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霞
(河南大學 文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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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敘事倫理與烏托邦
李霞
(河南大學 文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0)
摘要:人類生活追求的終極目的是一種人心秩序的建構過程,尋求一個時代文化與倫理的一個完美結合點。古典敘事中孔子的“大同思想”、老子的“小國寡民”是一種德化倫理的奉行,是一種集體的人民大敘事;以《鑄劍》為例的現代敘事,強調個體的自由倫理。但現代敘事在凸顯個體性的同時,仍撇不掉古典敘事的集體屬性。因此,現代性敘事是多樣的,它追求個體性,但并不意味著它取締集體意識。它追求的是一種被遮蔽的集體性即一種生命個體的普遍性。
關鍵詞:敘事;烏托邦;個體性;集體意識;倫理
敘事就是對現實的一種虛構,敘事的過程往往就是某種人心秩序的構建過程。維科曾把敘事與倫理的關系看作“人心”,認為,講述故事,構造虛構和象征性的行動,是一種詩性智慧,也是人的規定性特征[1]178-179。詹姆遜則把敘事定義為“一種社會象征行為”,即將敘事看成是對社會現實矛盾的想象性折射,亦即說,敘事即是“審美形式”,也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性。他還說,“小說具備倫理意義”。人類生活最終的目的是烏托邦,亦即意義與生活再次不可分割,人與世界相一致的世界[2]153。無論是維科還是詹姆遜,都認可敘事是一種人心秩序的建構過程,注重其背后的倫理意義。詹姆遜真正把敘事倫理的深刻旨趣從混亂的敘事倫理中給剝離了出來。他認為,敘事的終極目的是烏托邦,那么,烏托邦的建構過程也即是人心秩序的建構過程。人心秩序的構建過程必然反映一定的社會行為,而這個社會行又必然依賴于一定的社會行為評價標準。這個社會行為評價標準又必然是一個時代社會文化與倫理的一個平衡點的結合。因此,敘事倫理與烏托邦追求的終極目的既是一種人心秩序的建構過程,尋求一方倫理烏托邦世界,也即是一個時代文化與倫理的一個完美結合點。那么,這一觀點反映在具體的作品中又是怎樣展現?以下分別以古典敘事與現代敘事為例,進行一一驗證。
一、人民倫理的大敘事
在論證開始,先對古典敘事做一個簡單的梳理。榮格認為,弗洛伊德所說的無意識只是表層的個人的無意識,“這種無意識有賴于更深的一層,它并非來源于個人經驗,并非從后天中獲得,而是先天地存在的。他把這更深的一層定名為‘集體無意識’。選擇‘集體’一詞是因為這部分無意識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他與個性心理相反,具備了所有地方和所有個人皆有的大體相似的內容和行為方式。換言之,由于它在所有人身上都是相同的,因此,它組成了一個超越個性的心理基礎,并且普遍地存在于我們每個人身上[3]。古典敘事更多追求的是一種“集體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同時是反個體的,它是在一定的對象基礎之上的‘集體’。這一方面依賴于古典敘事所處的時代觀念,即人們普遍追求統一與和諧美德。其次,古典敘事在表現與建構倫理意義與道德秩序方面,在形式的表現上更多體現為一種政治理想的愿景,強調一種德治的文化。在中國古典敘事中,比較典型的虛構烏托邦敘事就是,老子的“小國寡民”的治世理想和孔子的“大同”思想的治世圖景;還有,就是后來西晉的陶淵明“桃花源”。
(一)老子的“德化”理想
老子立足于他自己的“道家思想”,看似隱世思想的追求,其實他更多是一種“出世”的心態,為生民立命,為生民尋求一方更適合棲居的烏托邦世界。老子的“雞犬相聞,老死不往來”以及擊壤老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哉?”,看似一幅治世遠景的展現,實則飽含著深刻的人倫意趣。老子的“小國寡民”的治世理想在古典敘事中更多傾向于德治,它實際就是對德治理想的一種表達。在這里,我們看出,德化教育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強大作用。敘事倫理與烏托邦的建構過程,它實際上反映的正是一種文化現象在現實中的踐行度。我們再具體看一下老子,他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候王得一以天下貞”“一”在老子這里即時道德,由此可見,德化理想在老子時代已經成為一種典型的倫理追求與政治理想。它既是一種理想化的烏托邦世界的建構基石,同時它反映的更是一種社會普遍存在的“集體意識”,或是“集體觀念”。不妨這樣理解,“德化”反映的既是一種社會文化與倫理的完美結合點,它更是一個時代集體文化的在人們意識中的最終體現。老子追求無為而治,實則卻是“有為而治”,以出世之心態隱匿于入世之境。他強調德化,卻又標榜著無為而治,實則他的德化治世理想與孔子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二)儒家的“大同”思想
古典敘事中最能將敘事倫理與烏托邦的關系完滿傳達出來的是孔子的“大同思想”。孔子是儒家的代表人,他一生為自己的政治理想奔走呼告,一生都奔走于為生民立命的思想中。馬克斯·韋伯曾說,“儒教,就像佛教一樣,只不過就是一種倫理……儒教純粹就是俗世內部的一種俗人道德。”[4]
這種觀點雖有些偏頗,但是也有其合理之處。但以倫理為本位,強調道德禮樂的普遍性,也的確是傳統有儒家文化的一大特色。孔子強調施行“仁政”,整個“仁”字就是儒家治世思想的核心,孔子言,“苛政猛于虎耶”;無論是倫理本位的凸顯,還是在治世思想上“仁政”的追求,他都體現了以孔子為代言的儒家對國家政治理想的訴求。無論是“仁政”口號的提出,還是“大同世界”的假想,它反映的都是儒家文化秉承“仁”與道德禮樂的文化傳統。不妨,先看一下,孔子是怎樣描繪他所祈求的烏托邦世界的:
《禮記·禮運篇》孔子所描繪的大同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古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善,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體現的正是一種普遍的德化意識,屬于一種集體性的觀念,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普遍存在的德行倫理觀念。然而,烏托邦政治理想的建構,不僅僅只停留在對一種倫理意義上的德行追求,它的終極目的就是實現人類與世界的相合一致,人神共歡的局面,因此,它更強調一種倫理學的道德踐行度。劉小楓曾經說過,敘事倫理學的道德實踐力量就在于,一個人進入過某種敘事的時間與空間,他(她)的生活可能就發生了根本的改變[5]5。這一點,也是古典敘事與現代語境意義下的敘事本質的區別。其次,在敘事倫理表現上,古典敘事適合于劉小楓提出的現代的敘事倫理中的人民倫理的大敘事。也即是古典敘事忽略生命的個體的感覺,將個體的思想與生命感覺與民族、國家、歷史的目的緊緊地聯系起來,在表現與訴求表達方面強調國家的、民族的、社會的與集體的意識與觀念。正如老子的“小國寡民”思想與孔子的“大同思想”,是屬集體的,強調集體的意識與利益,追求一種普遍的德化與禮樂文化。因此,用劉小楓的話說,屬于人民倫理的大敘事。
當敘事倫理轉到現代性這個語境,敘事在文體、表現形式上,發生著什么樣的變化?如果,我們說古典敘事追求的是一種政治理想、一種普遍性的德化,是屬集體的。那么,我們是否能把現代語境下的敘事倫理定義為個體的?
二、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
這個預言有些突兀,下面就如何找出論據求證這一觀點。一個命題的衍生的環境,往往也藏著這一命題破或立的根據。用生態位文學理論進行,一個命題衍生的環境,往往也藏著這個命題產生與發展的機制。現代是一個神日漸消弭的時代,沒有了神的信仰,整個社會與時代的倫理與道德就滑到了社會的邊緣。體現在具體的作品中一方面是個體性的凸顯,另一呈現在具體作品中普遍集體意識的遮蔽。
(一)個體性的追求
以魯迅的《鑄劍》為例,把古代的故事在這里又重新敘述一遍,這不僅僅是諷喻效果的追求,而是對諷喻背后倫理意義與道德秩序重新評估與構建的過程。眉間尺,一個復仇者的形象,同時也是中國傳統文化與道德倫理形象的代言人。作為二十年前著名鑄劍師的遺腹子,他天生的使命就是為父報仇,這個復仇的使命在他還未出生之前就已經深深地和他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無論他自己本人有沒有意識到這個天生的使命,他有沒有為自己的生命做過其他的構想,他最終而唯一的使命就是刺殺楚王為自己的生父報仇。這是一個由倫理與道德之維支撐起來的人物形象,同時也是魯迅實現自己內心倫理訴求與道德理想行為的實施者。與此同時,他也是一類文化符號在人物身上的表征。
眉間尺生性膽小、性情優柔且別無所長,魯迅把這個刺殺楚王的使命交付于他,實在風險。可以說,成功率幾乎為零。這是一個頗值得深思的問題,魯迅怎么把如此艱難的刺殺使命交托在一個年紀尚輕又生性怯懦與孤寡的眉間尺身上?黑衣劍客的形象設計解去了這層困惑,但黑衣劍客自身也是一個頗有一疑點人物形象。他作為敘事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只負責推進敘事的進程,復仇使命的完成,并沒有參與故事倫理與道德符號的傳達。這些,在文中隨處可見,且看下面一段眉間尺與黑衣劍客在林中的一段對話:
“你么?你肯給我報仇么,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干凈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里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在這段對話里,黑衣劍客與眉間尺之間不存在任何倫理意義上的關系,兩者的對話也沒有凸顯某種倫理符號的傳達。一個只是想報仇而沒有實力,另一個只熱枕于復仇;就像是兩個商人在進行一場貨物交易,各取所需。因此,黑衣劍客作為虛構敘事中的人物形象,他實際就是一種推進故事情節的輔助工具與完成眉間尺身上背負的倫理理想與道德使命的一個行為實施者。在整個虛構敘事中,他并沒有參與任何倫理符號工作的傳達。但是,他的行為卻彰顯了“復仇”和“俠義”這一倫理符號和文化符號。因為,作為敘事故事中的人物,他言語中取消了倫理意義的表達,但是,他自身就是一類倫理與文化符號的象征。可以這樣說,他這個人物的設置僅僅是為了凸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俠義”。“俠義”既是一種文化符號的表征,同時又是一種普遍存在的倫理意義的象征。
劉小楓認為,現代性倫理是個體化的。他又進一步說,現代的敘事倫理有兩種:人民倫理的大敘事和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他認為,個體自由倫理敘事只是個體生命的嘆息或想象,是某一個人活過的生命印痕或經歷的人生變故。它不提供國家化的道德原則,只提供個體性的道德境況,讓每個人從敘事中形成自己的道德自覺[6]7。而眉間尺和黑衣劍客作為敘事故事中的單個個體,就很好的印證了這一點。眉間尺是魯迅內心倫理訴求與道德理想的負重者,黑衣劍客則是這個倫理與道德符號行為在現實中的踐行者。他們作為單個的個體都有著不同的生命感覺體驗,這也點也正驗證了現代敘事中個體性的凸顯。但是,眉間尺又是一個復雜的人物形象。他身上承載著傳統的倫理與道德符號,而這個倫理與道德符號又傳達著作者的倫理理想與道德訴求——復仇。于是,在敘事中個體性凸顯的同時,又將兩者聯盟走向了集體性——生命個體的集體性。
(二)集體性的遮蔽
眉間尺作為一個復仇者,他從自己出生之時就背負著為父報仇的使命,他的生命完全不同于任何其他個體生命,這一點正是現代敘事倫理的個體性的凸顯。其次,魯迅敘事故事過程中,對人物的選取與設置十分節儉,眉間尺、眉間尺的母親、黑衣劍客、楚王等,因此,單單從敘事人物的設置方面可以看出這是一部是凸顯個體性生命感覺的個體化敘事。眉間尺作為一個復仇者的這一獨特的生命個體的經歷,也向我們證實了現代敘事倫理的個體性的追求,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現代性敘事倫理都只是一種個體性的自由倫理[7]。
關于“復仇”這個主題,它又不是只存在于現代這個語境之中,在任何時代,任何空間,有人類的地方就有仇恨,就有“復仇”的火種。因此,從這一個角度來講,《鑄劍》在倫理與道德之塔構建的過程,就“復仇”與“俠義”這一倫理符號——集體意識性,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但這一普遍性并不是集體的一種無意識形態的普遍性,而是凝結著個體生命感覺的一種生命個體的普遍性。這反映的正是現代這個時代的一種普遍文化心靈沉淀,即人們更多注重個體性的凸顯,以個體的生命感覺來折射或是反映時代的心聲。作品中的黑衣劍客形象的設置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黑衣劍客不參與任何倫理符號的傳達,但作為敘事中的單個人物,他自身就是某種個體生命感覺的具體體驗。他不同于眉間尺,生來就背負著為父報仇的使命,又不同于楚王生來就無上權力,因此,就他個人的故事敘事與形象設置就是一種不同于他者的獨特的生命個體敘事。同樣,眉間尺、楚王,也也屬于一種個體生命感覺的敘事。這三者的生命個體感覺的體驗,構成了《鑄劍》的靈魂。但是在這三組人物關系中,眉間尺與黑衣劍客結成了同盟,兩者的生命因此而聯系在一起。從敘事表層看,這是單個的個體由于“復仇”走向了一致的使命道路,意象層來看,則是兩組人關系由個體走向集體,這正是一種凝結著個體生命感覺的一種普遍性——集體性。因此,現代敘事在凸顯個體性的同時,又隱晦地向集體性陣營靠攏,但這個集體性并不是一種古典敘事中的“集體無意識性”——完全忽視個體,而是在個體性彰顯的基礎之上的一種生命個體的普遍性可以說,正是“復仇”與“俠義”這一中國傳統文化符號的集體性質,將原本個體化的敘事轉向了集體性敘事。
敘事故事在構筑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人心秩序的建構過程。無論是古典敘事還是現代敘事,敘事倫理與烏托邦之間一直在現實中尋找一個最完美或最為理想的結合點。這個結合點即是敘事倫理的終極目的——烏托邦,用詹姆遜的觀點即是人類與自然相合一致的世界[8]183-187。烏托邦的建構過程反映的是人心秩序的建構過程。而人心秩序的構建過程必然反映的是一定的社會行為,而這個社會行又必然依賴于一定的社會行為評價標準。這個社會行為評價標準又是一個時代社會文化與倫理的一個平衡點的結合。因此,敘事倫理與烏托邦追求的終極目的既是一種人心秩序的建構過程,是一個時代文化與倫理的一個完美結合點的尋求過程。無論是古典敘事的德治理想,還是現代敘事中的自由倫理的追求,它都是在強調敘事背后的倫理意義。只是不同的是古典敘事是一種集體基礎之上的普遍觀念的表達,而現代敘事一方面在努力凸顯個體性,另一方面又無法掙脫古典敘事的集體意識的傳達。但這種集體性也不完全等同于榮格所謂的“集體無意識”,它是一種被遮蔽的集體性意識即是一種凝結個體生命感覺的一種生命個體的集體性。因此,我們不能以一個“個體性”去定義現代語境下的敘事,現代敘事應該是多樣化的,它在慢慢向個體性靠攏,但并不意味著取消集體意識的觀念的傳達。同時,這種集體性,因為個體性的凸顯與追求,也不等于榮格意義上的“集體無意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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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heory of Narrative Ethics and Utopia
LI Xia
(CollegeofLiberalArts,HenanUniversity,Kaifeng,Henan475000)
Abstract:To seek a perfect integration of culture and ethics and to build the public order is the human’s ultimate goal.The true value of aesthetic significance lies in its profound ethical meaning behind it.Classical narrative such as:the thoughts of Confucius and Lao tzu’s“a small country,”are defined as people’s collective narration,which pursuits the dehua.For example the Casting Sword is defined as the freedom of the individual among with the modern narrative.Modern narrative highlights individuality and is characterized by classical narrative of the collective property.Modern narrative is varied,stressing individuality,but that doesn’t mean cancelling the collective consciousness.It pursuits a kind of collectivity and is defined as the universality of individual life.
Key words:narrative;utopia;individuality;collective consciousness;ethic
收稿日期:2016-02-13
作者簡介:李霞,1988年生,女,河南駐馬店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中圖分類號:I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9743(2016)03-005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