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功
浦江清(1904—1957),我國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出生于江蘇省松江縣(今屬上海市)。先后就讀于松江中學和東南大學西洋文學系。1926年到清華大學研究院國學門擔任陳寅恪的助教。1929年轉入中國文學系任教。1938年任西南聯大教授。1946年回清華大學任教。1952年院系調整后至北京大學任教。1957年病故。
從浦江清的經歷來看,他既沒有在廈大讀過書,也沒有在廈大工作過,似乎和廈門大學并沒有交集。不過,如果仔細閱讀浦江清的日記,我們可以發現浦江清曾在其日記中頻繁地提到廈門大學。而且,在當時廈大校長的邀請下,浦江清還住到了廈大校園內,一住就是四天。在此期間,浦江清還參觀了廈大的實驗室和圖書館。
浦江清有記日記的習慣。在1929年1月29日的日記中,浦江清記下了自己寫日記的目的。他寫道:“記日記絲毫無自尊的意思,也無有預備做自傳的虛榮心。我的目的,大約有四:練習有恒的筆墨,一也;作日后追憶過去生活之張本,二也;記銀錢出入、信札往來,備一月或一年內查考,三也;記零星的感想及所見所聞有趣味的事,備日后談話或作文的材料,四也?!?/p>
現在保留下來的浦江清日記一共有十幾本。三聯書店1987年出版的浦江清“日記”一共包括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的時間跨度為1928年至1936年,是浦江清在清華大學研究院國學門擔任陳寅恪先生助教及在清華大學中文系任教時期的日記,題為《清華園日記(上)》;第二部分的時間跨度為1942年至1943年,是浦江清從上海出發,歷經蘇、皖、贛、閩、粵、桂、貴、云八省,以及到昆明后在清華文科研究所讀書寫作三個月的日記,題為《西行日記》;第三部分的時間跨度為1948年12月12日至1949年2月9日,前后僅六十天,題為《清華園日記(下)》。而在《西行日記》的1942年10月部分,恰逢浦江清從江西進入福建,并路過閩西長汀,所以保留了浦江清在當時已遷至長汀的廈門大學的一些見聞,頗為珍貴。
1942年10月,廈門大學遷至長汀辦學已達五年。浦江清一行于10月8日中午抵達長汀,下午兩點來到廈門大學。浦江清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下午二時,問明廈大地址,至其門房,問施蟄存,云住長汀飯店,林庚住山上宿舍,惟薩校長則在校辦公。乃往謁之。薩氏久別,見余暢談清華近況及廈大情形。要余留一二日,參觀廈大,并云倘能留此更佳,因中文系尚缺人,而西聯彼可去電為代辦交涉也。余感謝其意,懇辭。”
浦江清是1926年到清華大學研究院國學門擔任陳寅恪的助教,1929年轉入中國文學系任教。而薩本棟則是1928年從美國留學歸來出任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直到1937年7月11日離開??梢姡帧⑺_二人曾長期共事,應該早已熟識。浦江清抵達長汀時,距薩本棟離開清華已逾五年,但二人仍一見如故。有意思的是,薩本棟本希望浦江清能留在廈大任教,但被浦江清婉言謝絕。
廈門大學在長汀辦學一切因陋就簡,不僅化學實驗室乃舊監獄改造而成,就連校長住宅也系廟宇改造而成。浦江清在10月9日的日記中寫道:“校長住宅舊為倉頡廟,經改造,頗清潔。有一會客室,窗用明瓦以代玻璃,光線甚佳,平時亦為會議室。另一飯廳。皆極大。四壁書架,放廈大圖書館書。蓋恐轟炸,故擇精要者疏散在此耳。……飯后參觀各科學實驗室,設備均佳。舊為縣文廟,化學實驗室乃舊監獄所改造者?!?/p>
浦江清在清華任教多年,可謂見多識廣。能對廈門大學的實驗室給出“設備均佳”的評價,足見當時廈門大學的實驗設備并不簡單。
除了實驗室之外,廈門大學給浦江清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處便是圖書館了。浦江清在10月9日的日記中寫道:“是日上午,蟄存領余參觀廈大圖書館。西文書,凡語言、文學、哲學、歷史、醫學、生物皆富,物理、化學、數學書亦可,而關于中國文學之書籍亦多,出意料之外。據云語言、文學為林語堂,生物為林惠祥所購,故有底子。人類學書亦富。中文則叢書甚多,地志亦不少,顧頡剛所購。金文亦不少。又有德文書不少,自歌德以下至托麥斯·曼均有全集。尼采、蘇本華全集英德文皆有。亞里斯多德有最新之英譯本?!?/p>
其實,廈門大學早在建校之初就對圖書和實驗設備極為重視。廈門大學第二任校長林文慶在1922年呈送陳嘉庚的《廈門大學民國十年度報告書》中就寫道:“各種書籍及實驗室之設置,亦甚重要。倘書籍不齊,儀器缺乏,雖有良好之高等專門教師,終不能有所發揮。故本校對于書籍及儀器之設置,擬特加注意,不稍存吝嗇之心?!?/p>
時任廈門大學校長的薩本棟對人才的渴求也給浦江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畢業于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曾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留過學的鄒文海當時本欲赴中正大學任教,結果被薩本棟挽留。鄒文海因嫌廈大開出的薪金較中正大學低,薩本棟為了留住人才,破例給鄒文海開出和中正大學一樣的薪金。浦江清在10月10日的日記中也記錄下了這一情形:“見鄒文海于中南旅社。鄒君將赴中正大學而薩校長半路要之,鄒君在考慮而未決。余告以中正設備不好,人事聞亦甚困難。此間圖書多,可留,極力慫恿之。鄒君謂廈大當初亦曾接洽過,條件不如中正之優,如薪金僅為三百八十元,旅費亦有限制,中正則薪金在四百元以上,為政治系主任,旅費可實報實銷,且可派車子來接。今廈大因政治系走了幾位教授,致下年課亦開不出,薩氏遂允照中正一切待遇。”
鄒文海最終還是被薩本棟求賢若渴的態度所打動,留在了廈門大學教書。四十年后,鄒文海在一篇文章中深情地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三十一年夏,我自崇安赴中正大學,道經長汀。廈門大學校長薩本棟先生遣人來約晚餐。我至今詫異他那天如何會知道我那天會過長汀,但薩先生是我的師長輩,自然不能推辭。席間薩先生說廈大政治系已成真空狀態,我得留下來幫他的忙。我不愿爽胡步曾先生的約,故躊躇不知如何答復。他見我為難的樣子,接著又說:‘胡步曾拉去我的陳耀庭,我就扣住他的鄒文海,兩不吃虧,就這樣好了?!鋵嵎▽W院院長黃開祿兄亦在座,告訴我廈大政治系真的一位先生都沒有,從需要來說,廈大實遠超過中正大學。他說得我大有義不容辭之感,只有留長汀一途了。而今回想起在廈大三年的經歷,深感能在薩先生領導下任教是一生中最大的幸事?!?/p>
浦江清一行于10月12日早上七時離開長汀。雖然浦江清在長汀只逗留了短短四天,但廈門大學豐富的藏書、良好的實驗條件還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1月21日,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后,浦江清終于抵達目的地昆明。在11月24日的日記中,浦江清仍對廈門大學的豐富藏書念念不忘。他寫道:
留研究所中看書。又至夢佳處、游國恩處。游,北大新聘擔任文學史課程。又至北大文科研究所看書,亦近,不到半里。以兩處書合并以觀,勉強可足。佩公問較廈大如何,余曰,尚差遠也。如《四部叢刊》一、二、三編,《四部備要》、《圖書集成》、百衲本《二十四史》等,皆此無而彼有,《叢書集成》只到第三期書。
就在浦江清離開廈大后不久,薩本棟又開始著手恢復已經??迥曛玫摹稄B大學報》。兩個月后,新一期的《廈大學報》終于刊印出來,薩本棟在“卷首語”中感慨地寫道:“本校在私立時代,原刊發有《廈大學報》。二十六年本校改為國立,不數日即值抗戰軍興,鷺島居國防前線,遂于炮火聲中內遷長汀。舉凡大學所應具之最低基本設備,一切均待草創,學術刊物之發行乃歸停頓。本年鑒于長汀校舍雛形粗具,?;^固,爰有廣續刊行學報之議。事定之日,決仍沿用原有《廈大學報》之名稱,惟將“卷”、“期”改為“集”,以資區別。內容方面則先刊登文、法、商各部門之論文,以其性質較相接近也。至于理工文獻,則期于將來另出特刊。惟是長汀僻居閩西,印刷幼稚,字跡模糊,魯魚豕亥之虞在所難免,尚望執筆諸先生及讀者寬予原諒焉。民國三十一年十二月識于長汀倉頡廟?!?/p>
浦江清雖然最終未接受薩本棟的邀請留在廈大任教,但其在日記中對廈門大學辦學條件的記載,似乎又帶我們回到了七十年前的廈大校園。在當時動蕩的政局和艱苦的辦學環境中,偏居閩西的廈門大學能夠維持已屬不易。在薩本棟校長苦心孤詣的經營下,這所年輕的國立大學不僅教師和學生人數不斷增加,而且教學質量有了很大提高。廈大學子在1941、1942年第一、二屆全國學業競試中兩次獲得全國第一,這些大概與浦江清在廈大校園里所看到的圖書館中豐富的藏書、實驗室中精良的設備以及薩本棟校長對人才的重視是分不開的。
(浦江清:《清華園日記·西行日記》,三聯書店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