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期馬克思主義在日本的傳播與社會民主主義
——以片山潛為中心

大田英昭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

20世紀初期馬克思主義在日本的傳播與社會民主主義
——以片山潛為中心

大田英昭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內容摘要]當今西歐的多數社會民主主義政黨，大都起源于1889年成立的第二國際。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的第二國際時代，以德國社會民主黨(SPD)為首的社會民主主義政黨，十分重視發展民主主義，將其作為實現社會主義的途徑。他們還將馬克思主義作為運動的理念。SPD的代表性理論家卡爾·考茨基的著作，當時被看做是馬克思思想“正統的”解釋，頗具權威性。在同一時期的東亞，日本最早完成了工業革命，開始需要面對嚴重的勞工問題。1890年代后半期，日本的很多知識人開始關注“社會問題”。社會政策學會(1896年4月)、社會學會(1896年11月)、社會問題研究會(1897年4月)、社會主義研究會(1898年10月)、社會學研究會(1898年11月)等組織次第結成。該動向中的中心人物——片山潛(Katayama Sen, 1859—1933年)也即是本文所要論述的對象。當時被日本的知識分子們看做是開創新社會的革命福音而備受關注的，正是社會民主主義。20世紀初期日本最早出現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即采取了社會民主主義這一形式。本文旨在探索此種現象在思想史上的意義。

[關鍵詞]日本近代史；社會主義；社會民主主義；馬克思主義；工人運動；合作社；片山潛

現今“社會民主主義(social democracy)”一詞，一般指的是在資本主義體系的前提下，政府通過對市場經濟的干預來緩解自由競爭之弊端的福利國家理念。但從歷史觀之，社會民主主義的思想絕不限于此內容。我們應該注意到，社會民主主義思想自19世紀產生以來直至今日，其含義和內容一直是不斷發展變化的。

現在西歐多數的社會民主主義政黨，起源于1889年結成的第二國際。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的第二國際時代，以德國社會民主黨(SPD)為代表的社會民主主義政黨，重視民主主義之擴充，作為通向社會主義道路的運動理念，高揚馬克思主義。代表德國社會民主黨的理論家卡爾·考茨基(Karl Kautsky)的著作，在當時被視為馬克思思想的“正統”解釋權威。

在歐洲第二國際成立之時，東亞最先完成工業革命的日本，不久也開始面臨都市環境惡化和勞動爭議等產生的“社會問題”。1890年代后半期，日本的很多知識人開始關注“社會問題”，社會政策學會(1896年4月)、社會學會(1896年11月)、社會問題研究會(1897年4月)、社會主義研究會(1898年10月)、社會學研究會(1898年11月)等組織次第結成。該動向中的中心人物——片山潛(Katayama Sen, 1859—1933年)也即是本文所要論述的對象。

片山，不僅致力于“社會問題”的研究，還對日本最早的工會運動和合作社運動予以指導。而幾乎同時，他還試圖將這些運動與社會主義相結合，向著以馬克思主義理念為指導的革命的社會民主主義運動進行轉換。本文即是對日本社會民主主義運動的開拓者片山潛對馬克思主義的接受與其形成進行考察。

一、片山潛的美國留學——基督教與社會學

1884年，24歲的片山潛懷抱向先進國學習的目的，渡航美利堅合眾國，其后就在美國度過了11年勞動求學生活。剛從舊金山登陸的他，不僅無錢，更是連英語也不懂，只能從事各種各樣的工作來賺取學費，從基礎英語開始學起。在辛勞困苦中，他于1889年入艾奧瓦大學(Iowa Colledge)古典學系學習希臘語、拉丁語及歷史。1892年畢業后，又進入安德沃神學院(Andover Theological Seminary)學習神學和社會學，并于1894年轉入耶魯大學(Yale University)神學部，翌年獲神學學士學位(Bachelor of Divinity)。之前他曾在艾奧瓦大學獲得文學碩士學位(Master of Arts)，擁有雙重學位的他于1896年1月返回了日本。*大田英昭：《日本社會民主主義の形成：片山潛とその時代》，東京：日本評論社，2013年，第2章。

片山在美國留學中最重要的收獲，乃是基督教的信仰。學費與熟人皆無而到美國的他，由于受到了基督教會的支援，他在11年中才能完成學業。他最初與基督教的接近，也是因為得到了教會給予求學上的便利之宜。教會溫情接納了一邊遭受嚴苛人種歧視而一邊又過著辛勞生活的片山。不久，他超越了當初的功利動機，深深沉浸于基督教的信仰，致力于神學研究，以至于將在日本傳道事業立為其志。

1880—90年代的美國基督教界，正值以從倫理的立場來尋求對人間救濟社會福音運動(Social Gospel movement)的勢力在擴大。他們考慮到在謳歌產業進步的都市繁榮的背后，傾聽在惡劣勞動條件下苦于貧困、失業、疾病之勞動者的怨嗟之聲，并致力于解決這些“社會問題”才是基督教會的義務。

對其社會福音而引導片山的，乃是理查德·伊利(Richard T. Ely)的著作《基督教的社會諸方面》(Social Aspects of Christianity, 1889)。伊利主張神學院的學生必須要和神學同等地去學“社會學”。*Richard T. Ely, Social Aspects of Christianity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 Thomas Y. Crowell & Company, 1889, p.16-17.正當此時，美國高等教育機構將其視為專門科學而開始被制度化了的“社會學”，認為是究明“社會問題”原因、引領社會改革方向的新學問。曾在德國卡爾·克尼斯(Karl Knies)指導下學習歷史學派之經濟學的伊利，批判自由放任主義，宣揚經濟學的倫理化，主張為了解決“社會問題”，公共權力的社會政策應當介入市場。社會福音運動，與經濟學和社會學一道，站在了當時社會改革運動的前線。

片山在受此社會福音思想引導的同時，在安德沃神學院學習社會學，進而轉入耶魯大學。他所主修的是初期芝加哥學派的斯莫爾(Albion W. Small)們基于有機體論以及進化論以圖社會漸進改革的社會學。故而，此時的片山，尚不支持將以生產手段全面公有化為根本目標的改革社會的社會主義理論。他的眼界也不過是睦鄰運動(settlement movement),都市公營事業(水道、煤氣、清掃等)以及具體的社會改良事務方面。1894年夏，他曾在英國各城市的旅行與進行社會事務調查，構成了其關注的基礎。*大田英昭：《日本社會民主主義の形成：片山潛とその時代》，東京：日本評論社，2013年，第3章。

但是，另一方面，此時的他喜歡閱讀德國斐迪南·拉薩爾(Ferdinand Lassalle)的傳記，并且關注著倫敦的獨立工黨(Independent Labour Party)運動，其與書記湯姆·曼(Tom Mann)會談的事實亦不可忽略。但是，此時的片山對社會主義的關注可以說僅止于興趣而已。超越單純的興趣，將社會主義思想內化，將是我們緊接著在歸國后致力工會運動之中所能觀察到的了。

二、社會主義思想的形成過程

(一)片山與工會運動

已達11年之久歸國的片山，于1896年1月，接二連三地撰寫了社會學和“社會問題”相關的論著。翌年的1897年3月，他在基督教界的援助下,作為睦鄰運動(settlement movement)的據點,開設金斯利館(Kingsley Hall),踏入社會改良事業之實踐，4月在由政治家、學者、宗教家、記者所成立的“社會問題研究會(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Social Problems)”中被遴選為評議員。并在同年7月就任“勞動組合期成會(工會期成會，Trade Unions’Federation)”的干事，10月加入以帝國大學的研究者為中心結成的“社會政策學會(Social Policy Association)”。就這樣片山之名漸次作為“社會問題”專家、社會改良工作者而被知曉。

其中，片山用力最甚者乃是工會運動。他對工會運動關注的契機，是受高野房太郎(Takano Fusataro)之邀出席勞動問題演講會。高野和片山同為從美回來的歸國者。高野自1880年代末始就對美國的工會運動抱有興趣，曾師從美國勞工聯合會(AFL)會長塞繆爾·龔帕斯(Samuel Gompers)，立志在日本進行工會運動，并于1896年回國。1897年12月，由1200名從事重工業的熟練工組成的、作為日本最早的近代工會運動——“鐵工組合”(鋼鐵工人工會，Iron Worker’s Union)成立了。片山被選為“鐵工組合”的干部，同時就任機關刊物《勞動世界》(The Labor World)的主筆兼編集長。其后，片山和高野同為工會運動的指導者，開始積極活動。

“鐵工組合”，最初是在與美國勞工聯合會(AFL)有甚深關系的高野的影響下，與政治保持距離，作為熟練工人的中心組織，以經濟上的追求為目的，舉行共濟(互助會)活動、職業介紹、勞動者教育等活動。這個剛誕生的組織，為了避免與資本家的斗爭，寧可與資本家妥協以改善勞動條件。片山也贊成工會的這一穩健的方針。

當時，片山的工會運動理論，主要基于古典經濟學派的勞動價值學說。他如是言道：“從亞當·斯密(Adam Smith)到卡爾·馬克思為止的全部的經濟學家，都主張資本與其產生利潤的根源均來自于勞動者的勞動。依據這種說法，勞動者應當要求作為創造財富的生產者的權利。勞動者為了獲得此權利，必須要團結起來。只有團結起來，勞動者作為生產者才有向資本家要求適當分配的力量。”*片山潛：《労動団結の必要》，《六合雑誌》199號，1897年7月；《日本に於ける労動問題》，《六合雑誌》200號，1897年8月。

作為勞動者獲得生產者權利的手段，片山在原則上認可罷工，對1898年2月發生的鐵道勞工大罷工予以稱贊。然而，他作為“鐵工組合”的指導者卻對實施罷工很是消極。*片山潛：《同盟罷工を論ずる》、《同盟罷工は軽々しく行ふべからず》，《労動世界》8號，1898年3月15日；《組合と同盟罷工の関係》，《労動世界》9號，1898年4月1日。他言道：“勞動者獲得權利的第一手段乃是‘和平協商’。工會并不是要挑起對資本家的‘分裂斗爭’，而是應徹底求得勞工和資本家的‘真正之和諧’，這是他當時的考量。*片山潛：《社説》，《労動世界》1號，1897年12月1日。在此方針下，鐵工組合從創立之初的一年時間里，工會成員急遽達到3000名，以至于在以東京為中心的東日本各地設置了32個支部。”*大田英昭：《日本社會民主主義の形成：片山潛とその時代》，東京：日本評論社，2013年，第6章。

(二)合作主義的社會主義(cooperative socialism)

在片山對“鐵工組合”指導中應當注目的是，他對由勞動者所組成的“共動店”=消費合作社(consumer cooperative)設立的熱心推進。作為同業工會(craft union)的鐵工組合，由于沒有有效的對勞動市場供需的控制力，所以依靠極力避免罷工的和平交涉來提高勞動條件也是困難的。因此，片山與其工會指導機構只能借助確實能為勞動者帶來經濟利益的活動來推進消費合作社。隨著該運動的順利發展，1899年6月之時，合作社數目已達12個，消費合作社人數也超過了1300人。

但是，對片山來說，其運動的目的絕不僅止于給勞工帶來經濟上的利益。他是將“共動店”即“消費合作社”視為是將來要建立的勞動者的“共同工場”=生產合作社(producer cooperative)的基礎來考慮的。在他看來，生產合作社就是勞動者自己共同擁有資本的獨自經營組織。在其組織中，勞動者所創造的全部財富都不會被他人所榨取而由自己全部獲得。所以片山認為，隨著生產合作社和消費合作社的發展，勞動者就能最終掌握全部的生產和流通過程，這一天到來之時也即是資本家消亡之日，生產者就能實現所有的權利，“社會問題”也能得到解決。*片山潛：《産業組合論》，《社會雑誌》5·6號，1897年9·10月；《鉄工組合の為すべき事業》，《労動世界》14號，1898年6月15日。顯然，其思想受到了他所喜好閱讀的斐迪南·拉薩爾的理論的影響。

片山的勞工運動理論，既重視工會運動，也重視合作社運動。他言道，“合作社運動，不是革命而是‘進化’性地逐漸克服以剝削為本質的薪金制度之弊害。社會是有機體，其應該按照‘自然進化’漸進地進行改良。”*片山潛：《産業組合論》，《社會雑誌》5·6號，1897年9·10月。在社會進化里，他確實展望出來一種社會主義的體系。但是，對于當時的他來說，社會主義并不是首要的問題，只不過是將來遙遠的理想而已。因此，他并沒有積極舉起社會主義勞工運動的大旗。不過，其運動方針，卻是如同下面將要論述到的，在1899年的境況下有了大的變化。

(三)社會民主主義思想的形成

如上所述，“鐵工組合”最初與政治并無關系，專門以提高勞工的經濟地位為目標進行活動。消費合作社亦是非政治組織。但是，在1899年4月的演說會上，片山改變了最初的運動方針，主張今后應該致力于政治運動上的準備。即他所說道，“要提出通過國會立法、改善勞動條件、提高勞工地位之新方針，并為此應展開向國會輸送勞工代表的政治運動。”*片山潛：《日本に於ける労動》，《社會》1巻4—6號，1899年6—8月。

片山這一運動方針改變的背景中，有對資本壟斷化(monopolization)的認識在其中。他如是陳述道：“在歐美經濟界，隨著托拉斯(trust)的發展，在壟斷資本力量的面前，工會的經濟斗爭逐漸變得無力化。1897～1898年英國機械工聯合會(ASE)罷工的失敗，就顯示出了這一點。在此，歐洲的勞工運動，僅執守于經濟運動，應該像德國社會民主黨和英國獨立工黨那樣，在政治運動中施以力量。在他看來，即便在日本的三井系企業中，‘托拉斯’產生的萌芽可被觀察到。”*片山潛：《日本に於ける労動》，《社會》1巻4—6號，1899年6—8月。基于此認識，他指出在政治運動中有必要讓勞工結集起來。

并且，片山認為為了在其政治運動中讓勞工結集起來，有必要像英國獨立工黨那樣舉起“社會主義”的旗幟。他曾在1898年10月與安部磯雄、村井知至、幸德秋水結成“社會主義研究會”(1900年1月改組為“社會主義協會”)，從1899年1月開始在《勞動世界》中設立社會主義專欄，向勞工介紹社會主義思想。這樣，片山以社會主義為引導勞工運動的新思想開始公開宣講。

在此，片山所說的“社會主義”是極其寬泛的概念。這個詞指的是利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將生產手段化為社會共有的意義。其公有化，并非革命而是要“進化”。即：從合作社,社會政策的再分配，煤氣、水道等公共事務開始漸進性地推進。他主張，“以社會主義為目標的運動次序，首先勞工獲取參政權的條件下，向國會輸送勞工代表，根據議會的立法，改善勞動條件，推進勞資關系的規范，進而通過生產手段的公有化，實現產品的公正分配。”*片山潛：《経済界の新現象》，《六合雑誌》223號，1899年7月；《片山潛氏の社會主義》，《労動世界》46號，1899年10月15日。也就是首先實現政治上的民主主義，繼而以其為基礎達成社會主義目標的社會民主主義的主張。他認為通過這樣的運動，社會主義逐漸實現之時，“社會問題”根本上就能被解決。

片山開始公然高唱社會主義之際，就遭到了持有社會主義是破壞國家的危險思想的社會政策學會主流派的攻擊。但是，當時的片山并沒有把社會主義視為革命思想。他連對資本家的階級斗爭都否定，相信通過改良的積累漸進地實現社會主義。勞工運動的急速發展，給片山社會主義之漸進性的“進化”以光明的前景。然而，“鐵工組合”的另外一位指導者高野房太郎固執于美國勞工聯合會(AFL)的經濟運動，并不支持片山的政治運動主張。由于兩位指導者方針上的差異，“鐵工組合”內部產生了動搖。在片山的社會主義漸進的“進化”樂觀前景中，暗影開始傾入。

三、“革命”思想的形成過程

(一)向“革命”思想的轉變

1900年3月，日本的勞工運動經受了嚴格的考驗。山縣有朋內閣制定了《治安警察法》(Public Order and Police Law)。這項法律，對勞工罷工等在事實上予以禁止，對工會運動也加以嚴格限制。正值此時，日本鐵道公司機械工舉行的待遇改善斗爭，依據《治安警察法》對公司方面的打壓最終失敗了。其后，“鐵工組合”急速衰退。

片山針對制定的《治安警察法》給工會運動順利發展帶來困難的情況，急速將工會運動轉變為了政治運動。他加入“普通選舉期成同盟會”，與民主主義者聯合的同時，為了勞工政治權利的獲得，以其為媒介組建勞動政黨。

為了將更廣大的勞工組織到政治運動中，就不能像鐵工組合依賴熟練工的職業意識進行組織，必須要超越職業將所有的勞工階級結合在一起。片山指出，“為了讓工薪勞工有一體性的自覺，讓勞工對資本家的壓制有‘階級憎惡’是必要的。然后，對具有階級意識覺悟的勞工灌入社會主義思想，就能組織起打破‘資本家制度’(capitalism)、建設新社會的階級運動。”*片山潛：《貧富の戦爭》，《六合雑誌》233·234·235號，1900年5·6·7月。

于是，片山開始肯定曾否決了的階級斗爭，并將其視為思想的武器，再度尋找社會主義。隨之，將所高揚的“通過‘革命’來打破‘資本家制度’乃是必要的”這一主張開始置于了其“社會主義論”的中心位置，取代了潛于其構想之中的“借助反復的社會改良來漸進地實現社會主義”的暗影。正如他所主張的：為了實現社會主義，必須通過“社會革命”，全部廢除生產手段之私有，使其全部歸于人民所共有。這種“社會革命”，也就是他所說的乃是解決“社會問題”的唯一手段。*片山潛：《貧富の戦爭》，《六合雑誌》233·234·235號，1900年5·6·7月。

片山一方面指出“革命”是必要的，另一方面還保有“進化”的想法。正如他所說：“革命是由社會‘進化’所必然產生的勞動者對現實社會制度反抗運動的結果，是不可避免的。”*片山潛：《社會改良と革命》，《労動世界》60號，1900年5月1日。片山的這種以社會進化為契機著眼于以勞動者作為主體的階級斗爭的革命論，可追溯到德國社會民主黨考茨基的《埃爾福特綱領解釋》(Das Erfurter Programm in seinem grunds?tzlichen Teil erl?utert, 1892)。但必須要注意到的是，片山對這種革命思想接受的背景卻是以經濟斗爭為目的的工會運動所遭受到了的挫折。

(二)社會民主黨的建立

片山在社會主義運動開始之始，就試圖要與國際社會主義運動連結起來。1900年9月在第二國際·巴黎大會上，片山寄送的信件被宣讀。1900年，作為第二國際的常設機構——國際社會主義事務局在比利時·布魯塞爾(Brussels)設立后，片山是該機構的日本社會主義者的國際代表成員。

片山和普通選舉同盟會的同志一起籌劃勞工大集會，并于1901年4月3日在東京向島召開了由兩萬多各行各業勞工聚集的“勞工聯誼會”。滿場的勞工涌入他前面，提出了向政府要求勞動者保護法和勞動者參政權的議案，大會決議采納。對片山來說，空前規模的示威運動的成功，乃是勞動者階級邁向政治集合的最初的一大步。

看到建立新政黨好時機的片山，在得到社會主義協會安部磯雄、木下尚江、幸德秋水協商同意后，再加上河上清、西川光次郎共6人準備在4月下旬建立社會主義政黨。政黨的名稱根據片山的提案定為“社會民主黨”。黨的綱領確定為理想綱領八條和行動綱領二十八條，對其進一步說明的長文宣言書由安部執筆草成。

作為社會民主黨基本理念的理想綱領的第一條宣言是“人類皆為同胞之主義”。在此，反映出了結成黨的6名成員中除幸德外的5人皆為基督教徒之情形。緊接著，理想綱領倡導全面廢除軍備、全面廢除階級制度、土地·資本·交通機構公有、分配公平、政治權利平等。而且，提出當前運動目標的行動綱領有壟斷性公共事業公有化之政策、工場法·雇主責任法·工會法等勞動政策、普遍選舉·公民投票(referendum)·全面廢除死刑·廢除貴族院·縮小軍備·廢除治安警察法等自由民主主義政策等等。主張作為黨的政策實施手段，否定了暴力革命，主張靈活運用以言論為手段的議會。實現其目的第一階段的目標就是要堅決實施普遍選舉法。*片山潛：《社會民主黨の宣言》，《労動世界》臨時發刊79號，1901年5月20日。該綱領，參考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埃爾福特綱領作成，同時獨自含有的軍備全面廢除、都市社會主義(municipal socialism)等條目，可以看到理查德·伊利等美國社會改良思想的影響。

社會民主黨于1901年5月18日建立。片山準備好了將刊載綱領·宣言書的《勞動世界》臨時增刊向全國報社發送，20日在各報紙上一起發表。但是，該日，社會民主黨受到了內務大臣依據《治安警察法》的禁止結社命令。并且內務省禁止報紙刊登社會民主黨的宣言書，相反還停止了刊登宣言書的六家報紙雜志的出版和發行，檢舉其發行者和編輯者。

在禁止政黨結社兩周后，片山與其建立社會民主黨的成員們，將社會民主黨的綱領中的理想綱領全部廢除，并且將行動綱領中的公民投票·貴族院廢止等民主主義條款刪去，只保留社會·勞動政策的條款和普遍選舉穩健的綱領，結成新的“社會平民黨”。但是，這也被當日就“結社禁止”。至于穩健與否暫且不論，在此不允許社會主義政黨存在本身就顯示出了政府的頑固意志。

(三)“社會革命”論

這樣一來，片山要進行社會主義政治運動的計劃，在政府的打壓之下一度遭受挫折，后退到了以社會主義協會為中心的啟蒙運動。其后，政府對勞工運動繼續施以打壓，社會主義協會的演講會也屢屢受到警察的干涉。在這種壓制下，作為社會主義協會的干事的片山盡力于其運動的擴展，大體上每周召開演講會都雄辯滔滔。例如1902～1903年間，聽眾達500名規模的大型演講會14次、幾十人規模的小型演講會有89次，舉辦的地方演講會有27次，其中大部分，片山都是作為“辯士”出席。并且他還敢于到東北地方(1902年8月)、關西·中國地方(1903年1月)、中國·四國·九州地方(1903年7～9月)去演說，總計聚集了超過13000多聽眾，在社會主義啟蒙宣傳運動的發展中發揮了主導作用。

社會民主黨被禁以后的這些艱難的運動經歷，促進了片山對社會主義理論的深化。1903年由他主著的《我的社會主義》的刊行是其頂點。他在其著作中明晰了勞動者被資本家剝削構成資本主義社會的主體，論述了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歷史必然性和將來的社會理想，指出通過勞工為主體的“社會革命”來實現向新型社會的轉變。在此，顯示出了他對適于自身的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體悟和勞動者階級尋求自我解放的理解。

片山的《我的社會主義》，可謂是這一時期和安部磯雄《社會問題解釋法》(1901年)、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神髓》(1903年)并稱的日本社會主義理論的代表性著作。片山社會主義思想的最大特征在其著作中的“社會革命”論。以下，試對他革命論的特質與安部和幸德的論述加以比較進行討論。

安部首先考慮國家從私人那里將土地、鐵道、工場等私有資本逐漸收買的國有化過程而實現社會主義。安部看來，一舉實現社會主義是不可能的，所有生產手段的國有化需要幾十年甚至上幾百年的時間。*安倍磯雄：《社會問題解釈法》，東京：東京専門學校出版部，1901年，第388—392頁。對安部來說社會主義乃是國家社會政策延長線上可觸到的。與之相對的是，幸德以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的《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Die Entwicklung des Sozialismus von der Utopie zur Wissenschaft)為出發點，對“資本家制度”到社會主義過渡的必然性進行了說明。幸德指出：“在那時，依靠普遍選舉，只要社會黨的議員獲得國會過半選票，社會黨政權就能排除資本家的抵抗，應該可以自由地實施社會主義政策。”*幸徳秋水：《社會主義神髄》，朝報社，1903年(《幸徳秋水全集》第4巻，東京：明治文獻刊行會，1968年，第514—516頁。)可以看出，安部和幸德均認為向社會主義的過渡可和平地進行。其二人的理論，在向社會主義過渡方面，沒有予以勞工運動怎樣的主體作用。對二人來說，勞動者并不是改變歷史的主體，而只不過是單純地應該被救濟的客體而已。

不過，與主要依靠書本成為社會主義者的幸德和安部不同的是，片山的社會主義思想，是從勞工運動的實踐中發展出來的。在片山看來，“社會革命”的核心，就是要勞動者自身從資本家那奪取政治權力。片山并不認同幸德和安部所說的革命要和平地進行。經受過勞工運動嚴酷鎮壓的片山覺察到，要想讓軍隊、警察這樣國家暴力裝置收于手中的資本家勢力和平地放手權力是不可能的。勞動者如何從資本家那里爭取到政治權力呢？對此問題，片山如是斷言道：“勞動者不斷戰斗的武器就是‘政治性總罷工’(political general strike)。”*片山潛：《わが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圖書部，1903年。岸本英太郎編：《片山潛·田添鐵二集(資料日本社會運動思想史明治后期第6集)》，東京：青木書店，1955年，120—121頁。

片山提出“政治性總罷工是革命手段”的背景，是當時歐洲的社會主義運動出現了新動向。1902年，在比利時和瑞典爆發了要求普遍選舉的政治性總罷工，并且以此為契機，即便是德國的社會民主黨也以內羅莎·盧森堡為中心展開了圍繞政治總罷工的論爭。對此動向反應敏感的片山，將其視為打破1901年社會民主黨禁止后的運動困難、重新結集勞動者的新手段，從而著眼于總罷工。可以說，在馬克思主義接受方面與對運動主體欠抽象論的幸德等相對稱的是，片山主張的勞動者的階級斗爭才是使歷史前進的最重要動力的革命論，達到了日本早期馬克思主義理論上的一個頂點。

結語

以上，對片山潛的馬克思主義接受和形成情況進行了考察。在美國曾學習以社會福音思想為基礎的改良社會學的片山潛，歸國后，在社會主義運動的實踐中形成了社會主義思想。最初引導他進入社會主義的是斐迪南·拉薩爾與英國獨立工黨的思想。片山認為，首要的目標是通過發展工會和合作社，逐漸消除剝削本質的薪金制度；緊接著在獲得普遍選舉等民主主義諸制度條件下，以其為基礎通過議會漸次實現生產手段公有的社會民主主義。其社會主義基礎的進化思想，也還吸取考茨基的馬克思主義思想，與革命思想結合。最終，他歷經艱難困苦的運動體驗，其社會主義思想也經歷鍛煉，形成了將勞動者的政治總罷工視為武器的社會革命理論。

在片山所確立的革命社會民主主義(revolutionary social democracy)以后十多年間，成為了他運動的思想基礎。但是，該運動并沒有得以順利發展。在日本政府的打壓激化情形下，片山他們那些堅持社會民主主義的“議會政策”派與幸德秋水等人否定議會倡導“直接行動”的工團主義者甚至是向無政府主義蛻變的“直接行動”派產生了尖銳的對立。分庭抗爭的結果乃是日本社會主義運動的弱勢化，加之1910年日本政府捏造“大逆事件”(High Treason Incident)的大肆打壓，遭到了壓制。

20世紀初期日本社會民主主義運動中途破滅的原因，有兩大方面。第一，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成長長期被日本天皇制國家的暴力性所阻礙。在治安警察法等高壓法規的恣意運用下，幸德等人對議會政治感到絕望并不是沒有理由。第二，“鐵工組合”崩潰后，日本的勞工運動并沒有再度產生。日本早期的勞工運動以軍需、造船等重工業企業的熟練工為組織基礎，但是日俄戰爭前后由于大企業具有“經營家族主義”之稱的恩惠性的勞務管理制度，使得熟練工對企業的歸屬意識有所提高，從而阻礙了勞工橫向聯系的再生。*天皇制國家的暴力性和經營家族主義兩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日本社會民主主義運動復活后，妨礙了其發展，歪曲了其作用。

上述兩大壁壘，是片山無論如何也無法突破的。1914年，對日本運動前景感到絕望的片山，亡命美國。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帶來了布爾什維克(Bolshevik)政權的成立，成為了他社會主義思想再度大回轉的契機。決意加入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片山，告別了那時的社會民主主義思想，于1921年起程奔向蘇維埃俄國。

(責任編輯：王明兵)

[收稿日期]2015-10-25

[作者簡介]大田英昭(1974-)，男，日本埼玉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16)01-005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