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UNESCO亞太文化遺產保護獲獎項目調查研究

鄭越　張頎

提要：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亞太遺產保護獎一直致力表彰那些既順應世界遺產保護潮流，又能適應亞洲政治經濟和相對滯后的保護體制的比秀工程實例。本文通過對我國獲得UNESCO亞太遺產保護獎的多個項目進行調查研究，探討世界遺產保護趨勢在我國的體現，以及我國遺產保護的特色和問題，并思考我國遺產保護的發展方向。

關鍵詞：世界遺產保護；發展趨勢；UNESCO亞太文化遺產保護獎；調查研究

和西方發達國家相比，我國的遺產保護由于起步較晚，在保護機構、政策、方法、技術等多方面都不健全。我國當前處于經濟飛速發展時期，城市迅速轉型，大量的歷史城區、歷史建筑面臨更新改造，存在著遺產保護和經濟發展的沖突。同時，在現代化、全球化、網絡化的各種趨勢的夾擊中，傳統文化的延續也面臨巨大挑戰。目前我國遺產保護工作的提升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借鑒世界遺產保護的經驗，認清當前的問題，對癥下藥，才能制定適合我國自身的遺產保護發展策略。

對我國遺產保護的改進，首先需要了解我國遺產保護的現狀。我國幅員遼闊，遺產眾多，形制各異，各項目的資金狀況、所處的社會環境各不相同，開展遺產保護現狀的調研非常困難。目前對于建筑遺產的調研大多是針對一種類型建筑、一個街區、一個地區遺產的調研。因此需要探討一種切實可行的調研方法，找出我國當前遺產保護存在的問題，才能掌握全貌，并找到解決途徑。

一、調研對象選取——UNESCO亞太文化遺產保護獎

選取我國UNESCO亞太文化遺產保護獲獎項目進行調研，對我國當前的遺產保護工作具有普適意義。

我國目前有大量針對西方國家的遺產保護先進經驗的研究。西方遺產建筑在形制上與我國的遺產建筑相距甚遠，更重要的是它們的保護方法多是適用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政治經濟體制，因此對于我國的借鑒意義有限。因此，需要尋找一套我國目前政治經濟發展狀況下可以借鑒的遺產保護參照體系。與我國相鄰的亞洲國家，無論在遺產保護對象上（如都有大量殖民建筑遺產，東亞國家與我國的古建筑的形制相近），還是在社會經濟背景上都與我國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00年設立了亞太文化遺產保護獎，以表彰在亞太地區遺產保護領域做出卓越成就的項目。迄今為止，共有來自24個國家的426個作品參與評選，共產生140多個獎項，我國共有40多個項目獲得此獎。理查德·恩格爾哈特在2004年總結了亞太遺產保護獎共有的5個原則：映射集體文化空間，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意義，原真性，知識的再現，將遺產通過合理使用的再利用。

隨著UNESCO亞太遺產保護獎在我國遺產保護界的影響力逐漸增大，我國參與評獎的項目和獲獎項目均逐漸增多。這些獲獎項目，不僅符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遺產保護評價準則，集中體現著世界遺產保護的最新趨勢及其在我國當前發展環境中因地制宜的靈活變通，代表著我國當代遺產保護最先進的理論成就和技術水平，同時，這些項目所反映出的問題在國內一般遺產保護項目中也是存在的，是未來我國遺產保護需要重點關注和改進的方面。

二、調研目的及方法

本次調研基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遺產保護項目的官方文件，實地考察國內29個獲獎項目以及一些其他項目（表1），調研以統一標準對工程的先進經驗和不利狀況進行客觀評價，并將獲得的數據進行比較研究，探討世界遺產保護發展趨勢在我國的體現，同時分析我國建筑遺產保護的自身特點，研究我國遺產保護工程實施中存在的問題。

調研從項目的建筑保護、街區保護及項目影響三個方面全面對我國遺產保護的現狀進行評估，調研內容涵蓋修繕理念、方法、材料、施工、社會背景等多個方面的評價子項（表2）。

調研問卷采用層級分析法，各項調研內容分為五個等級：優秀、較好、中等、較差、不符。建筑保護和街區保護調研采用德爾菲法進行專家問卷調查。專家由AA創研工作室的多位研究人員組成。各項目發放問卷8份，回收8份。項目影響調研采用群眾問卷發放的方式，主要對當地居民、游客、商業經營者發放問卷。各項目發放15份問卷，回收12～15份。

將調研獲得的數據進行分類統計，并作柱狀圖進行分析，可獲得每一個被調研子項在被調研項目中完成的優劣情況。

根據數據分析可以得出，我國當前的遺產保護既存在符合世界遺產保護發展趨勢的方面，也存在自身的特色和相關問題。

三、我國遺產保護特色初探

通過調研可知，我國的遺產保護實踐，折射出國際化的保護理論：推崇保護的原真性、提倡維護建筑的歷史和社會文化價值、推崇可持續開發策略、重視文化景觀的保護；具有先進的保護方案：適宜的保護原則、前衛的更新方法、合理的材料技術設計導則；具有相對健全的社會保護方法論：提倡保護傳統文化環境、鼓勵公眾參與、關注居民利益。

同時，我國遺產保護工程也有著諸多自身特點。首先，這些項目體現出應對國家迅速發展時期不健全的保護體制的方法：提倡多方機構合作以彌補政府對遺產保護的投入不足；提倡政府和民間共同出資、鼓勵成立專項資金、提升項目的長期生存能力、平衡保護投資來應對政府對遺產保護投資不足的問題。例如廣裕宗祠修繕項目，由于當地政府撥款不足，宗祠族人自籌資金對其維修進行補充，并在修繕后用剩余的籌款成立了宗祠恢復和管理基金，用于建筑后續保護。

第二，有著應對快速城市轉型過程中遺產保存的有效方法：提倡搶救瀕危遺產以挑戰快速城市轉型中的遺產消失；修繕堅持傳統風格以抵制城市現代化更新洪流；力導本土化修繕以贏取傳統營造與新技術的博弈；大力呼吁保護文化習俗、文化景觀來應對文化遺產的消失。例如，浙江椒江海門老街修繕保留了大量百年老店鋪，鼓勵居民參與各自店鋪的維修以及銷售當地特色工藝品。目前，這里已經成為了提升城市活力的社區文化中心。

第三，在全球化與本土文化沖突過程中努力發掘堅實的社會保護力量：嘗試技術培訓、大眾教育來加強本土力量對遺產的保護；加強社區精神以應對外來文化的沖擊；讓保護促進經濟文化發展以提升保護可行性；順應全球化潮流在保護中發揚跨地域交流、跨領域合作、爭取國際資助等跨文化的和諧精神。例如沙溪市登街古集市在保護的過程中全部聘用當地工匠，激勵了當地許多外出務工的年輕人回到故鄉學習傳統營造技術。目前當地的工匠還作為一個傳統營造的技術團體，為云南以及全國各地的修繕項目服務，并在此過程中培養了更多的工匠。此外，該項目還獲得了瑞士聯邦理工學院的技術支持和一些國際機構的資金支持。endprint

四、我國建筑遺產保護存在的問題

雖然我國遺產保護對于政治經濟發展滯后、保護體制的缺陷有著一定的應對措施，但是仍然存在諸多問題：一些在方案階段的良好設計難以最終完成；資金缺乏導致保護項目更多顧及外在層面，而忽略內部空間和相關設施；傳統工藝流失嚴重；社區保護情況堪憂；保護項目的旅游和經濟促進作用受限；信息科技運用情況不佳。

1.保護工程的粗鄙

調研發現，大多數項目的完成情況和方案設計相差甚遠（表3）。在結構修繕方面，墻體和屋頂的修繕狀況較好，而樓蓋修繕狀況較差。在構件方面，多數建筑的構件損毀嚴重，在修繕時進行了大量替換，而新構件的形制多與原構件相差較大。在建筑熱工性能改善方面，大多數項目對于墻面返潮、內表面結露等現象鮮有處理，保溫隔熱改善多遭到忽略，例如香港敬羅家墅存在嚴重的墻面返潮、江蘇周莊民居存在墻面結露現象。建筑裝飾在修繕中最易發生改變，例如重新制作門窗時簡化了以前的裝飾細部，或者設備更新時增設的吊頂覆蓋了以前的天花板裝飾。

2.保護范圍的不均

調研的建筑或街區遺產保護項目，都存在重視外觀保護，忽略內部空間、細部保護和設施維護的問題（表4）。越是經濟發達地區，受到的經濟發展和旅游開發影響越大，室內裝飾的保存狀況越差。除商業類項目外，一般項目并不在室內增設空調或供曖系統，故熱工系統對于室內影響不大。相比之下，一些項目的電器系統明裝的方式較為隨意，纜線凌亂。而水系統由于多位于廚房衛生間等非重要房間，其安裝最易受到忽略。此外，消防設施更新也是我國遺產保護工程的薄弱環節。多數項目在修繕后仍存在疏散樓梯不足、消防間距過窄的現象。新增消防設施多為簡易滅火器，擺放較為隨意。

在街區遺產保護項目中，由于保障資金受限，建筑多注重外立面修繕而忽略內部更新。（表5）由于整體規劃實施不嚴格，眾多歷史街區中的老建筑由于經營需要進行了不恰當改建，如改造加層、增設天窗及采光井。建筑室內水電設施更新狀況不佳，較少增設室內衛生間改進衛生品質。路旁設施和植被更新較好，但是小品等文化構筑物受到忽略。此外，大部分歷史街區中的供電和供水干線更新較好，支線較差。

3.保護工藝的流失

調研結果顯示，經濟發達地區，例如江浙、福建廣東等地，傳統工藝流失嚴重；經濟落后地區，如云南山區，傳統工藝的傳承情況較好（表6）。大部分建筑遺產保護項目在修繕后，當地工匠數量減少情況和傳統工藝傳承并沒有得到改善，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我國遺產保護項目對傳統建造文化的扶持作用不大。我國目前只有偏遠地區存在成熟的傳統材料市場，例如云貴地區。經濟發達地區的材料市場流通著大量售價低廉、施工簡便的仿傳統材料，如膠合木、玻璃鋼（仿制傳統磚石雕刻），對傳統材料有較大沖擊。此外，新技術應用不合理的現象普遍，如用水泥砂漿代替傳統石灰砂漿對磚墻進行砌筑和抹面，再用畫磚技術還原磚墻。

4.保護文脈的斷層

原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曾經提出過，“必須尊重和維護民眾與文化遺產之間的關聯和情感，保障民眾的知情權、監督權、參與權和受益權。”雖然近年來我國遺產保護項目多致力于社區保護，但是文脈傳承情況堪憂，人文環境消失的現象普遍（表7）。僅有一小半項目保持了原有建筑功能，它們多為宗教建筑或私有產權的居住建筑，如張云鵬故居。而公有產權的建筑，在修繕后較難持續原有功能，例如當前廣泛存在的舊城區騰遷現象，而民眾在此過程中缺乏充分的監督、受益權力。傳統產業的保存能夠直接拉動當地的旅游產業和經濟發展，雖然大部分地區對傳統產業進行了有效再利用，但是在局部地區仍然存在用經營傳統產業的外來企業替換當地老字號的現象。在街區更新后，居民的文化自豪感一般能得到一定增強，但是過多的外來人群和商業經營也導致了社區凝聚力下降。

5.保護更新的盛脅

目前我國城市化進程中面臨“城市記憶消失、精神衰落、文化沉淪”等多個問題，遺產保護受到城市更新的負面影響非常嚴重。調研發現，迫于政治壓力以及市場經濟的不良導向，不恰當的修繕方式、經營方式在歷史街區更新中很常見，許多做法違背了文物修繕的原則（表8）。例如大尺度建筑新建及道路更新的現象大量存在；大量建筑立面材料、色彩、招牌、照明不符合修繕原則；大量歷史街區修繕后空間改動較大。在界面保護方面，新建筑立面材料與原有材料不協調的現象普遍，且諸多街區商業照明處理不當。街道空間形態保存較好，包括街道寬度、斷面形式、底層空間形式，但是不少街區存在新建筑控高不良的現象，如紹興倉橋直街、臺州海門老街的周邊都存在大量高層建筑，嚴重破壞了街區天際線。

6.保護開發的無度

雖然遺產保護項目會帶來積極的經濟影響，但是調研發現，很大一部分遺產保護項目對本土經濟的促進作用有限（表9）。遺產更新一般可帶來一定的經濟收益，但是對社區居民的收入改善甚微，特別是建筑類遺產保護項目。在調研的大部分項目中，傳統商業、產業衰亡的現象大量存在。遺產更新后發展的旅游業的情況也是喜憂參半，有很大部分項目在修繕后外來人群的消費額、停留天數提升不明顯，且游客的旅游意愿變化不大。例如漳州歷史街區，據居民反映，街區在修繕以后雖然旅游者大大增加，但是一般都作短暫停留，不會在此進行購物、餐飲、住宿消費。還有一些項目更新經營不善。例如，廣裕宗祠所在的錢崗古村旅游開發計劃在開展不久后即停止，現在古村原址廢棄，居民外遷。此后，宗祠變為當地的義務教育基地，免收門票，卻造成資金斷流，無錢交水電費。此外，資金缺乏還造成宗祠管理不善、電器設施被盜、消防設施缺乏等問題。

7.保護售息為阻塞

信息科技在遺產中的運用是世界遺產保護的必然趨勢，直接有助于公眾參與遺產保護。而調研情況顯示，我國遺產保護的信息科技運用情況不佳。很少有項目設有專屬網站。遺產資料，例如模型、平面圖、細節照片很少借助網絡平臺對公眾公開。僅有8%的調研項目（多為港澳項目）設有專屬網站。除香港、澳門、上海外，遺產保護機構和政策幾乎沒有在網上進行公示。而在世界的各個地理信息平臺上，我國的遺產項目幾乎處于空白狀態。

五、結語

我國遺產保護存在的問題，映射出我國在保護體制、方法、社會支持等多方面的不足。首先，建筑遺產修繕工程粗鄙、保護范圍不均與我國遺產保護體制相關，例如保護工程缺乏政府監管和民眾監督，保護政策履蓋面較窄，實施力度不足，保護資金來源渠道單一。我國應通過鼓勵發展遺產保護民間組織、機構，開放機構對遺產保護進行干預的渠道；通過深化政府和民間機構的合作關系、鼓勵國內機構和國際組織的合作來實現多種保護機構的互動；通過細化保護法規對于修繕做法的規定、逐步建立完善修繕后客觀評價體系來提升修繕品質。資金方面，可通過稅費制度、資金補助制度、地役權制度和發展權轉移制度的推廣來完善資金政策獎勵機制；提倡政府和民問的投資合作，充分利用民間資本、國有開發企業、民間信托以實現民間資金的補充；并通過成立專項基金來保障修繕項目后續維護。

其次，傳統工藝流失現象與快速城市化相關。可通過推崇合理的施工順序、提供技術和管理支持，以及加強政策監管來提升施工品質；通過提倡本土材料修繕，發展成熟材料市場，依托項目進行工匠培訓來實現修繕的本土化。

保護文脈的斷層與我國當前遺產保護的社會工作開展不利相關。可以通過發動居民參與保護工作、在社區營造中借助“自上而下”的政府力量來提升公眾參與度；通過加強設計前期民眾調研、方案階段對居民意愿的充分考慮、施工階段接受民意反饋并監督工程，以在社區營造中發揮建筑師的作用；通過傳承傳統文化、加強社區凝聚力、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開展民眾教育來復興地區精神；通過創造就業機會、使遺產成為周邊地區的經濟激活體以帶動地區經濟發展。

在城市更新的過程中遺產開發無度，保護工程對經濟、旅游的促進作用有限，城市更新的負面影響嚴重與我國迅速發展的國情相關。可以通過政策規定、民間宣傳來強調遺產保護的社會責任；通過提倡修繕的可逆性、合理的商業運營、適度的旅游開發和保護的后續維護來強調遺產保護的可持續發展。

此外，在當前國際化、信息化、現代化的潮流下，應通過文化遺產信息數據庫建立、利用信息化平臺來使保護契合信息社會的時代精神；通過發展我國文化遺產旅游線路和遺產的虛擬漫游來實現文化遺產信息產業的發展。

（責任編輯：文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