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軍
王獻唐《吳齋先生年譜校記》書后
——顧廷龍、王獻唐兩先生交往事跡拾補
李 軍
顧廷龍(1904—1998),字起潛,江蘇蘇州人。我國近現代著名的目錄版本學家、古文字學家。著有《吳愙齋先生年譜》《古匋文孴錄》《顧廷龍文集》等。在顧先生百年誕辰之際,由沈津先生編成《顧廷龍年譜》[1],對其一生學行作了詳盡的記述。顧先生治學嚴謹,其成名作《吳愙齋先生年譜》,從1929年立志撰寫,至1935年3月由哈佛燕京學社正式出版,費時六年之久。年譜出版后,在當時曾引起巨大反響,備受贊譽。顧先生卻并沒有因此停止研究的腳步,而是仍一如既往地搜集相關材料,準備續編補訂年譜。他的知交友好對此事也都十分熱心,凡是有關吳大澂的資料,一經發現都盡量提供給顧先生。近年在整理顧廷龍先生所搜集的續編《吳愙齋先生年譜》材料中,就發現很多友人提供的資料,其中就有王獻唐先生所作的《吳愙齋先生年譜校記》。可惜數十年間,經歷了多次動亂,顧廷龍、王獻唐兩先生往來的書札喪失殆盡,《顧廷龍年譜》中對王獻唐竟不一及,思之令人慨嘆。茲利用有限的資料,對個中因緣略加介紹,以存學林之掌故。
王獻唐(1896—1960),名家駒,號鳳笙,以字行。山東日照人。我國近代著名的學者。生前曾歷任山東省圖書館、山東省博物館館長等職。他幼承家學,酷愛讀書,潛心經史,著作等身。山東省圖書館百年館慶期間,為王獻唐、屈萬里諸先生舉行了隆重的紀念會。山東省圖書館李勇慧女士則方從事于《王獻唐年譜》的編纂工作,對其一生行事作深入地扒梳清理,用功甚勤。昔杜澤遜先生來滬,惠賜《王獻唐師友書札精選》一冊,內中收錄了唯一一通顧、王兩先生往來書札。此札乃顧先生致函胡道靜,請代向王先生求山東省圖書館藏《尚書》漢石經殘石拓本,胡道靜以顧先生信附寄王先生,殆當時顧先生正為編訂《尚書文字合編》搜集資料,書札有云:
道靜吾兄左右:前奉手書,遲未作答為歉。承示《西藏大記》一書,學會查尚未備,倘蒙慨賜,感激莫名。龍近為校印《邊疆叢書》,第二種《哈密志》即日可以出版,甚碌碌也。前有懇者,比聞山東圖書館藏《尚書》漢石經殘石,頗欲得其拓本。因念吾兄與王獻唐先生訂文字交甚久,倘能為吾索致一份,感幸無似。如必須價購,亦當照繳也,拜托拜托。貴館期刊查有缺者,敢煩吾兄與慎吾兄設法覓賜配補,俾成全璧,不情之請,統祈亮詧。慎吾兄須補《禹貢》已照寄。匆上,祗請著安,并頌侍福,叩賀年禧。弟龍頓首。十二月廿五日。[2]
按:顧廷龍先生為禹貢學會編印《邊疆叢書》(即《禹貢叢書》)始于1936年,《哈密志》正式出版于1937年,則此札當作于1936年12月,同月30日胡道靜先生即致函王獻唐先生,向他介紹顧先生,是為兩先生交往之始。此后他們往來漸密,惜當日書札今多不存。承杜澤遜先生見告,《王獻唐師友書札》現存八百余通,其實王家舊藏者數倍于此,不幸多罹劫火,顧先生手札或在其中耶?杜澤遜先生另攜示李勇慧女士所搜集王獻唐致顧廷龍書札兩通,其中3月29日一通有云:
前承景鄭兄贈大著《愙齋年譜》,竭兩夜之力拜讀一過,博瞻縝密,謂百年以來之編年譜者莫若此也。讀時臆度所及,隨手札記,寄景鄭兄,作芹曝之獻。初無當于大雅,不意俯承采錄,愧荷無已。弟處存愙齋書畫間有可補入者,容俟一并鈔寄。咸白先生為弟舅氏,臥病數月,須俟愈,檢出各札再錄,伊藏清末各家手札最夥也。至伯弢兄(即少山長孫),為弟中表,且為外兄,孩提相交,最稱莫逆。其抄寄各項材料與兄,曾與弟言之,悉由頡剛兄為介。惜于前年逝世,不得見尊著出版,為可惜也。
從書札內容可知,此乃王獻唐先生以所作《吳愙齋先生年譜校記》寄顧廷龍先生收到覆函后,答復顧先生者。其中提到的景鄭兄,即顧先生內弟潘承弼(1907—2003),他酷嗜藏書,并好金石碑版,與王獻唐先生往來頗密。而伯弢兄,即丁惟樅(1888—1935),王獻唐于1940年除夕為之撰《亡友丁伯弢別傳》記其生平頗詳。據“惜于前年逝世”一句,可知此札作于1937年3月。《顧廷龍年譜》中未及丁氏,據《吳愙齋先生年譜》后《征引書目》[3]知,丁惟樅曾向顧先生提供吳大澂致丁艮善書札,王獻唐書札所言,當即指此。
在獲讀王獻唐先生復函之后,顧廷龍先生悉其有《齊魯陶文》之拓,乃將新作《古陶文孴錄》附函寄贈王獻唐先生。王先生接信后,即于4月4日作覆云:
承惠大著《古陶文孴錄》,百朋之錫,感紉無量。刻下尚未讀畢,展籀首卷,矜慎通明,搜采之博,審識之密,前無古人矣。弟亦夙治此業,只限山左一區,皆以出土地域分別研肄,迄未匯成一書。今讀大著,益增愧汗。陶文多以印文鈐成,簠齋求鈐陶器印多年未獲,弟幸收數紐,具為臨淄出土,陶質,手下適存拓本二紙,今以奉鑒。
從其內容看,此札與前札相連貫,當同作于1937年。
王獻唐先生作這兩通書札時,抗戰尚未爆發,顧廷龍先生正任職于北平燕京大學圖書館。未幾,抗日軍興,王獻唐先生一心護書,避亂入蜀。顧廷龍先生則于1939年7月,南下上海,出任私立合眾圖書館總干事。抗戰勝利以后,王獻唐、顧廷龍兩先生雖分居魯、滬兩地,但均掌館務,必有業務交流。據張書學、李勇慧《王獻唐先生日記稿本述略》[4]一文稱,日記稿尚存十數年,惜今未能寓目,無從論定。
《吳愙齋先生年譜校記》雖僅為王獻唐先生閱讀年譜時“臆度所及,隨手札記”之作,但頗可見其學問之精博,茲全文迻錄如下:
1.譜十二葉 遂啟 鼎……今已付之劫火……
案:此鼎今尚在金山寺中,余數見之。
2.譜二十六葉 為伯寅師校寫《說文》。
案:《潘文勤公年譜》同治七年(1868)四月,呈進篆寫《說文》四函,蓋即當時愙齋諸人所書者也。
3.譜三十六葉 連或作廉,王懿榮字也。
案:初作蓮,后作廉。
4.譜四十三葉 “太貨”“六銖”。
案:太貨六銖,總為一泉之名,非二泉也,標點當改。
5.同上 焦山僧寄到拓本遂啟 鼎,尚有原字,顯然可睹,留此作證據。
案:遂啟 鼎,原止九字,為“遂啟 作廟叔寶尊彝”,陜賈從其四面偽刻字三百,售之葉東卿,東卿不察,為作考釋,輦置金山,并以考釋刻石。陳簠齋知為偽刻(劉燕庭、鮑子年亦皆知之)多字,曾告京友,為東卿所聞,甚怒,后簠齋出燕庭所藏鼎文原拓九字證之,人無間言,而東卿怒仍不解也。此事頗為當時一掌故,愙齋函中云云,即指此事。
又案:此事亦見《攈古錄》金文,陳、鮑書中記得亦有,未暇遍查也。
6.譜四十四葉 為潘祖蔭鉤摹侯獲碑。
侯獲碑當時已刻行,今有印本。
7.譜四十五葉 錢獻之《十六長樂堂款識》,傳本甚少……可重刻之否?
案:許印林原本,后歸丁少山,前歲又為北平開明書局購去,開明據以重刻,頗佳。
8.譜四十七葉 為瞿氏《集古官證考證》作序。
案:瞿氏《考證》原刻本甚希見,山東圖書館藏陳簠齋手批一本,上虞羅氏又有排印本。羅本稍有更張,瞿書前后序跋,可增補此譜之處,當有數點。
9.譜四十八葉 著《區 釋文》,陳簠齋覆書云,釜字甚是,唯器形似鐘,而不似釜,不可烹煮……
案:陳說非是,器明是釜,器文可證,釜即鬴,乃量器,非烹煮之釜。《論語》“與之釜”,豈以烹煮之釜量粟耶。區,別是一物,與釜大小器制均不同,陳氏固曾藏瓦區矣。
10.同上 廣武將軍碑,竟未訪獲。
案:廣武碑入民國后已出見,當時皆謂已佚失矣。
11.譜六十二葉 李祖賢卒。
案:“祖”當作“佐”,山東利津人。即著《古泉匯》者,所著他書尚多。
12.譜六十六葉 案為古陶文考釋者,先生而外,未之或聞。
案:同時尚有陳簠齋,均釋注拓本上,山東圖書館藏有原本,共八冊,原無名,題為《簠齋陶文釋存》。又有山東益都孫文楷(模山)著《木庵古陶文釋》,亦就所藏陶文拓本題識,其書現經獻唐編入《山左先哲遺書》中。木庵藏陶片,雖不及簠齋之多,精則過之,其全部陶片,現藏山東圖書館。
13.譜一五三葉 八字真 ,已由郭家歸至愙齋。
案:八字 ,即濰縣郭申堂《續齊魯古印攈》冠首之易向邑 ,其真 現仍在濰縣。愙齋所得者,乃諸城尹祝年囑濰縣劉學詩偽造者,非真品也。尹為愙齋搜羅金石,著述甚多,子即伯圜,《十六金符齋印存題辭》所謂穆父與伯圜是也。祝年人甚無品,到濰后,托學詩之弟子孫海屏,求其仿制此 ,既成持去。迨后海屏以售古物見愙齋,愙齋出此巨 示之曰,此爾濰縣之物,竟到余手矣。意甚得。海屏視之,即祝年持去者,不得已,向愙齋恭維曰,此大帥宏福耳。現此八字真 ,屢向獻唐處求售,索數千金,見之數矣。
十六金符齋所收古 ,偽制甚多,巨者尤甚,類為濟南劉氏物,經祝年轉售于愙齋者,今劉氏印譜尚存,皆可覆按,此書最為愙齋盛名之累。然吾東鄭叔問批《古玉圖考》,謂所藏古玉印,偽者居多,實大不然。以獻唐所見,《圖考》玉印均可靠,叔問于金玉甚非當行,故有此誤。
以上各案,可備笑資,不必著之書中,當為先賢諱也。任何精鑒家,無一不買偽物者,非獨愙齋為然,不過有多有少耳。
14.譜一五七葉 書登岱題名……
案:泰山尚有愙齋大篆書一“虎”字刻石,相傳其地有虎故也。舊游泰山,曾見之。忘其題記為何,或在此時,或在其游泰山時,不可知矣。
15.譜一八七葉 與丁少山論中字。
案:少山對此有覆書,札藏丁咸白處,凡數通,甚長。
16.譜一九一葉 愙齋藏鎘。
季鼑鎘文字全形,近友人商錫永著入《十二家吉金圖錄》,記得原器似歸葉譽虎,俟查之。
17.譜五十六葉 壽翁秦前文字之□。
案:□之空處,當作語,即簠齋論古手札及題跋諸作,非專著一書也。簠齋并囑王西泉為刻此文印記,遇有題跋手札,或鈐記于上,其家中長房,現尚存此書匯集抄本。
18.譜五十六、五十七兩葉 為陳簠齋刻瓦文。
案:此瓦文刻本,山東圖書館藏有一本,共兩冊,無書名敘目,蓋未成之書,每幅多有愙齋考釋題記,亦鋟木。瓦文名數,較《年譜》所載多數倍,乃吳氏刻成,隨時寄簠齋者也。
前覆景鄭兄書,以此即《秦漢磚瓦錄》,書既無名,仍當存疑不敢定也。
廿六年三月二日晨起寫記。
獻唐。(鈐“海西王君”白文方印)
在《校記》后有顧廷龍先生題記云:
越四十有七年,重讀一過,采入《年譜》案語中。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一日,顧廷龍于沈陽,時年八十又二。
按:《顧廷龍年譜》1985年下未系此事,可據之補入。從這十八條《校記》內容來看,王獻唐先生著重于對金石學及山東文獻方面的考訂,如王懿榮、李佐賢名字之辨正,對陳介祺、孫文楷等人的收藏與著述的揭示,以及對山東省圖書館館藏之介紹,為補訂《年譜》提供了可貴的線索。至于對古人在鑒定上的失誤,王獻唐先生雖然直截了當地指出,但認為“任何精鑒家,無一不買偽物者”,“可備笑資,不必著之書中,當為先賢諱也”。足見其品德之純正,自非一般小有所得,即沾沾自喜輩所能比者。《校記》被顧廷龍先生珍藏了數十年,不僅為《吳愙齋先生年譜》的續編工作提供了參考,更為顧、王兩先生昔日的友情作了很好的見證,于今看來,也就顯得彌足珍貴了。
注釋:
[1]沈津編:《顧廷龍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2]山東圖書館編:《王獻唐師友書札精選》,2009年。
[3]顧廷龍編:《吳愙齋先生年譜》,哈佛燕京學社,1935年。
[4]張書學、李勇慧:《王獻唐先生日記稿本述略》,見《藏書家》第16輯,齊魯書社,2009年。
作者通訊地址:蘇州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