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興燦
(浙江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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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現代詩譯介與中國新詩的發生
蒙興燦
(浙江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310018)
摘要:該研究從百年新詩發生學的視角入手,考察了中國早期新詩接受域外詩歌影響的基本途徑,探討了域外詩歌及其翻譯究竟怎樣影響中國新詩的發生,指出域外現代詩運動的興起為中國新詩發生提供了現實資源,域外現代詩的廣泛譯介為中國新詩發生提供了現實基礎,而域外現代詩的創譯和模仿則為中國新詩發生提供了現實可能。在如此特殊背景下,中國新詩的發生就開始匯入世界詩歌發展的大潮,成為至今尚未定型的中國新詩。
關鍵詞:域外現代詩;譯介;中國新詩
0引言
進入21世紀以來, 中國新詩研究主要集中在百年新詩詩體建設和流變方面,相繼出版了王光明的《現代漢詩的百年演變》(2003)、王珂的《百年新詩詩體建設研究》(2004)、許霆的《旋轉飛升的陀螺——百年中國現代詩體流變史論》(2006)和《趨向現代的步履:百年中國現代詩體流變綜論》(2008)等力作,但是百年新詩的形式建設仍然還是困擾著中國詩歌研究界和創作界,“詩體重建”至今仍然是21世紀中國詩歌研究的前沿性課題。伴隨著這一課題的研究,筆者總有著一個揮之不去的直覺,那就是新詩發展中許多糾纏不清的問題,大多可以從新詩發生的源頭和草創時期的生態中覓到最早的緣由。憑著這一直覺的感悟,本文擬從百年新詩發生學的視角,考察中國早期新詩接受域外詩歌影響的基本途徑,探討域外詩歌及其翻譯究竟怎樣影響中國早期新詩,或許能“發前人之未發”(呂進,2007:18 )。
1931年1月,梁實秋在《詩刊》創刊號發表的《新詩格調及其他》中反復強調“新文學即受外國文學影響后的文學”,他說“我一向以為新文學運動的最大成因,便是外國文學的影響;新詩,實際上就是中文寫的外國詩?!?參見梁實秋:《新詩格調及其他》, 《詩刊》,1931年1月20日.誠然,梁先生的觀點存在著忽視中國詩歌現代轉型自身規律的片面性,卻也深刻揭示了中國早期新詩深受域外詩歌影響的真相。可以肯定地說,中國早期新詩的發生,始終沒有離開過域外詩歌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僅直接推動著中國早期新詩的發生,而且影響到草創時期的新詩全貌,也影響到百年新詩發展的基本特征。
1域外現代詩運動的興起為中國新詩發生提供了現實資源
中國新詩的發生,其觀念、詩質、詩語和詩體的現代轉型,與這一時期域外現代詩運動的興起密切相關,是直接借用域外現代詩歌主張的結果。梁啟超雖然倡導了詩界革命,但著眼點并不在詩歌本身,因此無論面向域外借用還是面向傳統借鑒,都只是為了政治宣傳和思想啟蒙,沒有自覺地注意到詩歌本身的現代化問題。而推動中國新詩發生的先驅們,多數有過留學經歷,由于他們從小受到良好的詩歌教育,在留學期間容易受到域外現代學術思想、文學藝術潮流和現代詩歌運動影響,直接接觸域外現代詩歌,由此受到感染和啟發從而借重域外現代詩歌運動資源,改變詩學觀念,變革詩質、詩語和詩體,創建文學的國語和國語的文學,揭開了中國現代詩歌的大幕。因此,五四新詩運動先驅者就自覺地從“詩歌”角度多方借鑒域外現代詩歌資源,有選擇地吸收域外現代詩歌運動營養,從而有力地推動了中國新詩的發生及其現代轉型。
在中國新詩發生和草創時期,面對社會政治革命和文化激進主義造成的舊詩體遭到破壞,新詩體尚未建立的危機,很多人求助于域外詩歌,特別是英美詩歌來“洋為中用”,建立中國新詩體。據統計,《新青年》從1918年2月第4卷第2期到1919年5月第5卷第5期,共發表譯詩24首。1919年1月創刊的《新潮》,在其《發刊旨趣書》也開宗明義地說明了辦刊的宗旨是介紹世界新潮:“同人等以為國人所宜最先知者有四事:第一,今日世界至于若何階段?第二,現代思潮本何趣向而行?第三,中國情狀去現代思潮遼闊之度如何?第四,以何方術納中國于思潮之軌?”這充分體現了新詩發生期移植西方詩歌資源的基本內容和志趣宗旨,體現了胡適“趕緊翻譯西洋名著,做我們的模范”(胡適,1993:52)和周作人“真心的先去模仿別人,從模仿中蛻化出獨創的文學來”(周作人, 1935:293)之時代要求。 由于立足于文學的模仿和創造,中國早期新詩移用域外詩歌資源是有所選擇的,大致集中在19世紀中期以后歐洲在文學現代化進程中傾向詩歌精神自由和形式自由的詩潮,主要是西方的意象派詩、浪漫派詩和象征派詩,尤以意象派詩人為甚。這些詩派都傾向于詩體解放和精神解放, 這同中國早期新詩先驅者倡導破除舊詩束縛和追求新詩理論完全一致。這些詩潮是當時西方詩歌文體改良運動中的重要詩潮,都具有解構傳統格律、重視詩的散文化、自由化和平民化的特點??陀^地說,中國早期新詩運動的偏激思想和詩學追求,又是同西方傾向詩體和詩歌精神解放的詩潮彼此呼應、相互結合著的。中國新詩發生期詩歌精神和文體傾向自由化和散文化,就成為詩界由律化到自由化詩潮的組成部分。
準確地說,意象派詩歌運動的開始時間稍早于中國的新詩運動。當中國新詩運動萌發之時,英美意象派詩歌運動已進入興盛時期。英國著名學者馬庫斯·埃里夫在評價這一詩潮時說:“在詩的世界里,它是一個改革的象征,也是一個改革的力量,這一運動具有那個時代特有的熱情和振奮。它堅持簡約,擁護自由詩(free-verse)的路線?!?馬庫斯·坎利夫,1975:249) 意象派詩歌運動的這些特征和作詩原則,極大地影響了草創時期的中國新詩。胡適的新詩革命最早受到的就是美國意象派詩歌的影響,其著名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就是在美國新詩運動,特別是意象派詩歌運動的影響下產生的。該文后來應陳獨秀之邀發表在1917年1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5期上,揭開了文學革命的序幕,發出了文學革命的信號。誠如龍泉明所言:“胡適在美國留學期間,受意象派詩人反傳統和創新思想的影響,寫出倡導文學革命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提出了文學改良‘八事’。”(龍泉明,1999:15)比較一下胡適文學革命的八大主張與美國意象派詩歌運動的主張,不難發現兩者之間的聯系:兩者都強調文學革命的目標是言文一致,兩者在文學革新的具體主張方面相似,兩者在新詩審美尺度上趨同。胡適曾把自己發表在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期上的譯詩《關不住了!》稱作是他的“‘新詩’成立的紀元”。 的確,這首后來收集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第一部新詩集《嘗試集》中的譯詩在新詩發生和草創時期最具開創意義,也是胡適本人最得意、最廣泛認可的白話譯詩, 而這首著名譯詩的原作者則是美國意象派詩人莎拉·蒂斯黛兒(SaraTeasdale)。胡適就是在美國意象派詩歌的啟發下,意識到必須充分采用白話的字,白話的文法和白話的自然音節,做長短不一的詩,從而把詩的散文化與詩的白話化統一起來,才跳出舊詩詞的束縛,實現了詩體的大解放。無疑,意象派詩歌影響了中國早期新詩,為其提供了寶貴的現實資源。
第二個為中國新詩發生提供現實資源的域外詩潮是西方浪漫派詩歌。由于這些西方浪漫派詩人蔑視傳統的反叛精神給予了新詩發生以資源借鑒,他們的詩作自晚清以后就不斷地被介紹到中國詩界。拜倫作為一個對庸俗社會富有徹底叛逆和反抗精神的英雄詩人,在中國新詩發生和草創時期受到了中國現代浪漫主義者的熱烈呼應,《哀希臘》頗受我國譯者的青睞,其中有梁啟超、馬君武、蘇曼殊和胡適4位漢譯者??偟恼f來,翻譯拜倫的詩歌政治目的明確,表現了啟迪民智、反帝愛國和救亡圖存的主題。但胡適翻譯此詩時“白話直譯,盡弛格律”*參見李思純譯:《仙河集》自序,《學衡》,1925年11月, 第47期。,其目的是要改造中國古詩的外在形式,以便能讓國人能領悟到這首詩的思想和精神。西方浪漫派詩歌另一重要詩人雪萊早已為國人所熟悉,《西風頌》極大地鼓舞了中國詩人的政治革命熱情和文體革命熱情,“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成為新詩詩人的口頭禪。華茲華斯的詩學觀念和詩藝特質帶給中國詩壇形式和理論,催生了中國詩歌的現代轉型,促使了中國早期新詩趨向成熟和完善,則屬于詩歌文藝美學的啟蒙。中國新文學作家接受華茲華斯,是從他的詩歌主張的引進開始。新詩革命的首倡者胡適曾引用華茲華斯來說明理論與觀點。胡適說:“英國華次活等人所提倡的文學改革,是詩的語言文字的解放……這一次中國文學的革命運動,也是先要求語言文字和文體的解放”*參見胡適:《談新詩》,《星期評論》紀念號,1919年10月10日。。田漢在談及詩歌的性質與定義時也引用過華茲華斯的觀點,強調了華氏詩學中情感、自然、想象等因素,并對華氏關于詩的定義和崇高地位及詩人的杰出地位等推崇備至。
大致在1919—1920年間,以《三葉集》的三位作者郭沫若、田漢和宗白華為中心,以《女神》詩集的詩為代表,包括《少年中國》中的部分詩人,形成了中國新詩浪漫派創作的第一個高潮。梁實秋認為五四新文學都是趨向浪漫的,五四新詩都不同程度地帶有浪漫主義特點,理由就是新文學運動根本上是受域外的影響,包括推崇情感輕視理性、采取印象的人生態度和主張皈依自然并側重獨創等。顯然,19世紀西方浪漫主義詩歌運動給中國新詩的發生和草創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現實資源。然而,梁先生也認為西方浪漫主義把中國詩歌固有標準打破,再用域外標準代替,而實際上新標準也不曾建設,結果就是無標準*參見梁實秋:《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 《晨報副刊》, 1926年2月。。此言可謂一語中的,點到了新詩運動借用浪漫派詩歌運動資源的穴位。
第三個催生中國新詩發生和草創的域外現實資源則是20世紀初法國的象征詩派詩潮。20世紀初象征主義詩潮由于主張詩體和詩質解放,高度契合正深受域外意象詩派和浪漫詩派影響的中國早期新詩訴求,因而很快就被譯介到中國詩界,為中國早期新詩的草創提供了難得的域外資源借鑒。
致力于介紹法國象征派詩歌而貢獻最大的報刊應以《少年中國》雜志為代表,它擁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優勢,那就是該刊為部分旅法勤工儉學和官費留法學生所辦。因此,在它周圍云集了一批諸如田漢、周無、劉延陵等熱血詩人。他們在《少年中國》等刊物上大量譯介波特萊爾、魏爾倫、馬拉美、耶麥、萊尼葛、徳巴斯等西方的象征主義詩人的詩歌。比如,1921年前后,該刊就先后發表了一系列介紹法國象征派的文章和譯作:第1卷第9期吳弱男的《近代法比六大詩家》、第1卷第2期田漢的《新羅曼主義及其他——復黃日葵兄一封長信》、第2卷第4期周無的《法蘭西近世文學的趨勢》、第2卷12期李璜的《法蘭西詩之格律及其解放》、第3卷第3期黃仲蘇的《一八二零年以來法國抒情詩之一斑》、第3卷第3至4期田漢的《惡魔詩人波陀雷爾》以及第2卷第4期、第9期周無所譯法國象征派詩人徳司巴克斯、魏爾倫的詩作和他們對其所做的評述。這些文章和譯作不僅介紹了法國象征主義詩派代表詩人,而且對這些詩人的創作特點和成就作了明確的評價(陸文倩,1991:33);不僅介紹了象征主義的詩歌理論,而且把大量的象征派詩歌翻譯到中國詩界,推動著中國早期新詩向西方現代主義詩歌靠攏,在追求詩體解放的同時,也推動著草創時期中國新詩的藝術水平。
2域外現代詩的大量譯介為中國新詩發生奠定了現實基礎
在中國近代文學譯介中,翻譯小說數量大,特色鮮明,成就顯著,但卻以翻譯詩歌時間最早,“既開近代翻譯文學之先河,又以總體成就僅次于翻譯小說而占有突出位置”(龔喜平,2003:137)。而在近代詩歌譯介中,翻譯數量最多的是英國詩歌(郭延禮,1998:82-91)。雖然傳教士麥都思早在1854年就翻譯了彌爾頓的《論失明》(沈弘、郭暉,2005:52),最早的英語詩歌漢譯作品,但嚴格地說真正具有發軔意義的英詩漢譯作品是嚴復所譯蒲柏的《原人篇》和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它們卻是中國學者第一次用專業的眼光所進行的詩歌節譯,而且真正具有影響,譯技又“頗見功力”(王佐良語),從此掀開了國人自己有意識、有目的地翻譯英語詩歌的新篇章(蒙興燦,2009:45)。
從1898年到1917年新文學革命前,域外現代詩歌譯介主要來源于散文文學作品和社會科學著作中引用的詩與外國詩人的單篇詩作。前者的譯作早于后者,后者的譯作多于前者。除嚴復譯的《原人篇》和《尤利西斯》是《天演論》中引用的英詩片斷和詩節外,1902年梁啟超作政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時,也以譯文形式引用了拜倫的《端志安》和《渣阿亞》。此外,林紓、周作人等翻譯的小說中,也常有詩篇或民謠。這些譯詩,大多是一章一節,很少全篇。馬君武、辜鴻銘、蘇曼殊、胡適、成仿吾、陸志韋、陳獨秀和劉半農等人則有專門的詩譯作品。由于危機背景下的文化心態和詩歌譯介的矛盾心理作用,大多數翻譯為中文的詩歌都是用舊體譯成使近代域外現代詩譯具有古代性,這些詩歌受當時社會和文化環境的制約,豐富了中國文學詩歌子系統的內容,詩歌受翻譯起到了對中國文學詩歌在思想方面有所裨益,但對推動本土白話詩歌發生與草創的功能并不明顯。 而新文化運動之后,直到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之前為止,由于與當時社會、歷史和文化等因素相契合,域外現代詩歌譯介迎來了繁盛期,無論是譯詩的數量、參與翻譯的隊伍還是譯詩在當時產生的影響,都是史無前例的(廖七一,2006:4),有力地推動了中國白話新詩的發生和發展。
這一時期的域外現代詩歌譯介受五四社會文化思潮的影響呈現出如下特點:
其一,從本質上說,這一時期的域外文學譯介仍然受制于“五四”新文化語境下社會變革與思想啟蒙的具體訴求,翻譯首先被看成是思想啟蒙和社會變革的武器。因而,這一時期詩歌譯介目的更加明確,不論是新青年社,還是文學研究會、創造社、未名社,其成員大都是從“感時憂國”、改造社會的目的出發,來譯介域外現代詩歌。他們希望汲取和借鑒域外文學中有益的思想營養來建設中國的新文學。為此,他們十分注重選擇那些切合我國國情或和我國國情相似的域外優秀現代詩歌進行譯介,以便使譯作更好地起到啟發讀者,推動社會前進,促進新文學運動發展的積極作用。
其二,這一時期的域外現代詩歌譯介仍然顯示出了較強的功用主義色彩,但這種功用主義色彩和五四前的表現有所不同,五四前譯者們大多看重詩歌的思想性,而五四后的譯者們則較為重視詩歌的藝術性,即現代人的思想用現代人的語言來表現。域外現代詩歌譯介由文言轉向白話譯詩的時期正是中國詩歌向白話新詩轉變的時期,使得這一時期的譯詩動機帶有強烈的實用主義色彩。具體表現在:第一,域外現代詩歌譯介并非僅僅是介紹域外文學的成果,其深層的動機是借助詩歌譯介來沖擊中國舊有的詩歌形式,起到催化劑的作用,從而實現中國新詩的誕生。正如胡適在翻譯了他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英語詩《關不住了》后所說:“吾意以為如西洋詩體果有價值,正宜盡量采用,采用得當,即成中國體。”(胡適,1919) 中國詩體大解放、新詩的誕生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賴于域外大量現代詩歌的譯介。第二,不同藝術傾向的譯者根據自己的藝術需要選擇、取舍、譯介域外現代詩歌,使得這一時期的譯詩呈現出流派色彩來。劉延陵在巨匠迭出的英美詩壇獨鐘情于麥絲菲爾德,就是因為他歌詠下等社會的生活與悲哀非常真切,動人心魄。而這正與文學研究會“為人生”的主張一致;創造社的譯者們選擇具有反抗精神的浪漫主義詩人拜倫、雪萊、濟慈也是出于他們反抗生活不能藝術化、藝術不能生活化的需要。中國新文學流派的譯介者們所選擇的域外現代詩歌基本上反映了他們的思想主張和藝術傾向,也使得這一時期的詩歌譯介的功用主義色彩更加強烈。
其三,這一時期的域外現代詩歌譯介初步形成了不同的翻譯隊伍和翻譯流派。
(1)新青年社的詩歌翻譯活動
新青年社的詩歌翻譯活動從1915年9月《新青年》雜志創刊開始,發表的主要譯詩有劉半農在1918年翻譯的《譯詩十九首》,內容包括印度泰戈爾的英語詩《海濱》等,后來他又出版了《國外民歌選》,將外國的民歌引進來,這在當時來說是獨具匠心的。新青年的譯介活動在中國翻譯史上起著雙重的歷史作用:一方面,它是從近代翻譯過渡到現代翻譯的橋梁;另一方面,它又是現代翻譯的發端。
(2) 文學研究會的詩歌翻譯活動
文學研究會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史重要的文學社團之一,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重要的翻譯文學社團之一。它以《小說月報》為陣地,主要翻譯和介紹外國現實主義作家的作品和被壓迫民族的文學。這種翻譯傾向和它的翻譯“為人生”服務的思想一致。文學研究會很重視外國詩歌的譯介工作,從它主辦的幾個刊物中可以看到世界各國的譯詩。就英語譯詩而言,主要有泰戈爾的《園丁集》《飛鳥集》《新月集》和《吉檀迦利》;有惠特曼的《我自己的歌》;有拜倫、雪萊、濟慈、勃朗寧和曼殊斐兒等人的抒情詩;它還于1924年4月10日在《小說月報》上出版了“詩人拜倫的百年祭”專號以紀念拜倫。隨著這些譯詩的出現,中國新詩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在形式上都較前期有了顯著的變化。就新詩的思想和內容而言,更趨向于反映社會的現狀和生活的真實;就藝術形式而言,各種形式的詩,特別是小詩、散文體詩、無韻詩、十四行詩等風行一時,這些都與1921年文學研究會成立以后,努力譯介英語詩作分不開。
(3)創造社的詩歌翻譯活動
如果說文學研究會的翻譯為中國現代翻譯文學史開拓了現實主義文學譯介的道路,那么創造社則為之開拓了浪漫主義文學譯介的道路。創造社步入譯壇開展活動是1922年開始的,它以《創造》、《創造周報》、《創造日》等為陣地,為了突出西方浪漫主義文學的翻譯和介紹,還出了??堆┤R紀念號》,集中介紹了西方浪漫主義文學和作家,并以專刊形式加以紀念。這在中國翻譯文學史上是沒有先例的。同時創造社也介紹了象征派、未來派、表現派的詩作,拜倫、雪萊、惠特曼等英語詩人的作品是他們譯介的重點。如郭沫若1928年出版的《沫若譯詩集》,就收錄了英國詩人雪萊的8首詩。
其四,這一時期的域外現代詩歌翻譯不僅僅停留在作品上,還注意了對詩人的生平、思想、藝術觀點等方面的全面介紹,并翻譯和發表了大量的評論、介紹性文章。繼田漢在《少年中國》上撰文《平民詩人惠特曼的百年祭》,開創了全面介紹詩人之先聲后,《詩》刊上劉延陵的《先代的平民詩人麥絲翡爾》、《文學季刊》上滕固的《愛爾蘭詩人夏芝》、《創造季刊》上徐祖正的《英國浪漫派三詩人拜倫、雪萊、箕茨》、郭沫若的《雪萊年譜》、張定璜的Shelley以及湯澄波的《拜倫的時代及拜倫的作品》、王統照的《拜倫的思想及其詩歌的評論》、趙景琛譯的《拜倫評傳》、蒲梢的《關于拜倫的重要著作介紹》、誦虞的《拜倫年譜》、耿濟之的《拜倫對于俄國文學的影響》、葉維的《擺倫在文學上之位置與其特點》、顧彭年譯的《拜倫在詩壇上的位置》、田漢的《密爾敦與中國》、梁指南的《密爾敦二百五十年紀念》……等等大量譯介文章的發表,表明了域外現代詩歌的譯介已經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其譯介的全面性、深入性都是前一個時期的譯介工作無法比擬的,彰顯了中國域外現代詩歌譯介的高潮, 直接催生了中國早期新詩的發生和草創。
3域外現代詩的創譯與模仿為中國新詩發生提供了現實可能
中國現代文學是以新詩革命作為開端的文學革命,是與新詩試驗最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張松如,1985:313),而這種試驗實質就是對這個時期域外現代詩歌的創譯與模仿,這種創譯與模仿為中國早期新詩的發生與草創提供了現實可能。誠如卞之琳先生所言,新詩的創作是在翻譯與模仿西方詩歌的過程中逐漸走向成熟的,同時,新詩的各種體式也都是在翻譯詩歌的影響下得以建立完善的(卞之琳,1989:182-188)。
翻譯對移植或嫁接域外現代詩歌的巨大意義,朱自清說:“譯詩對于原作者是翻譯,但對于譯成的語言,它既然可以增富意境,就算得一種創作。況且不但意境,它還可以給我們新的語感,新的詩體,新的句式,新的隱喻。就具體的譯詩本身而論,它確可以算是創作。至于能夠欣賞原作的究竟是極少數,多數人還是要求譯詩,那是從實際情形上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朱自清,1988:374)。”他堅定地認為,“舊詩已成強弩之末,新詩終于起而代之,新文學大部分是外國的影響,新詩自然也如此。這個時代翻譯的作用便很大。白話譯詩漸漸的多起來,譯成的大部分是自由詩,跟初期新詩的作風相應(372)。” 眾所周知,胡適是白話詩最早的嘗試者,他創作的《嘗試集》 是中國新文學史上第一部新詩集,被稱為新詩的拓荒之作。有趣的是,這部拓荒之作竟包含了若干首譯詩。在出版后的再版和刪節過程中,雖刪除了20多首詩歌,但譯詩幾乎悉數保留,僅刪除一首,而原因僅僅是它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不符合胡適只翻譯名家名著的原則(廖七一,2006: 4)。更有趣的是,胡適被稱為“第一白話詩人”,但決定他白話新詩成立的《關不住了》卻是首譯詩,由此可見胡適及五四運動前后的詩人通常將譯詩視為自己創作的組成部分,而且認為譯詩比創作更加成功。王佐良稱:“每一首好的譯詩不僅是好的翻譯,也是好的創作。”(王佐良,1997:531)由于《關不住了》對“傳統詩歌和傳統詩歌模式的巨大突破”,不僅對詩歌翻譯和詩歌創作都“具有巨大的開創意義”(高玉,2001:11),而且為中國新詩的發生和草創在語言、語體、韻律和節奏等方面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范例話語支持。如果說在中國新詩發生史上胡適的地位是獨特的話,那么劉半農的地位也極其重要。在散文詩發生時,劉半農是最早向國人譯介散文詩的。1915年7月,劉半農以《杜璟衲之名著》為總題在《中華小說界》第2卷第7期發表了圖格涅夫四首散文譯詩,1918年又在《新青年》第4卷第5期發表了譯自印度歌者拉坦﹒徳維的《我行雪中》,并稱這是一篇“結撰精密的散文詩”,把“散文詩”概念同創作結合起來呈現在國人面前。在五四新詩運動中,劉半農又翻譯了泰戈爾、屠格涅夫、王爾德等的散文詩,在他的帶動下出現了譯介域外現代散文詩的熱潮。與散文詩翻譯同步,一批詩人開始創作中國散文詩。
接受域外現代詩歌影響,為中國新詩發生提供現實可能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就是“真心模仿的態度”。胡適從分析國內文學創作的窘迫中得出結論:“中國文學的方法實在不完備,不夠作我們的模范……西洋的文學方法,比我們的文學,實在完備得多,高明得多, 不可不取例。”(胡適,1935:138-139) 周作人則用日本文學現代化的經驗教育國人:“日本文學便是不求調和,只去模仿的好;—— 又不只模仿思想形式,卻將他的精神,傾注在自己心里,混合了,隨后又傾倒出來;模擬而獨創的好?!?周作人,1935:283) 他認為當時中國好像日本明治十七八年時,處在文學現代化起點上。要想使文學現代化,就要打破不肯自己去學人,只愿別人來像我的心理障礙,向日本學習,真心的先去模仿別人。康白情在描寫早期新詩發生期我國詩人真心模仿創作的情形時寫道:“看慣了滿頭珠翠,忽然遇著一身縞素的衣裳,吃慣了濃甜肥膩,忽然得到幾片清苦的菜根,這是怎樣的驚喜!由驚喜而模仿;由模仿而創造。”*參見康白情:《新詩底我見》, 《少年中國》第1卷第9期. 1920年3月15日。劉半農是最早發表白話詩的詩人,而且是代表著初期新詩創作成就的典范。他的新詩詩體實驗就受到英詩的影響,其重要影響就是模仿英詩。1920年8月, 他在創作《愛它?害它?成功》時說:“我這首詩,是看了英國T.L.Peacock所做的一首‘TheOakandtheBeech’做的。我的第一節,幾乎是完全抄他;不過,入后的用意不同,似乎有些‘反其意而用之’。”*參見《半農詩歌集評》,趙景深評,楊楊輯補,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4年版,第33頁。大致說來,早期新詩的模仿創作,一是有意無意地“誤讀”后的模仿,如對西方浪漫詩歌尋求新音律的忽視;二是簡單地全盤模仿,如對西方晦澀詩體的機械模仿;三是根據創造新詩的需要,正確處理模仿與創造的關系。周作人認為中國文學現代化的關鍵是“從模仿中,蛻化出獨創的文學來”,所謂“獨創”就是“融化”,“新詩本來也是模仿來的,它的進化史在于模仿與獨創之消長,近來中國的詩似乎有漸近于獨創的模樣,這就是我所謂的融化”(周作人 174)。 客觀地說,新詩發生期更多的是模仿,五四后新詩更多考慮的是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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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肖誼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6414(2016)03-0116-06
收稿日期:2016-03-30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項目(13YJA752013)、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2XZX01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蒙興燦,男,浙江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文學翻譯、翻譯文化史研究。
HowTranslationofForeignModernPoemsBroughtChineseNewPoetryintoBeing
MENG Xingcan
Abstract:The creation of the Chinese new poetry has to face two crucial issues of establishing a new poetry style in place of the old one. Although this may be realized by way of revitalizing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poetry, yet it is actually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foreign modern poems that brought the Chinese new poetry into being. The thesis reviews the influential factors of foreign modern poems in the Chinese new poetry and then explores the essential ways of how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foreign modern poems created the early Chinese new poems, ie. the foreign modern poem movements provided the realistic resources for the Chinese new poetry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the foreign modern poems laid the realistic foundation of the Chinese new poetry, and in the end ,the creative translation and imitation of the foreign modern poems paved the way for the birth of the early Chinese new poetry. Thus, the Chinese new poetry becomes a branch of the world modern poetry with its undecided poetry style.
Key words:foreign modern poems;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Chinese new poe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