到法國后與其他勤工儉學學生一樣,首先補習法語,然后到一個鋼鐵廠半工半讀,以后又考入巴黎大學選學數學和物理。另一個“老學生”是蔡和森和蔡暢的母親葛健豪。她當時已經五十四歲了,仍不畏艱難,毅然與兒女一起赴法勤工儉學。她在法國一邊做工,一邊接受中等女子教育。這在當時的中國是絕無僅有的,1920年的《時事新報》曾登載文章稱贊她“可謂勇矣”。湖南《大公報》更高度評價她“五十歲年紀的人,還遠遠地到法國去做工,去受中等女子教育,甚是難得!”
毛澤東在成功組織新民學會會員赴法勤工儉學后,在一師工作期間,又積極組織湖南青年留俄學習和到南洋開發教育。1920年新民學會會員、一師畢業生張國基被派往南洋任教,劉少奇、任弼時、蕭勁光等二十多人被送往俄國。
譚云山這個即將走出校門的熱情充沛、思想活躍、好學上進的青年,面對著這場發生在自己身邊的轟轟烈烈,如火如荼的留學運動自然不會無動于衷。據周穎南在《南洋商報》一篇采訪他的文章中說:“……事物的發展,引起了他思想上的新動向。他對我說:‘當時,我想著:要做好新文化工作,長期留在國內是不行的,為了擴大視野,我來到了新加坡……’”其實,當時他思想上的新動向是有的,但并不是來新加坡,而是也打算去法國留學,只是這時留學的形勢有了很大變化,使他不得不改變了主意。
1921年,留法勤工儉學運動經過一系列矛盾斗爭而逐漸走向衰落。由于法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自身面臨的經濟危機日益尖銳,工廠歇工、工人失業、工潮迭起,勤工儉學生處于勤工困難、儉學不易的境地。當時入工廠者不到十分之四五。中法反動當局和投機政客們又不滿勤工儉學生日益走向革命的傾向,華法教育會于1921年1月發出通知,宣告與勤工儉學生脫離經濟關系。學生多方呼援無路,2月28日發生了“爭生存權、爭求學權”的“二·二八”運動。6至8月,留法勤工儉學生又發動旅法華人反對北洋政府來法代表團以出賣國家權利為條件向法國政府借款三億(后增至五億)法郎的斗爭。9月,爆發了留法勤工儉學生聯合一致占領里昂中法大學的斗爭。里昂中法大學,原為勤工儉學生籌建,但創辦后,卻置留法勤工儉學生于不顧。留法勤工儉學生被迫聯合行動,9月21日,各地代表一百二十五人到里昂占據了中法大學,但卻遭到中法反動當局的迫害。他們在被囚禁了二十八天以后,除了個別人外,大多數被武裝押送回國。留法勤工儉學運動從此進入低潮。
這時,正好還有另外一種向外發展的思潮,即到南洋去。二十世紀初,很多在南洋新富起來的華僑希望自家子弟能受到祖國傳統文化教育,傳承中華文化,便辦起華僑學校,到國內招募年輕知識分子。
當時從湖南到南洋,要到香港去坐郵輪。譚云山為自己安排的路線是從長沙坐船出發,經武漢到南京、蘇州、上海、杭州,再回上海坐船到廣州從香港出海。從1924年5月16日從長沙登船,至1924年6月27日從廣州西江碼頭坐船去香港,共歷時四十多天……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