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瑜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明清史研究
所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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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與明朝宮廷
王春瑜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明清史研究
所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在明朝皇帝中,無人不飲酒。「御酒房」專管其事,由宦官管理,設提督太監一員,僉書數員,「專造竹葉青等各樣酒,并糟瓜茄,惟干豆豉最佳,外廷不易得也」。(劉若愚《酌中志》卷一六「內府衙門聽掌」)
宮中自釀的美酒,如滿殿香、內法酒,據萬歷時品過的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說:「色味冠絕。」但看來這也是見仁見智,明清之際的宋起鳳在《稗說》中則認為:「舊日禁中內造,雜薏苡為釀,色白,味冽。多飲數(按:敗之誤)腦,苦曲蘗勝也?!箖确ň瓶偯L春,分甜苦二種。具體酒名除竹葉青、滿殿香外,有金莖露、太禧白等。太禧白色如燒酒,澈底澄瑩,濃厚而不膩,被視為絕品。金莖露,明孝宗(朱祐樘)初年才有配方,清而不洌,醇而不膩,味厚而不傷人,顧清在《傍秋亭筆記》中譽之為「才德兼備之君子」。平心而論,帝王居九五之尊,富有四海,能夠運用至高無上的君權,搜集佳釀配方,調來最佳技師??偟膩碚f,大內之酒,自是小民所釀,不能望其項背。唯其如此,宮中制酒配方偶爾傳至民間,莫不視為珍寶。高濂《遵生八箋》中有「內府秘傳曲方」,現轉錄如下:
白面一百斤,黃米四斗,綠豆三斗。先將豆磨去殼,將殼簸出,水浸,放置一處聽用。次將黃米磨末入面,并豆末和作一處。將收起豆殼浸水,以可捻成塊為準,踏作方曲,以實為佳,以粗桌曬六十日,三伏內做,方好造酒。每石入曲七斤,不可多放,其酒清冽。
我想,今日酒家有興趣者,不妨一試?;实郛吘故腔实郏渑e手投足,往往影響整個國家、社會。以飲酒而論,如普通百姓,即使發酒瘋,多半是在家門中鬧些小風波而已。而皇帝嗜酒。則有可能敗壞國家大事。因此,大臣往往向皇帝進諫,勸其節酒。如李賢在給明代宗朱祁鈺的《上中與正本疏》中,即提出「夫宴樂乃害心之鴆毒,酒色實伐性之斧斤」,希望他「以斯民未被其澤為憂,以天下未得其寧為念」。而皇帝對于大臣,當然不容他們溺于酒海,嚴重的,將被枷號示眾,甚至革職。對此,以明宣宗朱瞻基抓的最緊。他鑒于「郎官御史以酣酒相繼敗」,引了《周禮》、《書經》及古圣賢的明訓,說明酗酒的危害性:
……「酒醴維醹,酌以大斗」,「釃酒有衍,籩豆有踐」,燕父兄及朋友故就也,皆用之大者,酒曷可廢乎?自大禹疏儀狄戒甘酒,成湯至帝乙罔敢崇飲,文王、武王戒臣下曰「無彝酒」,曰「德將無罪」,曰「剛制于酒」,孔子言「不為酒困」,又禮有一獻百拜,然則酒曷為不可有哉?夫非酒無以成禮,非酒無以合歡,惟謹圣人之戒而禮之率焉,庶乎其可也。(余繼登《典故紀聞》卷九)

明永樂 青花玉壺春瓶高二七厘米 口徑七厘米 足徑一〇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明宣德 青花纏枝蓮執壺高二九?三厘米 口徑六?三厘米 足徑一〇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顯然,這篇歷史文獻中所引孔夫子名言「不為酒困」等古訓,及宣宗所說「耽嗜于酒,大者亡國喪身,小者敗德廢事」,即使在今天,仍然不失為是長鳴的警鐘。反對「耽嗜于酒」,自然不等于禁酒(明初曾一度禁酒,某些地方政府也有時禁酒;但統觀明代,對酒的生產、消費,實屬放任自流)。對于臣下的適量飲酒,皇帝不但不反對,有時還十分開心。如陸容《菽園雜記》中載:「朝廷每端午節賜朝官吃糕糭于午門外,酒數行而出。」而據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記載,明孝宗朱祐樘曾經問一內侍:「今衙門官,每日早起朝參,日間坐衙,其同年同僚與故鄉親舊亦須燕會,哪得功夫飲酒?」內侍回答:「常是夜間飲酒?!剐⒆诼牶竺φf:「各衙門差使缺人。若是夜間飲酒,騎馬醉歸,哪討燈燭?今后各宜飲酒回家,逐鋪皆要籠燈傳送?!箯拇耍谐啥ㄖ疲本⒛暇┒家粯?,雖
風雪寒冷之夜,「半夜叫燈,未嘗缺乏?!箲斦f,像孝宗這樣關心體貼臣下的皇帝,在中國歷史上并不多見。

明嘉靖 藍釉刻獸執壺高一九?五厘米 口徑五?五厘米 足徑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明 白釉黑花帶詩文小口壇高七一?五厘米 口徑一九?五厘米 足徑二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事實上,皇帝用于賞賜的酒,數量是相當可見的。《典故紀聞》載:「故事,自冬至后至春日,殿前將軍甲士賜酒肉,名曰頭腦酒。」用以御寒?!睹鹘浭牢木帯分蟹Q皇帝所賜酒通稱為「黃封之酒」。以賞賜給宗室藩王的酒為例,王世貞《弇山堂別集》記載,永樂初,周王朱橚誕辰,即賞酒百瓶,立春,又賞酒千瓶。而封藩王的之國之賞,如谷王朱橞去長沙,賜酒二十瓶。藩王來京朝賀,也賞賜美酒。如永樂二年(一四〇四年),賜給周王朱橚酒千瓶;永樂九年,賜給谷王朱橞酒五百瓶,等等。

明成化 斗彩三秋杯及款識高三?八厘米 口徑六厘米 足徑二?六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明朝有些皇帝,如太祖朱元璋、明武宗朱厚照,喜歡微服出訪,逛逛酒店,有時也就給幸運者帶來機會。周暉《二續金陵瑣事》記載,有一次,翰林學士劉三吾陪太袓微行,在一家村店小飲,發現店主對對聯有捷才,第二天早朝時,派人將他找來,讓他做官,但「店主辭不受」。而有個叫任福的人,在上元節登樓買酒,巧遇微服獨酌的朱元璋,也因對對聯而受寵;朱元璋:「千里為重,重山重水重慶府?!谷胃#骸敢蝗藶榇?,大邦大國大明君。」此公真乃拍馬能手,而且立竽見影:第二天,朱元璋便授給他浙江布政使。
也還有另一種情形:當「潛龍在淵」—皇帝倒霉,想喝酒而不可得時,誰有膽量給他弄來酒,日后他一旦再「龍飛九五」,當然是不會忘記的。據龍文彬《明會要》記載,明英宗朱祁鎮被瓦剌放還,軟禁在深宮時,待遇不佳。某日,他想喝些酒,吃頓好飯,光祿寺的官們不給。但該寺的一位小吏,濬縣人張澤,卻認為:英宗并非歷史上晉懷帝、晉愍帝及宋徽、欽二帝那一類昏君,如果他將來重新登位,光祿寺肯定吃不了兜著走。于是,他便偷偷地弄來酒食,獻給英宗。后來英宗復辟成功,「光祿官皆得罪,即日拜澤為光祿卿?!埂革L物長宜放眼量」。區區小吏張澤,不失為是個有歷史感的人。

清 宜興窯綠地粉彩公道杯通高六厘米 口徑一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公道杯產生于宋代,既是一件實用器,又是一件獵奇的娛樂玩具,在人們推杯把盞的時候起到了助興的作用。此杯中有一凸起的小圓柱,柱上有一小孔,旁有一泥塑老壽星作為倒酒的標尺,當酒慢慢倒入杯中時,老壽星慢慢浸于酒中,到一定高度時如果還在繼續斟酒,就會沒過老壽星,則被視為有失公允,倒入的酒就會通過「虹吸現象」從小孔一滴不剩全部流出,設計巧妙獨到。
一方面,如前所述,御酒房是由宦官負責管理的。而皇帝每日飲酒的具體事宜,自然也是由宦官司其事。劉若愚《酌中志》載謂:「御茶房秩視御藥房,分兩班,牌子四員,常行近侍三四十員,職司茶酒瓜果?!沽硪环矫?,宦官無人不飲酒,其中有的人,更是名符其實的酒鬼。如臭名眧著的魏忠賢,「性貪饕,善飲啗,尤好噉犬肉」。另一個著名宦官徐應元,經歷與魏忠賢很相似,「不識字,幼無行,宿娼飲博」?;鹿倥c宮人等所需酒食,由宦官管理的專門機構「酒醋面局」職掌其事,設掌印太監一員,管理僉書約十余員,經管酒面諸物,「與御酒房不相統轄」?;?/p>
官中的很多人,性甚貪鄙,貪污、盜竊,司空見慣?!睹鹘浭牢木帯吩野l:「酒醋面局,近以本衙門互相攻發,貪跡顯著?!?/p>
在宦官的經濟活動中,涉及酒的,其勒索、受賄、貿易,都是值得注意的。

明 青玉八仙執壺通高二七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明朝宦官的貪污、受賄,史所罕見。胡山源《古今酒事》中講了這樣一個富有戲劇性的故事:兩個大臣侍講筵,皇帝請教了他倆很長時間后,說:「先生們甚勞」,命賜酒。太監拿出兩只金酒杯,甚大,杯中刻有「門下晚生某進」的字樣,此某不是別人,正是這兩個大臣,此杯正是在拍某大宦官馬屁時特意鑄造的。而這個宦官垮臺后,家產被抄一空,統統歸入皇家內庫之中了。這兩個講筵官,在此時此地見到自己的罪證,趕忙叩頭告辭。譚希思《明大政纂要》記載,在劉瑾的抄家物資中,即有「金銀湯(按:應系酒之誤)盅五百」。雖然比起他被沒收的「金二十四萬錠,碎金五萬七千八百兩」等等巨額貪污、受賄的財富來說,只能說是小意思。但就平民而論,即使是做夢,也不敢奢望擁有如許多的金銀酒盅的。
明朝大約從成化年間起,宦官開始經商,正德時全面鋪開。大體上包括經管官店、監管皇店、販賣私鹽和其他物品、私開店房等?;鹿俳洜I的官店,最著名的有寶和、和遠、順寧、福德、福吉、寶延等(按:均在今王府井一帶),每年所販來的燒酒,即約有四萬簍之多,大曲約五十萬塊,中曲約三十萬塊,面曲約六十萬塊,京城自造細曲約八十萬塊,四直大曲約十萬塊。果然,他們經管的酒、曲數量是相當可觀的。

明成化 五彩酒杯及款識故宮博物院藏
在明朝后期激烈的政治斗爭中,酒也成了特殊的工具?!睹魇贰酚涊d馮保在陷害政敵高拱遭挫后,即用生漆酒使走卒王大臣成了啞巴,藉以滅口,然后「送法司坐斬」。
晚明宦官專權,特務橫行,冤獄林立。魏忠賢把持朝政時,「民間偶語,或觸忠賢,輒被擒僇,甚至剝皮、刲舌,所殺不可勝數,道路以目?!寡短炀籼梦募份d:「而士大夫無一夕敢舒眉歡醼,坐談間無一語敢稍及時事?!惯@是因為,在一起喝酒易發牢騷,而魏忠賢心腹又無處不在,一旦被舉發,后果不堪設想。史載:有四人夜飲密室,一人酒酣,罵魏忠賢,其他三人噤若寒蟬。「罵未訖,番人攝四人至忠賢所,即磔罵者」,其余三人嚇得魂飛魄散。還值得一提的是,東廠特務的酷刑,就叫「干醡酒,亦曰搬罾兒,痛楚十倍官刑」。嗚呼,酒也,「萬惡假汝名以行之」!
當然,在宦官與酒的問題上,不能簡單化地認為宦官專干壞事,毫無貢獻可言?;鹿偃藬当姸?,人品、才能,參數不一,其中的某些佼佼者,對明朝的文化作出了積極的貢獻。有的宦官精于釀造技術,保存制酒秘方,這對釀酒業的發展無疑起了促進作用。謝肇淛在《五雜組》中評論宦官所釀之酒時說:「大內之造酒,閹豎之菽粟也;而其品猥凡,僅當不膻之酥酪羊羔?!惯@種一筆抹煞的論調,顯然有失公允。愛屋及烏,未必可愛。而恨屋及烏,則未免可笑了。



明初左丞相胡惟庸是被朱元璋坐穩全國第一把交椅后「烹」掉的「功狗」之一。胡惟庸此人,身居要職,貪酒好飲,政風不佳。梁維樞《玉劍尊聞》記載最令人稱奇的是,他竟挖空心思養了十幾只猴子,穿衣戴帽,經過訓練后,這些猴子能行拜跪禮,會打躬作揖,還會跳舞,而吹的竹笛居然聲音悅耳。如有客人來,便叫猴兒們「供茶行酒」,「稱之為孫慧郞」。胡惟庸還常在家中與一些人痛飲,策劃陰謀:
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奉命撫蘇州軍民,日嗜酒色。帝怒……二人大懼……嘗過惟庸家飲,酒酣,惟庸屏左右……令在外收集軍馬。
嚴嵩父子貪婪無厭,人所不齒。據馮夢龍《古今笑史》說,嚴嵩父子貪贓滿百萬,「輒置酒一高會。凡五高會矣,而漁獵猶不止?!惯@真是曠古奇聞,天大的笑話。也許這條史料未可盡信,但嚴嵩父子用各種非法手段聚歛的財富,又何啻是「五高會」?,F僅將《天水冰山錄》中嚴嵩垮臺后被抄檢的物資中酒具部分抄錄如下,相信只此一端,也足以令吾人瞠目的:
金酒盂九個(共重二十四兩八錢),大金酒盂十個(共重三十六兩二錢),中金酒盂十個(共重二十九兩三錢),小金酒盂一十一個(共重三十二兩),金酒盂三個(共重一十兩零八錢),金雙魚耳龍字酒杯二個(共重三兩二錢),金素日月耳大圓酒杯二個(共重五兩九錢五分),金壽星仙人勸酒杯十個(共重四十七兩五錢),金壽字雙耳圓酒杯六個(共重一十兩零五錢五分),金畢吏部酒缸一個(重五兩八錢),金嵌寶螭耳酒杯二個(共重八兩三錢),金嵌寶菊花酒杯三個(共重四兩一錢),金嵌寶葵花酒杯一十九個(共重三十六兩三錢),金嵌寶無耳葵花酒杯九個(共重一十一兩二錢),金嵌寶蓮花酒杯二個(共重三兩二錢),金嵌寶圓酒杯二十八個(共重五十六兩五錢四分),金嵌寶八角酒杯二個(共重四兩四錢),金嵌寶石酒杯二十七個(共重四十一兩五錢),金酒壺四把(共重三十七兩),金酒盤一個(重一十一兩一錢)金酒盂二個(共重一兩九錢)。

明 宋廣 草書太白酒歌軸長八六?五厘米 寬三三?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這些金酒器的重量,即不下一萬七千余兩,而其實際價值又絕對不是僅以重量所能顯示的。且不論所嵌寶物的珍貴,制造這些精美的酒器該又耗費多少巧匠的心血!

明 青玉竹節杯高一〇?五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明 牙雕玉蘭花式杯高九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況鍾是明代著名政治家。他先后任蘇州知府十三年之久,很注意酒的節飲。宣德五年(一四三〇年),他在《填注善惡簿榜示》中,即抨擊「城市富民奢侈太甚,縉紳族亦復有然。錦繡鋪張,梨園燕飲,
率以為?!?。要他們在「榜示之后,各崇儉樸」,「永革敝俗」。在宣德七年五月的《填注善惡簿榜示》中,更嚴厲禁止酗酒。這對保證江南社會秩序的安定,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
與況鍾輩截然相反的是,明代有些官吏只知以酒色為樂,遭到百姓的吐棄。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記載的一位松江「父母官」的故事頗典型,現錄如下:
松江舊俗相沿,凡府縣官一有不善,則里巷中輒有歌謠或對聯,頗能破的。嘉靖中,袁澤門在郡時,忽喧傳二句云:「東袁載酒西袁醉,摘書枇杷一樹金?!股w澤門有一同年亦袁姓者,住房之東,頗相厚妮,時有曲室之飲,故當時遂有此謠。人以為沈玄覽所造,遂以事捕之,瘐死獄中。

明 雪居款木嵌銀福壽六方委角鏤空螭海杯高八?二厘米 口徑七?八厘米 足徑六?八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這個姓袁的松江郡守經常與同年飲于曲室,還能有多少心思置于政事?百姓傳聯諷之,竟不惜制造寃獄,將人整死,專制淫威,令人切齒。與這個「西袁」堪稱一丘之貉的,還有王有光《吳下諺聯》記載的一位姓名待考者,其人其事,一直作為笑柄在民間流傳:
明季一知州,日以酒色為事,民詞案牘從無清理,一切委之吏目。其吏目亦無明白審辨者,一味顢頇了事。時人為之語曰:「知也糊,目也糊?!箖晒亠L聞入耳,嚴捕之,得誦是語者二人,鞫之。一供是買豬者,豬牙賺渠錢不知多少;一供是買木者,木客賺渠錢不知多少;故二人偶語「豬也糊,木也糊」。此一時遁詞,流傳至今,竟為市井口號。
吳語豬、知同音,而木、目諧音。這兩個無視民瘼,唯知沉湎酒色的知州、吏目,在百姓心目中,事實上被看成與豬、木同類。民之口誅,嚴于刀斧,此一又實例也。
嘉靖時山東臨朐人馮惟敏在淶水縣當知縣,治績甚佳,忌恨者竟「誣以賣酒」,致使落職。馮惟敏因此「戲為縣官賣酒」,
《海浮山堂詞稿》載其作套曲《雙調新水令》,極盡諷刺之能事,堪稱絕唱:
……(駐馬聽)畫戟高牙,不比尋常賣酒家;香車駟馬,非同小可潑生涯。草刷兒斜向縣門插,布簾兒飄颯譙樓下,忒清高真秀雅,把廳堂凈掃新裝榨?!ǖ脛倭睿┮粋€掌柜的坐官衙,一個寫帳的判花押,一個承印吏知錢數,一個串房人曉算法。這一個呆瓜,不吃酒便要當堂罵;那一個油花,不要錢就將官棒打。(沉醉東風)一個個攘賬的翻盆弄瓦,一個個少錢的帶鎖被枷。假若系良民且索休,是窮鬼饒他罷。賬難清屢次駁查,展轉那移下筆差,定問擬知情枉法?!ㄕ酃鹆睿┣偬弥袧M泛流霞……醉漢升堂,糟頭畫卯,酒鬼排衙。五更籌雙雙雙一迷里投壺打馬,三通擂冬冬冬都做了擊鼓催花。鈔不料罰,價不爭差,只圖個脫貨求財,勝強如害眾成家。
當然,此戲言耳。但透過這支妙語聯珠、令人忍俊不禁的套曲,我們倒也從反面可以窺知,明朝的「官倒」,還不敢倒賣酒,否則就要被告發。

清 丁觀鵬 夜宴桃李園圖卷故宮博物院藏



明 竹雕荷葉式杯及局部高八?三厘米 口徑九?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陸容《菽園雜記》有謂:「古人飲酒有節,多不至夜……長夜之飲,君子非之。京師惟六部十三道等官飲酒多至夜。蓋散衙時才得赴席,勢不容不夜飲也?!褂纱丝芍?,明中葉堂堂京中六部十三道,很多人都愛作長夜之飲。凡是酒風大熾日,常是政風敗壞時。明中葉后,政風日差,國運漸衰,這與占居高位的大官們縱酒怠政也是不無關系的。
莫道財源通四海,自古奸商花樣多,例如往酒中攙水。明末吳履震《五茸志逸》記有人曾作《行香子》一首,辛辣地嘲笑了松江出的淡酒:
浙右華亭,物價廉平,一道會買個三升。打開瓶后,滑辣光馨。教君霎時飲,霎時醒。聽得淵明,說與劉伶:「這一壺約重三斤。君還不信,把秤來稱,倒有一斤泥,一斤水,一斤瓶?!?/p>
還有人利用民眾好古心理,妄稱千年古酒,以牟厚利。如李日華《紫桃軒雜綴》記載江西竟有人聲稱挖出很多陶淵明當年埋下的酒,「香美不可言」。其實,陶令歸田后,並無關系網,兩袖清風,得酒即醉,哪里有余錢深挖洞、廣積酒?使人驚駭的是,這種奸商行徑,竟為朝廷官員所效法,干出有喪國格的勾當。時人曾上疏揭露光祿寺公然在招待外賓的酒中攙水?!睹鹘浭牢木帯份d其疏謂:
……自成化年間以來,光祿寺官不行用心,局長作弊尤甚。凡遇四夷朝貢到京,……朔望見辭酒飯,甚為菲薄,每碟肉不過數兩,而骨居其半。飯皆生冷,而多不堪食,酒多攙水,而淡薄無味。所以夷人到席,無可食用,全不舉筯……安南、朝鮮知禮之邦,豈不譏笑?……非惟結怨于外邦,其實有玷于中國。
這篇奏疏是中國古代外交史上含有苦澀味的有價值的交獻。揩油揩到國賓頭上,真乃匪夷所思。從酒風可觀政風,明中葉后政治局面漸趨一團糟,此乃大明帝國政治肌體不斷潰爛之結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