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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過去,他們經歷了經濟騰飛,也遭遇了下崗、轉制等劇變,“校辦廠”“兵團絲廠”“文學青年”這些名詞走入歷史,個人的滿頭青絲泛出花白。只是不論世事如何轉變,手中的筆,到底沒有停
在浙江省嘉興市這個“一年一個樣”的繁華小鎮——濮院鎮上,有一些東西,30年沒有改變。
那是一本文學雜志。
1985年,原本在桐鄉煙糖商店負責打醬油的杭州知青周敬文成了濮院鎮文化站的新干部。他拜訪了鎮上熱衷于“爬格子”的青年,從國營肉鋪、藥店、校辦廠、兵團絲廠乃至田地里,把這些人一一揪了出來。第二年,這些年輕人合作創辦的期刊《梅涇文學》誕生。
在隨后的30年里,小鎮濮院的文學青年們既經歷了文學的啟蒙,也經歷了商品經濟大潮的沖刷,遇上了經濟騰飛的時代,也遭遇了下崗、轉制等劇變。當“校辦廠”“兵團絲廠”“文學青年”這些名詞走入歷史,滿頭青絲泛出花白,他們手中的筆,卻一直沒有停下。
2016年年初,一口氣數完上世紀80年代濮院附近鄉鎮的文學雜志后,已近古稀之年的張治生輕輕搖了搖頭。“它們都趴下了。”他說,“只有我們,30年不斷。”
喜歡文學的年代
最新一期的《梅涇文學》足足有116頁,是在2015年11月出版的。這是30年來的第33期《梅涇文學》,這一期雜志上許多作者的名字,也曾出現在30年前第一期文學社雜志中。
這恐怕是1985年夏天,奔走在濮院鎮的文化站干部與文學青年都想不到的事情。
現任《梅涇文學》主編王立還記得,當周敬文跟著濮院鎮上賣豬肉的文學愛好者沈冠生找上他的時候,只說“歡迎大家到文化站聚一聚,走一走”。到了約好的“活動”那天,他第一次踏進文化站,見到屋里有20多個“文學愛好者”。當年,小鎮濮院人口不過6000多。
王立心里挺高興,覺得自己“不再是孤單一個了”。
那時他才20歲出頭,只有一紙小學文憑。他從16歲起就在濮院小學的校辦廠里當財務,工作之余,他寫作、投稿、讀一間又一間的函授學校。
急于補文化課的人不止他一個。1985年,當老朋友周敬文找上門來的時候,張治生還在濮院鎮上的國營藥店里忙著抓藥。之前有那么兩三年,他最規律的活動,是趁著上午曬藥材的空閑時間,守著藥店里唯一一臺錄音機,等待廣播電視大學準時開課。快40歲的人,跟著廣播里的指導,一個字一個字撿起“爬格子”的技巧。
張治生回憶說。上世紀80年代,報紙雜志都開始恢復,身處江南鄉鎮的青年對文學熱情非凡。“你如果寫一首小詩,七八行,在報紙上一登,大家都崇拜你。”哪怕小小的“豆腐塊”文章,幾個好朋友互相“傳來傳去看”,大家都會“很激動”。
原因很簡單:“喜歡嘛!”這一發,就是30年
文學社聚會了快一年,周敬文和張治生商量著,把社員的作品編個選集。
按張治生的說法,“見鉛字”是一件“蠻光榮,蠻讓人羨慕”的事情。稿子在外面可能登不了,“能在社員作品集上登一下,感覺也不錯”。
要知道,那時候,“投稿是很神圣的一件事情”。
1986年4月,文學社的《社員作品評獎集》問世了。
這一發,就是30年,沒有一年中斷。
四里八鄉的文學愛好者陸續被周敬文請到濮院,有時切磋,有時講課。
張治生記得,第一期社員作品集出來的時候,周邊鄉鎮的同好們來了不少,大家讀著小冊子上的作品,寫下自己的評論。還有文學愛好者從山東跑過來,是想學習辦文學雜志經驗的。
然而最讓小鎮上的人驚詫的來客,是從吉林不遠千里而來的陳瀅。她是王立在函授學校里認識的同學。
“我寫信跟他探討一個詞的用法。”她回憶,“后來就互相交換作品,互相點評。”現在,她是王立的妻子,依然每年在《梅涇文學》上發一篇稿子。
只是,文學社再也沒有從前的聚會了。
“就像木心說的,從前的時光很慢——一封信從東北寄到濮院,要整整半個月。現在誰還有這個心思呢?會開不起來了。”在一家化工企業的辦公室里,王立說。
“作者幾乎都沒有了”
進入上世紀90年代,女兒開始讀幼兒園時,陳瀅突然意識到:日子過不下去了,得出門“搞副業”了。
那時候,她和王立的工資加起來也就一個月100多元,而女兒幼兒園的學費每個月就要60多元。
濮院人對“搞副業”一點兒也不陌生。在這兒,只要想干活兒,多得是機會。張治生就清楚記得,那時候,很多人下班直接去“搞羊毛衫的老板”那里拿幾件衣服和一把紐扣,晚飯后就順手縫一些——縫一個紐扣可以掙5分錢,1件衣服5個紐扣,2毛5分;4件衣服就是1塊錢。
一篇“豆腐塊”的稿費也就是一塊錢。
漸漸地,小鎮因為羊毛衫貿易繁華了起來。
曾經跟著王立一塊兒寫稿、參加文學社活動的姚海松在1989年被調離濮院。他發現“周圍再也沒有那種氛圍了”,年輕人下班回宿舍,熱衷的是打牌、吃夜宵。他落了單,只能在家翻來覆去地看古典文學名著。
后來一數,那些年,他看了7遍《三國演義》,5遍《水滸傳》,3遍《西游記》。
偶爾路過濮院,他見到陳瀅在街上開了家點心店。
“相當慘淡,作者幾乎都沒有了。”張治生已經記不起那是哪一年——總之是幾乎人人都忙著賺錢的90年代。最慘淡的一兩年,沒什么人還記掛著《梅涇文學》,他只好自己寫兩篇小詩歌,加上附近中學生的優秀習作,勉強“充充場面”,一年接一年地出著期刊。
他心里想得很清楚:“我們不能讓它斷了,不能讓它死掉,慢慢地總會好起來的。”
觸碰到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世紀之交的時候,姚海松回了一次濮院,發現《梅涇文學》居然還活著。他驚訝地發現:當年文學社里的大多數人,雖然默不作聲,卻大多已經在正規報刊上發表過作品。
“愛好文學是多么風雅、多么美好的事情!”在最新一期《梅涇文學》中,王立寫道,“一代又一代的人,始終會有人懷著文學的夢想,沉浸在文學的世界,孜孜不倦地筆耕其中。就《梅涇文學》而言,三十年一晃而過,盡管鄉土文人皆草根之作,幾乎不可能產生黃鐘大呂般的驚世之作,但這是古鎮文化千百年來的相續相承。”
在過去的幾年中,當交警的姚海松把越來越多的時間花在寫作上。他給《故事會》投過幾次稿,幾乎每次都能發表。
去年12月,離濮院不遠的烏鎮舉辦了第二屆世界互聯網大會,姚海松也接到了給大會當安保的任務。看著來來往往參會的各色人等,有一刻他感覺觸碰到了“一個嶄新的時代”。他想,以后是互聯網的時代了。
只是,紙質的《梅涇文學》,依舊在每年的11月準時問世。它是由當地的“老板”、退休干部、劇作家、交警等形形色色的人投稿、編輯,支撐起來的一本文學雜志。編輯都是義務工作,稿費到現在也只有50元一篇。(資料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