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宇 陸艷娟
回到家鄉:家鄉研究之再思與展望
陶 宇 陸艷娟
在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家鄉研究有著深厚的傳統與積淀,是一種將研究者本人的家鄉作為樣本的研究方式。對于研究者而言,其兼具本地人與局外人的雙重身份;對于被研究者來說,他亦詮釋著故人與主客的不同關系。相應的,作為研究樣本的家鄉,在研究者的視域中既是熟悉的生活世界,也是抽離的異域場所;既是自我過往的生涯腳本,亦是他者當下的生命鋪陳。正是這種充滿了張力的研究方式,在長期的理論積累與實踐書寫中構筑了其獨特的學術魅力與地方特性,并引領中國本土社會研究的未來。
家鄉研究;反身雙重性;本土性
家鄉研究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在人類學、民俗學、社會學中頗具特色,有著由來已久的寫書積淀,以及流傳至今的經典作品。近些年來,伴隨著一次次寒暑假的迎來送往,一次次與家鄉的觸碰與別離,諸多質量上乘的社會學、人類學研究生返鄉筆記引起學界的熱議,觸動游子的心懷,凝聚社會的矚目。家鄉研究,作為一種經典的研究方式再次走入學術視野,彰顯著自身的魅力與時代的特色。故此,人們也不禁追問,家鄉研究究竟是什么?如何界定,有何屬性?從何緣起,又將向何處去?本文將圍繞以上問題研討。
(一)過往與當下:家鄉研究的開啟與發展
在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我國的家鄉研究實質上有著較為深厚的學術傳統。關于家鄉的研究,很多人最初是從一些文學作品中開始了解的。而在學術研究層面,我國史學,例如中國的史書,包括很多地方志的編撰,大都以當地為調查點來進行資料采集并整合的,比如說縣、府之類*張峻:《從“他者”到“我們”——在家鄉人類學研究過程中的一些理論思考》,《民間文化論壇》2010年。。之后,家鄉研究這種研究方法逐漸延伸到各個學科,包括民俗學、民族志、人類學、社會學等。1918年,蔡元培先生開始倡導民俗學研究,中國民俗學研究開始拉開序幕,在作品的征集過程中,研究者們也都是從家鄉開始搜集素材。因而在中國民俗學日益完善的過程中,關于家鄉的研究和調查結果占據著相對較大的地位,“家鄉”在中國民俗學發展史上是不可忽略的。
在當時的背景下,與民俗學較近的人類學研究中,對民族志的研究由于其自身的特性,或多或少會受到研究者的主觀因素以及意識形態的影響,在不斷的學術反思過程中,以自身文化為研究對象的民族志寫作開始逐漸被人們所接受,而這種民族志開始在民俗學中產生影響,家鄉民俗學逐漸進入了民俗學家的研究范圍之內。而中國民俗學奠基人之一的鐘敬文先生,最初也是從自己的家鄉開始進行研究的。*張峻:《從“他者”到“我們”——在家鄉人類學研究過程中的一些理論思考》,《民間文化論壇》2010年。隨著民俗學、人類學、民族志的發展,學者們漸漸走出對田野研究客觀主義的迷思,褪去了“遙遠的地方”的追尋,將視野帶回到熟悉而溫暖的故園,開始在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尋找學術的風景,那時所涌現出的人類學著作至今仍蜚聲國際。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剛剛發表就引起廣泛爭論,但卻獲得了導師馬林斯諾基的力挺:“本書的內容包含著一個公民對自己的人民進行觀察的結果,這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人在本鄉人民中間進行工作的成果。如果說人固有自知之明的話,那一個民族研究自己民族的人類學當然是最艱巨的,同樣的,這也是一個實地調查工作者的最珍貴的成就。”*費孝通:《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戴可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3頁。而林耀華的《金翼》以及楊懋春的《一個中國的村莊:山東臺頭》也都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式”的研究。談及林耀華的《金翼》,學界一直給予極高評價:“這本家鄉研究的小說體民族志,不僅使眾多中國人類學著作相形見絀,而且幾乎完全使人忘記了這位哈佛大學高材生的博士學位論文《貴州苗民》*1940年答辯后旋即發表于《哈佛亞洲研究學刊》(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第三卷第五期。”。*莊孔韶:《匯聚學術情緣:林耀華先生紀念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53頁。而楊懋春的《一個中國的村莊:山東臺頭》,亦被認定為“是第一本把中國鄉村生活各方面總合起來加以完全貫通和透徹理解地描述的書”*山東鳳凰網:《一個變遷的中國村莊:重訪山東臺頭》,http://sd.ifeng.com/chinese/yinxiangqilu/detail_2013_03/11/626194_0.shtml。。包括之后的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1949-1999》,其潛入到自己有多年生活經驗的鄉村,以盡量“去學理化”的方式接近被研究者。熊培云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也是以家鄉村莊為調查點,進而以小見大地展現了中國鄉村百年的興衰歷程與演變脈絡。再如,陳云云(2010年)在《“他鄉”與“家鄉”:歸僑的歸屬感研究——以廣西來賓市華僑農場歸僑為例》一文中,以族群認同理論來研究華僑們的家鄉認同感,通過參與到華僑們的生活當中,深入了解華僑們的心里想法,同時為了避免代入感太強,影響研究的客觀性,作者不斷調整自己的視角,從而以客觀的角度對華僑的家鄉認同感以及歸屬感進行分析。而近年來的諸多社會田野調查報告多源自家鄉研究,特別是伴隨著每年的寒暑假經由網絡平臺被呈現到大眾視野的“返鄉筆記”更是將家鄉研究帶入了豐富絢爛的時代。例如,曾在微信朋友圈非常火爆的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博士生王磊光的回鄉筆記中向我們展示了城鄉差距的語境下農村的凋零和殘存的生機,農民工由于生存的窘迫不得不將親情拋之腦后,農村大學生面對社會的競爭所體會到的知識無用論的尷尬境地。另外,廣東金融學院教授黃燈的返鄉筆記——《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以一個親歷者以及旁觀者的角度敘述了一個農村家庭的家庭結構以及關系脈絡,其實這也是中國廣大農村的縮影,其中包含了最普遍的留守兒童、老年人等社會問題。在文章當中,作者以一個親歷者的見聞,以一個農民兒媳婦的身份,講述了她與那些偶遇親人的緣分,親切、樸質、自然。可以說,近年來的返鄉筆記、回鄉調研進一步豐富了家鄉研究,也為當下的中國研究帶來了不同的視角。毋庸諱言,家鄉研究已經成為一種趨勢,越來越多的學者以家鄉為背景,研究社會變遷,形成新的研究生長點。
這樣的家鄉研究的研究模式不僅僅存在于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等研究當中,一些優秀的文學作品中也逐漸出現其身影,《溫州記憶》(2005年)一書可以說是其中相對突出的作品,但在筆者看來其更像是一部回憶錄,這本書是由溫州晚報副刊部的翟煒執筆,以細膩的話語向讀者展示了一個真實的溫州。在此書中,我們了解到溫州的來源,溫州人性格是如何形成的,溫州人經商的文化理念又是什么以及溫州的風土與人情和溫州人真實的生活、歷史與文化。這部著作講述了溫州的時代變遷,而在這本書里,作者始終是以一個“他者”的角度在向我們展示與敘說。而梁鴻老師的《中國在梁莊》(2010年)更是家鄉研究中的典型代表。在該著作中,作者回到其出生以及成長的地方——梁莊,通過對梁莊的親朋好友,鄉里鄉親的調查,向我們展示了梁莊在近三十年的時間里的變化,包括梁莊的老人、留守兒童、到城里務工的農民工的當下狀態。作者通過自身“我們”的優勢得以與被調查者建立起信任的關系,進而了解到最真實的梁莊印象,同時又以“他者”的角度去看待梁莊的大事小情,呈現給我們一個真實又值得思考的中國村莊面貌。
實質上,精彩紛呈的家鄉研究是在一種強烈的文化自覺中漸漸出現的,也就是在家鄉研究這一概念還未被界定的條件下,學者們不由自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以家鄉為出發點,開始自己的學術書寫,特別是留學海外的學者,更是以此開啟自身的學術還鄉之旅。在對這些作品的閱讀與研究中,讀者們共同捕捉到了這類研究的共同點,逐漸凝聚出“家鄉研究”這一概念。
(二)家鄉研究:內涵與屬性
“家鄉研究”這一概念的提出經歷一個不斷明晰化的過程。具有深厚家鄉情節的民俗學者安德明*王均霞:《常人方法論與家鄉民俗學的研究策略》,《文化遺產》2010年第1期。在《重返故園——一個民俗學者的家鄉歷程》一文中提出“家鄉民俗學”的概念*安德明:《重返故園——一個民俗學者的家鄉歷程》,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頁。,他在對“家鄉”的定義中就強調:“這個概念又可以擴大為研究者與之建立了熟悉的人際關系和生活實踐關系并可以把它對象化的任何地方,這樣,‘第二故鄉’一類的地方,也都可以作為‘家鄉民俗研究’所關涉的范疇。”*安德明、呂微、劉錫誠、祝秀麗:《家鄉民俗學:從學術實踐到理論反思》,《民間文化論壇》2005年第4期。在人類學領域,然而他只是立足于“帶著學者的眼光回家”這個中心檢討自己田野經歷的同時,結合中國現代民俗學的發展歷程以及自己所了解的國際人類學、民族志的發展趨勢,對諸如“在田野中學者如何進行自我定位、田野研究中‘科學’與‘人文’、客觀與主觀、在家鄉做調査的優勢與劣勢等問題”,最后的落腳點“是對其中所折射的文化和倫理等問題的深入探討”*[日]柳田國男:《民間傳承與鄉土生活研究法》,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6頁。。
在閱讀以往的家鄉研究的經典著作時,我們不難發現在進行家鄉研究時,普遍采用田野調查以及參與觀察的方法。在家鄉研究中,通常以一個村莊作為田野調查點,例如費孝通先生以開弦弓村為調查點;楊懋春先生在其的《一個中國的村莊:山東臺頭》一書中以臺頭村為調查點;林耀華的《金翼》以及許烺光的《祖蔭下》,這是一個相對固定的模式。當然,伴隨著社會的變遷,家鄉研究的樣本也在不斷拓展,研究者早年的生活場景,包括村莊、城鎮、學校、工廠等均可以納入其中。由此可見,在家鄉研究中將研究限定在一個單一的對象中,通過鄉村這個小社會反映大社會,鄉村這個小社會是由大社會分化出來的,從研究小的文化單位,到研究文化叢,將兩者研究有機地結合起來,通過研究鄉村和鄉鎮這類小社會,來透視大社會,每個地區都有其特性,但是普遍與整體之間存在互動與同構性,因此,家鄉研究多屬于功能主義范式。在這里,本文經過對經典文本的閱讀與梳理,將家鄉研究界定為,研究者以自己的家鄉為研究地點,基于個體生命體驗,憑借科學規范的資料收集方法與分析方法,對家鄉的某一現象、群體或者問題進行研究的方式。在人文與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中,家鄉研究屬于其中一種,這種扎根田野、立足家鄉、全景呈現、深度解剖的研究范式為當下的人文與社會科學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更為學界貢獻了極具民族性、本土性的地方知識與實踐智慧。
現在“家鄉研究”在中國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中屬于特色領域。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它區別于取材于家鄉的文學創作,其強調“研究”,重點在于對家鄉或者家鄉中某一個問題的反思、追問、詮解。而與其他的研究方式相比,其強調“家鄉”,首要特點就體現在地域的選擇上,即研究者在進行調查時,選取的調查點并不是自己陌生的領域,而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家鄉或者是跟自己有很大關系的地方。研究者在進行家鄉研究的時候,可以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或者憑借自己在當地生活了多年的經驗,事先對調查點有比較詳細的了解,不會局限于書本以及別人的口述,為研究的全面性做好基礎。
其次,家鄉研究由于研究地點選擇的特殊性,因而帶來了研究者角色本身的多元性。在進行家鄉研究時,不可避免的就是“他者”與“我們”之間的角度切換。因此,家鄉研究不斷實踐的同時,一些學者也對家鄉研究的樣本以及視角不斷廓清。在進行家鄉研究時,學者普遍是從“他者”的角度進行反思,但是在家鄉研究的發展過程中,埃里克森(2008年)《小地方,大論題——社會文化人類學導論》一書中表明:“應借著家鄉人類學研究,從長期‘他者’的角度回到‘我們’的角度,我們來寫我們。”*張峻:《從“他者”到我們——在家鄉人類學研究過程中的一些理論思考》,《民間文化論壇》2010年第1期。
再次,在具體操作的過程中,除了與其他研究方法一樣,需要具備規范化的流程與理論化的闡釋這些共性之外,家鄉研究更強調在觀察、訪談等具體方法進行中的體驗、領悟等更為靈動的、實踐性的方法。這種體驗與領悟不僅僅是建立在調研進行中研究者在場的資料的獲得,或者問題的發現,而是由于生命本身常年浸淫其中的更為個體化的體悟,因此這種研究優勢也是非旁人所能取代的。從陌生場域到熟悉之地,從一元角色到多元合一,從科學嚴謹到深浸體驗,家鄉研究可謂融合了人文與社會科學、跨越學科邊界,是一種回歸日常、走向生活的研究方法,其所產生的作品,也因為這種方法的特點而具有非常強的可讀性、藝術性,極易在讀者中產生情感共鳴與話題碰撞。
梳理家鄉研究的脈絡可知,家鄉研究的學理性的界定雖然很晚,但家鄉研究的歷史由來已久,我們亦能夠對家鄉研究作品如數家珍。那么,這些學者是如何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家鄉研究這種方式?其中有何奧義呢?
(一)原鄉情結:家鄉研究的文化肌理
除了實證研究的可行性這一重要原因之外,中國人的家國情緣真實的構筑了家鄉研究獨特的文化肌理。中國社會有著由來已久的農業文明傳統,推崇“安土重遷”“父母在不遠游”等生活方式。無論是傳統的文人,亦或是當下的學者,中國人骨子里一直以來有著深厚的原鄉情結。在余光中的《鄉愁》中,我們讀到海外游子的點點惆悵;在路遙的文字世界,我們看到蕓蕓眾生的卑微與崇高;在莫言的小說情節里,故鄉故人故事被還原與再現;翻開梁鴻的學術作品,作為家鄉的梁莊既是他生于斯長于斯的生活世界,亦是她研究再出發的精神家園;而對于當下的返鄉筆記的作者們,他們對于家鄉的拳拳赤子之情與感念之恩又在一次次的出發與回歸,一次次調研與書寫中得到揮灑與詮釋。通過這種書寫與實踐,文人學者實際上不僅僅完成了自身的理論承諾,也達成了一種精神上的回歸與生命的升華。
在社會流動急劇強烈的今天,安于鄉土的生命狀態似乎在年輕一代不被認同,相對于傳統古樸的原鄉而言,“詩與遠方”具有更加強烈的吸引力,但原鄉情結依然是中國人心底不變的文化底色。因此生產出“到不了的是遠方,回不去的是故鄉”這般現代主義的鄉愁。因此,通過這樣的研究方式,他們以書寫家鄉、研究家族、溯源家庭的方式,形成了不同版本的以“返鄉筆記”為代表的作品,將自身的學術研究與家鄉的社會發展,將自我的理想實現與更為宏大的社會價值緊緊聯系在一起,達成了精神上的“落葉歸根”,學術上的“榮歸故里”。同樣地,他們也完成了自我的梳理,回答了我從哪里來的終極追問,暗含了我將向何處去的命運安排。為家庭書寫、為家族發聲、為家鄉振興,永遠是中華學子獲得自我生命升華與價值體現的重要途徑。這種情結時常推動著外海游子的思鄉之情,成為求學在外的學子開展家鄉研究的最初動力。也正因此,家鄉研究持續不斷地受到人文與社會科學的關注,也一直涌現出優秀的作品。
(二)反身雙重性:家鄉研究的方式特點
反身雙重性是家鄉研究區別于其他研究方式的重要特點。這種反身雙重性體現為研究者、被研究者以及研究樣本之間復雜多元的互動關系。首先,對于研究者而言,其兼具本地人與局外人的雙重身份。一般而言,作為個體社會化的首要場所,研究者在他的家庭、家族與家鄉擁有全方位的生活體驗。對于家鄉的風土人情、飲食出行、語言文化等各個方面都極其熟悉。這份熟悉感亦賦予了研究者本身一種研究的自信,表現為在調研過程中入戶訪談以及觀察會較少碰壁與受阻;能夠辨識家鄉人情關系,并運用多年習得的地方性知識處理問題;了解家鄉的文化結構,帶有自然且深厚的文化自覺。同時,家鄉研究的研究者亦是具有局外人的另一身份的。這些研究者往往都具有多年求學在外甚至遠在海外的經歷,真切的原鄉情結一直是牽動著他們進行家鄉研究的持久動力。作為與家鄉相隔了多年的歸來者,相比于十足的陌生者,他們因為熟悉更容易捕捉家鄉風貌的變遷;而相對于完全的本地人,他們則因為流動和比較又具有客觀中立的態度。正如本·安德森所言的“雙語知識分子”的形象,即他們往往亦城、亦鄉、亦雅亦俗,既出乎意料,又入乎其內,既是本文化的同人,又是異文化的“他者”,這樣他就是會抱有與研究對象“休戚與共”的心態。*呂微:《家鄉民俗學——民俗學的純粹發生形式》,《民間文化論壇》2005年第4期。
其次,對于被研究者來說,他亦詮釋著故人與主客的不同關系。人文與社會科學意義的家鄉研究的對象在于社會關系、社會結構與文化模式,而這一切的研究都離不開人這一核心要素。因此開展家鄉研究,多是在與家鄉人對話中產生的。這繼而會產生了研究者與故鄉人之間的多重關系,包括故人與故人之間的地緣關系、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的研究關系。費老在《鄉土中國》當中就早已提及,中國社會有著深厚樸素的鄉土情結,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圈層之中,地緣關系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即便是在流動頻繁的現代社會,這種關系依然形象生動地表現在農民工以老鄉的關系扎堆進城務工的社會現象中,并在城市化進程中作為一種扎實可靠的社會關系大放異彩。所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在陌生的地方,老鄉往往成為當下社會和煦溫情又值得信賴的社會關系之一;在原鄉,老鄉必定是可以和盤托出傾訴衷腸的首要對象。因此,這種作為強關系的研究對象是真實可見的,期間的對話訪談也好,扎根觀察也罷,是可以如同聊家常一般真切自然的。相對于這種自然產生的地緣關系,研究者又是區別于被研究者的,“缺場”了若干時間的返鄉人,正如同“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離開多年,歲月也許尚未令人“鬢毛衰”般滄桑蹉跎,鄉民亦并無“相見不相識”這般久遠生疏,但也會讓人產生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感慨,以及感慨背后的省察。這種由熟悉再到陌生,從同鄉再到被研究者,這是基于地緣關系生產出的研究者與被研究者的專業關系。地緣關系,屬于一種源自地域生活、熟人社會而產生的自然-社會關系,這種關系是源自地域共同體,且“共時性的”;專業關系,屬于來自學術研究需要的主體-客體關系,同樣也是基于對話式的交流產生的伙伴關系,這種關系是源自研究共同體,且“異時性”的。對于研究者而言,其研究的過程實質上也是在與被研究者關系調適的動態過程。
相應的,作為研究樣本的家鄉,在研究者的視域中既是熟悉的生活世界,也是抽離的異域場所;既是自我過往的生涯腳本,亦是他者當下的生命鋪陳。從空間的角度而言,不同于一種相隔了國家、民族、地域的“異文化”,家鄉永遠是每個人生命成長的底色,是社會化的重要場所,是認識世界的起點,是一生永恒的情結。家鄉的飲食服飾、風土人情、鄰里關系、社會結構等等,作為一種基礎的研究背景,是最為容易被研究者所接受的。與此同時,家鄉也在隨著社會變遷而不斷改變,人口的流動、人情的變化、新的文化因子的注入等,以嶄新的吸引力,賦予了研究者孜孜以求的研究主題。轉換于熟悉的生活世界與抽離的異域場所,這種空間的切換,不斷為家鄉研究帶來亙古彌新的研究生長點。從時間的角度來看,從事家鄉研究的研究者,從原生家庭、從原鄉而來,其生命構造、社會關系與文化底蘊皆來自于此。相應的,這種生命腳本也構筑了自我以及家庭、家族、家鄉的未來,蘊藏了面向未來的發展路徑。在過去與未來之間,這種集體性的家鄉記憶與反身性的家鄉研究搭建了二者之橋梁,溝通了時空的罅隙。故此,研究家鄉本身就是研究自身,就是回答自己從何而來的哲學問題;也因為此問題的回答,才能更好地回應我將向何處去的終極關懷。
(三)地方性知識再造:家鄉研究的實踐策略
正是因為研究者的雙重關系,這種天然的優勢背后也為其帶來了需要克服的局限。而這種克服以及超越是需要研究者的理論水平、生活閱歷以及研究經驗綜融而成的“研究智慧”的。一般意義上,從研究出發點而言,或者說就研究者來講,家鄉研究是一種由內而外的,自下而上的研究路徑,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內發的過程。從研究的樣本而言,或者說就社會科學研究來講,這往往又是需要將外在的理論、知識、技術融合進入的過程。在這二者之間,家鄉研究需要的是在熟悉本土文化基礎上的地方知識的再生產,進而提煉出接地氣的、地方性的生活智慧、實踐策略與地方文化。
因此,家鄉研究的理論體系應當是內生的,在方法論上是綜融的,在技術策略上是實踐性的、權益性的。從理論上講,家鄉研究是扎根式的;運用的方法上,也是既有本土,亦有專業的綜融式運用;在技術策略上,更為注重將本土性的知識、習俗進一步運用,并再生產,是在對家鄉熟悉、對本土知識熟知的基礎上加以實踐。故而,家鄉研究的過程,不僅僅是研究者學術素養的調動、學術情懷的揮灑,更是研究智慧的實踐,這種實踐是基于對地方性知識的了解的,同樣也是對地方性知識進一步推動與再造的過程。
綜上,家鄉研究作為一項特色研究,在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中備受矚目。回到家鄉,已然成為學者們踐行自身的學術理想與開啟學術之旅的起點。作為社會學研究者,在進行家鄉研究的時候,我們要保持中立的態度,避免帶入太多的個人情感,導致研究的失真。但是在進行研究時,我們可以利用自身在家鄉生活成長的優勢,以及熟人社交,獲得第一手資料。在這二者身份的轉換上,我們應該學會正確掌握,從而避免與被研究者之間刻意的親近,如毛偉說:“筆者贊成敖東白力格所提出的保持與調查對象之間自然而然的親密”;同時又不能表現出太過疏離的研究者的角度,這將會導致被研究者的防備與警惕性,從而使得研究受到阻礙,且得到的信息過于片面與官方性。*毛偉:《身份、參與、書寫——家鄉研究人類學研究的三個困惑》,《云南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
在家鄉研究過程中,我們既不能受到“家鄉中心主義”的影響,又不能完全以旁觀者的角度去記錄我們的調查,作為社會學研究者,我們有責任去探究家鄉脆弱而處于邊緣的生存環境在社會現代化進程中的歷史變遷,有責任去讓人們了解到家鄉在歷史進程中存在的問題,從而為家鄉的發展提出一些可行性建議。作為社會學研究者,我們應該將家鄉研究持續下去,同時在研究過程中,不斷豐富家鄉研究,不斷完善家鄉研究的方法,而究竟如何在家鄉研究中實踐“研究智慧”,如何去生產“地方性知識”,這將在后篇進一步探討。
2012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單位制變遷背景下的‘單位人’生活史研究”(12CAH076)。
陶宇(1983-),女,社會學博士,長春工業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陸艷娟(1993-),女,長春工業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長春 13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