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君
政治是功利世界,根本上是成敗和利害,所謂民意和正義,都掌握在勝利者手里,所以贏是硬道理,輸了什么都不是,這就是先秦法家故事的開端。
法家之“力”,是耕力與戰力,是耕戰合一,全民皆為耕戰之士。耕戰合一,打開了農民升為士的通道,使戰爭不再是貴族的特權,而是變成了以農民為主體的全民戰爭,農民可以通過軍功之路成為新的貴族。誰能將農民動員起來,轉化為戰士,誰就掌握了歷史的主動權。可農民一旦成為戰士,有關戰爭的貴族式禮儀以及國際慣例等,就徹底地沒有了用武之地,讓農民去行禮、吟詩,即便通過軍功上升為貴族,也沒有那份雅致。
相反,他們無視貴族習氣,以粗鄙的功利主義摧毀了貴族的雅致。戰爭,不再是展示文化,表明實力,不再是在國際仲裁下的有限度的國家格斗,而是無限度的殺戮,是國與國之間你死我活的殺戮,戰爭全民化,最后變成了大屠殺。
這就是商鞅變法帶來的戰國格局。商鞅在秦國制造的耕戰之士,是新時代戰爭最有效的群體,他們無須游于六藝,只要多交軍賦、多斬敵首就夠了。商鞅,原來學儒術,可能還學過黃老,為了應和帝王,他轉向法家。他第一次游說秦孝公,談的就是帝道,帝,大概就是黃帝;第二次談的是王道——儒家思想,這兩次,孝公都不感興趣;第三次談了霸道,也就是用了法家思想,孝公聽得入迷。
戰國策士思想并不偏執,奉行實用主義,如開雜貨鋪,各家貨色都有,售與帝王家,全憑那三寸之舌錦上添花。而帝王家各取所需,秦孝公就貨比三家之后,買了法家。賣什么吆喝什么,商鞅賣了法家,就吆喝法家,在秦國也是獨此一家,被他壟斷了。
他的法家主張其實就一道配方,里面也含有孔子思想,“足食”“足兵”是大原則,而商鞅用法把它落實了。“足食”在商鞅是與一系列具體政策聯系在一起的。農業文明,以土地為本,增加財富的基本手段就是擁有土地、開墾土地。因此“足食”首先就要開荒。商鞅獎勵開荒同獎勵軍功一樣,與西周時期“授民授疆土”的封建制迥異,王權一竿子插到底,為了把農民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國家把土地直接分給農民,將農民從封建貴族的領地里解放出來,變成國家的戰士,這就是“足兵”了。
鞅法規定,民田可以買賣,但禁私自移動田界,維護土地所有者的地權。同時,鞅法還按戶、按人口征收軍賦。男子成年,要向政府登記,分家立戶,繳納戶賦。家有二子以上,若不分居,則一人繳納兩份戶賦。這樣,既增加了國家的賦稅收入,又革除了戎狄父子兄弟同室居住的舊俗。
軍功賞賜有二十等爵制,以在戰場上斬殺敵首多少來計算。斬敵人甲士首級一顆,獎爵一級,并任以五十石俸祿之官。而皇親國戚、貴族宗室,若無軍功安身立命,難免要除籍。無論出身貴賤,以耕戰之功,定爵秩等級,分配田宅,立家第位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而無所芬華。
調動農民只知耕戰,利出一孔。把土地分給耕戰之士,如此變革,現在看來平淡無奇,當時卻充滿了殺氣。鞅法初行時,無人響應,商鞅懸賞五十金,請人搬一根木頭,這便是所謂“徙木立信”,致使青年毛澤東,曾為之“嘆吾國國民之愚也”。人性好利,商鞅以利立信,才是愚民。
農民的欲望,被商鞅發動起來,并賦予了合法性。他以耕戰結合的方式,在農民中培育新興地主階級。
有人說,秦國就像東方的斯巴達,其實不然。從表面看,秦與斯巴達都好戰,可它們的立國基礎迥異。秦以農立國,耕戰合一,農民成為戰士,而斯巴達耕戰分離,耕者皆為奴隸。因此,秦國能做大,而斯巴達做不大。秦能統一中國,成為一個雄視天下的大帝國,而斯巴達卻不能統一希臘,成為真正的王者。
若從對文明建制的貢獻來談,中國兩千年來,立國之本及其制度,皆秦制也。而斯巴達滅亡以后,除了傳說中的英雄故事,余皆寥寥。羅馬人占領了雅典,卻以做雅典人的學生而自豪。而羅馬人統治斯巴達,則不惜把斯巴達人踩在腳下。很多人都罵秦,可誰也不能把它踩在腳下。
一個偉大的國家,不光要強大,還要對文明有所貢獻。一個偉大的歷史人物同樣如此。我們今天來看商鞅的歷史地位,也應該著眼于這兩點。至于他的過于強勢的性格,這本就是英雄的通病,何況他已為此獻出了不僅僅他一人還有他的九族的生命,歷史已給了他報應,無須再來批評。
他本來就是策士,可他在秦國卻否定了策士,他在排斥了別人的同時,也扼殺了自己。履霜堅冰至,禍患之來,非由一朝一夕,需待冰凍三尺,商鞅最終作法自斃。
——摘自《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