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仁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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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真實與經驗復述
■許仁浩
我和榮光啟老師是亦師亦友的關系。他的詩集《噢恰當》是我在網上買的,然后請他簽了名,一則對他的新書表示支持,二則把老師的簽名納入我的收藏。買詩集和要簽名都是非常快樂的事情,正如我現在闔上仍帶有墨香的《噢恰當》。
在這本詩集的自序當中,榮老師引用了葉芝的比喻:“詩寫得恰到好處,就像一只盒子關閉時發出的卡嗒一聲響一樣。”“卡嗒一聲”的狀態正是表達的恰當,但是要獲得這樣的恰當又談何容易?不過在《噢恰當》中,榮老師孜孜以求,最終收獲到一種表達的自由,我想這樣的美事出現在詩歌創作的過程中遠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更為“恰當”吧。
當下的中國詩壇呈現出一種復雜多元的生態狀況,信息化時代把當代詩歌納入到比特傳播的形式之中。不過令詩歌讀者欣喜的是,仍有一部分優秀詩人在喧囂的世界里堅持審讀自我和貼近現實,不斷創作出具有審美意義和思想撞擊的詩歌,比如榮老師的《噢恰當》。這本詩集是“清心詩叢”中的一本,這套書總體上承接圣經詩歌傳統并與基督教精神密切相關,因而《噢恰當》中的詩歌合乎圣經思想并帶有一些基督教色彩,它以榮老師的個人生命經歷為經、以其見聞和情緒為緯,共同勾勒出屬于自我與外界的真實。正如劉平博士在詩叢總序中所言,這些詩歌是“一種流自凝思默思之幽幽山谷的‘清心詩歌’”。
簡言之,詩集《噢恰當》給我的閱讀印象可以概括為三個關鍵詞:溫暖、真實和經驗復述。“溫暖”著眼于其詩歌的審美效果,“真實”是詩歌透露出的價值立場,“經驗復述”則是我對榮老師在詩歌寫作層面上的揣度。
“溫暖”在漢典網上有一種解釋為“使人心里覺得暖和”,我想這就是《噢恰當》給我的第一感覺。溫暖和冷峻是兩種背離的特質,但在榮老師的詩歌中后者幾乎沒有出場的機會,一如榮老師是個暖如春風的詩人。他以個人的經歷入詩,并把這些簡單的素材合成一本集子,這本集子就像是一本關于時間的草稿,雖然少有修葺后的精致,但卻落得瓷實原始。也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在閱讀的時候感覺能與詩人相遇并發生對話,有時好像還能回到老師當時所處的語境之中。《噢恰當》除去集外集共收錄110首詩,不管采用何種順序閱讀(順讀、倒讀我都有嘗試),“溫暖”都是一種首要的并油然而生的閱讀體驗。這些“溫暖”有的浮在水面,比如那些對妻子、女兒、親人、自然的關心和愛;有的則在零度的敘事縫隙中泄露出來,比如一些平凡事實掩藏住的思考、探索、質疑和超越。顯性的“溫暖”不必多說,隱性的“溫暖”則是見仁見智的問題。

許仁浩,25歲,湖北恩施人,武漢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生。熱愛文學,向往學術,“不為物役,但為書癡”。喜歡打籃球和養植物,偶爾旅行,經常寫字。有作品發表于《詩刊》等雜志,曾獲多種文學征文獎。信奉詩意生活和自由寫作。文學觀:文學是自我的救贖。
榮老師作為一個父親,對天使女兒的愛自然無以復加。對于他那細致入微的父愛,既有直接書寫的《女兒》,也有間接描述的《早晨送女兒上學》,而更多的無私的愛就像隱形的大手藏在詩歌的字里行間。在《新綠》中:
那棵樹突然換了衣裳
并推開窗戶
它張開的枝椏向我訴說
這個久違的季節就這樣來了嗎
習慣于寒冷的身軀
怯懦于這溫情暖意
新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
她是虛無最大的敵人
就像身邊歡跳的小女
這首詩擇取季節更換時觸目可及的素材,沒有神奇瑰麗的想象和晦澀朦朧的隱喻,采用日常的口語外加一點詩性的處理,是一首只有三節九行的小詩。所以,它不是一首境界闊大、呼風喚雨的作品,更不會成為詩人的名片。但不可否認的是,它是一首詩,具有詩的特質。我從詩中看到的是這樣一幅圖景——春天來臨,樹木換上綠妝并和詩人進行親切的對話:“春天真的來了嗎”,但是還習慣在寒冷季節生活的詩人對這樣的對話還有些措手不及。不過,詩人還是覺得枝頭的新綠是最可愛的,就如同詩人身邊的小女一樣。在這樣“揚——抑——揚”的情緒鏈條中,“小女”的形象成為全詩的壓軸,姑且不論這首詩的好壞,但蘊于其中的那份來自父愛的溫暖絕對溢于言表。
隱性的溫暖則需要依靠接受者的解讀,這與讀者的個性氣質和人生閱歷相關。如果對詩人比較熟悉的話,亦可以使用“知人論詩”的讀法,這樣可能更有意思。榮老師在《感謝》和《告別》中都寫到Jackson地鐵站和地鐵站內唱歌的黑人,第一次在地鐵站見到黑人唱歌時,詩人下意識地逃避但還是注意到了黑人音樂中的魅力,所以他想要說聲“謝謝”;第二次再見到他們的時候,詩人說自己應該停下來和他們一起并支持他們,但鉆出地鐵站的詩人只能默默與他們“告別”。這兩首詩可以放在一起進行互讀(《噢恰當》中很多同題同材詩可以進行互讀),詩中表現出來的理解、贊美和博愛與榮老師本人的氣質相近,也和基督教義中“愛人如己”的道德核心相吻合。
“真實”是我的第二個閱讀印象。我用這個詞來概說《噢恰當》,是在我剖析詩集的價值立場后做出的結論。《噢恰當》的語言樸實簡練,在和集外集中的詩歌相比,《噢恰當》中的詩明顯地被剪掉了很多枝葉。枝葉被剪掉了,詩歌的“核”則自然凸顯出來。當然,并不是說《噢恰當》的奧秘就可以一覽無遺了,詩歌畢竟是一種隱幽曲折的文體,而且經歷了從選擇軸到組合軸的投射過程。但是,短句化的《噢恰當》從外到里都寫滿了“真實”——敘事的真實、內心的真實和愛的真實。這種真實與表達有關,但我更愿意把它看作詩人和詩集的價值立場,即詩人對“不欺人”準則的秉承。
這本詩集首先在敘事維度上具有真實性。比如他寫松鼠的死亡:“有自由就有犧牲/你對祖國過于信任/當我驅車從馬路上經過/你的散步已變成一塊/慢慢降溫的血/我不認識你/只認識你的皮毛”《松鼠》,比如他寫“裝修”:“其實我們一樣/大半生都在/忙于一種叫裝修的事業/為什么都那么在意/這寄居的事物”《裝修》。我相信這些詩中的事都是真實的,上帝為證。《松鼠》和《裝修》真實性背后的博愛思想和生命思考,就是如同新聞般的真實背后所蘊藏的“詩”。其次,說說詩人內心的真實。在寫內心情緒的詩中,榮老師不卑不亢,既不夸大也不刪減,而是把最真實的內在體驗呈現出來。在《蘇格蘭》中,榮老師說:“在遼遠的山上/時時出現城堡/世界的暗夜/還有些許風景/不全讓人感到悲涼”,這是當時詩人內心真實的直接描述,不隱匿亦不張揚。最后,愛的真實,也是最沒有爭議的真實。上帝要求以色列人全心全意地愛他,而榮老師作為一個被上帝改變的人,他的詩歌必然充滿愛的張力。與其說《噢恰當》是獻給榮老師所愛的人和物的,不如說它是獻給詩人“盡心、盡性、盡力”愛著的上帝的。
讀研第一年,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創辦了一個名叫《十一月》的小詩冊,其間得到了榮老師的大力支持,非常感謝。同時,我自己也偶爾練筆,算是一個寫詩行伍中的初學者。所以我在讀詩的時候,除了試圖理解詩歌的含義之外,還特別渴望厘清詩歌中的思維路徑和技術手法。在讀完《噢恰當》后,我沒有發現榮老師用了多么玄妙的技術,也少有詞匯、意象、形式的炫耀。揣測再三,覺得“經驗復述”比較符合他詩歌寫作層面上的特點。
如果仔細分析《噢恰當》的目錄,我們會發現很多與“經驗復述”相關的標題,比如《這件事情》、《這件事》、《彎腰》、《家事》、《回鄉》、《小站》、《預備》、《早晨送女兒上學》等等。除了這些顯而易見的寫個體經驗的題目,在諸如《夢》、《月亮》等無法直接洞察的詩中也都是走“經驗復述”的路子。和我一起創辦《十一月》的周紫薇曾說:“詩歌寫到一定的程度,不再是技術層面的差異,而是經驗層面的差異”,我覺得很對。詩歌就是一種經驗寫作,情感、思想、感覺、閱歷都是經驗的范疇,沒有經驗就沒有詩。如榮老師所語:“沒有‘經驗’層面的激動,無文學。”在《噢恰當》中有一首詩,我覺得很有意思,它就是《勺子——致世洪兄》:
研究維特根斯坦的老杜
也教外語系的學生作文
奧運會期間
他沒有出題目熱愛祖國
而是說這學期你給我寫My Spoon
大失所望者
怒罵老杜名不副實
是啊,一把勺子有什么好說的
老杜說,沒什么好說?
從語言的角度
你能否生動地描述它
卻不用一個生詞?
從經驗的角度
你能否像一位同學如是寫道:
“彎曲的弧度里
我看見一張金屬臉
為了這一勺羹
媽的
如今我也和你一樣彎曲”
這首詩把詩人的經驗、老杜的經驗、學生的經驗融為一爐,饒有興味。從“經驗復述”的角度來看,詩人在復述經驗,老杜和學生也在復述經驗。在一個“復述經驗”的場域當中,“經驗”對于詩歌的重要性無需言表;同時,這首詩甚至可以看作榮老師的詩論,即經驗第一性,經驗復述技巧的第二性。
《噢恰當》中的“上帝”是無處不在的,但我在本文卻有意回避了。平心而論,我對《圣經》和基督教都知之甚少,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講,我沒有資格評論榮老師的詩。但是,詩歌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必然面臨不同類型的讀者,從這個層面上講,我又是有權利的。無論是表層印象還是過度闡釋,上述的所有解讀都是我個人的臆測。“誤讀”在文學解讀的過程中必然發生,而“詩無達詁”就成了我最順手的擋箭牌。我注定不能理解《噢恰當》的深意,我興許也不是榮老師心目中的理想讀者,但是又有誰能真正地完整準確地理解詩歌呢?
榮老師在自序中坦言:他寫詩,是為了更理解詩,是為了成為能夠理解詩人的人,為了做一個稱職的現代漢語詩歌讀者。我覺得作為一個詩人,能跳出自己的頭銜從旁觀者的態度審視自己和其他詩人就是最偉大的超越,所以,榮老師的每首詩不論好壞,都是他為了達到“理解詩人”的終極目的所做出的努力。在這個出發點上,我要由衷地表示敬佩。可以說,這正是榮老師對詩人們的至真之“愛”。

《人民文學(海外版)》
我并不了解上帝,但是在讀了榮老師融“溫暖”、“真實”與“經驗復述”為一爐的詩集《噢恰當》之后,我覺得上帝并沒有死,并且我們要“盡心、盡性、盡力”地愛他,更要“愛人如己”。
“Love covers over all wrongs.”(《舊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