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田溆
從魯迅與鄧拓的雜文對比看知識分子的話語方式的轉變
周田溆
[摘 要]雜文是知識分子借助報刊剖析社會頑疾、言說思想、獨立批判的一種寫作方式。“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現代報刊打破了官方一統的媒介話語形態。隨著知識分子辦報熱情的高漲,雜文這一具有“諷刺”“揭露”“批判”特色,帶有濃郁的知識分子氣質的報刊文體自然成為知識分子獨立發聲的利器。魯迅與鄧拓都是當代雜文大家,但由于所處的政治環境、媒介環境不同,魯迅的雜文戰斗性強,帶著強烈的質疑去批判和否定;鄧拓的雜文思想性強,引經據典,匡正時弊。通過對比這兩位當代具有批判精神與獨立思想的知識分子以及他們的經典雜文作品,探討在不同歷史語境下知識分子的話語方式。
[關鍵詞]雜文;魯迅;鄧拓;話語方式
[作 者] 周田溆,山西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維錐心坦白難”,這是雜文家聶紺弩的詩句。雜文家是嚴肅的,他們筆下的每一篇雜文都是對現實、歷史的拷問。嬉笑怒罵也罷,劍語刀言也罷,綿里藏針也罷,黑色幽默也罷,骨子里都應該是直面與正視的。唯有直面正視,才是雜文固守正義與良知的根本。時弊不斷,積弊頑劣,則雜文長存。
魯迅與鄧拓是不同時代的兩位雜文大家,雜文又是最符合知識分子氣質的一種文體,下文通過對比二人雜文的寫作背景與言論環境,內容上的思想性與批判性,試探析不同環境下知識分子的人生哲學與話語表達。
(一)魯迅與《自由談》
雜文從魯迅開始,源于現代報刊發展,更是時代使然。魯迅的雜文創作開始于當時現代報刊發展興盛之時,報刊不僅是政治武器,更是大眾文學的載體,是文人論政的陣地,媒介環境和話語體系正在重新構建,言論環境相對開放;同時,“五四”新文化運動使知識分子率先走向公共領域,他們是掌握知識并且身份獨立的個體,帶著強烈的參與意識與身份認同以批判者的姿態出現在公眾視野,是最早參與救亡圖存與喚醒大眾的一群人。在這樣一個舊秩序正在打破、新秩序還沒有建立的文化環境下,魯迅將手中的筆作為手術刀,與社會的頑疾戰斗,剖析民族與國人的劣根性。
1932年底,魯迅開始為當時已成為輿論陣地的副刊《自由談》撰寫雜文,這一時期的書報審查制度極為嚴酷,“私人性空間”被權力壓制,《自由談》其實不自由,但魯迅的雜文仍能做到“論時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類型”,政治批判時有“對于時局的憤言”,時有“出于時事的刺戟”,是魯迅一生中通過媒介面向公眾言說的頂峰,這些雜文后被魯迅編入《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等文集。
(二)鄧拓與《燕山夜話》
1958年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造成社會生活失衡,加之1960年開始的三年自然災害對國計民生的嚴重打擊,中共中央意識到了“大躍進”和“反右傾”的錯誤并發出了《關于徹底糾正五風問題的指示》的文件,要求下決心徹底糾正浮夸風、命令風等錯誤作風。在當時的政治環境與言論環境較為寬松,對于知識分子的態度也較為緩和的背景下,鄧拓以馬南郁為筆名開始在《北京晚報》創作《燕山夜話》,從1961年3月10日開始,持續了約一年半的時間,共發雜文153篇,其中不乏有深度有思想的好文章,如《王道和霸道》《一個雞蛋的家當》《說大話的故事》《兩則外國寓言》等。
經過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一系列政治運動,政治生活中依然有反歷史主義和“左”的傾向,鄧拓本人也經歷了被訓斥是“書生辦報”“死人辦報”,辭任《人民日報》總編輯等變故后,鄧拓靜心思考、艱難前行,將目光投向更多的現實問題,從民生角度來解讀歷史進程與世俗萬象。可見,《燕山夜話》不僅是當時思想界萬馬齊喑下可貴的糾“左”之聲,更是作者身為知識分子充滿勇氣的責任與擔當。
(一)爭奪話語權
魯迅通過雜文全方位地對當時社會、歷史、人生、人性等進行反思和批判。魯迅深知當時中國社會的精神危機,這種危機體現在兩個層面:一個是社會秩序危機,一個是心靈秩序危機。他試圖帶著這份清醒來喚醒當時裝睡的知識分子們走出精神的迷失。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朝向話語圈的努力是帶著匕首猛殺,尖銳甚至于寸鐵殺人,因為權利的喪失不僅僅帶來沉默,還造成理性認識的缺乏、社會發展的停滯,因此他以理性的思考來阻止話語權利的喪失,通過大聲疾呼來自由表達思想。而在當時權力壓制下的中國,外有日本侵略者炮火的攻擊,內有被國民政府暗殺的危險,知識分子想要開辟公共空間建立話語權變得不可實現,經歷過短暫輝煌的《自由談》的公共空間很快就被瓦解了。
魯迅在《自由談》發表的雜文,主要是對權利的獲得和人的解放的表達,揭露權力話語的欺騙性與社會的病態,為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最無助的人群發聲。如在《逃的辯護》文章中,他替逃難學生申辯,在《我們怎樣教育兒童的?》一文中揭露教育對兒童的殘酷,在《我談“墮民”》談農民的奴性與對新事物的懷疑;在《論秦理齋夫人事》一文中,魯迅為秦夫人的自殺辯解:“黑暗的吞噬之力,往往勝于孤軍,況且自殺的批判者未必就是戰斗的應援者”,“窮鄉僻壤或都會中,孤兒寡婦,婦女勞人之順命而死,或雖然抗命,而終于不得不死者何限,但曾經上誰的口,動誰的心呢?”是對那些一面指責弱者輕生卻又不去向逼人自殺的環境進攻挑戰的那些殺人者幫兇的無情批判;在《男人的進化》《關于女人》等文章中,魯迅斥責男權社會的粗魯無序以及封建禮教對婦女的壓迫,這些描述下層人民生存現狀以及小市民間相互傾軋的變態心理的文章,魯迅將這些丑劇搬上臺前,是對世道不正、人性弱點的剖析,也是對當時欺騙性話語的抨擊。《最藝術的國家》《家庭為中國之基本》《中國的奇想》等文章,則進一步鞭撻了中國社會的思想痼疾,如“一面救國,一面又可以發財”的奇想,“火藥只做爆竹,指南針只看墳山”的家庭觀念,“中庸”的藝術之道,以及“揩油”、救月亮、幫閑、“吃白相飯”說風涼話、中頭彩等小市民的墮落惡習。對國民政府不抵抗與軍閥混戰的批判更是不留情面,《中國人的生命圈》《觀斗》《對于戰爭的祈禱》等文章,直接揭露黨國“英雄”的不抵抗政策及其賣國本質,“對于外敵,就一定非‘愛和平’不可”,這樣“無用武之地”的政權只能對“匪區”手無寸鐵的人民下手。可見,魯迅對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的批判直戳命脈,將國民的文化心理與統治者的政治心理相結合,試圖讓國民意識到救亡圖存是每一個個體的責任。
對于知識分子,魯迅更是鄙視他們的“幫閑”與依附權力,深刻揭露他們的卑下奴性與精神空虛的本質。《言論自由的界限》《大觀園的人才》《出賣靈魂的秘訣》《王道詩話》等諸多文章,都是批判知識分子屈就于權力,以“文”的方式維護統治者的“幫閑”行為。魯迅堅持人格獨立、不顧厲害的文人特質,將自我疏離于權力之外,反對胡適的“好政府主義”的改良救國路徑。魯迅的雜文話語實踐,是對獨立知識分子話語權的頑強捍衛,在防抗絕望中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最終成為孤獨的殉道者,接受來自各界的壓力。
(二)知識分子身份的回歸
不同于魯迅對話語權的爭奪的戰斗精神,鄧拓在特定歷史時期創作的《燕山夜話》更多體現的是幾經磨難后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的回歸。筆者將《燕山夜話》創作看作是鄧拓知識分子身份的回歸,主要是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闡釋:一是對主流話語的理性批判,二是對主流話語的相對疏離。
在話語立場上,《燕山夜話》中許多理性批判性的文章,對于揭露社會生活不良現象,構建社會文化觀念起到了積極作用。從《燕山夜話》中具有思想鋒芒的文章中,可以看出鄧拓強烈的現實感與責任感。《一個雞蛋的家當》針對投機買賣與剝削行為,雖不是“直指大躍進”式的妄想,但對“用空想代替假設”,脫離實際、盲目計劃行為的批判,不免使人聯想到大躍進“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荒唐設想,是對當時“極左”思潮的反思;《王道和霸道》是對領導層工作作風的現實反思,以“從實際出發的群眾路線”和“咋咋呼呼的主觀武斷”的當代視角來談這兩組貫穿古今的政治概念;《三種諸葛亮》從認識論的高度談到了“事前諸葛亮”“事后諸葛亮”和“帶汁諸葛亮”三種人,提出在“千變萬化的新事物面前”“只有在實踐的基礎上,認真總結成功的經驗和失敗的教訓,才能取得先見之明,從事后諸葛亮變成事前諸葛亮。如果離開了實踐和對實際情況的調查研究,那么任何所謂先見之明都不過是吹牛皮而已”,揭露了“左傾”思想的根源。可見,在捉摸不定的政治環境面前,鄧拓并沒有成為見風旋轉的風標,他的雜文帶著理性的批判,展現出一位政治家獨立思考的一面。
在話語選擇上,《燕山夜話》中大量的知識、小品文表現出對主流話語的疏離。鄧拓提倡尊重知識,尊重傳統文化,《生命的三分之一》《楊大眼的耳讀法》《不要秘訣的秘訣》《從三到萬》《新的“三上文章”》《共通的門徑》《不要空喊讀書》《“半部論語”》等文章以古人為例娓娓道來,建議人們重拾知識,多讀書,評價治學態度,介紹讀書方法,是對知識價值的重估;《歡迎雜家》《宇宙航行的最古傳說》《誰最早發現美洲》《航海與造船》《北京的古海港》《南陳和北崔》等文章,是對中國歷史文化、民俗地域、文學藝術知識的考證與普及,是對民智的啟發。《燕山夜話》153篇文章中,有470多處引述典籍、古書,滲透了鄧拓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敬畏之情,這樣的古今之辯對于提高國民素質與國人的文化意識意義重大,更拓寬了雜文的表現空間,在看似輕松的文字里,以古論今,在評價、諷刺、針砭與揚棄中,
含蓄婉轉地表現了對主流話語的疏離,雖不表態卻有力度。
1942年,毛澤東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將知識分子與工人農民比較,稱“最干凈的還是工人農民,盡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干凈”。知識分子被劃為小資產階級,長期的思想改造造成了知識分子對自身以及所學知識的否定。《燕山夜話》中,我們看到了一個重新回到公眾話語場的知識分子的責任與良知;看到他超越階級斗爭的偏見,重拾知識的價值;看到他對極“左”錯誤的糾正,這是鄧拓以文人身份的回歸的時代話語。
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不同,造成了魯迅與鄧拓雜文言說方式的差異,我們從中看到了一代知識分子的反抗、掙扎與無奈。從“五四”走來的魯迅,始終走著批判國民奴性、批判“幫閑文人”、抗爭權力壓制這條捍衛獨立話語立場的道路,堅持了自身的思想獨立與精神自由,他的話語實踐,構建了一代知識分子身份的身份認同;經歷了新中國成立初期媒介環境重塑的鄧拓,帶著政治家與知識分子雙重身份的精神之累,將雜文推到了一個新的創作高峰,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若沒有鄧拓的思想之筆,將會是歷史無法彌補的缺憾,鄧拓帶著強烈的現實關懷重拾知識與文化的價值,擔起知識分子的兼濟天下的己任,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短暫卻難能可貴的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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