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巖
(遼寧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遼寧沈陽110036)
沈從文湘西題材小說敘述時空的神話性
張巖
(遼寧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遼寧沈陽110036)
沈從文的神話書寫是中國現代作家“重述神話”作品中表現形態較為獨特的,他的小說中并不能尋找到明顯的神話故事,卻彌漫著一種濃烈的神話氣息。其湘西題材小說的時空場景表現出一種超越現實時空的神話性,而這種獨特的時空構架也使得沈從文的湘西題材小說呈現出雋永的生命力量和真摯情感。
沈從文;湘西;敘述時空;神話性
時間程序與空間構架作為人類認知世界的兩個基本維度,不斷地“再生產和修改社會時空制度”,而“任何社會和群體都有一定的時空觀”[1],由于生存環境、語言、文化的差異導致這種認識具有民族性、地域性和歷史性的差異。沈從文真實描摹文明進程中的大都市生活的喧囂浮躁的小說中,時間與空間都落在當下的都市社會之中,體現出強烈的歷史現實感。而與之相比較,在沈從文湘西題材的作品中,時間與空間的表現都是獨特的,我們甚至無法給這些文本中的故事一個確切的時空界限,然而他們卻滲透出一種近乎永恒的力量。
“‘講訴一則神話’是指講訴一個沒有日期,也無法確定日期,以至于根本不可能將其放置在編年史上的故事,但這么一個故事卻自在地向意蘊生成,而彌補了時間的缺失。”[2]也即德國神話學者卡西爾所認為的永遠是此時此地、從未消失的“永恒的時間”,在神話時間范疇內,湘西人所使用的時間話語只有具體可感的四季更替和蘊含著豐富的民間信仰內涵的日常。作家試圖通過神話超越時空的特性來尋求某種人類存在的本質性規律。
在沈從文的筆下,湘西人感性的生存方式正是基于同世界、自然之間親密的互動關聯。湘西人的時間就是大自然的四季循環,湘西人的空間就是依山傍水的自然景觀,人的生命完全地融入了自然之中,神話的自然時間與人的生命形態產生了和諧的律動。“我們日常所生活的時間是那種‘不斷流逝、剎那生滅、去不復返’的世俗的、歷史的時間。反之,神話所展現的時間卻是循環的、可重復地被實現的”,“在那境界里,那世俗的、歷史的時刻已被隱沒了,克服了,他們已浸潤在一種超越‘延展性的’,永恒的,可一再臨現的時間之中。”[3]在沈從文的筆下,湘西人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與自然萬物的生態循環彼此相依互滲,同時自然界的萬象風云也都不是孤立地發生,而借以湘西人對生命動態的直觀感受來表達,正如神話中風雨雷電、自然萬物都具有可感的藝術形象一般,都是來自原始初民對于世界的感性認知。“沈從文既能指出湘西新舊雜陳、青黃不接的現狀,顯已預設一風調雨順的理想年月;然而他在承認時間遞變、勢不可遏之道理的同時,又何能找出一時代‘不曾’錯置的黃金歲月呢?故鄉的意念成為一永遠后退的鏡中折射,一再敘述著‘幻’得‘幻’失的時間征逐游戲。”[4]
神話學家陳建憲認為:“我們今天的世界,是一個以時間為縱坐標、空間為橫坐標的確定世界。在我們心目中,時間是線性的,它從過去而來,奔向未來而去。”但是,神話中的世界與我們恰恰相反:“在時間上,由于那時的人類還沒有歷法,不能精確地計算時間,甚至沒有‘時間’這個概念。一切都是循環的,相互轉化的。現在是過去的再現,未來則是現在的重復。生者來自死者之魂,死者則去另一個世界新生。冬天是大地的死去,春天又是她的新生。日出是太陽的新生,日落則是太陽的死去。”[5]春夏秋冬的自然時令是沈從文小說中經常出現的一種循環時間的表征,這緣于對于鄉村生活的農民而言,他們的生活和勞作與自然季節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緊密的關聯,湘西人的生活也會參與到自然的循環中簡單而平靜地繼續著。正如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的經典著作《金枝》中所引用的大量材料所證明的那樣,春夏秋冬的四季循環與古代神話和許多祭祀儀式有關。
原始人類見自然萬物的季節更迭、枯榮轉換,在萬物有靈的思維形態下聯想到人類自身的生死繁衍。邊城中的男女老少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挎,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人家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6]67。“日子慢慢的過著,許多人家田堤的新稻,為了好的日頭同恰當的雨水,長出的禾穗全垂了頭。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倉,有些人家摘著早熟的禾線,舂出新米各處送人嘗新了。”[7]33邊城中的人們自給自足、怡然自得。他們認為融入自然的生命形態才是真正的完滿無缺。“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己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8]在沈從文看來,只有這種與自然融合的生命形態才是真正美好的人性。
古典神話中大都存在著三個多元的時空層次,分別是神所在的仙界、人所在的人間,以及鬼魅所在的冥界,現代作家的神話意識中不可避免地會對這種獨特的時空結構有所關注。沈從文的小說創作雖然沒有直接構筑出神與人的世界,但依然體現了這種神話獨有的空間結構。沈從文筆下也常常存在著兩個互相參照著的空間世界,這兩個世界中蘊含了極為豐富的社會價值內涵。一個是作家創作于此、也正生存與此的現代都市;另一個是作家心靈的家園——湘西。現代都市就仿佛神話中的人世間一樣,這里的人們雖然經受了現代文明的浸染,卻缺乏人之為人的基本道德倫理;而作為城市參照系而構筑的湘西世界則仿佛神話中的神界一般。正如沈從文要建筑人性的“希臘小廟”中對古希臘文化的喜愛,他筆下的湘西世界中人們自在無拘的生活方式也正如希臘神話中的奧林匹斯神界中的諸神一樣。沈從文認為:“這神話不僅綜合過去人類的抒情幻想與夢,加以現實成分重新處理。應當是綜合過去人類求生的經驗,以及人類對于人的認識,為未來有所安排。”[9]現實性既是沈從文在對神話進行學理性研究中總結出的神話自身的功能特征,同時也是他們在借鑒神話題材開展創作時一個重要的價值取向。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不是神話學意義上的以神的活動為核心的神話故事,但他自覺地采用了神話的感知與想象方式,構建出了一個他心目中的、神話般的湘西世界。
沈從文湘西題材作品在空間設置方面體現出一種獨特的封閉性。“封閉空間讓那種為開放空間所禁止的事情成為現實:意愿的力量、巫術的力量、幻覺的力量,以及思想所期待的效果。但不僅僅是思想所期待的效果。巫術的幻覺力量與其說是一種思想力量,不如說是一種‘程式’力量。”[2]9小說中的空間場景往往發生于一種脫離于歷史進程之外的化外之境,在這個環境中人與自然并不是異質的兩個對象,而往往是高度融合,彼此呼應的,正如神話中所描繪的的原始景觀一般。在《七個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中沈從文構筑了一個具有神話般色彩的世外桃源。“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曾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6]93小城人從不關心外面的世界,他們安詳靜謐地生活在這篇寧靜的土壤。《月下小景》中那對為了堅守愛情的信念和純潔,一同服藥自盡的青年男女的愛情令人感喟,然而與現代文學中諸多描寫愛情解放的作品相比,“自然這些情形都是實在的。這想象中的都市,像一個故事一樣動人,保留在母女兩人心上,卻永遠不使兩人痛苦。她們在自己習慣中得到幸福,卻又從幻想中得到快樂,所以若說過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倒后來可說是更好了。”[7]30沈從文的創作初衷并不在于對于舊世界、舊禮教的憎恨與詛咒,而是把那一個世界稱作“一個夢”,一個人們“用另一種語言,用另一種習慣,用另一種夢,生活到這個世界一隅,已經有了許多年”[7]127。
小說《邊城》中刻畫了一個理想中的桃源之境:“近水人家躲在桃杏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么妥帖,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四季的風貌自然流淌在人的生命成長之中。人、房屋、山、水彼此鑲嵌融合,構成一種極其和諧自然的共生關系。對于這段描寫,劉西渭曾作出過評價:“在《邊城》的開端,他把湘西一個叫作峒鄉的地方寫給我們,自然輕盈,那樣富有中世紀而現代化,那樣富有清中葉的傳奇小說而又風物化的開展。他不分析;他畫畫,這里是山水,是小縣,是商業,是種種人,是風俗是歷史而又是背景。在這樣真純的地方,請問,能有一個壞人嗎?在這光明的性格,請問,能留一絲陰影嗎?”[10]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題材的作品共同構建出一個神秘而瑰麗的、神話般的“邊城世界”。湘西的自然時空與湘西中生活的人彼此融合,共同構成了這個神話的世界,在這個幻化的時空中,作家描繪了人和世界的原初性存在。這種與神的親密感和連結性“是神話世界觀的基石,神話的意義也就在于讓人們更充分地意識到精神維度的存在,它從四面八方緊緊地包裹著他們,并且——它就是生命本身”[11]。
在《愛與美》中,沈從文提到了“神”之于人的重要價值,“一個人過于愛有生一切時,必因為在一切有生中發現了‘美’,亦即發現了‘神’”[12]360-362,神在人心中的存留將會升華人的德性與智慧。而生命的最高意義,也只有在這種“神在生命中”的狀態中才能認識。面對現代中國都市人的道德缺失和精神淪喪,沈從文期待能夠重建一個神話般美好的理想世界,填補現代人心靈的空缺。所以他提出可以通過重新創造“神”,來阻止人類精神世界的退化,通過回歸“神話”來給這個時代新的啟迪。“我們實需要一種美和愛的新宗教,來煽起更年青一輩做人的熱誠,激發其生命的抽象搜尋,對人類明日未來向上合理的一切設計,都能產生一種崇高莊嚴感情。”[12]360-362
[1]王銘銘.想象的異邦——社會與文化人類學散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295.
[2]漢斯·布魯門伯格.神話研究:上[M].胡繼華,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2.
[3]鄭振偉.意識·神話·詩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61.
[4]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M].北京:三聯書店,1998:233.
[5]陳建憲.神話解讀:母題分析方法探索[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109.
[6]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八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7]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九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8]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十一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80.
[9]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十二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84.
[10]劉西渭.《邊城》與《八駿圖》[C]//吳福輝.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三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394.
[11]凱倫·阿姆斯特朗.神話簡史[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5:18.
[1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On the Mythical Feature of Spatial-Temporal Narrative in Shen Congwen’s Novels about Western Hunan Area
ZHANG Yan
(Literature and News Broadcasting College,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Liaoning 110036)
Shen Congwen’s mythical writing is unique in the modern Chinese writers’“recreation of myth”because the mythical feature is intangible in his novels.The time and space setting in Shen’s novels demonstrates a kind of mythical feature with unrealistic time and space,which makes his novels showing never-resting life and sincere emotion.
Shen Congwen;western Hunan area;spatial-temporal narrative;mythical feature
I207.4
A
1674-831X(2016)05-0086-03
[責任編輯:葛春蕃]
2016-05-27
遼寧大學亞洲研究中心青年項目“日本體驗與中國現代作家的神話意識”(201307)
張巖(1979-),女,遼寧沈陽人,遼寧大學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