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岳峰

2014年12月9日,在紐約聯合國總部,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劉結一參加第69 屆聯大就“海洋和海洋法”議題舉行的會議
2015年,中國外交部成立了“國際法咨詢委員會”。
國際法往往涉及國家的重要利益。為充分發揮學術界在國際法研究方面的優勢,助力中國在推進國際法治、促進國際公平正義方面發揮更大作用,并“運用法律手段維護國家主權、安全和發展利益”,國際法咨詢委員會應運而生。
外交部條法司司長徐宏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國務委員楊潔篪曾專門就此批示:“成立‘外交部國際法咨詢委員會是我外交事業發展的客觀需要,也是我加強涉外法律工作的實踐創新。祝該委員會在服務我對外工作中發揮重要咨詢和科學研究支持作用。”
根據外交部向《瞭望東方周刊》提供的信息,全稱為“外交部國際法咨詢委員會”的架構中,曾任國際法院院長的史久鏞與北京大學教授饒戈平、中國政法大學校長黃進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劉楠來共同擔當這一委員會的顧問,而中國國際法學界的知名學者如江國青、易顯河等十一人擔任委員會委員。
中國官方設立這一機構,其意義在當下的國際環境中不言而喻。
當下,從外層空間到大洋底土,從南極科考到北極合作,從氣候變化到環境保護,國際規則幾乎無所不在,深刻影響著人們的生活。
2015年10月13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就全球治理格局和全球治理體制進行第二十七次集體學習。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在主持學習時強調,要審時度勢,努力抓住機遇,妥善應對挑戰,統籌國內國際兩個大局,推動全球治理體制向著更加公正合理方向發展,為我國發展和世界和平創造更加有利的條件……現在,世界上的事情越來越需要各國共同商量著辦,建立國際機制、遵守國際規則、追求國際正義成為多數國家的共識。
按照業界的判斷,中國勢必要加強國際交往,而紛繁復雜的國際關系,需要由國際法進行調整。當今中國,維護主權和領土完整,妥善解決海域劃界問題,都離不開國際法的支持。
而國際法研究和實踐在中國的發展歷程,也是中國面對世界逐步敞開胸懷的一個寫照。
前三十年總數的近六倍
19世紀中期以后,國際法傳入中國。但江國青說,當時的西方列強從來不把中國當作主權平等的國家,也不按照國際法處理他們與中國的關系,而是將一些殖民主義的不平等條約或制度強加給中國。因此,在鴉片戰爭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國際法在中國的研究沒有得到應有的發展。
這種情況直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才得以改變。新中國為當代國際法的發展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如與其他國家共同提出了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等。
不過,新中國在改革開放前的國際法研究,大多停留在翻譯著作與編輯出版文件集的層面。
改革開放前,新中國國際法界翻譯了諸多外國國際法著作,如蘇聯的《蘇維埃國家與國際法》、《國際法中的領水問題》,英國勞特派特的 《奧本海國際法》、薩道義的《外交實踐指南》、希金斯和哥倫伯斯的《海上國際法》。此外,一些條約和外交文件也被集結出版。

聯合國國際法院、國際法圖書館和國際法學院所在地荷蘭海牙和平宮
改革開放后,隨著中國對外關系和對外經濟技術合作交流的迅速發展,中國開始重視國際法的理論研究和實際運用。1978年,鄧小平就提出,要大力加強對國際法的研究。
正是在那一年,江國青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之后,江國青被分配到湖南湘潭電機廠工作。當時恰逢該廠要與法國合作生產輕軌電車,當時的機械部為了這個項目專門到北京外國語學院(北京外國語大學前身)去要法語翻譯。但是江國青發現,對于談判時的一些專業法律問題,翻譯都不甚理解。由此,江國青發現實踐中非常需要國際法人才,因此他決定報考武漢大學的國際法研究生。
也是在這段時期,中國國際法學界出現了一派新氣象。1980年2月中國國際法學會正式成立。該學會由外交部主管,秘書處設在外交學院。
1981年,中國出版了第一部全國通用的國際法教科書——《國際法》。次年,中國第一本國際法專業性學術刊物——《中國國際法年刊》創刊。
那一時期開始,北京大學、武漢大學、外交學院分別成立了國際法研究所;北京大學、武漢大學、吉林大學相繼開設了國際法專業;國際法的課程設置,也逐漸趨向科學、合理。2008年,武漢大學國際法研究所學者楊澤偉曾統計,從1979到1987年這九年間,中國報刊上發表的國際公法論文約350 篇,相當于前30年論文總數的近六倍。
1990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修訂《授予博士、碩士學位和培養研究生的學科專業目錄》后,將國際法專業分為國際公法、國際私法和國際經濟法,進一步擴大了國際法研究生的招生規模。
加入WTO的挑戰
中央高層對于國際法的重視也在與日俱增。
1997年12月9日,江澤民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聽取中共中央第四次法制講座——關于國際法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用。
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說:“所有代表國家從事政治、經濟、文化、司法等工作的同志,也都要學習國際法知識。有些地方和部門的干部,由于缺乏國際法知識,在實際工作中吃了不少虧。這種教訓應該引以為戒。辦法就是加強學習,加深了解國際法所確認的基本原則、通行慣例及發展趨勢。”
1999年5月8日,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組織在其發動的科索沃戰爭中悍然襲擊中國駐前南斯拉夫大使館。
當天,江國青接受了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和“世界報道”欄目的采訪,從國際法特別是外交關系法的角度剖析了北約的違法行徑。他以《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的有關規定為依據,強調使館的不可侵犯性,旗幟鮮明地反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
在該事件的后續處理過程中,他參加了外交部等有關單位的調研活動,主張并支持用外交談判方法而非訴諸國際司法程序解決有關索賠和國際責任問題。該事件最終以外交談判方法較快得到了解決。
江國青也曾于2000年4月29日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作了關于《國際法與國際條約的幾個問題》的法制講座。
而在十七大報告中,國際法也首次進入了全國黨代會的文件。報告中提到:應該遵循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恪守國際法和公認的國際關系準則,在國際關系中弘揚民主、和睦、協作、共贏精神。
不過,作為國際舞臺的后來者,中國要補的課還有很多。

2015年7月13日,學員和專家在廈門國際法高等研究院2015年暑期研修班開學典禮上
例如,傳統的國際法主要調整國家間的政治、外交、軍事和文化關系,而現代國際法越來越注意調整國家間的經濟、金融(貨幣)和貿易關系等。“這勢必要求我們對國際法有更全面的研究和了解,對國際法專門人才的培養有了更高的要求。”江國青說。
進入新世紀后,這一點尤為突出。
2001年,中國加入WTO。隨之而來的是,中國需要一批熟悉世貿組織規則及相關國際公約、嫻熟掌握涉外案件審判技能的專家型法官,也需要一支具有同樣水平的律師隊伍。
江國青說,目前中國雖然還沒有接受國際法院的管轄權,但在世界貿易組織的爭端解決機構中已經是第四大被告當事方,僅次于美國、加拿大和印度。
由于相關人才短缺,在許多情況下,目前中國到WTO去起訴或應訴都只能聘請外國律師做代理,或在決定起訴或應訴之前請他們進行論證或評估,這不但要對外付出大量的費用,而且還存在很多隱憂。
健全中國外交外事法律體系
2011年,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的吳邦國在十一屆全國人大會議上宣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但是,有關國際法的內容仍有缺位。例如,關于條約在中國國內法律體系中的地位問題,現行憲法、立法法和專門的締結條約程序法對此均沒有明確規定。
江國青認為,基本法律規定的缺位,導致了有關理論和實踐中的一些模糊認識和無所適從,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條約與國內法相互脫節的狀況。有鑒于此,他建議國務院有關部門應推動《憲法》的修訂,在《憲法》中增加一般國際法和條約地位的相關條款。
除此之外,2012年12月至2013年8月,作為外交學院課題組的負責人,他主持完成了外交部條法司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締結條約程序法實施條例》研究項目”。作為最終結項成果,他向外交部條法司提交了一份約10萬字的課題調研報告和共計58個條文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締結條約程序法實施條例》建議稿,并建議在國內法中明確國際法的地位,建立起健全的中國外交外事法律體系。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安全法》草案公開對社會征求意見期間,江國青曾就原草案中的第二十八條提出修改意見,建議刪除其中“依照法律、行政法規”的字樣,將其修改為:“國家依法采取必要措施,保護海外中國公民和機構的安全和合法權益,保護國家的海外利益不受威脅和侵害。”
他的修改理由是:首先,該條應該是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相關規定制定的。憲法第五十條和第八十九條第(十二)款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保護華僑的正當權利和利益”,現條款只提到“依照法律、行政法規”,“這不全面”;其次,保護海外中國公民和機構的安全也要依照所在地國家的法律和相關國際法,包括有關條約和公認的國際法準則,而現條款也完全沒有提及這方面的內容。改為“依法采取必要措施”后,可以理解和適用為同時包括了以上幾個沒有提到的法律方面的內容,更加全面準確。
2015年7月1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五次會議正式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安全法》,采納了他的建議。
在亞非法協不辱使命
2014年6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發表60周年紀念大會上說:“應該共同推動國際關系法治化,在國際法關系中遵守國際法和公認的國際關系基本原則,用統一適用的規則來明是非、促和平、謀發展”。
而在近些年,中國也在推進國際法治、促進國際公平正義方面發揮更大作用。
2015年4月13日,中國在北京成功主辦亞非法律協商組織第54屆年會,43個成員國和8個國際組織約250名代表出席會議,取得多項重要成果,被譽為亞非法協歷史上最成功的年會。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出席開幕式,發表題為《加強亞非團結合作,促進世界和平公正》的主旨講話,并代表中國政府宣布,中國將出資設立“中國-亞非法協國際法交流與研究項目”,助力亞非法協發展,促進國際法治合作。
亞非法律協商組織(簡稱“亞非法協”)成立于1956年11月,始稱亞洲法律協商委員會;1958年吸收非洲國家入會,改稱亞非法律協商委員會;2001年改名為亞非法律協商組織。
近年,聯合國國際法委員會在研究“習慣國際法的識別問題”,為了對國際法委員會的相關成果作出回應,發出亞非聲音,亞非法協在2014年成立了一個“習慣國際法非正式專家組”。
受中國政府推薦,易顯河成為專家組成員,并當選為專家組特別報告員。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在官方國際組織專家機構當選實體法律問題的特別報告員。
2015年3月,易顯河提交了一份報告,提出12條對國際法委員會成果的評述。專家組對報告“作出一些細小的文字修改后”,予以通過。
在2015年4月召開的亞非法協年會上,會議表示注意到了專家組的推薦并贊許了易顯河的工作,決定亞非法協秘書長在與國際法委員會交換意見時應提到專家組的工作成果。
2015年8月,聯合國國際法委員會專題特別報告員Michael Wood公開評價說:“亞非法協評述是有洞察力的和建設性的”,在他“即將要為結論草案撰寫評述之時,這些評述特別有幫助”。
這是第一次有國際法委員會特別報告員對亞非法協非正式專家組及其特別報告員的工作作出專題評論,鑒于國際法委員會的權威及課題的重要性,作為第一位擔任實體法律問題特別報告員的中國人,易顯河覺得“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