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啞巴豆

張長菊

黃豆記賬

兜兜轉轉，谷雨和爸爸剛走進柳樹鎮的竹竿巷，一個大臉盤、粗腰身的中年女人就杵在了面前。

“你叫谷雨？進院吧。”中年女人的口氣不咸不淡，抬手指指旁邊的破舊平房，接著攔住了谷雨的爸爸，“你就別進了。沒事趕緊走，我可沒工夫搭理你。”

谷雨的爸爸叫谷天城，是個生意人，幾天前在城里還擁有一家中型公司。但突生變故，合伙人跑了，公司垮了，就連谷雨的媽媽也絕情地卷走了最后一筆款項。為了還債，谷天城不得不把房子和車子全抵押了出去。接下來，他還要去外地找合伙人，追討三角債，不知猴年馬月才會有結果。由于父母去世早，又無兄弟姐妹，谷天城只好把女兒谷雨帶到柳樹鎮，暫時托付給錢翠花，也就是站在眼前的這個中年女人照管。

說來有些尷尬，錢翠花是谷天城的前妻。在來之前，谷天城多次對谷雨說，你翠花阿姨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你別犯倔，順著她，她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谷雨已經14歲了，很懂事，也知道爸爸身陷困境，不能再給他添麻煩，盡管有一百個不情愿，但還是跟著來了。而對于爸爸和錢翠花之間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媽媽也當作笑話和谷雨聊起過——錢翠花無愧于她的姓，忒愛錢，恨不得把谷雨爸爸擰成麻花榨出油水。稍有不順心，就跟潑婦罵街似的大吵大鬧。這樣的女人太可怕，也難怪谷雨爸爸只和她過了兩三年就離了婚。

眼下，只一個照面，谷雨就討厭死了錢翠花。她不光出言刻薄，硬邦邦地轟走了爸爸，還格外矯情，蠻不講理。這不，爸爸剛走，只聽“嘩啦”一聲碎響撞入了耳朵。

乖乖，小狗闖禍了！

適才，錢翠花已做好晚飯端上了桌，是一鍋摻雜了黃豆、紅豆和山藥的米粥。錢翠花的兒子虎子逗狗玩，一時沒抱住，小狗往桌上一撲，撞倒了飯鍋打碎了瓷碗。

見此情形，谷雨心中竊喜：真棒，連小狗都看她不順眼，知道替我出氣。

哪承想，錢翠花一搭眼就看破了她在琢磨啥，當場吼道：“谷雨，你咋不看著點飯桌？糟踐糧食是要遭天譴的！”

“錢阿姨，這事和我有關系嗎？你怎么不教訓你兒子？”谷雨仰起小臉，和錢翠花較上了勁。

“好你個小丫頭，竟敢和我頂嘴。”錢翠花氣得直跺腳，嗓門越來越大，“虎子才10歲，你比他大，是姐姐，當姐姐的就該照顧弟弟。再說，你進我家門，吃我家飯，我不訓你訓誰？”

這擺明了要拿我當出氣筒啊。谷雨倔強地回道：“你聽著，我不會白吃白住的。等我爸回來，我讓他加倍還你！”

不得不承認，這個錢翠花雖然文化不高，記賬的方式卻令人叫絕。她轉身從倉房雜物堆里搗騰出一只肚大口小的瓦罐，直接拎到了谷雨面前：“小丫頭，你不是說將來要加倍還我嗎？我記住了。我算術不好，腦子也不靈光，可我會數黃豆。從今兒個起，你吃我一頓飯，我就往瓦罐里扔一粒黃豆。一粒黃豆算4塊錢，沒黑你吧？等你那死爹賺了大錢，如數還我，差一分都不行。”

谷雨嘴上雖沒辯駁，半夜卻悄悄起了床，找只破壇子也塞到床底下，心說：你放我也放。你罵我一回，我就放一粒；要敢打我，我就放10粒。到時候咱一塊兒算！

子非親生

一轉眼，兩年過去。這年秋天，谷雨順利考進了縣重點高中，每周只回一趟柳樹鎮，平時住在學校。每次回去，錢翠花都會給她炒上滿滿一飯盒咸菜。

柳樹鎮盛產黃豆，住在鎮上的鄉親也多以黃豆制作主食副食。比如黃豆面餅、豆沙糕、豆花、豆漿，就連咸菜也多由黃豆腌制。實話實說，錢翠花腌制咸菜的手藝真心不錯——先將一盆顆粒飽滿圓潤的黃豆浸泡上一天一夜，隨后洗凈入鍋，放上花椒大料和鹽，用中火“咕嘟咕嘟”煮一個小時。煮完晾干，再切上半斤瘦肉丁一同翻炒，直炒到豆香撲鼻才算完工。功夫是沒少費，可吃著香啊。每次谷雨帶咸菜回到寢室，姐妹們便“呼啦”圍上，爭著搶著品嘗，三兩下就見了底，一個個還意猶未盡：“谷雨，看你阿姨炒的這咸菜，就知道她對你親著呢。”

親？是夠“親”的，谷雨暗暗苦笑。她們哪知道，每次吃飯前，錢翠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當著谷雨的面，往瓦罐里扔一顆豆。即便在校住宿，她也會掰著指頭念叨著：“一周7天，一天3頓，三七二十一頓飯，你瞅準了，這是21粒。”說完嘩啦一聲，全扔進了瓦罐。有一次，虎子說：“媽，您算錯了。谷雨姐每星期只在家吃一天，就3頓，剩下6天在學校吃。”錢翠花一聽，嗔罵道：“你個小白眼狼，向著誰說話呢？哼，她那死爹一分錢沒留。我要不給她繳學雜費，她不得喝西北風啊？”

虎子吐吐舌頭，趁錢翠花不注意，湊近谷雨耳朵嘀咕說：“姐，別怕，隔三岔五我就從那罐里偷一把喂雞。”

“不用偷。我爸走了兩年多，也該回來了。等算清賬，我就指著她的鼻子好好損她一頓：你就是財迷心竅、六親不認的女葛朗臺，我瞧不起你！我藏在床下的那半壇子黃豆，怎么著也夠我發泄、解氣的了。”谷雨恨恨地說。

可讓谷雨做夢都沒料到的是，虎子竟早她一步離開了錢翠花。

一個周末，谷雨前腳剛走進竹竿巷，就聽見院子里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媽，我不走。您別攆我，我哪兒都也不去！”

是虎子在哭。莫非，虎子闖禍惹事挨揍了？不可能，錢翠花可不是一般的護犢子，平時視虎子為寶貝疙瘩，捧在手里怕摔著，含在嘴里怕化了，又哪舍得揍他？谷雨邊琢磨邊加快了腳步。

院子里，多了幾個陌生人，還有警察，一對中年男女正摟著虎子哇哇大哭。

錢翠花背對著虎子說：“你走吧，跟你爹媽走吧。咱這個窮家，有啥可掛念的？”

“媽，我不走。我不能離開您和谷雨姐。”虎子撲通跪了下去。谷雨看得真真切切，錢翠花禁不住渾身一顫，似乎想轉身去扶虎子，卻始終沒回頭：“谷雨，是你放學了吧？阿姨累了，攙我回屋躺一會兒。”

谷雨扶著錢翠花一走進臥室，她就跌坐在床上，強忍著的眼淚也奪眶而出。也就是在那天，谷雨才得知虎子是錢翠花撿來的。那時虎子瘦得像貓崽子，已奄奄一息。虎子的親生母親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訴說，當年虎子一出生就檢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那時家里太窮，治不起，虎子他爺爺便背著她把孩子給遺棄了。俗話說，母子連心。這些年她總感覺孩子還活著，于是四處打聽，最終找到了這兒。

這時，虎子的親爹也畏畏縮縮地跟進屋，從包里掏出了厚厚一沓錢，少說也有五六萬。而讓谷雨難以置信的是，一向張口閉口錢錢錢的錢翠花卻沒接，甚至看都沒看一眼！

母心柔軟

又過了一周，見錢翠花的情緒安穩下來，谷雨有些“不懷好意”地揶揄說：“錢阿姨，我吃你的飯你都記著呢，你白養虎子12年，還沒少花錢給他治病，你就不心疼？”

“養孩子是不容易，可恩不是債，我不能要他的錢。再說，虎子叫了我十多年媽，讓我活得有了盼頭，我得謝謝他。”錢翠花喃喃說著，一絲苦笑浮上了嘴角，“該走的，早晚都會走。你也是。”

“我在竹竿巷只是暫住、借住，當然會走。”谷雨在心里說。事實也是，谷雨日盼夜盼的這一天終于到了——爸爸回來了！功夫不負有心人，爸爸逮住了曾經的合伙人，討回了一大筆資金！

乍聽到這個消息，谷雨興奮得大呼小叫，特意請了半天假回柳樹鎮收拾東西。錢翠花的那個家，她真的是一天都不想多待。

半路上，手機響了，是虎子。“谷雨姐，我聽說您爸爸回來了。您會離開我媽嗎？”

谷雨正在興頭上，樂不可支地回道：“我今晚就走。虎子，你是怕我和她算賬吧？放心，我沒那么小氣。”

虎子猶豫半晌，說：“姐，我求您在走之前看看那罐黃豆，行嗎？”

約莫半小時后，谷雨急匆匆拐進了竹竿巷。院子里很靜，錢翠花沒在家，谷雨徑直去了她的臥室，找到了那只瓦罐，接著伸手一掏，抓出了一大把黃豆。就在凝神細看之際，院子里進了人。

聽動靜，是錢翠花，另一個是爸爸谷天城！谷雨拔腿要往外跑，卻聽錢翠花嘲諷道：“我養自己的閨女，用不著你掏錢。說吧，這回能照顧好谷雨嗎？”

谷天城忙不迭地表態：“能，能。可房子還沒贖回來，還得裝修，你看，能不能讓谷雨再在這兒住幾天？”

“少磨嘰。谷雨是我親生閨女，別說住，她要我的命我都給……”

錢翠花的話未說完，谷雨已沖出了屋子：“爸，這到底是咋回事？！”

一時間，谷天城和錢翠花都呆住了。

被隱瞞多年的真相終于浮出水面：谷雨的確是谷天城和錢翠花的親生女兒。那年，谷雨剛滿兩歲，在生意場上混得春風得意的谷天城有了外遇。錢翠花生性倔強，眼里揉不得沙子，堅決離了婚。為了讓女兒生活優裕，快樂長大，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就忍痛把她交給谷天城撫養。誰知，谷天城的公司破產，那個被谷雨叫了多年媽媽的女人竟攜款遠走高飛，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將谷雨送到柳樹鎮前，谷天城向錢翠花發誓，一定會東山再起，給女兒一個幸福的將來。柳樹鎮地處偏遠，經濟滯后，錢翠花也不想女兒留在這窮地方，便選擇了繼續“絕情”……

谷雨的耳邊又響起了虎子問的話：“姐，這兩三年，您吃到過一顆啞巴豆嗎？媽媽心細，一顆一顆全挑了出去。之所以放進瓦罐，裝模作樣地記賬，還經常訓斥您，其實是想等您爸回來，您能開開心心地走，今后不惦記她。姐，我好想媽能罵我一回，打我一頓。那樣的話，我就是她親生的，就永遠不會離開她……”

啞巴豆，又叫石豆，一碗黃豆里總有那么四五顆，形狀比普通豆要小，就算煮上一天一夜，依舊硬如石子，冷不丁咬上還能硌壞大牙。但在谷雨的印象里，好像真從未吃到過。

“媽，我不走了，我就住在這兒陪您。”說著，谷雨的淚水撲簌簌而下，掉在了裝啞巴豆的瓦罐里。

石豆堅硬，母心柔軟。那灰不溜丟的瓦罐里，滿滿的，濃濃的，全是愛……

（發稿編輯/蘇 朝 插圖/盧仲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