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四知 編輯/羅婧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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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都市說
文/李四知 編輯/羅婧奇


由先期長沙作為湘資流域的一都之會,逐漸演變到它與湘潭唱雙城記,再到長、株、潭鼎足而三,反映了湘江流域城市體系發展的三個階段。如今的城市群戰略與前述古代瀟湘八景已經是完全不同質地的地理愿景。其間差異,既受到不同交通方式、技術體系的支撐,更包括了對區域發展方向定位的不同。可以說,古代是一種自發的、區域化的路徑,現在則走著一條全球化、城市化的道路。
在瀟湘八景中鮮有都市氣息。里面的景觀主要是平沙、遠浦、江天、煙寺、漁村,稍微有一點都市氣息的就是山市。
湘江流域的文化氣息本來與都市是絕緣的。那是一個寫詩的地方。
寫詩,當然需要一個清新脫俗的環境。紅塵萬丈,酒肉征逐,當然也可以有詩;但是那種詩與打飽嗝有時比較難以區別。
早在東晉南朝,也就是湘江第一次以清晰的面容出現在世人面前時,它讓人口齒余香的是這樣一副形象:
湘水至清,雖深五六丈,見底了了然,石子如摴蒲矣,五色鮮明,白沙如雪。赤崖如朝霞,綠竹生焉,上葉甚密,下疏遼,常如有風氣。
這段文字出自耒陽才子羅含,曾被酈道元改寫入《水經·湘水注》中。毫無疑問,這幅清麗無塵的圖景中不可能有任何的都市氣氛。
晉代《湘中記》還記載:“其地有舜之遺風,人多純樸,士少宦情。今故老猶彈五弦琴,好為漁父吟。”這種五弦琴如今已不知其形制,漁父吟顯然是漁夫所唱的歌曲。這條史料從社會各階層的風習,到民歌中所反映的經濟生活,都純乎是地道的鄉野風情。
中唐安史之亂后流落到湖南的詩圣杜甫,曾在長沙附近寫過一首《祠南夕望》:“百丈牽江色,孤舟泛日斜。興來猶杖屨,目斷更云沙。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這首詩的末兩句令人耳目一緊,因而廣為人知。而前六句的描寫則明明白白地顯示出,當時湘江流域地曠人稀,恍如仙境,絲毫未沾染其他地方觸目皆是的那些塵囂。
宋代山水畫熱起來以后,很多畫家樂此不疲的就是畫瀟湘清景。山水畫江南派的始祖董源流傳至今的一幅名作便是《瀟湘圖》長卷。北宋名畫家米友仁多次畫過瀟湘,其中一幅今藏于上海博物館的《瀟湘白云圖》,明代書畫家董其昌還在上面題有跋語:“此卷余從項晦伯購之,攜以自隨,至洞庭湖舟次,斜陽篷底,一望空闊,長天云物,怪怪奇奇,一幅米家墨戲也。自此每將暮輒卷簾看畫卷,覺所將卷為剩物矣。”當然,在造化面前,所有的人力都屬多余。饒有興味的是,米友仁多次畫瀟湘,可事實上他寫生的實物都不是真瀟湘,而是其住地京口(今江蘇鎮江)。將畫題為“瀟湘”,不過是因為他在“瀟湘”這一意念中得到了一種特別的“畫境”。
也是在北宋,宋迪創作過一個長卷,題為《瀟湘八景圖》。所謂“八景”,指的是:平沙落雁、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魚村落照。從此,“瀟湘八景”的說法便廣為流行。詩人以之寫詩,畫家為之圖畫,詞人以之譜詞。元代以后,曲家以之度曲,樂師為之撫琴。并且,各地都要仿效,品題出某地八景。以至到民國時魯迅對此深惡痛絕,說中國人有一種“八景病”。如果說,這真是一種病,其病根正在湘江流域。
值得指出的是,“八景病”并非國人所獨有,它還廣被域外。“瀟湘八景”的概念在日本、韓國歷史上也影響甚深,成為東亞文化圈內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母題。
勿庸贅言,在瀟湘八景中鮮有都市氣息。里面的景觀主要是平沙、遠浦、江天、煙寺、漁村,稍微有一點都市氣息的就是山市。可既稱山市,其規模之小可想而知。
打開地圖不難發現,湘江在經過長沙時,幾乎是筆直地從城區西邊擦肩而過。這樣一個河勢,對于文人抒情自是別有佳趣,而對于一個城市的經濟生活卻相當不利,極不利于建設大型港口。自古以來,長沙城一直缺乏優良港口。而湘潭卻大不同,湘江在湘潭附近拐了兩道很漂亮的大彎,形成一段S型河道。
盡管缺乏都市氣氛,然而作為一個地域,畢竟不可能沒有區域中心。湘江流域的中心位于長沙,而且自有歷史記載以來就沒有變過。
按照一般規律,大城市的選址必須有優越的區位條件。在古代,優越的區位條件往往表現為一些重要河流的交匯點。長沙僅僅是地處湘江流域的腹心,并沒有橫向的通往流域外的重要交通線。然而,早在先秦,它就發展成了湘江流域最重要的城市。秦代在湘江流域設長沙郡,此地為治所。漢代在此設長沙國,此地為都城。南朝湘資流域單獨建置高層政區,此地為中心。
隋代統一以后,湘資流域的高層政區取消。中唐以后天下板蕩,長沙的地位又急劇提高。唐后期湘資流域單設一個高級地方官湖南觀察使,長沙為治所。到五代時馬殷以此形成割據政權,國號“楚”,史稱馬楚;極盛時總置二十余州,長沙成為今湖南全省乃至桂、粵北部的都會。

長沙夜生活豐富,街頭燈影流動,熱鬧非凡。 攝影/楊抒懷
五代以前,長沙雖然一直是湘江流域的都會,但是其都市氣氛應該是不濃的。漢代洛陽賈誼被貶官為長沙王太傅,就凄凄慘慘戚戚,“自以為壽不得長”。謫居期間,有一只貓頭鷹飛進他住處,更是把他嚇得半死,趕緊寫了一篇《鵩鳥賦》給自己提振生活的勇氣。以城市環境而言,還有這樣的野生動物飛來飛去,該地用今天的標準看來評為“宜居”應該是不言自明的。
馬殷割據湖南期間,長沙的都市氣氛大有不同了。當時此地接納了不少來自北方的移民,史稱“中州名家士多歸之”。而馬殷之子馬希范繼位后崇尚奢侈,搞出一個天策府,設置十八學士,把長沙的市面搞得紅紅火火的,以至獲得了“小長安”的稱號。
宋代作為高層政區荊湖南路的治所,長沙的繁榮更上了一個層次。描述它地位的,稱它“為江湖一大藩府,地廣物眾,實東南根本”。而形之于詩的則吟詠道:“晴日花爭發,豐年酒易沽,長沙十萬戶,游女似京都。”這里面,“十萬戶”是一句很有學術含量的語言。中國古代戶數與口數的比例長期維持在1∶5左右,這句話就意味著當時長沙的人口數量已達50萬。從文意推測,似專指長沙的市區人口。

與南方其他很多城市一樣,總是要在分裂時期長沙才會迎來它的繁榮昌盛。南宋與唐后期一樣,又是一個分裂期。長沙雖然在南宋初年受到金兵南下的影響,曾遭受較嚴重破壞,但很快,衣冠人物就頗還其舊。
但隨后的元明兩代,今湖南、湖北兩省都共處于同一個高層政區,其行政中心位于武昌。長沙雖然仍是湘資二水流域的中心,但是其相對地位均有所下降。這一趨勢,直到清末才有所改變。
這中間,除了行政中心的因素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長沙南面的湘潭逐漸興起;作為一個區域性的經濟都會,它奪走了長沙的大部分風光。
打開地圖不難發現,湘江在經過長沙時,幾乎是筆直地從城區西邊擦肩而過。這樣一個河勢,對于文人抒情自是別有佳趣,而對于一個城市的經濟生活卻相當不利,極不利于建設大型港口。自古以來,長沙城一直缺乏優良港口。而湘潭卻大不同,湘江在湘潭附近拐了兩道很漂亮的大彎,形成一段S型河道。這樣的河道,既有深水岸,可以停泊裝滿貨物的大船;又有地方避風,不至于一刮風那些船只就無處可逃。因此,隨著交通運輸的發展,水運的運輸形式愈益重要,湘潭地理條件的優越性就明明白白地在商業規模上顯現了出來。
湘潭的這一地理優勢在宋代以前一直沒有引起重視。宋代,湘潭縣治移入今湘潭市區,表明對當地的區位潛力有了新的認知。南宋偏安江南一隅,南方各城市之間的經濟文化聯系大為加強,然而長沙較之北宋卻并未出現跨越性發展。其間原由是當時的經濟增量有相當一部分被吸附到了湘潭。
南宋湘籍詩人樂雷發曾有題為《下攝市》的寫景詩云:“吟到湘潭一葉黃,賈客胡蹤正悲涼,抱琴沽酒異鄉客,打鼓發船何郡郎?楚女越商相雜沓,淮鹽浙楮自低昂。”從詩中可見,當時湘潭已成為一個蒸蒸日上的商業都會。其經濟規模未見直接描寫,但是在此貿易的商人來源已相當廣泛,而且顯然以外鄉為主。這表明此時湘潭的商業已有執湘江流域牛耳之勢。
明代開通黔、滇,湘江流域為必經之道,“嶺表、滇、黔必道湘、沅”,湖南的交通地位大為提升。同時,從湘資流域販運貨物銷往西北的也多經行水道,船只往來均輻輳湘潭。湘潭的商業規模更有所發展。當地人自豪地宣稱:“楊梅洲至小東門岸,帆檣檥集,連二十里,廛市日增,蔚為都會,天下第一壯縣也!”
這種狀況在太平天國時期發展到了極致。太平軍占據南京以后,長江商路為之阻塞,江西全省也被打得稀爛,內地貨物進出口主要依賴湘江水道,極大地刺激了湘潭的繁榮。容閎在《西學東漸記》中寫道:“湘潭亦中國內地商埠之巨者,凡外國運來貨物,至廣東上岸后,必先集湘潭,再由湘潭分運至內地。又非獨進口貨為然,中國絲茶之運往外國者,必先在湘潭裝箱,然后再運廣東放洋,以故湘潭及廣州間商務異常繁盛。”
湘潭的這一繁盛趨勢到了清末才戛然而止。太平天國平定后,長江商路復通,更重要的是輪船運輸業興起,漢口、九江都興建租界,從根本上驅動了城市體系的重新布局。湘潭的地位一落千丈。至此,省會長沙的地位才漸漸地高出湘潭一頭。
直到民國時期,長沙還流行一句俗語:“長沙伢子湘潭漂,湘鄉伢子做牛叫。”這句話的后半說的是湘鄉方言特別難懂。湘鄉方言作為老湘語的代表讓說新湘語的長沙人覺得不快自是情理中事。而前半則意指,長沙少年要見世面,還得到湘潭去漂一漂。其情形頗類似于當今的北漂、滬漂。由此可見長沙、湘潭兩個城市地位之高下。
清末曾有人回憶,“道光以前,長沙風俗淳樸,湘人居顯位者亦少,告歸之后與平民無異,非衣冠不乘輿”,完全是老派的鄉村習氣。到了光緒年間,長沙一些少年“擅長文藝”,又在市區“日夜豪游”,長沙對于全省范圍的文化輻射力也大為提升。
在湖南近代的發展史上,太平天國是一個極關鍵的事件。以廣東客家人為核心的太平天國集團從廣西起家,經過湖南攻到湖北,順江而下席卷東南,先后持續十四年,兵鋒所向十余省,就社會經濟的發展來說,給其他各省帶來的基本上都是負能量;唯獨湖南,雖然在人力、物力、財力各方面作出了巨大犧牲,但總的來說,還是收獲大于損失。湖南文化就此獲得了有史以來空前的一次大發揮。
結束與太平天國的戰爭以后,功成名就的湘軍將領有相當一部分卜居長沙。由于他們在多年的戰陣生涯中出生入死,刀口舔血,養成了一種高消費的習慣。解甲歸來后,也就形成了一種新的風尚。當時人稱:“諸將擁貲還,博戲倡優,相高以侈靡。”這一因素對長沙都市氛圍漸趨深厚起到了直接的刺激作用。
清末曾有人回憶,“道光以前,長沙風俗淳樸,湘人居顯位者亦少,告歸之后與平民無異,非衣冠不乘輿”,完全是老派的鄉村習氣。到了光緒年間,長沙一些少年“擅長文藝”,又在市區“日夜豪游”,被長沙市民目為“十二神”。與此同時,唱戲觀劇的風氣也迅速興起。長沙對于全省范圍的文化輻射力也大為提升。
但好景不長,輪船運輸方式興起不久,鐵路又很快建了起來。南北向的京廣線經過長沙,而東西向的浙贛線與之相交匯的地點卻在株洲。
株洲在1951年之前,本來是湘潭縣的一部分。作為湘贛之間橫向交通與湘江干流縱向交通兩條線路的交匯點,自宋代以來它就不斷出現在史籍中,但是它的重要性一直有限。因為,這兩條交通線路和重要性完全不在同一個水平上,東西向這條交通線路的重要性太弱了,即使有人取道于此,也不是非在株洲歇腳不可。然而,這兩個方向的交通線升級為鐵路后,情況兩樣了。株洲成了鄭州以南最大的東西、南北向交通轉運中心。由此,它也就迅速發展成為一個新興的工業城市。

由先期長沙作為湘資流域的一都之會,逐漸演變到它與湘潭唱雙城記,再到長、株、潭鼎足而三,反映了湘江流域城市體系發展的三個階段。1990年代以后,由于高速公路、城際快速運輸體系的發展,長株潭的城市格局又有了新的發展。


1997年,湖南成立長株潭一體化發展省級協調機構,著力推進長株潭三市一體化進程。2006年,更是提出了“3+5”的城市群戰略,即以長、株、潭為中心,以一個半小時車程為半徑,形成一個包括外圍岳陽、常德、益陽、婁底、衡陽五市的城市群。
這一戰略,與前述古代瀟湘八景已經是完全不同質地的地理愿景。其間差異,既受到不同交通方式、技術體系的支撐,更包括了對區域發展方向定位的不同。可以說,古代是一種自發的、區域化的路徑,現在則走著一條全球化、城市化的道路。
湖南的文化體系中,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就是嚴義利之辨。必須重義輕利,甚至舍生求義。義,這是湖南人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近代以來無數湖南人為理想拋頭顱、灑熱血,不惜一切犧牲的信心源泉。
盡管近數十年來全球化已經洪流滾滾,各地都相繼地走上了同一條城市化道路,但其間的后果,恐怕是很多人始料未及的。
從文化追求上講,湖南人的個性其實很難與城市化的環境相兼容。一個典型的湖南人,基本上沒辦法做一個純粹的市儈。湖南的文化體系中,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就是嚴義利之辨。必須重義輕利,甚至舍生求義。義,這是湖南人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近代以來無數湖南人為理想拋頭顱、灑熱血,不惜一切犧牲的信心源泉。

當精神比較放松的時候,湖南人往往是恬淡的。絕大多數湖南人對物質享受的欲望不強,看重的是精神享受。唐代大詩人劉禹錫曾經寫過:“瀟湘間無土山,無濁水,民乘是氣,往往清慧而文。”這句話,可能有點贊美的成分,但是“清慧而文”的氣質,不能不說是對一部分湖南人很深入的觀察。

岳麓書院的二門,聯語“納于大麓 藏之名山”。 攝影/楊抒懷
《唐語林》中也有一條類似的記載:“衡山五峰,曰紫蓋、云密、祝融、天柱、石稟。下人多文詞,至于樵夫往往能言詩。嘗有廣州幕府夜聞舟中吟曰:‘野鵲灘西一棹孤,月光遙接洞庭湖;堪憎回雁峰前過,望斷家山一字無。’問之,乃其所作也。”這條史料,作者并沒有作任何評論,只舉了一個實例,從隨機碰到的一位舟子,就可以看出湖南人的詩性氣質。
正因為有著詩人氣質,過去的湖南人可以“扎硬寨,打死仗,好漢打脫牙和血吞”,可以自豪地宣揚:“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
詩人是不能生活在市井中的。城市化的生活,勢必逼得人算計柴米油鹽,銖錙必較。很難設想一個湖南人會變得沒有永遠的敵人,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如果真成了那樣,那,湖南還能叫湖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