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丹瑋 農少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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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跳在現代文明中的傳統
——淺析湖北恩施巴東縣野三關鎮跳喪文化變遷
黃丹瑋農少忠
[摘 要]“撒葉兒嗬”是土家族地區一種流傳了數千年的特殊喪俗歌舞。隨著時代變遷,古老的跳喪文化在與現代文明的碰撞融合中發生了諸多改變。經文獻資料分析與實地調研后發現,湖北恩施巴東縣野三關鎮的跳喪文化變遷主要體現于以下三點:從性別忌諱到男女共舞、從藏于深閨到擁抱時代、從民族風情到商業化運作。
[關鍵詞]土家族;跳喪;文化變遷;商業化
[作者]黃丹瑋、農少忠,中南民族大學。
巴東縣,在古巴東郡之東,故得名。巴東縣野三關鎮是“撒葉兒嗬”的發源地,是民間流傳跳喪舞的故鄉。土家族祖先巴人早在兩千多年前的秦漢時期,就在此形成了穩定的活動區域,家中老者死后就流傳著神秘的跳喪儀式。清代《巴東縣志》記載:“巴人尚武,父母死喪,鼓以道哀,其眾必跳,其跳似狂。”
事實上,土家“撒葉兒嗬”在世代相傳中,留存了土家族人民歷史社會生活的大量印跡,其研究價值遠遠超過歌舞藝術本身,可以稱之為土家文化傳播的載體之一。然而,由于巴東地勢崎嶇,交通不便,對外聯系相對較少,使得野三關鎮內極具民族風情的跳喪文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鮮為人知。
現如今,在經濟全球化、土著文明現代化、鄂西生態文化旅游大開發的時代背景下,隨著高速公路、鐵路的逐步開通,曾經閉塞的地理局限被突破,巴東縣對外交流日益頻繁,跳喪文化得以以多元方式走出深山。本文所述的野三關鎮土家族人民,積極發揮群體智慧,借科學理念以傳承傳統,使跳喪文化充滿了現代氣息。
千百年來,清江流域一帶流傳著這樣一句話:“男人跳喪,越跳越旺;女人跳喪,家破人亡。”此話一語道出了“撒葉兒嗬”表演的鐵律,即只有男子才能跳喪,女子只能作為觀眾在一旁觀看。據當地街談巷議,甚至流傳過一種更為玄乎的說法:若女兒在婆家不明不白地死了,娘家人會帶女人上門為女兒跳喪,“好把婆家屋里跳垮”。[1]
以現代眼光來審視,此類言行似乎透著極為濃厚的重男輕女思想與封建迷信色彩,而據史實追本溯源后,則發現其實不然。相傳,“撒葉兒嗬”源于土家人的先民——巴人古代的戰舞和祭祀儀式。為了表達對陣亡戰友生命價值的肯定,巴人將士會載歌載舞為陣亡戰友送葬直至天明。戰地的喪舞喪歌,只能由男子來表演,如果女子也來跳喪,表明連女子也要上戰場,那就真的可能家破人亡了。如此看來,“女人跳喪,家破人亡”一說并非歧視女性,反而是對其的重視與保護。這與土家女子可改嫁可招贅的婚育制度相似,意為留住了女人,就留住了家族延續的希望。
跳喪是英勇大氣的男子的歌舞,這些男子驍勇善戰,將死生置之度外,把生離死別視作順其自然之事。據史料記載,“始死,置尸館舍,鄰里少年,各持弓箭,繞尸而歌,以扣弓箭為節,其歌詞說平生之樂事,以至終卒,大抵亦猶今之挽歌也”。[2]在男子們飛揚瀟灑的舞姿中,個體活力與群體聚力展現得淋漓盡致,故有“男人跳喪,越跳越旺”之說。相比之下,女子難以跳出男子那種威猛雄壯之感,故而在一旁觀看也算是一種參與。
此外,跳喪時會伴以唱“風流歌”,跳“狗連襠”,表達了生殖的需求以及對舊生命的終結即新生命開始的信念[3],其中一些露骨直白的話語和動作確實不適合相對保守的女子表演。由此可見,清江流域“撒葉兒嗬”的性別禁忌并非可以“父氏社會文化遺留殘風”一言蔽之。
隨著時代的變遷,跳喪的性別禁忌也漸漸被破除。筆者于2015年7月至野三關鎮實地調研,偶遇青龍橋村一位譚姓老人仙逝。喪禮現場,負責跳喪的戲臺班子里有兩名女子,均著桃紅色的土家族表演服飾,與班子里的男子對跳“撒葉兒嗬”。其中一名女子告訴筆者,自己十六歲就開始拜師系統學習“撒葉兒嗬”,其父母也很支持她靠此技藝為生。目前鎮上也有不少女子像她一樣,跟隨戲班游走各處,以為不同孝家跳喪來獲取生活來源。
由于跳喪對性別的忌諱已有千年,如今女性角色的加入無疑是對先祖傳統的一大挑戰。據筆者對上述喪禮中前來吊唁的村民的采訪,大多數年長者對女性跳喪持包容、默許之態,僅有少數老人仍保有守舊思想,認為“女子跳喪有傷風化”,而所有青年人均視女性跳喪為自然之事。
曾經威武壯闊的撒葉兒嗬,加入了女性元素,更多了清麗柔美,開辟出跳喪儀式中柔情俊俏的一面,使之觀賞性更強。跳喪性別禁忌的破除,無不體現著土家族人民打破陳舊觀念的勇氣和智慧,展現其思想的包容、開放與開明。如今,學跳“撒葉兒嗬”已成為當地女性生活的一部分,在日常勞作之余有健身睦鄰之效,極大地豐富了她們的精神世界,同時也是以行動助力跳喪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土家族跳喪與巫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中寫道,“蠻俗好巫,每淫詞鼓舞,必歌俚辭”。李勖在《來鳳縣志·風俗志》卷二十八中記載武陵山區“史稱俗喜巫鬼,多淫祀,至今猶存者”。獨特的文化土壤使得跳“撒葉兒嗬”的時間地點頗有講究。在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土家族人認為只有在“喜喪”時才能表演“撒葉兒嗬”,平日里,無論在自家還是他家,若是跳了則極可能被他人視為“不吉利”“不尊敬”,易惹災禍上身。
清江流域一帶的喪禮,秦漢以前為獨立發展階段。清代改土歸流后,盡管跳喪文化受到外界的強烈沖擊,但基本保持著鮮明的民族特色。隨著社會生活的變遷,野三關鎮跳喪的巫文化色彩已逐漸淡化,帶有封建意識的部分已被革除,重新融合了新時代元素加以傳承。鎮上傳統的“撒葉兒嗬”舞姿較為古樸,動作的幅度和力度也較小,其舞姿和曲牌都有特定的規范,舞蹈套路多達60個以上。由于原生態“撒葉兒嗬”的套路復雜多變,難以傳承,當地民間藝人加入了大量現代舞因子使之簡化易學。現如今,野三關鎮土家族青年表演撒葉兒嗬時,肩胸張闊,上身筆挺,動作大氣舒展,同時腳下帶著裝飾性的小動作,衣著鮮艷,觀賞性更強。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撒葉兒嗬”這種民間祭祀舞蹈引起了廣大民族文藝工作者的關注,如何將其改造成極具時代特色的舞蹈藝術成了他們不斷思考的問題。面對時代新變化,以野三關鎮黃在秀為首的土家族原生態藝術家,主動帶領撒葉兒嗬跳出鄂西大山。2003年,在長陽土家族自治縣舉行的全國首屆“撒爾嗬”大賽中,黃在秀在激昂飛揚的鼓聲中贏得滿堂喝彩。2008年,央視第十三屆青年歌手大賽上,黃在秀帶領的“撒葉兒嗬”組合震驚了現場的評委和觀眾,以當天最好的成績結束了比賽。比賽播出后,神秘古老的土家族“撒葉兒嗬”引起了全國范圍的關注。
土家族民間藝人主動擁抱新時代,借助現代化、數字化、娛樂化手段來傳承傳統民俗,使得如今的“撒葉兒嗬”超脫了祭祀祈福的本意,從傳統的喪葬活動分離出來,從大山深處走向大江南北,成了一種觀賞性極強的藝術表演。而就觀眾觀看的心理而言,好奇、贊美明顯多于對死生別離、人生真諦的感悟。筆者在野三關鎮張家橋村調研時,有村民說每年都有外地游客慕名而至,觀看原生態“撒葉兒嗬”表演。
當然,有部分學者對土家族跳喪的主動轉型持否定態度,認為跳喪作為一種歷史悠遠的民俗文化,應該盡量保持它的原汁原味,同時應對各類造成其轉型的文化因素加以排斥或控制。筆者認為,原生態藝術并不等于故步自封,一味拒絕與排斥新變化極有可能使之與現實文化土壤斷層,最終致其沒落甚至消亡。在保留土家族對生死豁達灑脫本質的基礎上,適當添入時代元素加以改造和傳播,不失為激發傳統文化新鮮活力之良策。
因土家人世代生活在溪洞縱橫、崇山峻嶺的石巖山區,居住分散,封閉隔絕,難以互通,祭祀活動便成了可使其相互聯系的紐帶。可以說,喪祭活動是土家族天然的社交聚會,鄉鄰借喪祭交流感情,傳播信息,張揚吉利,祈禱祝福,甚至生前有仇有怨者,也能“生不計死仇”,化干戈為玉帛。[4]
相較于其他民族的喪禮,土家跳喪中的鬼神信仰顯得比較淡薄,在其跳喪的過程當中,少的是鬼氣,多的是人情。“人死眾家喪,一打喪鼓二幫忙”“半夜聽到山谷響,不知南方是北方,你是南方我要去,你是北方我也行,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跳一夜山鼓送人情”“人死眾人哀,不請自然來”“喜事要請,喪事要啜”等,描述的均是清江流域一帶延續已久的跳喪古風,總結起來便是“人情”二字。
田萬振曾系統性地總結過跳喪的三個大的階段性流變。第一階段即秦始皇統一中原后的數百年間,此時已出現不同流派跳喪的雛形;第二階段性流變發生在清雍正年間對土家地區實行“改土歸流”政策之后,加速了巴人文化、蜀文化、楚文化與漢文化的交流融合,此時土家族人的喪禮中,出現了由道士、和尚主持婚禮的現象;第三次重大的階段性流變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5]在這一系列流變之中,頗具人情味的古風也難免受到外界文化的沖擊,在時代洪流中發生了世俗化的改變。
在野三關鎮調研途中,上文所述“撒葉兒嗬”組合成員黃本紅接受了采訪。他告訴筆者,自2008年“撒葉兒嗬”表演在央視青歌賽播出后,自己可以明顯感覺到鎮上的跳喪儀式朝著商業化模式發展。黃本紅本人就注冊成立了鎮上第一家以跳喪為主要業務的藝術公司,憑借著參與青歌賽獲佳績的良好口碑,目前生意還不錯。黃本紅說,一般情況下兩千元可包含跳喪儀式的全部服務流程,越接近市區的地方開價越貴。
截止到2015年底,野三關鎮上大大小小的“撒爾嗬表演隊”逾十家,均呈商業化運作,有固定可循的表演套路。在商品經濟的浸潤與新興都市文化的感染下,跳喪所用的道具也在不斷進化,由最開始的鼓盆而歌變成了借助DVD、話筒、音響的儀式性表演,跳喪舞者掛著耳麥,身著為表演特制的土家族服飾,打著色彩絢麗的泡泡燈,在大紅色的地毯上載歌載舞。
跳喪舞者的市場意識在增強,曾經以“人情”古風動人的跳喪,如今變成了有償性服務。據筆者在青龍橋村參加跳喪儀式的經歷,當天表演隊成員在展示“燕子銜泥”一動作時,銜的非“泥”而是孝家拋下的“錢”,且金額越大,“銜”的難度越高。舞者表演之后,現場還播放了諸如《兩只蝴蝶》等網絡歌曲。
總體而言,野三關鎮跳喪文化的轉型,是傳統風俗與當代文明碰撞的結果,是民族風情與商業開發碰撞的結果。孝家和跳喪人員對現代化道具的接受和運用,恰恰展現了土家族人民開明包容的性格,從另一個側面也展示了土家族聚居地日漸發展的生產力。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土家族人用自己的方式適應著這個時代,用“既要情懷也要飯碗”的手段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本民族的傳統文化。而至于在今后的傳承發展中,跳喪文化該如何避免在商業浪潮中被完全物化、異化,這亦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本文系2015年中南民族大學大學生創新訓練項目(項目編號:XCX15089)最終成果,項目其他成員有李孟姣、張博文、雷冰淩。論文指導老師:徐紅]
【參考文獻】
[1]白曉萍.撒葉兒嗬——清江土家跳喪[M].武漢:湖北美術出版社,2006:158.
[2]二十五史補編編委會.隋書·地理志[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85.
[3]董珞.巴土風韻——土家文化源流解析[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212.
[4]劉啟明,田發剛,沈陽.清江流域撒葉兒嗬(修訂本)[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20.
[5]田萬振.土家族生死觀絕唱——撒爾嗬[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206-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