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燕飛
1
李偉杰很怕辛離,不為別的,就為她那刀一般的眼神。
每當李偉杰做錯了事或者做得不夠完美,辛離并不惡言相向,她只是盯牢他,仿佛他是一只粘在桌上的蒼蠅,她先得盯牢了,盯準了,然后才能揮起那枚看不見的拍子,只那么一下,就能將他拍得體無完膚原形畢露。所以,他從來不敢騙辛離,就連善意的謊言都沒有。辛離歷來自信,因為自信,也就相信李偉杰。
沒想到會出這種事。
李偉杰哪里想到會是那種病。上個月,局辦公室主任提為副局長,李偉杰原以為輪也要輪到自己轉正了。和他一起參加工作的大學同學,處的處,科的科。而他,連個股級都是副的,當個吏都還是小吏。結果卻是,另一個什么都不是的普通干部填了空。消息傳出,李偉杰依然不茍言笑,戴著那副碩大的高度近視眼鏡,進進出出的,看不出有什么失落。李偉杰的臉上甚至還新添了幾顆痘,一副分泌很旺盛的樣子。這一切卻瞞不過辛離,辛離推掉了許多應酬,盡量在家多陪他。辛離在家里很少提工作上的事,兩人的肢體語言遠遠多于口頭語言。面對李偉杰的反常,辛離那些話并非要故意刺激他。何況,她說的都是事實。她只當了兩三年副局長,就被扶了正。當了正局長的辛離,晚上不還是經常在家里陪陪老公。辛離也并非不相信李偉杰。結婚七八年,李偉杰從來沒有犯過原則性錯誤。辛離和李偉杰一樣,開始也以為他是心情不好上火所致,她壓根就不會想到李偉杰會得那種見不得人的病。
李偉杰硬著頭皮,麻著膽子,將化驗單和診斷書放到桌上——他開不了口,也不敢親自將那些“處決書”遞到辛離手中。
診斷書從辛離手中徐徐滑落。辛離僵在那里,用眼盯牢李偉杰。
李偉杰勾著頭,如一枚巨大的驚嘆號。
沉默,還是沉默。
你,真地不想說點什么?兩行熱淚忍無可忍,從辛離腮上滾落。辛離的嗓音從黃鸝變成了公鴨。
我——李偉杰艱難地吞了口唾沫,頭幾乎勾到了胯下:我真地沒有做過什么。
你沒有做過什么?辛離笑了,又有兩行淚從她眼里涌出來:那你又做過什么?
老婆我向你發誓我絕對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李偉杰猛地仰起頭來,赤著雙眼,暴著青筋,用快得不能再快的語速進一步表白。
我相信。辛離冷冷地說。
李偉杰本想一鼓作氣再好好解釋一下,辛離卻說她相信。李偉杰眼一黑,腿一軟,差點跪到了地上。辛離如果說她不相信,李偉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辛離卻明擺著連多解釋一下的機會都不肯給他。李偉杰在心里喊著完了完了完了,陡覺鼻子一酸,趕緊做深呼吸,好容易才將正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逼回去。若是讓辛離看到他流淚,一定以為他是做賊心虛。
辛離進了臥室,李偉杰聽到衣柜打開的聲音。他一躍而起,沖進臥室,一把抱住正在翻衣柜的辛離。辛離頭上那支鳳釵將李偉杰的臉硌得生疼。李偉杰全然不顧。辛離使勁一推,喊道:放開我!李偉杰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他涕淚橫流地說:老婆,你不能走!你聽我解釋!
這是我的家,我干嗎要走!辛離輕哼一聲,又推了推李偉杰。李偉杰從背后死死抱住她,辛離便嚶嚶地哭了。李偉杰只是死死抱住她。
良久,辛離幽幽地說:我們離婚吧!
幾天之后,當辛離將那張離婚協議書遞給李偉杰時,李偉杰盡管早做足了思想準備,手還是有點抖,結果沒接住,眼看那張紙就要掉到地上了,辛離只將那小小蠻腰一低,纖纖素手一撈,離婚協議又到了她掌心。她重新遞過,甚至還笑了起來。她說:虧你還是男人。
辛離舉手抬足,總是那么優雅。就算哭,她也是咿咿呀呀婉轉動聽。吊梢眉,丹鳳眼,瓜子臉,櫻桃嘴,肩如削,發如瀑。辛離如果生在漢朝,名垂千古的,或許不會是趙飛燕了。趙飛燕身輕能做掌中舞,辛離一襲旗袍小嘴一張,就能點燃黑壓壓的觀眾席。
李偉杰捏著那張紙縮在沙發里,眼神呆滯。他不敢看辛離,辛離依然那么青秀可人,如同十年前的初次見面。辛離用她柔美的歌喉說了第二句話:你的病,要抓緊……
2
一泡尿的工夫,人們常用來形容時間的短暫。李偉杰以前也是這樣認為的。但現在——李偉杰嘆口長氣,現在,已沒有什么比一泡尿更漫長的了。李偉杰腿都麻了,可那泡該死的尿還沒個完。外面傳來腰鼓隊樂聲。李偉杰提一口氣,將余下的尿逼回去,搖幾下,去拉拉鏈。匆忙中,拉鏈卡住了內褲。李偉杰罵了句找死,惡著勁兒往上連拉幾下。哧的一聲,李偉杰嘀咕了一句看誰狠。一低頭,口子還豁在那兒,拉鏈卻壞了。
李偉杰小跑著,邊跑邊往下扯衣服。他的長袖T恤原本塞在褲腰里。現在卻不得不露在外面,即使下擺皺巴巴的,如剛從壇子里拎出的咸菜,但總算能遮住那條正在喊冤的豁口。李偉杰回到隊伍中,背上多了一方草綠色的軍被。獵獵彩旗下,幾行少先隊員吹號的吹號,敲鼓的敲鼓,陽光在他們臉上歡呼雀躍,發出火花般的噼啪聲。李偉杰幾乎看呆了。旁邊那個男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偉杰。李偉杰醒過來,才發現鼓聲號聲都停了,他被淹沒在一片掌聲之中。別人都在鼓掌,就他傻乎乎垂著手。同伴對著他又是胳膊肘又是努嘴,李偉杰這才舉起雙手,如一枚激動的河蚌,急速張合起來。
市委徐書記和文市長親自為他們送行。掌聲似乎是在李偉杰手里結案陳詞的。李偉杰一直很敬業。他不能比別人少鼓幾下。他心里有點茫然,好容易才跳出農門,沒想到奮斗多年,唰拉一下,又被打回原形,說是去當村支書,而且是第一村支書,李偉杰對自己的這步棋還是一點兒把握都沒有。但轉念一想,要輸就輸個痛快,大舍大得,不舍不得。或許,伏林鎮會向他展示另一個全新的充滿希望的世界。
伏林鎮離市區不過十幾公里,伏林村又正處鎮中心。李偉杰胸戴紅花,被人前呼后擁,從市里到鎮里,從鎮里到村里,幾迎幾送后,竟有點找不著北了。伏林村村支書兼村主任段鵬遠親自將李偉杰讓進村委辦公室。段鵬遠矮矮墩墩的,如一方拉高拉長了的石磨,脖子上還套著一串手指粗的白金項鏈。他那張圓臉肉乎乎的,其氣色,正應了那句廣告詞:白里透紅,與眾不同。在他的映襯下,李偉杰就像一個久不見天日的囚徒。段鵬遠握住李偉杰的手,略一使勁,上下晃了幾晃。李偉杰暗暗咬緊了牙齒,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這點痛算什么。段鵬遠卻是一臉從容,朗聲大笑:歡迎李支書!熱烈歡迎!
短短的歡迎會后,大家一起去鎮上好再來飯店吃飯。幾步路的距離,段鵬遠卻鉆進一輛黑色的別克車里,搖下車窗,亮出他的大嗓門:上我的車!
下車時,段鵬遠從車尾箱里拎出一盒酒。有人眼尖,立刻叫起來:啊!五十年茅臺!段支書英明!另一個人說:我們沾李支書的光了!立刻有人在他手臂上擰了一把,這個人趕緊改口說道:也只有段支書才拿得出這樣的好酒!
李偉杰平時不大喝酒,這次卻不能不喝。為大家倒酒的是桌上惟一的女孩,二十五歲的村婦聯主任程習。程習坐在段鵬遠身旁,他的酒杯一空,程習立刻為他斟滿,然后才站起來,依次為大家添酒。段鵬遠不停為程習挾菜舀湯,什么雞湯蟹黃豆腐湯,什么清蒸胭脂魚白灼基圍蝦,都是些或清淡或滋補的,又特別為程習點了一例她最喜歡吃的木瓜燉雪蛤,程習碗里總是滿滿的。當她翹起肥嘟嘟的紅唇,說不想吃時,段鵬遠便板了臉訓她:多吃點對身體只有好處。程習想吃三合湯,剛伸筷子,便被段鵬遠攔住。見程習不高興,他從三合湯里挾起一片牛肚,放到茶杯里洗了洗,直洗得上面沒有紅辣椒了,才放進程習碗里,說,這種菜吃了上火,還是不吃的好。程習沒喝一口酒,腮上卻始終抹著兩暈桃紅。程習長得豐乳肥臀,本就性感,加上她的嗓音略顯沙啞,說起話來,更有一種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成熟感與滄桑感。李偉杰不由在心里嘆氣,看不出段鵬遠也是個憐香惜玉之人,段鵬遠對程習的細心,簡直比得上李偉杰對辛離的體貼了。
一瓶酒喝得見底時,李偉杰已經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了。酒宴快結束時,他實在支撐不住,倒在沙發上便睡了過去。服務員為他拿來一床小被,輕輕收拾了飯桌,為他掩上包廂門,隨他睡去。其他人都進了另外的麻將房,開始二五八。
第二天早晨,李偉杰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和衣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身上那床被子卻是昨天背來的草綠色軍被。房子拾掇得很干凈。李偉杰晃了晃頭,似乎沒多少痛感,好酒就是好酒,醉了也不會上頭。房里似乎還有殘留的酒味。李偉杰爬起來,推開鋁合金窗。一股冷冽的清香撲鼻而來,李偉杰迎風曲曲手臂,踢踢雙腿,舒展了一下筋骨。再往窗外一望,大約兩百米之外,一棟很別致的三層小樓清清爽爽映入他眼簾。李偉杰突然一怔,那棟樓的頂樓,有一扇窗戶也是敞開的,就像一個青灰色的廣告牌,正中央畫著一位白衣姑娘。出于本能,李偉杰揉揉眼,想看得更仔細些,姑娘卻一扭身,云一般飄出了他的視野。
沒想到你還真不能喝!昨兒個才幾杯,到今天還這副模樣,到底是城里人,打不得粗!段鵬遠正站在資料柜旁翻著什么東西,抬頭掃了一眼李偉杰。
對不起,我以前很少喝酒的,沒什么酒量,昨天沒掃大家的興吧?李偉杰扯了扯臉上的笑肌。
哪里哪里,李支書肯喝酒,已經很給我們這些鄉巴佬面子了!段鵬遠仍埋頭翻著文件。
我想去村里走走,熟悉熟悉。
還是先去一趟鎮里,村里有些事要找劉鎮長匯報,你跟我一起去。
再次坐進段鵬遠的別克車,李偉杰忍不住說了句這車不錯。段鵬遠有點兒不以為然,才二十幾萬,本來想買輛好點的,又怕太招搖。樹大招風呢。李偉杰訕笑著,說,那倒也是。
喂!段鵬遠摸了摸耳機:還沒起來嗎?怎么有氣無力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頭疼?你千萬別亂吃藥,?。砍粤烁锌担磕蔷秃煤眯菹⒁幌拢屹I了早餐放在電飯煲里焐著。你今天就別出來了,反正這邊沒什么事,我中午回來吃飯。
從耳機里傳出的聲音非常清晰,略帶沙啞的女聲,似乎有點兒耳熟,李偉杰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聽到過。
段鵬遠減了車速,將車開進鎮政府大院。李偉杰只在昨天的歡迎會上見過劉鎮長一面,不知道他的辦公室所在。他下了車就跟在段鵬遠身后,亦步亦趨。段鵬遠將熊腰挺得筆直,大聲和見到的每一個人說笑。段鵬遠喊聲某鎮長,或喚句某所長,手便在他們肩上一拍,再掏出那包極品芙蓉王,手往上一抖,便有一支煙滑出頭來,對方忙不迭接過,或夾在耳后,或叼在嘴上,連說段總你忙你忙,腿已往前邁了好幾步,笑臉還扭向段鵬遠這邊。沒李偉杰什么事。他不認得什么人,也沒幾個人認識他,他只要哈著腰賠著笑就行。
還在劉鎮長辦公室門口,段鵬遠便高聲喊了一句。劉鎮長剛好將左邊幾根頭發往右捋了捋,聽到聲音,笑著迎出來,一只手握住段鵬遠的手,另一只手拍在了段鵬遠肩上。段鵬遠仍是掏出包極品芙蓉王,仍是滑出一支。劉鎮長漫不經心接過,又從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包藍嘴芙蓉王,對著段鵬遠一揚:來一支差的?段鵬遠搖頭說他抽不慣那個。他倆光顧著握手拍肩敬煙,仿佛李偉杰是個隱形人。李偉杰有點兒尷尬。他的腰不由自主往下多沉了些,臉上的笑也醞釀得更充足些。他小心清了清嗓子,從喉嚨里咕嚕出一句:劉鎮長!
那兩人回過身來,似乎才發現李偉杰的存在。劉鎮長收了臉上的笑,換了嚴肅一點的表情,指著一張舊藤椅說:李支書吧?請坐。
而段鵬遠,早就大大咧咧在一張皮沙發上坐下了。
3
從劉鎮長辦公室出來,李偉杰覺得自己的腰更沉了,他有意識地將背挺直些,沒一會兒,卻又佝僂下來了。從進鎮政府大院起,段鵬遠的話匣子就沒關上過。他剛才已向劉鎮長雜七雜八匯報了一大堆,劉鎮長一律嗯嗯啊啊地應著。李偉杰也沒敢閑著,他在褲袋里裝了圓珠筆和筆記本。剛一落坐,他就將本子和筆都掏出來了。臨走時,他在本子上已密密麻麻記了好幾頁。劉鎮長對他的認真表示贊許。他握住李偉杰的手說:伏林村在我們鎮里是最富裕的,但情況也是最復雜的,尤其是計劃生育工作,你和段支書要緊密配合,爭取摘掉計生工作落后帽。
車未停穩,李偉杰就一腳跨出了車門,朝著廁所一路狂奔。段鵬遠不解,對著他的背影“切”了一聲。
李偉杰搖搖晃晃從廁所出來,才進村委辦公室,段鵬遠問道:你肚子不舒服?
李偉杰搖頭說沒有,怕他再繼續追問下去,正巧聽到窗外傳來隱約的歌聲,便裝作很好奇的樣子,走到窗前,說:哪來的歌聲?
我執幼稚園。段鵬遠果然上當,他接著說:一個怪女人開的。
我執?我執是什么意思?李偉杰循著歌聲,又看到了那棟別墅。
誰搞得懂?只有她那樣的怪女人才會取那樣的怪名字。段鵬遠來到窗前。他說,你看,就是那個穿白裙子的,正在跳舞的那個,她叫陳我執,那棟別墅,那個幼稚園,都是她的。段鵬遠從鼻子里頭哼出一聲,說,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樣,沒幾個人弄得懂。
李偉杰哦了一句。別墅飛檐勾角,綠墻白瓦,很是古樸雅致。一樓有個大草坪,草坪四周姹紫嫣紅,種滿了花草。陳我執正在教小朋友跳舞。
“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快來快來數一數,二四六七八。嘎嘎,嘎嘎,真呀真多呀,數不清到底多少鴨,數不清到底多少鴨……”
陳我執如一枝細長的楊柳,在風中搖曳生姿。那身段,李偉杰怎么看怎么眼熟。猛然醒悟時,才知自己又想起了辛離。陳我執的身材,的確像極了辛離。只見陳我執雙手一拍,再將頭一偏,同時屈膝一點,雙臂略舉,手腕一綰一繞……那一綰一繞,就將李偉杰的心繞成了一個結。突然,一個學著老師拍手屈膝的小男孩摔倒了。陳我執趕緊抱起他,將他摟在懷里,伸手為小男孩擦眼淚,又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這個鏡頭,烙痛了李偉杰的心。為什么辛離就不愿意生個孩子?如果有個孩子,或許她不會選擇離婚,最起碼不會那么決絕。李偉杰心中那個結,似乎綰得更緊了。
看呆了吧?
身后傳來段鵬遠的聲音。李偉杰悚然一驚。
再看也沒用。我說了,那是個怪女人。
我有點事,先回去了。段鵬遠說完,上車走了。
村委辦公樓斜對面就是馬山,中間隔著一大片荒田和一條小河。一條毛坯路從馬山半山腰蜿蜒而下,如一根彎曲的水管,吞吐著來往車流,大多是伏林煤礦的運輸車。
李偉杰信步走向田野之中。
客觀地說,伏林鎮談不上山青水秀。山起起伏伏的,大多不高,上面只長了些灌木和石頭,偶爾搖曳幾棵玉米,也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而其中的馬山,表面看來面黃肌瘦,卻蘊藏著極其豐富的煤炭資源,馬山因此被撕開了許多黑色的大口子。那是小煤窯主們偷偷摸摸的手筆。稱得上名正言順的只有伏林煤礦,它曾經是伏林村的村辦煤礦。兩年前成功改制,伏林村每一戶都入了股,段鵬遠是最大的股東,也是法人代表。
那水,是同江的支流,村人都叫它小同江。小倒是名副其實,那淺淺一線,就像田垅中一道細細的傷口。但田野之中,遠不止小同江這一道傷口。在許多稻田里,縱橫著一指來寬的裂縫,如垂暮之人臉上的溝壑,既倔強,又無奈。田都是干的,但那些裂縫不像是缺水所致。李偉杰走進其中一丘田,蹲下去,仔細觀察那些裂縫。
李支書怎么跑到我家田里來啦?
李偉杰一驚,顧不得起身,就那么彎著腰,循聲側過頭去。原來是村會計老屈從田垅上經過。屈會計又大聲說道:這些田都廢了,還有卵看頭。煤礦越紅火,裂縫就越多。不過,話要說回來,這些年,有了伏林煤礦的分紅,我們哪里還要種什么田!
原來這樣。李偉杰嘟囔著,像是自言自語。他用一只手捂著后腰站起來——蹲得久了些,腰有些梗。他的另一只手里,握著一把土,他聞了聞,捻了捻,土質真好啊,就這樣荒著,太可惜了。李偉杰想起堅持留在邊遠山區侍弄田土的父母。他們為了那半畝薄田,起早貪黑,辛勤勞作,從不敢打半點兒馬虎。他們常對李偉杰說,田地是有靈性有生命的,你只要好好待它,它就不會辜負你。你如果不好好耕耘,連老天爺都會懲罰你。在他們眼里,田地既是父母,又是兒女??涩F在,好好的田地,竟這樣荒著。
沒過多久,鎮里下來通知,說是省里下個月要來同江市檢查計劃生育工作。消息傳來,段鵬遠和李偉杰的反應截然不同。誰都知道計劃生育工作是一票否決,鎮里市里,哪一級不急?段鵬遠卻撇了撇嘴,說:檢查檢查,檢查個卵!純粹是吃飽了沒事做!李偉杰心里沒一點兒底,他要程習將所有的計劃生育臺賬都搬了出來。他準備挨家挨戶挨個去抓落實,他就不信,如果真的用了心,伏林村的計劃生育工作會搞不好。
鎮里首先組織人馬檢查流動人口情況。不是本地的危險分子,當然是趕回原籍的省事。伏林村共十個村民小組。段鵬遠說他這些日子要去市里跑修路資金,沒時間下村檢查。李偉杰便召集其他六個村兩委成員,準備分組包干,明天開始挨戶檢查。哪想除了程習,那些人都找借口不肯去。他們說,流動人口不多,程習差不多都了解,她一個人就能搞定,李支書還不如省點力氣想點辦法對付那些釘子戶。
行!程習板著小臉說:一個人就一個人。
我和你一起去。李偉杰馬上安慰她,正好也給自己一個臺階下。
第二天,程習領著李偉杰徑直往我執幼稚園走。這是離村委會最近的房子。陳我執不是危險分子,但她不是本地戶口,也屬于被檢查者。這一點,李偉杰早就聽說了。李偉杰與程習一起去我執幼稚園時,他有點竊喜,更有點膽怯,就和當初要與辛離約會時的感覺一樣。程習在快走進我執幼稚園時,突然對李偉杰說:李支書,我覺得你今天有點奇怪。李偉杰臉一紅,仿佛做賊時被抓了現場。他心一慌,只好加快腳步來掩飾。他走到程習前面好幾米,確信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了,才裝作不經意地說:我有什么好奇怪的!程習快走幾步,追上他,俏皮地說:你今天格外精神??墒强茨愕难劬?,紅得像兔子眼,你可能熬了通宵吧?熬了通宵還格外精神,這難道不奇怪?李偉杰干脆反守為攻:我看你才奇怪,這兩天你怎么不打哈哈了?一聽這話,程習頓時蔫了,一聲不吭,跟在李偉杰屁股后面走。
兩位領導大駕光臨,有何貴干?陳我執從園長辦公室迎出來。程習快走一步,摟住陳我執的肩膀說,陳姐,好久沒和你聊天了,這位是我們村新來的李支書,他可是下派干部,你不能怠慢哦!陳我執淺淺一笑,對著李偉杰伸出一只纖手。李偉杰臉一熱,飛快地碰了碰她的幾根手指,將手縮回后,竟不知往哪里擱了,只好沿著口袋摸挲了兩下。陳我執邊聽程習說著來意,邊用眼角的余光去瞟李偉杰。她看出了這個男人的膽怯。他的眼神很慌亂,與她習慣的那些色瞇瞇截然不同。當李偉杰與陳我執視線相接時,陳我執不由對他嫣然一笑:兩位領導放心,我的流動人口證早辦好了。程習立刻說:我們是例行公事,陳姐也不要放在心上,我們哪里會不相信你!
這個陳我執,看起來很能干。這是李偉杰走出我執幼稚園的第一句話。
那當然。程習有點心不在焉。
看不出她都三十歲了,她條件這么好,怎么還是孤身一人?
程習嘁了一聲:她呀,凡夫俗子哪能入她的眼?
那倒也是。李偉杰言歸正傳,下一家,我們去哪?
去馬鳳英家,她就是釘子戶之一,已經生了三個女孩,一直不肯去結扎。
三個?怎么還可以生三個?
她的大女兒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算特殊情況。
哦,原來是這樣。
馬鳳英家離我執幼稚園才幾十米遠。她正在她家堂屋里搓麻將。程習喊了聲鳳英姐,湊過去看她的牌,邊看邊說,李支書來了。
李支書?哪個李支書?馬鳳英打出一張牌,抬頭打量剛好走進門檻外的李偉杰。
大家在打麻將啊。李偉杰等程習說完李支書來了,才跨進門來,堆起滿臉的笑:大家接著玩,接著玩。
那幾個阿嫂身都沒起,附和著招呼一句李支書來了,繼續打她們的牌。
李支書是市里的下派干部。程習有意在市里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馬鳳英哦了一聲,腮幫上的肥肉顫悠了一下,李支書請坐,等我打完這手牌再去給你們倒茶。
不用了,鳳英姐,我們說完就走。省里馬上要來檢查計劃生育工作,你那個手術,得趕緊做了,不然我們交不了差。不看我的面子,就算支持李支書的工作。李支書的錦繡前程,可不能毀在我們手上。程習親熱地將手搭在馬鳳英肩膀上。
話先別說得那么嚴重,你們還是先管好自己那攤子事。馬鳳英肩一扭,程習的手便滑了下來。
程習小臉一紅,扭頭便走。李偉杰不明就里,敷衍一句你們繼續玩繼續玩,趕緊追出去。李偉杰小跑著追上程習,問,怎么啦?程習不作聲,腳步慢了些。李偉杰耐著性子,又問了一句,到底怎么啦?程習垂著頭,邊走邊說:對不起,沒你的事。李偉杰有點火,沒我的事?沒我的事你干嗎撂下我就走?程習說:我一時氣不過,又不想和她打嘴皮官司,這才走的。李偉杰說:這就怪了,你是婦聯主任,就這么容易委屈?程習嘆了口氣:我容易委屈?要論我的委屈,只怕三天三夜都說不完。李偉杰不由笑了:人細鬼大!未必你有竇娥冤?程習抽抽鼻子,轉過身來,說,什么竇娥不竇娥的,不提這些了,現在還早,我們再走幾戶吧。
段支書家住哪?我們去他家看看。李偉杰走著走著,突然想到了什么,對程習說:我來這么些天還沒去過他家。
他家有什么好去的!程習的嘴唇嘟得老高:他老婆快五十歲了,整個一藥罐子,你還怕她有問題不成!
那我更得去看看,這是禮節嘛。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喏,你往北看,那棟四層樓,有圍墻有鐵門還弄了倆石獅子擱著的那棟。
程習不肯陪李偉杰去段鵬遠家,她寧愿遠遠地躲在那道坡下面等著。
段鵬遠的房子建在坡上的大片平地里。李偉杰快爬完那道坡時,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藥香。自從得了那病,李偉杰對藥的氣味格外敏感。循著中藥味,李偉杰在一棵桃樹下發現了壘著尖的一大堆藥渣。李偉杰認得其中有黃連蟬蛻桔梗等好幾味清火藥??磥沓塘暃]說假話,段鵬遠老婆還真是個藥罐子。走到院子門口時,李偉杰本想好好欣賞一下那對石獅。大理石是純白的,雕工也非常精致。哪料從門里躥出一只蝴蝶犬,沖著他汪汪汪地叫。這蝴蝶犬真如蝴蝶般秀氣,頂多也就兩個巴掌大,它歪著小腦袋,張著小嘴巴,叫起來脆生生的,那模樣煞是可愛。一位老嫗及時出現在犬吠聲里。老嫗又黑又瘦,臉上皮皺皺的,猛一看,還以為是桃樹下的那堆藥渣被拉長激活了。李偉杰不敢肯定她是五十歲六十歲還是七十歲,當然拿不準她究竟是段鵬遠的什么人,就堆著笑說:請問段支書在家嗎?老嫗說,那個殺千刀的,哪個曉得他死到哪去了。李偉杰一聽這口氣,料是段鵬程老婆無疑,便說:您是嫂子吧,我是段支書新來的同事李偉杰。
段鵬遠的老婆叫宋紅艷,人稱宋嫂。她今天像是吃了火藥,說起話來火星子般燎得李偉杰心里直發慌。李偉杰沒待幾分鐘就想走人,他說程習還在大路邊等他,改天再來看嫂子。宋嫂客氣話都沒說一句,還對著地上狠狠呸了一口。
4
李偉杰真不知程習有什么好委屈的,竟然委屈到玩起了失蹤。
程習是在檢查流動人口的第二天失蹤的。
李偉杰八點鐘準時到了辦公室,他和程習約好,今天再辛苦點,將全村的流動人口全部檢查完。他等了近半個小時,程習還沒來,打她手機,關機。九點,段鵬遠左手攥著手機,右手食指晃著那串車鑰匙,進了村委辦公室。李偉杰連忙迎上去,問他是否知道程習家里的電話。段鵬遠打個呵欠,懶懶地說:她家里就她一個人,沒裝電話。
她沒有家人嗎?
她爸媽住在廣東她哥哥家。
她是不是去了廣東?
那也不一定,有時候她會過去住上一兩個月。前不久好像聽她說過要出去玩一趟。
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昨天你倆不是還在一起搞檢查嗎?
她應該不會一聲不吭就往外跑吧,明明曉得現在正搞計生工作檢查。
她就這脾氣,不服天管,不服地管。你還以為她拿這小小的村婦聯主任當回事兒?
李偉杰心里一驚,趕緊去翻那資料柜,還好,臺賬什么的都在。他對著段鵬遠說,看來只得辛苦咱們倆了。
我?段鵬遠又打了個呵欠。我昨晚陪劉鎮長打了一通宵的牌,得回去瞇一下。你先撐著,說不定程習就會回來。
也只能這樣了。李偉杰不好多說,抓起桌上那摞摸底表,嘆口氣往外走。
李偉杰走訪完計劃中的最后一戶人家時,夕陽已如熟透了的大橙子,掛在天際搖搖欲墜。斜陽之下,李偉杰一眼看到了段鵬遠的獨門小院,在大抹大抹桔色的渲染里,那對石獅仿佛正張著大嘴仰天長嘯。李偉杰猶豫了一下,向著那對石獅走去。
沒想到宋嫂態度好了許多,臉上還黑出笑意來了。她一見李偉杰就李支書長李支書短的,說段鵬程剛才出去了,有什么事打他手機,他的手機號是什么什么。李偉杰忙說,也沒什么事,經過這里,順便來看看嫂子身體好些了沒。宋嫂說,我這病死不死活不活的都好幾十年了。
李偉杰和宋嫂站在石獅旁,東一句西一句拉著呱,任那只蝴蝶犬嗚嗚咽咽在兩人腳旁繞來繞去。李偉杰說這小狗真可愛。宋嫂便指著李偉杰對蝴蝶犬說,小白,給李支書敬個禮。蝴蝶犬果真舉起了一只小爪子,一雙滴溜溜的小眼睛討好地盯著李偉杰。
宋嫂看起來比昨天熱情,還說程習又在等你吧怎么不喊她一起過來坐坐,說歸說,卻始終沒有請李偉杰進去坐一下。
黑夜如一只手腳麻利的蜘蛛,三下兩下,眼看就要將那張網織遍村里的角角落落。李偉杰向宋嫂借了手電,高一腳,低一腳地往村委會趕?;氐椒坷铮瑳]來得及歇口氣,電話又響了。是市區的陌生號碼。那人拉長腔調喂了一聲,李偉杰不敢肯定自己的直覺,他試探著問:你是侯宇新?那頭驚呼一聲:好啊,你這小子,算你厲害!七八年沒見面了,還聽得出我的聲音。李偉杰興奮起來:真的是你啊侯宇新!你真的在同江?
侯宇新和李偉杰是大學同學,睡了四年的上下鋪。侯宇新畢業后分配在另一個地級市當記者,今年年初應聘到了《中南日報》,成了風光無限的省級黨報記者,這次是作為外商考察團的隨行記者,來同江市參加洽談會。李偉杰原想立刻租車趕往同江賓館看望老同學。侯宇新卻說:還是我到你那里來吧,我有采訪車。我主要想來嘗嘗你們那里的三合湯,這市里面的宵夜沒什么意思。
想吃三合湯,還不是小事一樁,你放馬過來敞開肚皮只管撐。李偉杰笑著說:難得你有如此雅興。更何況,侯記者大駕光臨,是咱們小鎮的榮幸。
李偉杰握著手電出了門,經過我執幼稚園時,他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那方遠山,浮在夜色之中,海市蜃樓般可望而不可及。李偉杰本想多看幾眼的,誰料手電的光亮激起了一波接一波的犬吠聲。園門是鎖著的,李偉杰干脆用手電循著聲源晃了幾晃。犬吠聲更熱烈了。原來是兩只大狼狗,一黑一白,猛一看去,有點像傳說中的黑白無常,令人膽顫又心驚。
好再來飯店已經座無虛席。服務員認得李偉杰,笑著招呼說:不好意思,李支書,滿座了,您先到那邊沙發上坐一下,六包廂就快吃完了。您幾個人?我先給您倒杯水去。
李偉杰進了六包廂,剛點完菜,侯宇新就到了,他一見到李偉杰,便沖了過來,先在李偉杰肩上擂了兩拳,又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番,這才乍乍呼呼地說:李偉杰你怎么搞的嘛!中國這么多年的改革成果全被你一筆抹煞了!
李偉杰瞧了瞧侯宇新腆著的大肚子,不由一聲苦笑:我是在社會最底層掙扎的人,哪像你這個來自省城的大記者,整日里養尊處優吃香喝辣!
李偉杰與侯宇新你來我往,兩瓶酒不覺見了底,李偉杰搖搖頭,眼前飛舞的星星漸漸散去,他對走進包廂的服務員說:別,別拿了,我,我們,都,快醉了!
服務員猶豫了一下,笑了笑,關上門,走了。李偉杰對侯宇新說:老——老同學,我們,明,明天再,再喝。
侯宇新揮舞著雙手:好,明,明天再,再喝。小,小林,你去扶,扶他上,上車。
李偉杰也揮舞起雙手:不,不要啦,我只,幾,幾步路。
小林去扶侯宇新,侯宇新沖他一甩手:走,走開,我沒,沒醉!小林當做沒聽見,他和李偉杰道個別,將侯宇新強行扶上了車。車子鳴兩聲喇叭,走了。
李偉杰拒絕了服務員的好意,堅持自己走路回去??赡菞l水泥馬路,怎么突然變得坑坑洼洼了?李偉杰一步三搖,好容易才走完那截水泥馬路。還有一段小路要走。李偉杰硬撐著,晃晃悠悠的,總算到了我執幼稚園門口。那兩只大狼狗又是一頓狂吠。李偉杰兩腿一軟,就癱倒地上去了。狼狗叫得更厲害了,身上的長鐵鏈也被它們掙得嘩啦啦直響。陳我執喚了好幾聲大黑大白,要它們安靜點兒。狼狗卻不顧主命,汪汪汪,嘩啦啦的。幾盞燈相繼亮起來,陳我執下了樓,走到兩只大狼狗聲前,在它們頭頂各拍了一下:乖,別吵。狼狗們仿佛要為自己辯解,齊齊對著園門直叫。陳我執撫了撫身上的白色絲綢睡衣,牽著大黑,走向園門。大白便在后面高聲地叫。陳我執回頭對它噓了一聲。大白擺了擺尾巴,低聲嗚咽起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陳我執壯著膽子走到門口,隔著鐵門看了半天。李偉杰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身上卻沒有一塊骨頭聽話,全賴在地上一動也不肯動。陳我執看分明了,才一聲驚呼,重新將大黑拴到走廊柱子上,跑上樓去,拎著一串鑰匙,奔下樓,跑到門前,打開那把大鐵鎖。
李支書!李支書!你怎么喝成這樣!陳我執聞著李偉杰滿身的酒氣,一陣暈眩。她穩了穩神,蹲下去,想扶李偉杰起來。
李偉杰揚起一只手,沒來得及搖,就垂了下去。他說:我,我沒,沒醉!
李偉杰如玉山傾倒,訇然倒在床上。陳我執一個趔趄,沒站穩,倒在了李偉杰身上。李偉杰觸電般,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了陳我執,嘴里辛離辛離地喊著。陳我執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李偉杰的嘴唇在她臉上拱來拱去,胡子拉碴的,終于將陳我執扎醒了。陳我執奮力想要掙脫,無奈李偉杰抱得太緊。陳我執一時情急,在李偉杰臉上啪的就是一巴掌。李偉杰雙手一松,陳我執趁機起身,奪門而去。他的胸脯上,多了一塊碧綠的玉觀音,上面還綴著半根紅絲線。那是陳我執在掙扎時不小心被扯落的,回到家里,她才發現脖子上的玉不見了。
李偉杰誤將陳我執當成辛離時,辛離正躺在文市長懷里,她本來已經快睡著,心窩處突然一陣痙攣,將她痛醒。她忍不住呻吟一聲。文市長吧嗒一下嘴,翻個身,背對辛離,又沉沉睡去。
離婚后,辛離和文市長外出過夜的次數多了起來。離婚之前,辛離常有機會和文市長出差,招商引資是這兩年的大熱門,李偉杰不會懷疑這種工作關系。除了出差,辛離從未夜不歸宿過。再晚,她也要回家。她不想讓李偉杰發現。背叛他,如果他毫不知情,傷害就停留在概念階段。如果背叛了他,又被他發現,那就成了實質性傷害,這種實質性傷害絕對是不可饒恕的錯誤。辛離自知有愧于李偉杰,在他面前,竭力想使自己更溫柔更體貼些。但李偉杰的患病令辛離備覺羞辱。她絲毫沒有懷疑文市長,因為她和文市長都好好的,沒哪里不舒服。很顯然,李偉杰的病,是從別處染上的。辛離可以容忍李偉杰的背叛,卻不能容忍自己的顏面無存。如果她不和李偉杰離婚,她就不會原諒她自己。她是打落牙齒和血吞,明知自己千萬個不舍,還是毅然決然,不許自己回頭。
可身邊這個男人,又值得自己付出多少?辛離只覺心里柔腸寸斷,痛感波浪般全身漫延開來。辛離輾轉反側時,文市長醒來了,他起身往洗手間去,半天才出來。辛離拉過他一只胳膊,枕在自己脖子下,說,對不起,我吵醒你了。你今晚都上了好幾次廁所,是不是吃壞了肚子?文市長打個呵欠,說你別傻了,有點尿頻而已。人一老,前列腺就經常出故障。辛離說,你才四十歲,老什么老!文市長便拍了拍她的臉:睡吧睡吧,困死了,明天上午要主持外資洽淡會,你這個招商局長,有許多事情要做,快點兒睡吧。辛離嗯了一聲,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一坐而起。文市長嚇了一跳,沒好氣地說:怎么啦?
你?是不是得了前、前列腺炎?辛離鼓起勇氣問道。
怎么突然問起這個?男人大多會得這種病。文市長明顯不高興了。
是不是衣、衣原體感染引起的?辛離干脆撕下臉皮。
你怎么問這個?
請你告訴我,是不是?
你今天晚上怎么了?是啊是啊,我一年前就得了這病,已經治好了,現在是鞏固期,病情還有點反復。
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現在告訴你也不遲。
你——你就不怕傳染給我?
要傳染早就傳染了,你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辛離如遭雷擊。怪不得,他口袋里常常裝著好幾種藥,許多次,辛離問他是不是生病了,他卻說吃點消炎藥,腸胃不大好。怪不得,這一年來,他每次上洗手間,都要反鎖門,一待就是老半天,說是有點便秘。這些話,辛離竟然從未懷疑過。她甚至還托人找來最純正的野花蜜 ,希望能對他的頑固性便秘起點作用。
辛離裸著雙腳下床穿衣服,這是她第一次赤腳走在地毯上,她有潔癖,總認為賓館的地毯是藏污納垢之地,她在家里都不肯用地毯。文市長半閉著眼睛,懶洋洋地問:你又要干什么?
對不起,辛離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淚水,輕聲說,我想我還是回家的好。
你可要想清楚了。文市長在辛離背后冷冷地說。
5
李偉杰早晨起床,發現床單上躺著一枚玉觀音。他拍拍自己的腦袋,里面的漿糊好像散了些,沒那么黏乎了,他才將昨晚的記憶片斷連綴起來。
去走訪計育對象之前,得先還了玉觀音。李偉杰心想,陳我執會原諒他嗎?
李偉杰做個深呼吸,抬手敲了敲門。請進,陳我執的聲音還是那么甜。她看到進來的李偉杰,先是一愣,見李偉杰手里拿著那塊玉觀音,她的臉不由一紅。李偉杰剛要開口,陳我執卻說,謝謝你親自送來。屈會計家出了新鮮事,你沒去看看?村里好多人都去他家了。
什么事?李偉杰順著她的話下了臺階。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偉杰滿腹狐疑與陳我執道了別。屈會計家住對面馬山腳下,獨門獨戶,從我執幼稚園出來就可遙遙望見。他家堂屋門口,果然圍了很多人。李偉杰一路走去,來來往往的,碰見好些村人,都問他是不是去屈會計家看把戲。李偉杰說,是啊是啊,到底是什么好把戲?村人神秘地笑笑,去了就知道了。李偉杰見他們褲腿上鞋子上都沾了煤屑,也不再多問,三步并做兩步往屈會計家去。
村人見到李偉杰,都側著身子,給他讓出一條道來。只見屈會計堂屋中央裂著一個圓形大缺口,屈會計領著兒子,貓在缺口里面掘啊掘。缺口一旁,立著一個肥肥的婦人,她的腳下,堆著一堆黑煤。屈會計雙手拎出一筐煤,直起身來,對著婦人一送。婦人連忙接過,倒在煤堆上。屈會計這才看到李偉杰,忙喊聲李支書,憨笑著,用黑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那臉,便花得更加厲害。屈會計從缺口里爬上來,兩手背向身后,往衣服上蹭了幾蹭,從褲口袋里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煙。李偉杰連連搖手,說他不會抽煙。屈會計將煙重新塞進口袋,雙手又往大腿上蹭了幾蹭:那,去那邊屋里喝杯茶。
不用了,你先說說,怎么回事?怎么在堂屋里挖起煤來了?
這個,還沒來得及向你匯報。前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聽到堂屋里有奇怪的響聲,我以為進了賊,起來一看,我的媽,堂屋正中間垮下一大塊。我麻著膽子湊前一看,口子雖然大,卻沒多深,邊沿還黑乎乎的。我拖出一把鋤頭,往口子里頭刨了刨——
就刨出煤來了?李偉杰忍不住打岔。
我也不敢相信。屈會計往頭頂上摸了摸,有點不好意思:我這屋子,還真是塊風水寶地,我在哪本相書上看過,像我這屋場地,背靠馬山,前有小同江,視野又寬闊,是地地道道的聚寶盆。
要真是聚寶盆,怎么別人都搬走了,更沒人來這里建新房子?李偉杰說。
他們——嗨,墻上面裂幾條小縫就被嚇跑了。這年頭,嚇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屈會計越發得意起來。
我看這不是什么好事情。李偉杰直截了當地說。
明明挖出了金元寶,怎么不是好事情!屈會計僵住了一臉笑。
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肯定不是什么好兆頭!飛來橫財是不能得的!村人們也嘰嘰喳喳起來:不過,不要白不要,有財不發才是豬腦殼。
你聽我說,李偉杰走到缺口旁,彎下腰,仔細看了看:這屋子,恐怕住不得人了!
青天白日的,李支書您可不能亂說!屈會計的老婆著了急,垮下臉,趕在屈會計前面截住李偉杰的話頭。屈會計倒沒說什么,他垂著眼,掏出那包煙,扯出一支,自顧自抽了起來。
我不是嚇你們,這屋子,過不了多久就會垮掉。這個口子,不是什么金元寶,這叫地陷, 因為地底下被挖空了,引起地面下沉。你們再住在里面會很危險,得趕緊搬家才是。
那——哪來這么多煤?我只刨開了上面的一層浮土。屈會計半信半疑。
你忘了這底下就是伏林煤礦的采煤區?這是淺層煤。沒什么稀奇……
這么好的煤,換誰誰不要?屈會計的老婆生怕男人改了主意,打斷了李偉杰的話:我就不信,好好的一棟房子,會說垮就垮!
你一個女人家,別老是打岔!屈會計戳了女人一眼:先聽李支書把話說完。
我認為你們要盡快搬家,越快越好,再怎么樣,命總比錢重要!
對,李支書說得有道理。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從人群中擠出來:屈會計,你還是趕緊搬出去再說。
金組長,我正好有事找你。李偉杰將瘦男人拉到一旁,程習的戶口在你們那個組,你應該很了解她的情況吧?
她——金組長眨了眨那雙金魚眼,嗓門大了些:得看是什么情況,李支書若問她找男朋友了嗎,那我就不大清楚了。
人群中傳出一陣哄笑聲,有人開始嘀嘀咕咕。
程習這些日子不知去了哪里,手機一直關機,你難道一點兒也不知道?
照理說,程習算得上是我領導,領導的去向我哪里管得著!金組長擠出來的滿臉笑褶子透著狡黠。
下個月省里要來檢查計生工作,你這個當組長的,可不能撂挑子!李偉杰半開玩笑半認真。
我哪里敢撂挑子!我是真不知道!金組長聳起眉頭,好像很委屈。
先不管你是真不知呢還是假不知,趕緊想辦法把人找回來就行!
我——只怕沒那本事,金組長猶豫一下,接著說:我試試看,你也別抱多少希望。
李偉杰笑了笑,轉身對屈會計說:你趕緊找個地方搬家,要是有困難就提出來,我回去和段支書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在村委辦公樓里空出一間房來,先給你們住著。找地皮建房子的事,也不是一下子就搞得成。
屈會計連連點頭:謝謝李支書關心,我不會要錢不要命的。
那就好,你再陪我去你家屋后看看。李偉杰說。
屈會計有點為難,他不能讓女人帶著十幾歲的兒子挖煤,兒子還小,女人又胖得一動手腳就出粗氣。女人卻對他努努嘴,示意男人先把李偉杰弄走再說。
正如李偉杰所預料,屈會計屋后的山坡出現了輕度滑坡。李偉杰指著那處明顯矮了一截的裂縫說:你看,就算你家堂屋不往下沉,如果雨下得久些下得大些,這里只怕會發生更嚴重的滑坡,房子還是會很危險。
屈會計抬手抹了把汗,我從沒注意過這些,幸虧你提醒。你怎么會懂這些?
那天在田里轉悠了半天,后來又查了資料,對發生在采空區的各種地質災害有了初步了解。我們再去馬山上看看,你有空嗎?
有,有。
爬山時,李偉杰明顯有點體力不支,屈會計走幾步停幾步,他想扶李偉杰一把,李偉杰拒絕了。屈會計便說:馬山不算高,路陡得很,你在機關里待慣了,肯定吃不消,要不我們橫到南邊那條馬路上,坐一段便車行不?
算了,這邊風景好些,那路上全是煤灰。伏林煤礦井口離這里遠嗎?
不遠,喏,再往南拐幾道彎就到了,你想去井口?
就到這附近轉轉。你每年從伏林煤礦能分不少紅吧?
不多,就幾萬塊。大頭都被段支書那些大股東賺去了。
段支書是法人代表?
是的,他這幾年賺腫了。
你來看,這里也有裂縫了,伏林煤礦再這樣瘋狂采煤,說不定哪天整座馬山都會沉到地底下去。
那應該是好多年后的事了,到那時,我們早見馬克思去了。
你還有兒子,你兒子還會有兒子,他們咋辦?
哪管得了那么多!趁著煤礦正紅火,趕緊多存點錢。有了錢,什么事不好辦?
看來村里的人都和你想法一樣。大伙兒全荒著田地,每天守著那幾張麻將。反正有現成的吃。你們就沒想過把這下面的煤都挖光了,你們吃什么去!
屈會計嘎嘎直笑,這田地反正都廢了,不挖煤我們吃什么去?這滿山的煤,哪會那么容易被挖光!就算挖光了,再有啥吃啥也不遲。
李偉杰苦笑一聲,說,我們回去吧。
下午,走訪完幾戶計育對象,李偉杰只覺腰酸背疼,腿腳什么的像是長在了別人身上。
李偉杰閉上眼,讓自己完完全全沉沒于黑暗之中。越是黑暗,越有東西在眼前走馬燈似的晃個不停。李偉杰從枕畔摸起手機,猶猶豫豫按了半天鍵,發出一條短信。
你好,我是李偉杰,有事想向你求教。
過了許久,手機沒有任何動靜。李偉杰將手機揣進口袋,走進洗手間,一點一滴地開始逼尿。她可能生氣了,李偉杰想,如果她真的生了氣,今天應該不會裝得沒事一樣。如果撒完這泡尿,她還不回信息,李偉杰在心里寬慰自己,就說明她已經關了機,或者已經睡著了;不,也有可能是手機放在包里沒聽到。
在李偉杰枯坐桌前,快要絕望的時候,手機嘀嘀兩聲,提示有新信息。李偉杰心頭一喜。
不知道李支書想問什么。
你和程習熟嗎?
她偶爾會到我這里來玩。
她突然失蹤了,手機一直關著,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嗎?
對不起,我不清楚。
應該是我說抱歉。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請你立刻告訴我好嗎?
盡我所能吧,李支書不必客氣。晚安。
晚安。李偉杰輸完這兩個字,猶豫片刻,又加上一句:祝你做個好夢!
手機重新陷入沉默。李偉杰再次走到窗前。那方窗,竟然亮起來了。李偉杰一直站在那里,腦海里一會兒是陳我執,一會兒是馬鳳英,一會兒是程習,一會兒又是辛離。癡癡立了半天,那方窗,依然亮著。李偉杰忍不住,打開手機,發出一條短信。
對不起,我吵醒你了。
沒關系,我看看書再睡。
在看什么書?
女人們看的閑書。
那好,你看書吧。
李偉杰沖了個澡,草草搓洗了換下的衣服。一看,那燈還亮著。李偉杰沒能控制住他那雙蠢蠢欲動的手。
還沒睡嗎?聽說你很會勸人,村里的姑娘阿嫂都愛和你說心事?
也沒你說的這么夸張。不是我會勸人,這是佛法的力量。
佛法?你信佛教?
我認為佛法是醫治內心痛苦的良藥。佛法的字字句句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心境,最終讓人獲得安寧。只有內心寧靜的人,才會感覺到幸福的存在。
一個人如果失去了健康,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家庭,變得一無所有了,他的心,怎么能夠獲得安寧?
有一位比丘得了天花,全身長滿了膿皰,連朋友們都不愿和他在一起,他只好住在寺院外面的一間破舊房里。這時,佛陀沒有向任何人聲張,一個人悄悄來到他的住處。比丘非常感動,他想起身給佛陀頂禮,但因非常虛弱,動彈不得。佛陀親自把比丘滿身的膿瘡洗得干干凈凈,然后從自己的頂髻上發出一束白光,照射在病人身上。剎那間,比丘所有的疼痛和病根都消失了。佛陀問他:現在你肉體的痛苦感覺消失了嗎?比丘一邊向佛陀頂禮一邊說:我肉體的苦痛和病根全都沒有了,可是我心里的病根還沒有去掉,為了治療這個心病,請您給我傳授佛法吧!佛陀聽了比丘的話,非常高興。就給他傳授了佛法,使比丘獲得了永恒的幸福和安樂……
佛祖在哪里?從佛法中得到的安寧也許只是一種幻覺,這種幻覺經不起任何時空的考驗。
佛祖就在我們心中。心中有了佛祖,才會覺得充實。真正的充實,就是來自內心的寧靜。
我還是不怎么明白。
佛法浩大精深,三言兩語哪里說得清。許多道理,要靠自己慢慢去悟。
李偉杰不好意思再打擾陳我執,道聲晚安,關了手機。他自認為悟性欠佳。他也不可能悟道成佛。現在的他沒什么奢望,能把程習找回來就不錯了。
第二天,李偉杰繼續走訪計育對象,該做B超的,該上環的,該結扎著,已基本到位,除了以馬鳳英為代表的幾個釘子戶。她們似乎已串通好,程習不回來,她們就堅決不做手術。從她們透出的口風中,李偉杰隱約覺察到了其中的問題所在。程習失蹤后,段鵬遠也差不多失蹤了,他的手機倒是沒關,問他,說是在市里,或者在省城聯系工作。李偉杰已給程習發過許多短信,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如果過了今天,程習再沒音信,李偉杰準備找劉鎮長匯報一下。
路上碰見一串搬家的人,抱的抱棉被,抬的抬冰箱,扛的扛電視機。李偉杰迅速搜索到了一張熟臉,黑里透紅,額頭上掛滿了汗珠子,肩上坐著一臺二十九英寸的東芝彩電。
屈會計!李偉杰大聲說:你這是往哪里搬?
李支書!屈會計停下腳步,歪著頭,斜著眼說:我們先搬到我娘那里住一陣。
堂屋里的煤沒挖了吧?
屈會計的老婆腆著肥肚子,右手提著電飯煲,左手拎著電熱壺,像一只覓食的企鵝般跟在屈會計身后。她滿臉潮紅,胸脯一脹一鼓,喘著粗氣催道:死鬼!還不快走,想摔爛電視機??!聞聽此言,屈會計對李偉杰嚯嚯笑了兩聲,走了。
6
天剛斷黑,侯宇新就打發司機來接李偉杰。三人在城郊找了家農家菜館,胡亂吃了點飯,就往市中心的零點酒吧去。同江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論酒吧茶館,卻是遠近聞名。一是數量多,幾乎每隔百把米就會有一間茶館或酒吧;二是花樣多。在喝酒蹦迪之外,或調情,或吸毒,或賭搏,或觀看艷舞,總之,應有盡有。在許多人眼里,酒吧是個好地方,它讓人一擲千金,享受盡情揮霍的快感;它令人夜夜貪歡,醉里不知身是客。同江市大大小小的酒吧里,又以零點酒吧最為熱鬧。
小林替他們叫了一瓶威士忌,道個別,出去了。李偉杰偏過頭大聲問侯宇新:屢敗屢戰?
這種環境,哪里適合比那個!咱們擲骰子。侯宇新一臉竊笑,噴在李偉杰臉上的氣息都是賊賊的。
可我不會玩。
像你這么聰明的人,一玩就會。
你又想把我灌醉?
此言差矣!喝酒只為盡興,不存在誰要把誰灌醉的問題。你中午沒喝酒吧?我猜你就沒喝。我呢,中午喝了許多酒,卻喝得很郁悶。你不知道,你們市里那個招商局局長叫什么辛離的,她那個美啊,真是無法形容。她說起話來像唱歌一樣,配上她那種難得一見的古典氣質,哎,我真想和她好好喝上幾杯。
……
可惜文市長掃興,他說辛局長不能喝酒,吃完飯就得去趕一個文件。他說他陪我喝。唉,有美女同座,卻不能同樂,那酒還能喝出什么滋味來!喂,喂,你怎么傻眼了?
沒,沒什么,閑話少說,先教我擲骰子。
酒吧里人聲鼎沸,爵士樂震得空氣都在一上一下抖個不停。李偉杰恍惚覺得自己正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四周全是呼嘯聲,他不知究竟該往哪個方向走。李偉杰使勁兒眨了一下眼睛,努力尋找侯宇新的身影。在一個角落,他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頭濃密的黑發被高高盤起,發髻上,斜插著一支鑲滿白水晶的鳳釵,燈光迷離下,白水晶閃閃發亮,如鳳凰美目流盼。還在與辛離談戀愛時,有一回,李偉杰到北京出差,在一家著名的大商場里,他一眼看中了這樣一支鳳釵,釵頭最頂端,鳳嘴下面,還垂著一串小小的白水晶,淚珠般,一顆接一顆。李偉杰不由想起了那曲《釵頭鳳》,那一曲和詞同樣名垂千古的愛情絕唱。當時他也沒考慮到什么吉利不吉利,他不是陸游,辛離也不是唐婉。他只是看上了這支鳳釵,他能想象得到,這支鳳釵,如果戴在辛離的頭上,將是多么的美輪美奐。果然,辛離非常喜歡這支鳳釵,之后,只要是盤了頭發,她一定要斜插上這支鳳釵。
李偉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支鳳釵身旁。她的對面,坐著一個豎著頭發的男生。男生一手舉著一支啤酒,一手去拉鳳釵:來嘛,小姐,就喝一口嘛!
走開!她沒有大聲喝斥,也沒有用“滾開”這個字眼。李偉杰湊近一看,果然是辛離。李偉杰走到男生身旁,想一把拎起他,因力氣不夠,沒有成功,男生的體魄顯然比他強壯。男生霍地一下站起,嘴里吼著你他媽找死啊,對著李偉杰當胸就是一拳。李偉杰個子雖高,卻瘦得沒什么分量,哪里經得起那狠狠一拳,他趔趄著往后連退了好幾步。這時,又圍上來幾個小青年,和男生一樣豎著五顏六色的頭發。男生見同黨攏了場,揮舞著拳頭又沖向李偉杰。李偉杰本就攢了一肚子骯臟氣,被男生一點,立刻如紅了眼的斗牛,與男生拳打腳踢扭打在一起。酒吧里擠得很,兩人只能貼身肉搏,現場頓時新添了打擊樂,那是桌子凳子酒瓶子們在噼里啪啦稀里嘩啦,小青年們則圍在一旁哦哦地為男生加油,他們認定李偉杰經不起幾拳。
住手!侯宇新及時出現了,他半天不見李偉杰回來,正準備去洗手間找他,看到這邊圍了不少人,料想有人在打架,便撥開人群鉆進來看把戲,一看其中一個竟是李偉杰,趕緊去勸解。他原想將男生扯開,他怕李偉杰吃虧。小青年們以為他要幫李偉杰打架,哦呵一聲,擼起袖子一起上陣?,F場一片混亂。侯宇新兒時學過拳腳功夫,李偉杰則是拼了命般,兩人雙劍合璧,竟能以寡敵眾。
而辛離,仍旁若無人,坐在那里握著啤酒瓶,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很快,一群保安上來了。緊接著,110也來了。戰爭結束時,李偉杰只丟掉了眼鏡,侯宇新只亂了頭發,小青年們則青的青腫的腫。警察們欲將當事者全部帶回警局做筆錄,侯宇新掏出記者證,對著領隊的警察耳語了幾句,那人便對著小青年將臉一黑:你們還想去拘留所住上十天半月?還沒關怕嗎你們!小青年們察言觀色,都說一點小誤會沒事了沒事了,也不管自己受沒受傷,哦嗬一聲,散了。侯宇新與那人握手道謝,警察們也都走了。
侯宇新這才顧得上細看李偉杰為之兩肋插刀的那個人。他不看則已,一看嚇一跳。他將李偉杰拉到一旁,貼著他的耳朵說:你胡鬧什么!她不就是那個招商局長嗎?侯宇新聲音壓低些:你還想不想前途?這種漂亮女人千萬不能惹……李偉杰迷迷糊糊的,沒怎么聽清楚,他大聲問了一句:你在說什么?先幫我找眼鏡。侯宇新說,搞沒搞錯,你那眼鏡,只怕是尸骨無存了!喂!侯宇新驚喜地指著辛離那張桌子:看,誰幫你撿起來放桌上了!
李偉杰戴上眼鏡,眼前的一切重新清晰可辨。侯宇新往前推他:走吧,走吧,咱哥倆繼續喝酒去。李偉杰說:不行,我得先送她回家。她喝醉了。
你?送她回家?侯宇新指指李偉杰,又指指辛離,滿臉狐疑之色。
她是我老婆。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什么?
侯宇新陪李偉杰將辛離送到家門口,就借故先走了。李偉杰掏出鑰匙——他的鑰匙,打開房門,將辛離抱進臥室。他把辛離輕輕放到床上,想起身,卻被辛離勾住了脖子。李偉杰沒有猶豫,一把就將辛離摟進了懷里。辛離開始咿咿呀呀哭個不停。李偉杰只好用一只手輕輕拍她的背,一只手不停為她擦眼淚。那一刻,李偉杰多么希望懷里摟著的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女兒。如果是女兒,就會寬容父親所有的過錯。如果是女兒,就沒有什么能夠割斷他們的感情。辛離的眼淚怎么也擦不干,李偉杰只好用嘴唇去吻她的眼睛,吻著吻著就一路往下了。兩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吻啊吻。李偉杰的手,不知不覺伸進了辛離的衣服里。辛離不僅沒有半點兒反感的意思,身子還蛇一般扭起來了。李偉杰便暗暗使勁,將黏在一起的兩個身軀盡量往床頭柜那邊靠。像以前一樣,他騰出一只手,伸長,再伸長,終于扯出了床頭柜上的一個抽屜,窸窸窣窣,摸出了一只避孕套。
當李偉杰渾身是汗,筋疲力盡重新摟住辛離時,辛離又哭起來了。李偉杰真有點兒弄不懂了,他在辛離額上吻了一下,柔聲問道:怎么啦?眼睛都哭腫了,還哭!辛離抽抽鼻子,對不起。李偉杰說,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是我對不起你。辛離聲音更小了,不,是我對不起你。李偉杰說,別傻了,是我對不起你。辛離輕輕推了他一下:去洗洗吧,洗干凈些,浴室里面有洗液,你洗完了我再洗。李偉杰說,我剛才帶了套,你還不放心嗎?辛離又抽了抽鼻子,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先去洗吧!
好久沒這么爽過了。李偉杰站在蓮蓬頭下,任奔流而下的熱水撫摸自己的肌膚,他看到不銹鋼盒架上果真擺著一瓶潔爾陰。李偉杰倒了些在手心,往身上搓了搓,邊搓邊想,辛離肯這樣接受他,他真的可以像鳳凰那般涅槃嗎?李偉杰好想扯開嗓子吼幾句山歌,就像小時候砍滿一擔柴,興沖沖往家里趕一樣。他的浴巾還疊放在毛巾架上,整整齊齊,棱角分明。李偉杰心里更暖了,他洗完澡,小心翼翼取下浴巾,輕輕展開,裹在腰腹上。這時,辛離穿著杏色絲質睡袍進來了。她就是這樣,即使是在行魚水之歡時,李偉杰也沒好好欣賞過她的胴體。辛離的身體珍珠般光滑無瑕,她卻視赤身裸體為羞恥。李偉杰出了浴室,他聽到辛離嗒地一聲,將門反鎖了,不由輕笑一聲,他想,離婚這么久,辛離并沒有改變什么。
李偉杰回到臥室,他發現枕頭上放著一張白紙,上面還寫著幾行字:
杰,對不起,你應該是無辜的。我今天下午去醫院檢查了。我的病,是另一個男人傳給我的。他,一年前就得了你那種病。別問他是誰,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沒有勇氣求你原諒,我連親口告訴你的勇氣都沒有。趁你洗澡,我匆匆寫下這幾句。你走吧,永遠都不要再理我。我這樣的女人,不配你掛念。
白紙上的字,許多已被淚水洇濕,字跡變粗變模糊了。但每一個字,還是像一根根明明白白的鋼針,一針一針,針針扎在李偉杰的心窩上。
李偉杰扯掉身上的浴巾,木偶般,拿起他的衣服褲子,一件一件往身上套。他的動作很生硬,骨頭好像都生了銹似的,該直著的卻彎著,該彎曲的又都直著。穿了大半天,又一步一步往門口去。到玄關要經過浴室外面那道門。里面傳出嘩嘩的水聲,嘩嘩聲里,又摻雜著咿咿呀呀的聲音。李偉杰仿佛沒聽見。他機械地開了門。砰地一聲關上。又一步一步往樓下走。他沒有按路燈,就那么一步一步往下走,竟然沒有跌倒……
7
對于李偉杰來說,世上只有兩種真相。一種是最不重要的,這種真相往往藏在自己心里。一種是最重要的,這種真相常常占據在別人心里。自己心里的所謂真相,僅僅是聊以自慰,因此假象居多;別人心里的真相,因為更客觀,所以更接近真實。
那么,當真正的真相大白之后,是該快樂?還是該痛苦?
李偉杰從辛離家中逃出來時,月亮已像一痕淡淡的水漬,在越來越明亮的曙色里,被風干得蹤跡全無。李偉杰漫無目的在街上孤魂般游蕩。他身邊的車和人漸漸多了起來。李偉杰租了輛的士,往伏林鎮去。他整夜未睡,卻沒有一點兒睡意。他的身體仿佛在發酵,在無限膨大,他希望自己像氫氣球一樣飄上天去,一去不歸,越遠越好。他希望自己像輪胎,在一聲爆炸之后,裂成無數小得不能再小的碎片,小得從此沒有任何煩憂可以依附其上。
你醒了嗎?
剛起床。
我心情不好,能陪我聊幾句嗎?
當然可以,我答應過的。
我們是不是應該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當然,明白了真相,才會解脫痛苦。
可我明白了一些事情的真相,為什么心里更加痛苦?
那是因為你曲解了真相的涵義。我說的真相,是指世事是無常的,只有相信無常,你才會有勇氣面對所有的打擊。《三國演義》里第一句話,“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指社會的無常;我們的身體,都要面對生老病死,這是生命的無常;富不過五代,這是財富的無常……
我不懂什么有常無常,在我看來,人這一輩子無非是從痛苦到解脫的過程。我不知道活下去到底有多大的意義?我更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個什么東西!
你之所以痛苦,就是因為不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拔摇币欢ㄊ抢顐ソ軉??李偉杰一定是“我”嗎?不是的。李偉杰這三個字,只不過是父母為你取的名字,你還可以有其他任何一個名字,所以說,“我”不一定是李偉杰,李偉杰也不一定是“我”。你的軀體就是“我”嗎?也不一定。只要條件允許,這具軀體可以進行整容,可以將別人的器官移植過來。你想想看,如果你的心臟換成了別人的,這個“我”到底還是不是原來那個“我”呢?
怪不得老子要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你的悟性這么好,真是難得。
悟性好?悟性好有什么用,還不是一樣想不通。
我再奉勸你一句,不要無我執我,不要無常執常,放下來,就會自在。
你為何要叫我執?
為了提醒自己。
有常也好,無常也罷,工作還得照干。李偉杰掛了電話,的士剛好經過鎮政府。李偉杰一看表,快八點了,他干脆下了車,直接去了鎮政府。
李偉杰走到鎮政府辦公樓下,正欲上樓,身后響起嘟嘟的喇叭聲。段鵬遠和劉鎮長從別克車里鉆出來,兩人正有說有笑滿面春風。這個段鵬遠,好些日子不見人影,原來是和劉鎮長膩在一起。李偉杰迎上去,一邊打招呼一邊去和劉鎮長握手。段鵬遠說,喲,李支書來得比我們劉鎮長還早!劉鎮長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起來,李偉杰只握到了他的兩根手指尖。段鵬遠又說,李支書要找劉鎮長單獨匯報工作,那我就不上去了。李偉杰趕緊解釋:本想給你打電話的,見你這一向忙著跑資金,就沒敢打擾了。劉鎮長也不說話,拽了段鵬遠就走。李偉杰佝著腰,跟在后面,段鵬遠對他回頭一瞥,又一笑。李偉杰裝作沒看見。
說吧,什么事?劉鎮長坐在黑皮椅上,第一句話就向李偉杰發問。段鵬遠窩在沙發里,眼珠子瞪著木凳上正襟危坐的李偉杰。
我們村的婦聯主任程習失蹤了!
什么?有人失蹤嗎?怎么不報警?
對不起,我說得太嚴重了。應該不算失蹤。金組長打聽到了程習父母在廣東的電話,我也給她父母打過好幾次電話,她父母說她去同學家玩了,可能是在山區,手機沒信號。同學家的電話他們也不知道。
小伙子,以后要弄清楚情況再說,嚇我一大跳,還真以為程習出什么事了!
實在對不起!
程習的行蹤段支書也不清楚嗎?劉鎮長笑著問段鵬遠。
鎮長的意思是我隱瞞不報?段鵬遠斜了劉鎮長一眼。
我可沒這么說,劉鎮長收了笑,這次省檢不比尋常,要是出了什么差錯,我們的位子都坐不穩了!
少了一個程習,地球會不轉?段鵬遠又剜了李偉杰一眼。
情況是這樣的,李偉杰急了,巴巴地解釋起來:村里那幾個釘子戶,像馬鳳英她們,都說程習不回來,她們就不做節育手術,聽她們的口氣,好像程習有什么問題。
程習會有什么問題,人家大閨女一個!段鵬遠從鼻孔里哼了一聲。
話不能這么說,劉鎮長表情嚴肅起來,程習屬于育齡婦女,又在村里管計生這一塊,不管她有沒有問題,在這節骨眼上,怎么樣都不能臨陣脫逃!這件事段支書你一定要切實負起責來,李支書剛來伏林村,情況沒你清楚。
劉鎮長說的,我哪敢不聽?但我不是千里眼,李支書這么負責的人都沒找到她,只怕我更找不到。
你們一定要趕快找到她,如果這次省檢抽到我們鎮,伏林村就是最大的隱患。我再強調一次,這次省檢不比尋常,我們必須保證萬無一失。李支書還有其他事情要匯報嗎?
屈會計家的堂屋發生了地陷。
什么?劉鎮長和段鵬遠異口同聲。
地陷!
什么?我們都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段鵬遠估計劉鎮長和自己差不多,都沒聽懂,便問李偉杰。
他家的堂屋從正中間塌下去一大塊,怕有一米多深。
會有這樣的事?劉鎮長一下來了興致。
可能他家的堂屋正在哪座墳上,棺材朽空了,墳就垮下去了。段鵬遠不假思索地說。
段支書說的也是其中一種可能。我的看法不同,我認為這是因為地處采空區所致。屈會計家住馬山腳底下,他屋后的土坡也出現了輕度滑坡現象。那天,我還去馬山上走了走,發現許多不太明顯的裂縫,這些都屬于發生在采空區的常見地質災害。還有,伏林村許多農田都開了裂,也是因為伏林煤礦過度開采不管治理所致。
劉鎮長邊聽邊唔唔地應著,仿佛若有所思。
你有什么根據?段鵬遠狠狠瞪了瞪李偉杰。
我查了許多資料,像這樣的情況……
你那些資料就一定正確?段鵬遠毫不客氣地打斷李偉杰的話,又剜了他一眼。
你先別打岔,讓他把話說完。劉鎮長對段鵬遠揮了一下手。
像這樣的情況,如果不趕緊從源頭上抓緊治理,后果會越來越嚴重。伏林煤礦再這樣不顧一切地開采,將會給采空區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李支書又開始嚇人了。全國那么多地方產煤,還沒聽說過哪里被煤礦毀滅了!劉鎮長有點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