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鐵夫
也許在很多人看來,“五四”時期諸如“新舊”、“死活”等有關中國文學文化的爭論早已隨著時代的逝去而塵埃落定,但事實上,“五四”先輩所爭論的諸多問題以及思想交鋒,在過去百年里一直對中國社會文化產生著深刻的影響。在時代主題改換的今天,心平氣和地回到歷史現場,揭去因時代和言說所造成的遮蔽,去回顧現代文學文化的構建歷程,這對討論當今中國文學和文化問題是有積極意義的。
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們高舉“民主”和“科學”旗幟走上歷史舞臺,他們崇尚進化新論,介紹西方思想,呼吁“文學革命”,摒棄舊有傳統,試圖建立一個嶄新的中國現代文學與文化。他們所主張和宣稱的都是對傳統文學與文化的反叛,這一點似乎毫無疑問。但有趣的是,幾乎在他們發起“文學革命”、反對文言的同時,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及新文學家與他們所敵對的“守舊文人”一起,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整理國故”運動。
回顧這場“整理國故”運動的發起、發展以及結局,可以看到其與新文化運動者在文學革命潮頭上所表現出的狂飆突進有著鮮明的對比,體現著他們對待中國傳統文化、中國舊文學的某種別樣態度。此外,“文學革命”與“整理國故”的關系,這幾乎可以看成是放大了的“白話”與“文言”,這兩組概念的沖突和境遇著實耐人尋味。
1919年,《國故》月刊創刊,宣稱要“昌明中國固有之學術”,其主要作者為羅常培、張煊等北大學生,以及后來常大罵胡適“白話文運動”的劉師培、黃侃等人。有意思的是,就在同年,北京大學新潮社創立社刊《新潮》,其骨干則是北大學生傅斯年、羅家倫等人,胡適擔任顧問。傅斯年在《新潮》創刊號上提出創辦刊物的目的之一是“喚起國人對于本國學術之自覺心”。隨后他又發表文章稱:“中國學問不論哪一派,現在都在不曾整理的狀態之下,必須加一番整理,有條貫了,才可給大家曉得研究。”這實際是正式提出要“整理國故”。
在當時看起來,新文化人對“整理國故”并無反感,比如胡適在《〈國學季刊〉發刊宣言》中評價“國故”這個詞“是一個中立的名詞,不含褒貶的意義。‘國故’包含‘國粹’,但他也又包含‘國渣’。我們若不了解‘國渣’,如果懂得‘國粹’?”很多新文化人也都大體認可這一說法。
幾乎在同時,代表新舊文化、文學的兩個陣營,都提出并參與對中國舊有之學問進行整理,甚至“昌明”。不過,本來目標一致的《國故》與《新潮》卻很快陷入了互相指責之中,他們對研究、整理“國故”的方法和內容進行激烈辯論。首先是新潮社毛子水在《國故與科學的精神》中對《國故》提出批評,《國故》方面的張煊馬上撰文《駁〈新潮〉〈國故與科學的精神〉篇》予以反擊,隨后毛子水發表駁文進行回應,這期間吸引了胡適、傅斯年等其他學者紛紛加入討論。
有趣的是,我們從雙方的激烈爭論中,可以看出在很多問題上,他們是具有很大共識的。首先說,雙方都是贊成“整理國故”的。《國故》方面毫無疑問是宣揚國故的,而《新潮》社方面同樣也并不否定“國故”的價值,毛子水說的很明確:“國故也有國故的好處,我們當然不可絕對的蔑視他。”其次,雙方都宣稱“整理國故”的目的是為了創造“國新”。毛子水宣稱要“造成一個能夠和歐化‘并駕齊驅’的‘國新’”;傅斯年宣稱“我們若要做古人的肖子,也當創造國粹”;《國故》社的張煊也表明整理國故的目的“非為保存敗布,實欲制造新紙”,指出整理國故就像用舊布造新紙那樣,為了創造中國的新文化。正如劉師培所言:“《國故》月刊由文科學員發起,雖以保存國粹為宗旨,亦非與《新潮》諸雜志互相爭辯也。”這足以表明,守舊文人和新文化派最初在“創造國新”與“整理國故”的問題上,至少從目的上并不沖突,都是為了創造新文化,只不過之后形勢的發展出了變化。
實際上,這場辯論持續的時間并不長,不過它所帶來的影響遠比其討論的問題本身要大得多,因為經過這次討論將很多人的目光吸引到“整理國故”中來。尤其值得注意是胡適,1919年底,胡適發表《新思潮的意義》,提出要“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這篇文章既為“整理國故”運動指明了正確的方向,同時也標志著胡適正式加入整理國故的行列。
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一文中,通過對整理國故的方法、宗旨、步驟的規劃,將“整理國故”納入到“再造文明”的事業中去,將整理國故融入到新文化運動的步調之中。此后,一直站在新文化運動潮頭的胡適,一邊高呼“文學革命”,一邊闡釋“整理國故”。在初步規范“整理國故”的方法和宗旨之后,胡適逐漸深化整理國故的理論方法。1923年,胡適在為《國學季刊》撰寫的發刊宣言中再次就“整理國故”方法進行細化闡釋,提出“用歷史的眼光來擴大國學研究的范圍,用系統的整理來部勒國學的資料,用比較的研究來幫助國學的材料的整理與解釋”。應該說,胡適在“整理國故”運動中所起的作用和產生的影響都是巨大的。
在新文化陣營里,不但胡適、傅斯年積極支持“整理國故”,還有很多人都對“整理國故”發表看法,比如茅盾,在1921年《小說月報》發表《改革宣言》,直接將“整理中國文學變遷之過程”與介紹“西洋文學變遷之過程”并置起來,隨后更是明確提出文學研究會以“研究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造新文學”為宗旨。再如鄭振鐸指出現在中國文學家的兩個重大的責任,一是“整理中國的文學”,二是“介紹世界的文學”,還有很多學者都有類似提法。
新派、舊派陣營紛紛闡述“整理國故”并投身其中,其結果是影響逐漸蔓延,在全國掀起了聲勢浩大的“整理國故”運動。不但在眾多領域取得大量實際成果,還在社會產生了巨大影響,全國有多所學校先后籌建國學系,并成立研究組織,比如1920年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1922年東南大學的國學研究會等。此外,還有多個集中研究國學的刊物創刊,如《研究所國學門月刊》、《國學季刊》、《國學論叢》、《學衡》、《甲寅周刊》等等。《小說月報》也陸續開始出現新、舊學者對國學的整理及討論文章,一時間,“整理國故”成了全國上下新派、舊派趨之若鶩的新潮。
但隨后,事情開始有了變化,盡管我們說胡適智慧地把“整理國故”統一在“再造文明”之中,可當時,很多新派學者則認為胡適模糊“文學革命”與復古主義的對立關系,這對新文化運動是有害的。與此同時,社會上產生“讀經”等文化復古現象,尤其是《學衡》、《甲寅》等刊物,以高調的姿態對新文化運動、白話文運動進行尖銳批評,并且造成了相當廣泛的影響。這對剛剛取得一定成效的新文化運動與文學革命造成了很大沖擊,引起一部分新文化運動陣營內部的學者的警惕,隨之對胡適及“整理國故”展開批評。
首先站出來的就是新文化派最為激進的陳獨秀,他極力否定“國學”的價值。在陳獨秀的理論中,所謂國學,是同封建帝制、愚昧思想幾乎等同的,他在《寸鐵·國學》中尖刻地認為當時的社會思想上充斥著糞穢,急切需要的是香水來解除臭氣,指責胡適等人是“要在糞穢里尋找香水”,嘲笑其最終只能“自身多少恐要染點臭氣”。吳稚暉批評“整理國故”的態度比陳獨秀更加兇狠,他宣稱應該把“國故”這臭東西丟進茅廁里,指責梁啟超等人關于傳統文化的研究“妖言惑眾”,甚至看到梁啟超說自己若死了,國故便沒人整理,吳稚暉則發狠說出“我一見便愿他早點死了”這樣駭人的話來。就連最初倡導研究舊文學的茅盾,在覺察到社會復古風氣日益嚴峻的現狀之后,也開始改變態度,認為“整理國故”已經成為了“文學上的反動運動”,此外,魯迅、周作人、成仿吾等多人均從不同角度對“整理國故”提出批評。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胡適,面對各種批評聲音,同時也發現社會上復古的現象確有勃興之勢,他也開始進行反思,并逐漸改變自己對整理國故的態度,從支持轉變為反對,在1926年胡適在國學門會議上公開說“國故”之中沒有無限瑰寶,僅僅在于“整理”,這和他之前的說法已經開始大有不同。到了1927年,胡適則干脆將“整理國故”比喻為“打鬼”,他在《整理國故與“打鬼”》中說:“我十分相信‘爛紙堆’里有無數無數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可見,胡適悄悄地改換了對“整理國故”的內容和意義的評價。治學嚴謹的胡適對整理國故的態度產生如此大的轉變,這一方面緣于胡適自身的反省和思考,同時也是當時激進與保守激戰、文言與白話論爭的時代要求。
值得一提的是,“整理國故”是被新文化人大肆批評、否定的,但也恰是新文化運動陣營內的人在“整理國故”方面取得了更多的成果。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在“整理國故”與“創造國新”的問題上有著很大的矛盾性,且不說“打鬼”的胡適對《紅樓夢》的考證、對古典小說的研究和對歷史的考證等眾多成績,嘴上聲明對“整理國故”不可“估之過高”的郭沫若,也在先秦諸子以及中國古代社會的研究方面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最有代表的還是以決絕姿態告訴青年“少讀,或者簡直不讀中國書”,古書“頁頁害人”的魯迅,他也以《中國小說史略》、《古小說鉤沉》、《漢文學史綱要》等專著,堪稱“舊學”大家。新文化派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似乎讓我們有點摸不著頭腦。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新文化人的這種耐人尋味的矛盾呢?
其實,新文化陣營內部開始反思“整理國故”,是出于新文化運動事業的總體考慮,魯迅在《未有天才之前》中有這樣一段話:“老先生要整理國故,當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讀死書,至于青年,卻自有他們的活學問和新藝術,各干各的事,也還沒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這面旗子來號召,那就是要中國永遠與世界隔絕了。倘以為大家非此不可,那更是荒謬絕倫!”這讓我們恍然大悟,“整理國故”與“創造國新”的關系與境遇,這幾乎可以看成是放大了的“文言”與“白話”,誠然,“整理國故”和復古主義本身并不是一回事,但新文化人看待“整理國故”與“創造國新”的內在關系,與“廢止文言”與“提倡白話”的邏輯大體相同。
其實,當新文化運動已經深入人心,啟蒙事業大局初定之后,客觀去認識、發掘傳統文化的價值,還是很有必要的。要提倡新文化,是無法真正徹底斷絕與舊文化的關系的,這個道理,新文化人內心深處都是明白的。但他們對“整理國故”持謹慎態度,甚至進行大肆批評,其最主要原因就是為了保護剛剛起步,尚未徹底成功的思想文化啟蒙事業,勝利來之不易,稍有大意,就可能前功盡棄,他們對這一點更看重。從某種程度上講,“整理國故”與他們的“創造國新”是相違背的,尤其“整理國故”一度在社會上發展為復古主義,完全超出了新文化運動者的初衷,脫離了他們的控制,大有開歷史倒車的趨勢,這是新文化運動倡導者決不能答應的。因此,他們才扭轉態勢,保護革命、啟蒙的發展。但植根于他們內心深處傳統文化血脈,以及文化發展自身的規律,讓他們無法真正做到同傳統文化、舊文學乃至文言徹底決裂。這讓新文化人一面批判舊學,另一面“整理國故”;一面理論上積極倡導白話,另一面寫作上無法割舍文言。這看似復雜、矛盾的表現產生的內在根由是一致的,這就是新文化派“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根本原因。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道理是明擺著的,但是在歷史的車輪里,說的是什么并不重要,目的也許更重要。在“五四”時期,新、舊兩派的很多爭論話題均是如此,說到底,是目的決定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