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荷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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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兩次“忽然”品味《雷雨》戲劇語言的動作性
◎竺荷萍
周樸園和魯侍萍三十年后意外相逢的場面是戲劇《雷雨》中的經典,周樸園“忽然地(魯侍萍)投水死了”和魯侍萍“忽然周少爺不要了她”,兩句臺詞中“忽然”兩字的重復運用,很好的闡釋了戲劇語言的動作性特征。一方面,它表達了人物自身的心理活動,用個性化的語言讓讀者看到人物說話時外在的神態、舉止、動作。同時也展示人物豐富、復雜、隱秘的內心世界。更重要的是,這動作性的語言充滿針對性,也能觸動、刺激說話對方,促使言說雙方產生相應的語言和動作。由此,說話雙方相互作用,相互促進,形成情感撞擊的漩渦,推動戲劇情節向前曲折發展,形成一個完整的情緒鏈,顯示出人性的豐富性和命運的悲劇性。
在“忽然投水死了”這句臺詞之前,魯侍萍似曾相識的關窗動作,以及熟悉的無錫口音,引發了周樸園的探問。兩人的話題圍繞“三十年前,在無錫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而展開,此刻魯已經認出了周,而周沒有認出魯,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這樣的劇情設計本身就充滿了戲劇的張力。其中魯多次提起三十年前的往事,比如用“也許記得”,“說不定也許記得”,“無錫那邊我還有認識的人,總還可以的”等語言不斷的暗示,體現了魯侍萍作為說話者鮮明的針對性,企圖揭開、捅穿、逼迫當事人內心的糾結,使周處于自供、自招的境地,以至于當提
到姓“梅”的小姐這個細節時,周的回答是出乎意料的,稱這梅家的“年輕的小姐”,“很賢惠”,“很規矩”,然而,“有一天夜里,忽然投水死了”。
注意這里周樸園的臺詞,“很年輕,很賢惠,很規矩”。這三個詞語極力美化心中逝去的女子,似乎讓世人明白,這樣的女子無論怎樣也不會投水自殺。如果這里直接說“有一天夜里,投水死了”可以嗎?用“忽然”這個詞時,周的心理是處于什么目地,何種考慮?很明顯,周把這些毫無邏輯的詞語放在一起,用“忽然”引出慘事,是在有意識、積極的暗示,這個女子的投水自殺是她梅侍萍自己的事,周樸園想方設法、有意回避自己的責任和道德上的罪惡感,甚至有意識地撇清這個女子的死亡和自己的關系。但周明明知道這個事件的原因,為何不想說,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是,這件往事刺痛了他內心深處,畢竟當時的周少爺和侍女梅侍萍戀愛過、并且生下孩子,這并不為當時社會所認同。更何況現在的周有名望,有地位,他認為自己是家庭中完美無缺的大人物,自身也認為這是“不堪回首”的事。但“周對魯的懷念是有真心的一面”,這一點曹禺也是認同的。而此刻出現的魯侍萍僅僅是陌生的知情人,且在年齡上也跟周相仿,與事件人毫不相關,他們之間交談是少顧忌的,是自然的。通過“忽然”這個常用而簡單的詞語,我們可以窺探出周言說時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神態。他理智上想極力回避曾經的慘事,而情感上又想深入了解,他始終處在“問還是不問”的矛盾和彷徨之中,造成語言上的互不聯系、缺少邏輯性,這里的“忽然”交織著溫情、道德、內疚、殘忍、冷漠這樣豐富的情感和人性的復雜性。
戲劇語言的動作性是“要在戲劇沖突的動作線上,而不是游離在戲劇沖突的動作線之外的語言”,“要作為劇情發展線上的動作的組成部分的語言,才有戲劇語言所要求的動作性,是推動劇情各種對立人物的貫串動作的沖突發展的語言。”(王世德)動作性語言容易讓對話雙方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產生所謂“行動的發展從一個方向轉至相反的方向”的“突轉”。很明顯,周樸園的這段忽隱忽現,閃爍其詞的言語對引發、刺激交談的對方魯媽有一定作用。梅小姐“忽然投水死了”,這樣輕描淡寫的有意推脫的敘述,盡管摻雜著一絲懷念和溫情,必然促使魯媽作出相應的反應,她把周樸園言語中省略的重要信息做了補充,而這些補充的內容和周的自我呈現的內容恰恰是針鋒相對。魯侍萍否定了自己小姐的身份,“不賢惠,也不規矩,不清白”,其中“不規矩”出現了兩次。我們讀者總感疑惑的是魯侍萍為何這樣殘酷的貶低自己。其實真正的原因還在“忽然投水死了”中的“忽然”兩字的引爆,既然周說得如此輕巧,意圖推卸,魯侍萍就展現細節,暗藏機鋒,語帶嘲諷,使其原形畢露,不僅揭露了周樸園感情的虛偽和無恥,也表現了她痛苦和懊悔的內心。在“忽然周少爺不要她了”這句話出現前,魯侍萍借話說話,言語中補充的內容更加明確,提及梅小姐和周公館的少爺談戀愛,“生下了兩個兒子,才三天”,諸如此類的隱秘的細節。尤其是在“大年三十”,原本團圓喜慶的日子里,“忽然周少爺不要了他”,以此形成了強烈的落差和悲劇感。這里的“忽然”顯然是照應周的“忽然”,以其之矛,攻其之盾。原來梅侍萍“忽然投水死了”的原因,就是“周少爺忽然不要他”了。當然,侍萍知道周樸園“忽然不要她”的直接原因是“為了要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當一個純情少女將青春獻給了自己所愛的人時,換來的卻是對方的這樣的一次無情的“忽然”拋棄,令人唏噓。我們可以看出,人物臺詞的針對性幾度起落,平靜之下隱藏著激流,戲劇語言的動作性得到完美的顯露。當然,“忽然”兩字也隱含著魯侍萍對自己的悔恨,對社會的認識不清。如果說周的“忽然”或許為了防御和推卸,而魯的“忽然”就是為了進攻和揭露。這些充滿動作性的臺詞始終在圍繞三十年的慘事和當事人,作為劇情發展線上的動作的組成部分,更好的表現矛盾沖突,及時推動事件發展,有力吸引人們的注意,緊緊扣動讀者的心弦,同時很自然深刻的揭示出人物的性格的復雜性。
在兩個“忽然”的推動下,周樸園最終驚恐的發現站在面前的老太太就是三十年前的梅侍萍。與兩個“忽然”關聯的是出現魯侍萍說“命很苦”,“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這樣關鍵的語句。什么是“不公平的苦命”,顯而易見,是“忽然投水死了”,“忽然被人拋棄”的凄慘結局,透露出命運的殘忍、無常和不可捉摸。而今,魯侍萍一次又一次悲憤地控訴自己的“命”,把它歸為天意,歸為命運,這體現為一種宿命論思想。正如曹禺在《雷雨》的序言說:“那就是古希臘的戲劇里面所提到的命運。每個人都在掙扎,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掙扎,但努力的結果都跟他的意志相反。”如果我們把兩個“忽然”和魯侍萍關于“命”的控訴聯系起來,便會真正的體會理解所謂“動作性語言”就是體現在“情節的行進”(導演謝鐵驪)的論斷。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動作性語言是人物行動過程中的語言,使內心活動化為語言,同時也隱含著未來行動的語言,在語言中包含著情節的行進。
總之,通過對兩個“忽然”包含內容的深入解讀,我們認識到戲劇語言的動作性是契合人物的性格沖突,展現人物對沖突的態度與反應,而且強有力的沖擊對方的心靈,促使對方采取新的行動以更積極的言語投入沖突,進而推動人物、情節的發展,使戲劇充滿吸引力。
(竺荷萍浙江紹興上虞區豐惠中學31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