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成軍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100088)
職務犯罪認罪認罰從寬檢察工作機制亟待完善
韓成軍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100088)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首次明確提出要“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當前反腐敗形勢下,作為法定的職務犯罪偵查機關,檢察機關進一步研究和完善職務犯罪的認罪認罰從寬機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貫徹落實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精神、完善職務犯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一項系統工程,難以一蹴而就。要從三個層面入手對該制度進行健全和完善:一是立法層面,即在《刑法》中構建認罪悔罪的法律概念和基本體系;二是司法解釋層面,通過司法解釋或者意見的形式完善職務犯罪認罪認罰從寬的量刑規則,并就相關法條的適用進行解釋;三是司法實踐層面,即在檢察環節對認罪悔罪的職務犯罪案件依法加強取保候審強制措施及不起訴的適用,并進一步加強向犯罪嫌疑人告知認罪從寬法律規定的工作。
職務犯罪;認罪認罰從寬;檢察工作機制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要“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2016年7月22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二十六次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方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目前雖然在刑事法律體系中已經有所體現,但是并非法律術語。從文義上看,認罪認罰從寬應當意指對于主動承認所犯罪行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以及主動接受所判刑罰的犯人,設置并實行法定的從寬處理,以體現和落實罪責刑相適應的刑事法原則,并實現刑事司法的多重價值。現代刑事訴訟價值中蘊含著兩項核心價值,即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同時還兼顧兩項重要價值,即提高司法資源的使用效率和恢復被侵害的社會關系。司法效能的最佳體現就是對以上四種價值的完美兼顧,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無疑具有這種功能。
職務犯罪案件與普通刑事案件相比,具有其特殊性,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犯罪主體的特定性,即職務犯罪的主體具有特殊的身份,一般是指國家工作人員。根據《刑法》第九十三條的規定,國家工作人員主要有兩個特征:第一,必須是國家機關、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中從事公務的人員或者上述機關、單位委派到非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社會團體從事公務的人員。第二,必須是依法從事公務的人員。二是犯罪客體的特殊性,即職務犯罪行為侵犯的是職務行為的廉潔性、不可收買性,并非一般的財產權利和人身權利。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行為是國家賦予其工作人員行使公權力的行為,對于普通公民而言,代表國家行使公權力的職務行為具有強制力和權威性,與公民的個人行為相比,必須具備廉潔性和不可收買性。三是社會危害性較大。職務犯罪的本質是權力異化,是腐敗現象的一種表現。這種利用人民賦予的職權,打著“為人民服務”“執行公務”的幌子而進行危害人民利益的犯罪,與普通刑事犯罪相比,具有更大的欺騙性、危險性和危害性。有鑒于此,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司法實踐來看,職務犯罪案件的辦理都比普通刑事案件的辦理難度更大,需要配置更多的司法資源,更加科學合理的訴訟手段,才能達到法律效果、社會效果與政治效果的統一。在此背景下,作為法定的職務犯罪偵查機關,檢察機關進一步研究和完善職務犯罪認罪認罰從寬機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一)有利于進一步加強打擊職務犯罪的力度
近年,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以及我國經濟發展水平的顯著提升,各個領域內職務犯罪案件呈現日益增長的趨勢,此類案件帶來的社會負面影響越來越大。因此,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審時度勢,強調指出,要保證公正司法,提高司法公信力,依法嚴格查辦職務犯罪案件。在職務犯罪尤其是貪腐類職務犯罪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有罪供述對于認定案件事實具有關鍵性的作用。通過構建職務犯罪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能夠促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主動認罪認罰,從而更加有效地打擊職務犯罪,進而全面貫徹落實十八屆四中全會精神。
(二)有利于進一步提高辦理職務犯罪的法治化水平
法治在刑法領域表現為罪刑法定原則,罪刑法定原則是刑法的基本原則之一。我國《刑法》第三條規定了罪刑法定原則①。具體來講,該條前段旨在突出刑法的法益保護機能,后段旨在突出刑法的人權保障機能。從形式上來講,罪刑法定原則所要求的法律主義,是指規定犯罪及其后果的法律必須是成文的法律,法官只能根據成文法律定罪量刑。具體要求是:規定犯罪及其后果的法律只能是立法機關制定的法律,故行政規章不能制定刑法;規定犯罪及其后果的法律必須由本國通用的文字表述;習慣法不得作為刑法的淵源;判例也不得作為刑法的淵源②。從實質上來講,罪刑法定原則還包括刑罰法規的明確性原則。實質法治不僅強調所有人都在法律之下,而且主張以實在法之外的標準衡量和檢測法律,尋求法律的實質合理性③。職務犯罪案件關系著國家公權力在社會公眾心中的地位與形象,關系著整個社會的穩定與和諧,辦理職務犯罪的法治化水平直接關系到社會公眾對于司法權威與公平正義的評價與認可度。通過系統化和精細化設計職務犯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能夠進一步落實罪刑法定原則,為檢察機關運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職務犯罪案件提供全面、科學和規范的適用依據。
(三)有利于進一步提升檢察機關懲辦職務犯罪的公信力
職務犯罪是由檢察機關直接偵查的犯罪案件。檢察機關的反貪污賄賂局、反瀆職侵權局在社會民眾看來,具有很強的神秘性,因此,檢察機關辦理職務犯罪案件的社會關注度要遠高于由公安機關辦理的普通刑事案件。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在提高司法公信力的部分著重強調,要加強對司法活動的監督,完善人民監督員制度,重點監督檢察機關查辦職務犯罪的立案、羈押、扣押凍結財物、起訴等環節的執法活動。司法機關要及時回應社會關切。構建嚴密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能夠明確各種認罪認罰表現與具體從寬之間的對應關系,落實罪責刑相適應原則,避免各地檢察機關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職務犯罪時出現較大差異和隨意性,進一步提高檢察機關的司法公信力。
(四)有利于加強人權保障,防止冤假錯案
2012年修訂后的《刑事訴訟法》明確把“尊重和保障人權”作為任務寫進法條,充分體現了在刑事訴訟中加強人權保障的重要性。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也明確提出要加強人權的司法保障,強化訴訟過程中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的知情權、陳述權、辯護辯論權、申請權、申訴權的制度保障。完善對限制人身自由司法措施和偵查手段的司法監督,加強對刑訊逼供和非法取證的源頭預防,健全冤假錯案有效防范、及時糾正機制。罪刑法定原則的明確性要求:規定犯罪的法律條文必須清楚明確,使人能明確了解違法行為的內容,準確地確定犯罪行為與非犯罪行為的范圍,以保證和規范沒有明文規定的行為不會成為該規范適用的對象④。這是限制國家權力,保障公民自由的基本要求。通過對職務犯罪認罪認罰設定相關的規定和標準,可以依法保障當事人權利,避免辦案人員濫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變相逼供誘供,有效防止冤假錯案的出現。
(五)有利于提高辦案效率,減輕司法負擔
遲來的正義非正義。由于職務犯罪案件具有很強的特殊性、民眾關注度較高、社會影響力較大,在證據收集與固定、審查判斷證據方面會遇到很多障礙,故司法機關往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財力,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辦理該類案件。因此,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對于辦理職務犯罪案件而言至關重要。構建職務犯罪認罪認罰從寬處理機制,明確認罪、認罰和從寬處理的標準與條件,可以有效提高辦案效率,節省司法資源,減輕司法負擔。
(一)認罪從寬的實體性一般規定
1.自首和立功
1979年《刑法》第六十三條規定了自首和立功制度⑤,此時立功被涵蓋于自首之內,不具有獨立的法律地位。1997年《刑法》修訂后,第六十七條對自首制度做了具體化規定⑥,第六十八條單獨規定了兩款立功制度⑦,不過第二款規定在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中已經被刪除。相比1979年《刑法》,1997年《刑法》將立功制度予以單設,對自首和立功設置了基本要件,并加大了對自首和立功從寬處理的幅度。
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1998】8號)就如何認定自首和立功做了進一步規定。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最高人民法院印發〈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若干具體問題的意見〉的通知》(法發【2010】60號),全面完善了自首和立功從寬處罰體系:(1)就如何認定自首和立功做了更加詳細的規定。(2)確立了對自首和立功是否從寬處罰以及從寬幅度的考量因素。其中,自首和立功從寬處罰的共同考量因素主要包括犯罪事實、犯罪性質、犯罪情節、危害后果、社會影響、被告人的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等7項;自首從寬處罰的單獨考量因素主要包括投案的自動性、供述的及時性和供述的穩定性等3項;立功從寬處罰的單獨考量因素主要包括檢舉揭發罪行的輕重、被檢舉揭發的人可能或者已經被判處的刑罰、提供的線索對偵破案件或者協助抓捕其他犯罪嫌疑人所起的作用大小等3項。(3)規定“具有自首或者立功情節的,一般應依法從輕、減輕處罰;犯罪情節較輕的,可以免除處罰”,這一條文實質上突破了《刑法》的規定,一方面,將《刑法》對自首和一般立功的“可以”從輕、減輕處罰變為“一般應當”從輕、減輕處罰;另一方面,在《刑法》沒有對一般立功者設定免除處罰的情況下,對一般立功且犯罪情節較輕者規定可以免除處罰,從而進一步加大了對自首和立功從寬處罰的力度。(4)規定了自首和立功不予從寬處罰的情形。具體包括:①犯罪情節特別惡劣、犯罪后果特別嚴重、被告人主觀惡性深、人身危險性大,或者在犯罪前即為規避法律、逃避處罰而準備自首、立功;②兼具累犯情節,前罪為暴力犯罪或者前罪和后罪為同類犯罪;③犯罪集團的首要分子或者共同犯罪的主犯檢舉揭發或者協助司法機關抓捕同案地位、作用較次的犯罪分子,如果從輕處罰可能導致全案量刑失衡,一般不從輕處罰。
2.坦白
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在《刑法》第六十七條增設了第三款,坦白制度正式納入《刑法》總則⑧。這一規定的重要意義在于“進一步將坦白從寬的刑事政策法律化,將坦白由以往的酌定情節轉化為法定情節”⑨。
(二)認罪從寬的程序性一般規定
2012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對檢察機關的不起訴體系進行了擴充,并且體現了認罪從寬的精神。一是建立了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即《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七十一條第一款⑩,以及《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七十三條第二款?。二是建立了刑事和解制度。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二百七十八條和第二百七十九條的規定,對于法律允許和解的案件(不含職務犯罪),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通過向被害人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方式得到被害人諒解,并與被害人達成和解協議的,法院可對被告人從寬處罰;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檢察機關可以不起訴。
(三)認罪從寬的量刑指導意見
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在前述量刑指導意見的基礎上,吸收刑法修正案和新修訂《刑事訴訟法》的精神,發布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其中規定了對自首、坦白、立功、當庭自愿認罪、退贓退賠、積極賠償被害人經濟損失、刑事和解等7項認罪悔罪情節在量刑活動中的基本適用標準。雖然該指導意見附則第一條明確規定“本指導意見僅規范上列十五種犯罪判處有期徒刑、拘役的案件”,但是對于包括職務犯罪在內的其他犯罪,這些認罪悔罪情節的適用標準無疑也具有現實的指導和參考意義。
1.自首的量刑規則
綜合考慮自首動機、時間、方式、罪行輕重、如實供述罪行的程度以及悔罪表現等,可以減少基準刑的40%以下;犯罪較輕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40%以上或者依法免除處罰。惡意利用自首規避法律制裁等不足以從寬處罰的除外。
2.立功的量刑規則
綜合考慮立功的大小、次數、內容、來源、效果以及罪行輕重等情況,一般立功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20%以下;重大立功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20%—50%;犯罪較輕的,減少基準刑的50%以上或者依法免除刑罰。
3.坦白的量刑規則
綜合考慮如實供述罪行的階段、程度、罪行輕重以及悔罪程度等情況,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20%以下;如實供述司法機關尚未掌握的同種較重罪行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10%—30%;因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生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30%—50%。
4.退贓的量刑規則
綜合考慮犯罪性質、退贓行為對損害結果的彌補程度、退贓數額及主動程度等,可以減少基準刑的30%以下。此外,指導意見沒有涉及職務犯罪中積極挽回經濟損失的情形,可供參考借鑒的是積極賠償經濟損失的量刑規則:積極賠償被害人經濟損失并取得諒解的,綜合考慮犯罪性質、賠償數額、賠償能力以及認罪、悔罪程度等情況,可以減少基準刑的40%以下;積極賠償但沒有取得諒解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30%以下;盡管沒有賠償,但取得諒解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20%以下。
(四)職務犯罪認罪從寬的特殊規定
1.《刑法》分則的有關規定
1997年修訂后的《刑法》將貪污賄賂罪作為獨立的一類罪名從瀆職罪中分立出來,并就貪污罪、受賄罪和行賄罪做了退贓或者坦白從寬的有關規定:(1)第三百八十三條第一款第(三)項?;(2)第三百八十六條規定受賄罪比照第三百八十三條處罰;(3)第三百九十條第二款?;(4)第三百九十二條第二款?。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在認罪悔罪從寬方面對上述有關法條做了如下調整:(1)刪除了第三百八十三條原第一款第(三)項的規定,并增設第三款?;(2)將第三百九十條原第二款進行修改?。
以上條款一方面將貪污罪和受賄罪的認罪寬處對象從數額較大案件擴展至各類數額的案件,另一方面又嚴苛了情節較輕的貪污、受賄罪中認罪減免處罰的條件,并且將認罪悔罪發生效力的階段限定在提起公訴以前;對于行賄罪的認罪從寬效力也進行了縮減,因此總體而言是更為嚴苛。
2.《關于辦理職務犯罪案件認定自首、立功等量刑情節若干問題的意見》
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了《關于辦理職務犯罪案件認定自首、立功等量刑情節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發[2009]13號),對于構建職務犯罪認罪從寬處罰體系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1)進一步規定了職務犯罪自首、立功的認定標準,并確立了從寬處罰的考量因素。其中,自首從寬處罰的考量因素包括四個方面:①犯罪事實、性質、情節以及社會危害程度;②自動投案的動機、階段及客觀環境;③交代犯罪事實的完整性、穩定性;④悔罪表現。立功從寬處罰的考量因素包括兩個方面:①犯罪的事實、性質、情節及社會危害程度;②立功作用的大小,如所破獲案件的罪行輕重、所抓獲犯罪嫌疑人可能判處的法定刑以及立功的時機。
(2)明確規定了一定情形下,如實交代犯罪事實的從寬處罰效力:①在辦案機關掌握部分犯罪事實的情況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交代了同種其他犯罪事實,或者雖然檢察機關掌握了犯罪事實,但是證據不充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如實交代有助于收集定案證據,可以酌情從輕處罰。②在檢察機關僅掌握小部分犯罪事實的情況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交代了大部分未被掌握的同種犯罪事實,或者如實交代對于定案證據的收集具有重要作用,應當從輕處罰。
(3)規定了積極配合追贓、主動退贓和挽回經濟損失的從寬處罰效力:①在檢察機關依職權追贓的情況下,貪污案件贓款贓物全部或大部分追繳的,一般應當從輕處罰;受賄案件同種情況下,可以酌定從輕處罰;而對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或者其親友積極配合追贓和主動退贓兩種情況,在量刑時還應與檢察機關依職權追贓有所區別。②立案以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或者其親友積極挽回經濟損失,雖然不影響定罪,但是可據此酌情從輕處罰。
3.《關于辦理職務犯罪案件嚴格適用緩刑、免于刑事處罰若干問題的意見》
2012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關于辦理職務犯罪案件嚴格適用緩刑、免于刑事處罰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發[2012]17號),在確保對職務犯罪處罰寬嚴相濟的同時,進一步深化了認罪從寬的精神:
(1)第二條明確了職務犯罪案件禁止適用緩刑、免于處罰的9種情形?。
(2)第三條明確了貪污、受賄、挪用公款可以適用緩刑、免于處罰的一般條件?。
(3)第五條明確了職務犯罪案件適用緩刑、假釋的特殊規定?。
4.《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了《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四條第二款就死刑判處緩期執行的情形予以了規定,其中被告人認罪悔罪情節是法定的從寬量刑因素:“符合前款規定的情形,但具有自首、立功,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真誠悔罪、積極退贓,或者避免、減少損害結果的發生等情節,不是必須立即執行的,可以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一)制度框架不夠完整嚴密
1.細化特殊規定的適用范圍
具體包括:貪污罪的特殊規定是否適用于私分國有資產罪和私分罰沒財物罪;受賄罪的特殊規定是否適用于單位受賄罪和利用影響力受賄罪;行賄罪的特殊規定是否適用于對有影響力的人行賄罪、對單位行賄罪和單位行賄罪;貪污賄賂罪中關于認罪從寬的特殊規定是否適用于瀆職罪。
2.明確認罪從寬的量刑規則
量刑規范的缺失直接導致了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辦案人員適用相關規定的隨意性較強,從而出現執法標準不統一、各地區判決差異較大的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司法的公正性和權威性,也導致檢察機關辦案人員在與犯罪嫌疑人的博弈中缺乏有力的法律工具。如:
案例一:2007年至2011年間,陸某利用擔任浙江省平湖市全塘鎮自來水廠廠長職務之便,伙同被告人胡某、朱某、張某通過虛構交易、虛開配件材料發票、偽造入庫單據等手段,將該廠公款轉移至被告人胡某的私人賬戶上,用于年底四人的獎金發放等,先后四次共計侵吞該廠公款49萬元。鑒于其有自首、退清全部贓款且自愿認罪等情節,被判處其有期徒刑十年,并處沒收財產3萬元。
案例二:2014年10月至2015年1月期間,耿某利用擔任北京市中關村郵電局雙榆樹郵政支局局長的職務便利,將本單位價值共計人民幣370余萬元的生肖郵票、郵品及電費充值卡等出庫,其中部分被耿某贈與他人,部分被其私自出售,所得款項用于償還個人債務或購買彩票,部分被其直接用于抵償個人債務。鑒于其有自首情節,但未退還贓款,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并處罰金人民幣50萬元。
案例三:2009年4月至2011年5月,宋某伙同王某、吳某、姜某、杜某等人,利用宋某、吳某、姜某、杜某職務上的便利,采取將竊電設備繞越計量裝置,將竊取電量平衡到上一級變電所的手段共同竊取國家電力資源9975832.2千瓦時,價值人民幣6484290元。宋某分得贓款10萬元。鑒于其在本案所起作用相對較小,且有自首、退回全部所得贓款情節,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以上三個案例,案由均為貪污,被告人均有自首情節,犯罪數額分別為49萬元、370萬元、648萬元,明顯差異較大,但判處的主刑均為有期徒刑十年。
根據《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對于犯貪污罪的,應當按照數額大小及其他情節輕重進行處罰。從犯罪數額來看,上述三個案件中,犯罪數額均屬于數額特別巨大,應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對于自首情節,《刑法》第六十七條規定,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對于退贓的情節,在《刑法修正案(九)》出臺之前,并非法定的從輕處罰情節,而是酌定情節。由于上述三個案件的判決均發生在《刑法修正案(九)》實施之前,退贓的情節并非法定從輕處罰的情節,故對于該情節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更大,量刑的彈性更寬泛。司法工作者對于法律規定的空間和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有一定的理解和容忍,而對于一般社會公眾來講,這樣的懸殊較大案件的判決結果無疑會使他們對司法公正和權威產生懷疑和非議。固然,犯罪的具體情況是多種多樣的,由法律的一般規定來規范是困難的,具體的妥當的刑罰不能不委之于法官的個別判斷。然而,即使法官具有自由裁量權,也不準許法官恣意行使,即量刑幅度在我國還不宜過大,法官必須努力于合理的刑罰的量定?。司法實踐中的貪污案件千差萬別,對于被告人的處罰也應當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但是,貪污的數額是判處刑罰的重要標準,即使被告人具備自首或者退贓等情節,也應當按照相對明確的標準來處罰,故司法適用環節隨意性較大、執法標準不統一是當前職務犯罪案件辦理中存在的亟待解決的問題。
3.建立認罪后強制措施的運用規則
在辦理職務犯罪案件的過程中,對犯罪嫌疑人選擇適用相應的強制措施,尤其是在取保候審與逮捕的選擇適用中引入認罪從寬政策,對于促使嫌疑人、被告人認罪,以及避免不必要的逮捕具有積極意義。如果通過認罪能夠換取到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適用,會進一步增加嫌疑人、被告人認罪的主動性,此時對嫌疑人、被告人采用取保候審不但合適,也是認罪從寬政策的一種立即兌現。目前的強制措施制度已經具備引入認罪從寬政策的基礎。從《刑事訴訟法》第六十五條關于取保候審適用條件的規定,及《刑事訴訟法》第七十九條關于逮捕適用條件的規定來看,只要嫌疑人可能被宣告判處不滿十年的有期徒刑,且不存在五種社會危險性的,均可適用取保候審。
4.明確認罪案件相對不起訴與免于處罰的銜接
應進一步明確職務犯罪認罪案件中相對不起訴與免于刑事處罰之間的適用界限,依法加強對符合免于刑事處罰條件之認罪案件的不起訴工作,并以此作為檢察環節貫徹和完善認罪從寬制度的途徑之一。
(二)有機統合的體系尚未形成
1.進一步整合優化自首和坦白制度
一是《刑法》總則的表述沒有歸納出自首和坦白之間真實的內在邏輯關聯。從邏輯上講,坦白概念的實質內核就是認罪,其外延其實要寬于自首,自首只是一種特殊的坦白類型。因此在制度設計時,理應在坦白制度的基礎上去延伸設計自首制度。但是由于在我國的刑法發展史上,自首制度是先于坦白制度被設立并不斷發展完善的,結果是在坦白體系中,自首被放到了過度受到重視的地位,坦白概念反而處于邊緣化地位,往往是在各種具體的認罪問題通過自首制度得不到合理解決時,才考慮用坦白概念去涵攝。
二是法律對坦白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在刑法體系中,自首的地位遠遠高于坦白。從量刑指導意見來看,自首可以減少基準刑40%以下的刑罰,最高可以免于處罰。而坦白只能減少基準刑20%以下的刑罰,最多只能減少基準刑的50%。但是在辦理職務犯罪案件的司法實踐中,自首所占的比例可謂鳳毛麟角,絕大多數情況下辦案人員必須運用也希望能夠發揮效用的法律工具其實不是自首制度,而是坦白制度,即通過合理的坦白制度,真正促使犯罪嫌疑人供述犯罪事實。從這一實際出發,對于坦白應當進一步加大從寬力度。
2.進一步明確認罪情節的法律效力
認罪情節應當從法定的“可以”型從寬量刑情節轉變為“應當”型從寬量刑情節,且僅有自首等認罪情節或者僅有立功等悔罪情節不應當設置免于處罰的從寬效力。
3.進一步細化貪污、受賄罪從寬的特殊規定
貪污、受賄罪的特殊規定為:“在提起公訴前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真誠悔罪、積極退贓,避免、減少損害結果的發生,有第一項規定情形的,可以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有第二項、第三項規定情形的,可以從輕處罰。”這一規則存在以下兩方面問題:(1)與原有的法律和司法解釋之間存在沖突。一是與《刑法》總則自首和坦白的一般規定發生了沖突,根據特殊法優于一般法的原理,《刑法》總則關于自首和坦白的一般規定將不能適用于貪污罪和受賄罪。二是與《關于辦理職務犯罪案件認定自首、立功等量刑情節若干問題的意見》關于認定和處理交代犯罪事實、積極退贓、挽回經濟損失等情節的適用規則發生了沖突,根據法律優于司法解釋的原理,意見中的規則將不能適用于貪污罪和受賄罪。(2)如果根據解決規則沖突的一般原理,在辦理貪污和賄賂罪中僅適用該項特殊規定,將增加查辦職務犯罪案件的整體難度,導致犯罪嫌疑人完全打消在被提起公訴后退贓、積極挽回損失的念頭,不利于彌補國家遭受的損失。
(三)認罪認罰從寬的告知工作還不夠完善
當前在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告知認罪從寬的法律規定方面普遍存在著不足:一是告知的法律規定過于簡略?,通常只是將《刑法》關于自首、立功的一般規定進行告知;二是不注重告知效果,告知完畢后一般不會關注犯罪嫌疑人是否真正理解了這些認罪從寬的規定。這種形式和程度的告知,將使嫌疑人、被告人根本不知道如果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究竟會使自己得到何種具體的從寬處理,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效果。
貫徹落實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精神、完善職務犯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一項系統工程,難以一蹴而就。在對該制度的現狀和問題進行分析的基礎上,要從三個層面入手對該制度進行健全和完善:一是立法層面,即在《刑法》中構建認罪悔罪的法律概念和基本體系;二是司法解釋層面,通過司法解釋或者意見的形式完善職務犯罪認罪認罰從寬的量刑規則,并就相關法條的適用進行解釋;三是司法實踐層面,即在檢察環節對認罪悔罪的職務犯罪案件依法加強取保候審強制措施及不起訴的適用,并進一步加強向犯罪嫌疑人告知認罪從寬法律規定的工作。
注釋:
①內容為:“法律明文規定為犯罪行為的,依照法律定罪處刑;法律沒有明文規定為犯罪行為的,不得定罪處刑。”
②張明楷:《刑法學(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53—54頁。
③高鴻鈞:《現代西方法治的沖突與整合》,載高鴻鈞主編:《清華法治論衡》(第1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9頁。
④[意]杜里奧·帕多瓦尼:《意大利刑法學原理》,陳忠林譯,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24頁。
⑤1979年《刑法》第六十三條規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從輕處罰。其中,犯罪較輕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犯罪較重的,如果有立功表現,也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
⑥1997年《刑法》第六十七條規定,“犯罪以后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是自首。對于自首的犯罪分子,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其中,犯罪較輕的,可以免除處罰。被采取強制措施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正在服刑的罪犯,如實供述司法機關還未掌握的本人其他罪行的,以自首論”。
⑦1997年《刑法》第六十八條第一款規定:“犯罪分子有揭發他人犯罪行為,查證屬實的,或者提供重要線索,從而得以偵破其他案件等立功表現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第二款規定:“犯罪后有自首又有重大立功表現的,應當減輕或者免除處罰。”
⑧增加內容為:犯罪嫌疑人雖不具有前兩款規定的自首情節,但是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從輕處罰;因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生的,可以減輕處罰。
⑨左衛民、呂國凡:《完善被告人認罪認罰從寬處理制度的若干思考》,《理論視野》2015年第4期,第39—41頁。
⑩內容為:對于未成年人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規定的犯罪,可能判處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符合起訴條件,但有悔罪表現的,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
?內容為:被附條件不起訴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在考驗期內沒有上述情形(即應當撤銷附條件不起訴決定轉而提起公訴的情形),考驗期滿的,人民檢察院應當作出不起訴的決定。
?內容為:“個人貪污數額在五千元以上不滿一萬元的,犯罪后有悔改表現、積極退贓的,可以減輕處罰或者免于刑事處罰,由其所在單位或者上級主管機關給予行政處分。”
?內容為:“行賄人在被追訴前主動交代行賄行為的,可以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
?內容為:“介紹賄賂人在被追訴前主動交代介紹賄賂行為的,可以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
?內容為:“犯第一款罪,在提起公訴前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真誠悔罪、積極退贓,避免、減少損害結果的發生,有第一項規定情形的,可以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有第二項、第三項規定情形的,可以從輕處罰。”
?修改為:“行賄人在被追訴前主動交代行賄行為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其中,犯罪較輕的,對偵破重大案件起關鍵作用的,或者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
?內容為:①不如實供述罪行的;②不予退繳贓款贓物或者將贓款贓物用于非法活動;③屬于共同犯罪中情節嚴重的主犯的;④犯有數個職務犯罪依法實行并罰或者以一罪處理的;⑤曾因職務違紀違法行為受過行政處分;⑥犯罪涉及的財物屬于救災、搶險、防汛、優撫、扶貧、移民、救濟、防疫等特定款物的;⑦受賄犯罪中具有索賄情節的;⑧瀆職犯罪中徇私舞弊情節或者濫用職權情節惡劣的;⑨其他不應適用緩刑、免予刑事處罰的情形。
?內容為:“不具有本意見第二條規定的情形,全部退繳贓款贓物,依法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符合刑法規定的緩刑適用條件的貪污、受賄犯罪分子,可以適用緩刑;符合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第一款第(三)項的規定,依法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免予刑事處罰。不具有本意見第二條所列情形,挪用公款進行營利活動或者超過三個月未還構成犯罪,一審宣判前已將公款歸還,依法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符合刑法規定的緩刑適用條件的,可以適用緩刑;在案發前已歸還,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免于刑事處罰。”
?內容為:“對于具有本意見第二條規定的情形之一,但根據全案事實和量刑情節,檢察機關認為確有必要適用緩刑或者免予刑事處罰并據此提出量刑建議的,應經檢察委員會討論決定;審理法院認為確有必要適用緩刑或者免予刑事處罰的,應經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
?馬克昌:《刑法學原理——外國刑法學總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頁。
?2012年修訂后的《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八條第二款明確規定:“偵查人員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自己罪行可以從寬處理的法律規定。”
責任編輯 姚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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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7-905X(2016)07-0037-07
2016-04-14
韓成軍,男,河南新鄉人,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兼職研究員,法學博士、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