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新
人們對“一帶一路”倡議的實踐影響最為關切的還在于大國關系,大國關系也是決定“一帶一路”倡議成敗和走向的關鍵。
“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以后,相關的研究非常多,單邊視角多集中于中國的外交理念,而雙邊和多邊的視角則集中于經濟領域的合作前景,卻很少有基于地緣政治和大國關系這兩大傳統視角的相關研究。人們似乎在避免將“一帶一路”倡議政治化、戰略化和中國化。事實上,“一帶一路”倡議不僅是基于地緣概念提出的倡議,其影響也必將超越經濟領域而延伸入政治、文化、安全、國計民生等幾乎所有領域。相比經濟上合作共贏的不言而喻,人們對“一帶一路”倡議的實踐影響最為關切的還在于大國關系,大國關系也是決定“一帶一路”倡議成敗和走向的關鍵。本文試圖從地緣政治視角來分析“一帶一路”與大國關系之間的相互影響,人們會發現,即使在地緣政治和大國關系這兩個強現實主義視角下,“一帶一路”倡議同樣展示出“開放、包容、共贏”的美好愿景,更是地緣政治變遷中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
英 國
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亞投行)的成立是“一帶一路”從倡議走向建設的第一步。某種意義上,申請加入亞投行代表了該國參與“一帶一路”建設的決心。歐洲主要國家的集體加入是亞投行邁出區域性機構而具有全球意義的第一步,英國加入亞投行則開啟了西方國家加入亞投行的閘門。
英國作為西方國家為什么會第一個申請加入亞投行?這使我們聯想到當年英國也是第一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西方大國。這兩者之間的共同根源首先來自于英國在亞洲有傳統的利益,這是現實的根源。作為昔日的“世界霸主”,一個老牌的帝國,英國的外交視野永遠不會只局限在歐洲。雖然戰后民族獨立運動使大英帝國解體了,今天很多亞洲國家卻仍然保持著與英國非常特殊的密切聯系。可以說亞洲要重建,英國絕不會把自己看成局外人,相反英國會緊緊抓住這一歷史性機遇,為其無論重返或者加強在亞洲的地位創造條件。同時搭上亞洲經濟快速發展的快車,幫助本國恢復經濟。英國外交是一個務實主義的典范,其行為具有非常顯著的示范效應。當英國宣布申請加入亞投行之后,西方世界仿佛一下子晃過神來。
英國搶在德法之前宣布加入亞投行應該說是一個值得擊掌慶祝的外交勝利。因為“一帶一路”倡議是一個重新打通歐亞大動脈的歷史性創舉,這個倡議再次觸發了英國與歐陸國家長久以來的競爭關系。貫穿整個英國外交的一個大原則就是不允許歐洲大陸出現一個能與英國抗衡的大國或者大國集團。當歐亞大陸面臨著不可阻擋的復興趨勢時,它要審時度勢。陸路的貫通要經過歐洲大陸才能抵達不列顛海峽,海路也可能要先穿過地中海、波羅的海。作為歐亞大陸西端的重要國家,英國既有被德法意等老對頭擋在身后的劣勢,同樣也有把持“一帶一路”西端橋頭堡的優勢。“一帶一路”關系到未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英國與歐陸國家競爭關系,因此,英國之重視“一帶一路”遠甚于一般沿線國家。英國會以當年重視大英帝國海上生命線一樣重視“一帶一路”建設。
當英國宣布申請加入亞投行的消息傳出,許多人驚愕的原因之一就是英國這次沒有與美國保持同步。在綁定美國的布萊爾政府下臺以后,時任外交大臣米利班德就明確表示,英國的外交定位已經不再局限于“橋梁”,而要做“全球中心”(global hub)。橋梁,當然指的是英美特殊關系,反映出的還是一種冷戰時期的東西方地緣觀,英國要站在以美國為杠桿力臂端點的一方,越靠近美國,它能夠撬動歐亞大陸平衡的能力就越強大。但是,伊拉克戰爭以后,英國發現,這種思維已經過時了,歐亞大陸乃至整個世界東西方的界限日趨模糊,歐亞大陸兩端的關系日趨回暖,帶動整個歐亞大陸走向團結與融合,繼續抱著冷戰思維,與美國搞特殊關系,將面臨會被孤立的危險,也會拖累正在脆弱復蘇中的國內經濟。而英國自身有一個全球任何一個國家難以比擬的優勢,那就是這個國家幾乎與今天全球每個地區的主要國家都存在著淵源關系,這是大英帝國留下的一筆豐厚遺產,它可以充分利用這些“世交”關系,在一個全球化的世界里發揮“全球中心”的作用。英國首相卡梅倫說:“擔任英國首相六個月期間,我看到的是英國所處在所有重要全球性對話的中心。”[1]
美 國
提到全球地緣政治,任何人都不能回避美國,今天全球地緣政治形態脫胎于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通過冷戰迫使蘇聯解體而產生的根本性的變化。冷戰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美蘇在全球地緣政治棋局中的爭奪,而這個爭奪的中心無疑是歐亞大陸及其邊緣。具體地看,美蘇爭霸又可以看作是海權與陸權的爭奪。掌握陸權的蘇聯在盡力地擴大它所掌控的歐亞大陸范圍,盡量吸附它周邊的領域。而以美國為代表的海權國家則是努力將歐亞大陸更多地從它的中心撬開,讓它分離出來,吸附到以美國為中心的海權力量中去。從美國的角度來看,它如果想保持對世界霸權的控制,就必須保持對歐亞大陸的控制,而它之所以能控制歐亞大陸,前提是歐亞大陸出現嚴重的分裂。因此,冷戰造成的歐亞大陸分裂既使美國無法完全控制整個大陸,也幫助了美國控制歐亞大陸,這是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的兩面。
冷戰結束以后,全球地緣政治斗爭并未停止。西方國家又通過北約東擴和一系列地區沖突及戰爭力圖將冷戰結束帶來的地緣政治變化塑造得盡可能有利于維持和擴大西方的優勢。北約東擴、科索沃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無論是大規模的地緣政治格局改變還是局部熱點地區沖突,我們都能在其中察覺到地緣政治爭奪的身影。
今天的全球政治熱點問題仍然圍繞地緣政治展開。烏克蘭危機是俄羅斯與西方地緣戰略爭奪正面交鋒的戰場。敘利亞戰爭則既包含了伊朗、土耳其等地區內國家的爭斗,又包含了美俄在中東地區、法俄在地中海地區優勢地位的爭奪。美國早在2011年7月就提出了“新絲綢之路”計劃,這是美國試圖以阿富汗為中心,對涵蓋中亞、西亞和南亞的政治經濟新秩序的重構,旨在修復“9·11”以后美國在這一地區開展的戰爭行為所造成的破壞,并在這一過程中鞏固美國的地緣政治優勢。朝核問題、臺海問題和南海問題折射出中美在亞太地區的地緣政治折沖。美國主導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則反映出美國對環太平洋地區整體戰略格局的構思。總的說來,冷戰結束導致東西方整體分裂的結束,為了維持美國力量的存在并且為重塑有利于美國的地緣政治形態創造條件,美國不斷尋找、利用甚至主動制造一些裂痕來達到滲透力量、保持控制的目的。
而“一帶一路”倡議則是對冷戰地緣政治思維模式的反思和修正。地緣政治中的有些口子,美國撕開了但縫不上,或者縫不好。縫不上就會出現感染,縫不好就會留下疤痕。今天的阿富汗、利比亞、埃及、敘利亞、伊拉克等諸多地區,我們都可以看到由美國在背后支持或者直接出兵造成的破壞,以及破壞后難以愈合的創傷。不僅越來越多的美國人認識到這種靠分裂、沖突維持美國對主要地區保持控制力的模式難以為繼,同樣,歐亞大陸上的許多國家也都認識到不能再讓歐亞大陸出現大規模的對立和分裂了。我們看到,在烏克蘭問題上,歐陸國家是有反思的。英國也對伊拉克戰爭進行了反思。人們既不希望歐亞大陸重新陷入冷戰式的分裂與對抗,同時也不希望歐亞大陸上出現一個新的霸主或者因為爭奪歐亞大陸的霸權而引發新的爭奪。在一系列方案中,越來越多的國家選擇了“一帶一路”倡議,因為它不僅能夠促進歐亞大陸的融合與發展,也有利于整個世界的和平與發展。
與“一帶一路”倡議相比,美國官方推出的“新絲綢之路”計劃首先是一個國家的重建(Nation building)計劃,這是美國軍事戰略改革的一個重要方面,即重視戰后重建。其次,它是一個系統的地緣政治經濟戰略,旨在幫助美國抓住上述地區發展的主導權。二者的共同點是都看到了亞歐大陸走向整合和互聯互通所帶來的歷史機遇,二者的差異除了覆蓋地域上的差異和主導權的不同,最根本的差異是“一帶一路”倡議力圖連通歐洲和亞太兩大經濟區,以此帶動整個歐亞大陸的發展,而“新絲綢之路”則相反,是在連通歐亞大陸的動蕩地區,再從這些地區向外延伸到歐洲和東亞。可以說,“新絲綢之路”是一個局域的絲綢之路,或者說是一個砍頭去尾的絲綢之路。因此,它遭遇的問題必然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至于兩者是否能實現對接,筆者認為,技術上不存在特別大的難題,問題在目標上。在美國前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那里,“新絲綢之路”與“重返亞太”,以及“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是一個完整計劃的組成部分,它們合起來的目標是倡導一個不被中國主導的亞洲發展體系。
俄羅斯
與周邊形態各異的一體化戰略或倡議相對應,普京提出了“歐亞經濟聯盟”戰略。除了應對現實中來自西方地緣政治侵蝕和應對“去俄羅斯化”危機的考慮之外,也是為適應區域一體化大潮所做的主動謀劃。冷戰結束以后,與西方進行的北約東擴、歐盟東擴相對應的,俄羅斯也在努力恢復其在前蘇聯地區的影響力和控制力。這是俄羅斯恢復其大國地位的重要方面。除了在歐洲就北約東擴與西方產生矛盾的同時,俄羅斯對遠東和中亞地區并不是完全放心的。如何與周邊其他區域一體化方案對接,如何協調與其他多邊機制之間的關系,如何對待“一帶一路”倡議是“歐亞聯盟戰略”需要面對的問題之一。據悉,俄羅斯在做出決定之前,就如何對待“一帶一路”倡議和亞投行問題,內部進行了十分認真的討論,并最終采取了積極支持和參與的態度。
俄羅斯之所以能夠總體上信任和接受“一帶一路”倡議,除了近年來中俄在許多領域密切協作形成的互信關系和經濟上的利益實際需求之外,同樣也有地緣政治層面的利弊權衡。首先,中國是否會利用“一帶一路”倡議擴大在中亞地區影響從而威脅俄羅斯的傳統利益?就這一問題而言,可以設想,如果中國不搞“一帶一路”倡議,憑借其日趨強大的經濟實力和中亞國家對援助和貿易的迫切需求,中國一樣會對中亞地區擴大其影響力,這種趨勢可以說是難以避免的。但是,在“一帶一路”倡議下,這種影響會一直延伸到歐洲,從而形成一個貫通歐亞的大通道,也會因此形成一個貫通歐亞的大平衡。因為“一帶一路”建成,中亞各國根據這一通道,不僅會加強與中國的關系,同樣可以加強與歐洲的關系,從而形成更加平衡的依賴關系,并且,首先會促進中亞各國與俄羅斯之間的關系,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普京也有信心在“一帶一路”建設中保持俄羅斯在前蘇聯地區的控制力。而如果沒有“一帶一路”倡議的話,中亞各國在難以從俄羅斯那里獲得幫助的時候,可能會更加向中國傾斜。
此外,對于俄羅斯正在構建的“歐亞經濟聯盟”來說,“一帶一路”倡議可以幫助俄羅斯落實“歐亞經濟聯盟”的各種規劃,從而實現“歐亞經濟聯盟”與“一帶一路”倡議完整地對接。
其他國家
上述三個國家在“一帶一路”倡議中所處的地位都非常典型,英國處在另一端,美國處在區域外,俄羅斯處在路線中間。此外,再簡要談幾個特殊相關國家的境況和態度。
日本是距離“一帶一路”倡議國最近但卻在態度上最疏遠的國家。毫無疑問,中日關系的冷淡和對中國倡導構建“一帶一路”的猜忌是阻止日本親近這一倡議的主要原因。客觀上說,“一帶一路”的貫通,不管是陸路還是海路,加強東西方的互聯互通對日本來說既有機遇,也有挑戰。而從日本的主觀上看,日本更擔心的是由此帶來的中國力量更加強大和日本在歐亞大陸的邊緣化。另外,是看美國的臉色,與美國保持步調一致,還是像英國一樣走自己的路讓盟國說去吧,也是日本在此問題上的煩惱之一。
德國對于“一帶一路”倡議在地緣上關注的焦點在于是否有利于加強中歐的樞紐地位。歷史上,中歐和南歐的發展得益于東西方路上和海上絲綢之路貿易,但是在世界貿易中心轉移到大西洋沿岸以后走向了衰落。德國可以說是歐洲乃至世界范圍飽嘗分裂苦果的一個國家。德國的分裂,歐洲的分裂,歐亞大陸的分裂,東西方的對抗都會要求德國在兩難中做出犧牲和選擇,都不符合德國的根本利益。冷戰的結束,歐亞大陸壕塹變坦途,為中東歐和南歐發展提供了歷史性機遇。同時,增強中部歐洲的凝聚力也有利于推動歐洲一體化進程。在經濟上,德國的“容克計劃”便與“一路一帶”倡議落地對接。“中國制造”與德國技術結合以后在歐洲的基礎建設領域有著廣闊的施展空間。
在現有中國參與的多邊機制中,金磚國家集團是中國最具主導權的多邊機制。金磚國家集團代表了新興經濟體之間的合作,也引領著發展中國家的發展。而“一帶一路”倡議則構建著經濟發展最活躍地區與經濟最發達地區之間的橋梁。金磚五國中有三個國家位于“一帶一路”沿線,因此,“一帶一路”倡議的建設有利于將金磚國家間的合作納入區域內和區域間的合作范疇。金磚國家在非洲和拉美的兩個成員則有利于將歐亞兩大經濟區之間的合作向世界范圍輻射。因此,未來金磚國家集團與“一帶一路”兩大多邊合作機制將是相得益彰,互為補充的。站在中國的立場而言,已有的發展中國家間的金磚國家多邊機制,正在建設的歐亞非之間的“一帶一路”倡議,如果未來再加上與美國等環太平洋國家形成跨太平洋安全與經濟合作架構,那么從地緣視角,中國未來發展所需要依托的三大多邊機制將趨于完整。
結 語
美國歷史學家斯塔諾里阿諾斯在總結古代歐亞大陸地緣政治與貿易之間的關系時提出,由于蒙古帝國的興起,“歷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一個政權橫跨歐亞大陸,即從波羅的海到太平洋,從西伯利亞到波斯灣”無意中開啟了歐亞大陸路上貿易的坦途,而“當蒙古帝國瓦解,路上貿易轉向海上,則使阿拉伯人和威尼斯人獲得巨額利潤”。[2]在沒有全球多邊合作機制的古代,只有靠某個帝國的武力征伐,在偶然間實現了這個大陸的貫通。
冷戰結束導致的東西方隔閡的瓦解,推動了整個世界走向更加融合。柏林墻的倒塌,中國、俄羅斯乃至阿富汗陸續加入了世貿組織為整個大陸走向融合提供了條件,高鐵技術的發展和互聯網的普及,為新一輪全球化進程從海洋主導轉向大陸主導提供了必要的物質條件和技術保障。中國等新興國家的崛起為世界政治經濟地緣格局的重新塑造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可以說,“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正是適應了今天這個星球上正在發生幾乎所有的根本性變化。歷史已經昭示了“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曾經為促進歐亞大陸多樣文明共同發展所勾勒出的壯麗圖卷。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也是所有致力于和平與發展的國家和人民的智慧選擇。
(責任編輯:徐海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