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給側改革研究之三:供給側改革中的熱點問題筆談
主持人語: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是一個從宏觀到微觀、由規劃到實施的動態發展過程。其中涉及的問題錯綜復雜,有些牽一發而動全局。基于此,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組織了多場專題討論,《河南社會科學》用筆談形式將這些討論組織刊發,以期對供給側改革中熱點問題的更深入理解。筆談共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討論區域關系、財政體系與稅制改革。主要就我國全國一盤棋命題下,不同發展層次、發展水平的地區如何保持與中央一致的改革態度,如何理解中央—地方財政關系以及如何看待此次稅制改革等問題展開。第二部分討論增長動力、調控手段與發展理念。其中的核心是對當前經濟發展形勢進行基本判斷,對中國長期以來的發展模式進行分析并對應對的調控手段進行說明。第三部分討論企業運行、績效提升與產業調控。該部分的要旨是說明企業微觀運行機制在經濟新常態下的調整以及產業調整和房地產業的具體表現。本期筆談中將有非常精彩的論點呈獻給讀者,在此不再一一列舉。筆談內容跨度大、觀點各異,但我們力求避免面面俱到。專家們的觀點并不代表刊物本身的立場,希望廣大讀者能參與我們的討論中,為供給側改革提供更多的參考與對策。——主持人:河南社會科學雜志社姚佐軍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財政政策;稅制改革;經濟增長
現在之所以提出供給側的結構性改革,是因為發展提出了新的要求。要搞清楚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改革、如何推動改革,首先要回到發展上來。只有理解了發展,我們才能夠回答這些問題。
一是經濟發展的區域性與整體性在同時強化
對發展的判斷,中央已經有了一個基本的研判,就是我們已經進入了新的階段,出現了經濟新常態。我國當前經濟發展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區域性與整體性在同時強化。
從現有的經濟增長狀況可以看出,區域分化十分明顯。改革開放以前,東部、中部、西部都差不多,但是在市場化的推動下,加上正在快速推進的新型城鎮化,區域性的差異就越來越明顯了。從大的方面看,東部、中部、西部的發展特點都不一樣。從小的方面看,東北、珠三角、長三角、京津冀發展的特點也不一樣。在當前經濟面臨下行壓力的情況下,這種區域性的差異尤為明顯。
我國發展的整體性特征不斷地在加強。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明確提出我國發展不再僅僅包括經濟層面,而是包括了經濟、社會、文化、政治和生態五個方面。這五個方面需要整體性、協調性地發展。過去將其他四個方面視為經濟發展的基本條件而不加考慮的做法已經行不通了。
這就意味著,當前的供給側改革需要適應這種趨勢,既滿足區域性發展的要求,同時也需要整體設計。這是從發展的角度對我們的改革提出的要求,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才能真正認識到當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內涵以及如何推動供給側結構性的改革。
二是賦予地方更大的改革探索空間
我國經濟發展的區域性特征要求改革在進行整體性設計的同時,也能夠滿足區域性發展的要求。如何達到這一點,筆者認為應當從縱向的治理結構來考慮。
我國的縱向治理結構簡單來說就是中央和地方的關系。地方層面的治理包括省、市、縣、鄉(鎮)四級。治理的基礎和政府的基礎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因為國家的權力并不是在中央與省、市、縣、鄉(鎮)之間均勻的劃分,實際上主要是在中央和地方兩級之間劃分的。
這種兩級的治理架構決定了行政體制改革和財政體制改革都應該在此架構之下進行考慮。中國區域廣闊、地方差異巨大、發展的區域性特征極為明顯,所以產生了對地方治理的多樣化要求。目前我們的改革,恰恰就出現了頂層設計不錯、但是地方“一刀切”的傾向,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束縛了地方的手腳,使改革難以往更深層次推進。過去的改革很多是地方自發推動的,成功后在全國范圍內開展。改革開放進入新階段,面對的問題更加復雜,更加需要地方的自主創新和自主探索,需要賦予地方更大的改革探索空間。從這個角度上看,改革還需要完善。
三是財政政策潛力需要進一步挖掘
財政政策既具有經濟屬性,也具有社會屬性。當前的財政政策既屬于宏觀經濟政策,也屬于社會政策。社會政策要托底,主要是依靠財政。財政政策的主要手段有以下幾種:
第一個財政手段手段是通過減稅影響收入。減稅包括經濟下行帶來的自然性減稅,通過稅收體制改革實現的減稅,以及政策性的稅收優惠等。稅制改革方面,目前最主要的是營改增,2016年5月該改革方案在全國全面推行,各個行業的稅收負擔只降不升。大規模的減稅效應源于營改增的行業全覆蓋特點,從生產型的營業稅轉向消費型增值稅,把不動產、機器設備等全部納入抵扣范圍。
第二個財政政策手段是投資。當前政府投資的規模與以往相比只是略有增長,但是在投資的方式上有了很大的改進。(1)發揮資金的杠桿效應,“四兩撥千斤”,通過設立引導基金來吸收社會資本。(2)通過PPP來擴大基礎建設的投資。PPP投資的成效越來越明顯,全社會已經形成了PPP熱潮。不過目前我國PPP相關的法律、政策并不十分成熟,所以導致了PPP的實際進程低于預期。
第三個財政政策手段是公共消費。擴大公共消費可以加快人力資本的積累。產業要走向高端,需要高端人力資本的支撐。公共消費從短期看可以擴大內需,從長期看可以擴大供給。簡而言之,這種財政政策既可以解決短期的問題,又可以增強經濟長期的發展后勁,二者可以兼顧。
筆者認為,財政政策潛力還可以進一步地挖掘出來,而不僅僅是提高赤字率的問題。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是預算分配不能統籌、預算使用碎片化問題嚴重,從而大大降低了財政資金的使用效果。積極的財政政策的著力點,應該是通過貫徹落實新《預算法》,完善預算管理制度,使政府的資金使用更有效率,從而顯著提升積極財政政策的效果。
★主持人:具體來講如何理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
★魏加寧(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宏觀經濟研究部巡視員、研究員):通過有效分權來理順中央和地方政府的關系
一、中央與地方政府關系的三種劃分方法
當前,學界對于中央與地方關系的劃分主要有三種方法。第一種方法是我國臺灣學者在研究美國政府間關系的時候,將其劃成三類:一是協調型,二是涵蓋性,三是與地方政府交叉的重疊型。
第二種方法把政府間的關系劃分為四類:一是地方政府在執行中央政策時的自由裁量權比較大,同時對于中央政府決策的影響力也比較大。二是地方政府在執行中央政府政策的自由裁量權比較大,但是對于中央政府決策的影響力比較小。三是地方政府在執行中央政府政策時的自由裁量權比較小,但是對于中央政府決策的影響力比較大。四是地方政府在執行中央政府政策時的自由裁量權比較小,同時對中央政府決策的影響力也比較小。四類分別對應邦聯制、聯邦制、單一制、派出制四種關系。歐盟是邦聯制,中國嚴格來說不完全是單一制,而是介于派出制和單一制之間。
第三種方法分析政府間關系時按照集權、分權以及集中和分散的組合來進行。一是集權集中型,也就是說從財政收入的角度來看,中央的比重大、地方的比重小;從支出角度來看也是中央比重大、地方比重小。二是分權分散型,財政收入方面中央比重較小、地方比重大;支出也是中央比重小、地方比重大。三是集權分散型,從財政收入的角度看中央比重大、地方比重小;從支出角度看是中央比重小、地方比重大。四是分權集中型,從收入的角度來看中央比重小、地方比重大;但從支出的角度來看中央比重大、地方比重小。單一制國家大體上都是集權集中型的,聯邦制國家是分權分散型的。中國比較特殊,分散度比聯邦制還要大。
二、分權應是改革方向
改革經過這么多年的討論,方向比較明確了,那就是市場化。但是在財稅改革方面,現在我們并沒有討論清楚,中國到底應該是集權還是分權?就這個問題談一點個人的看法。
中國從財政收入角度來看是相對集權型的,但是從財政支出角度看是分散型。什么原因造成這個現象呢?筆者認為這種過度分散恰恰是高度集權的結果。1994年我國分稅制改革造成事權層層下放、財權層層上收。上級政府說要收下級的財權,下級不敢不給;反過來上級政府說把事權下放給下級,下級又不敢不接。所以這種結果恰恰是由于集權造成的。
因此,今后的改革應該往分權方向努力,否則解決不了這些矛盾。具體的理由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分權符合國際經驗。目前在全球前10位的經濟大國里面,8個是聯邦制,只有2個是單一制,其中一個是中國。在全球前10位的人口大國里面,6個是聯邦制,4個是單一制,其中一個是中國。即便是單一制國家,比如日本,也實行地方自治。全世界75%的國家法律明確規定實行地方自治。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來國家治理現代化,在筆者看來實際上就是要處理好跟政府有關的幾個關系:政府與市場關系的核心是市場經濟,中央與地方關系的核心是地方自治。從這個角度來講也必須實行有效分權。
第二是分權有利于控制風險。在聯邦制下,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就相當于一艘大船,每個船艙里面都打了隔斷。這樣的話,即便有一個船艙進水,整艘船也不會沉沒。單一制國家意味著每個船艙之間沒有隔斷,如果有一個船艙進水,整艘船有極大的概率會沉沒。2003年我國研究地方債務的時候,地方總體債務情況是1萬億元人民幣;2006年估算結果是4萬億元人民幣;2010年是10.7萬億元人民幣。單一制最大的風險很可能就在地方政府債務上。
第三是分權能夠避免歷史教訓。中國一直是中央高度集權,但在歷史上都有慘痛教訓。唐朝節度使是中央任命節制地方的官員,結果他們自造藩籬。宋朝沒有地方財政,結果在遭遇外部入侵時,地方既沒有財力,也沒有授權,根本沒有辦法進行抵御。清朝開始的時候是中央高度集權,太平天國起義后,清廷將軍事、外交甚至司法等權力下放到地方,但鎮壓完太平天國之后清廷又想回到原來的中央集權。結果是該收的收了,不該收的也收了,比如鐵路國有化,最后導致清廷倒臺。從歷史經驗上看,無效的集權往往沒有好結果。
第四是分權體現了政治進步。筆者認同民主政治是一個歷史發展的趨勢。但是在一個大國,如果想一夜之間建立成熟的民主政治,一定偏差很大、矛盾很多。民主政治必須先從地方做起,從地方有效授權做起。
第五是分權源于技術進步。互聯網最大的特點是分散式決策。從這個角度來看,為了順應時代潮流,在中央與地方關系上需要更多地分權給地方政府,這樣才能把中央和地方的關系理順。
★主持人:那么供給側改革中中央與地方關系的焦點在哪里?
★高培勇(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財經戰略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央和地方財政關系是重點
在當前供給側改革語境下,談到中國經濟發展,就會談到中國經濟下行。談到中國經濟下行,就會談到地方政府發展經濟的積極性。談到地方政府發展經濟的積極性,就會談到地方財政問題。
財政包括政府的收入與支出。表面上看地方財政面臨如何處理好地方政府收入與支出之間關系的問題,但是地方政府是國家分級政府體系當中的一部分,所以地方政府的收入必然連帶著中央政府的收入、地方政府的支出必然又牽動著中央政府的支出。因此,在討論地方財政的時候就出現了三種關系:一種是地方財政收支本身的關系,二是地方財政收入和中央財政收入之間的關系,三是地方財政支出和中央財政支出之間的關系。只有把這三方面關系說清楚、處理好,一個健全的地方財政收支體系才有可能正式建立起來。
從2013年11月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部署關于中央與地方財政關系的改革,到今天接近3年時間了。截至目前,還沒有看到中央與地方財政關系調整正式啟動的任何消息。有關部門的表述是,預算改革取得實質性進展,稅制改革取得重要進展,關于中央與地方支出責任劃分的研究取得階段性成果,意思是它還處在政策研究層面。為什么其他兩個問題是要求有進展的,而中央與地方財政關系改革還在研究?問題是中央與地方之間在某些重大問題上還沒有達成共識。
在財政部門和稅收領域浸潤多年之后,筆者的認識是財政并不復雜,就像老百姓過日子。比如說一個家庭有三個人,涉及兩代。這兩代人在處理收支問題上的關系就如同中央與地方在處理財政問題的關系。在孩子沒有結婚成家之前,財政關系基本上分為兩類:一是孩子實報實銷;二是給出限額,在限額之內自由處理。孩子結婚成家之后,這個關系就會發生很大變化,彼此之間更加獨立。從這個例子來看,普通的常識是可以放到財政體制設計方面的。
在筆者看來,近年學術界、實務界有幾個問題沒有說清楚,或者說沒有理解好,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單一制不等于“一家人”。中國確實是單一制國家,問題是單一制國家內部不一定是“一家人”的財務關系。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單一制,像日本、法國那樣的單一制在處理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的關系上,和我們就不一樣。
第二,稅權不等于財權。稅權在單一制的條件下必然是要高度集中的,這毫無疑問。稅權主要指的是稅收立法權,但是在現實過程中被擴大化了,被延伸為財權。實際上,當稅權高度集中統一的時候,千萬不能把財權也打包進去。地方政府在安排財政支出的過程中可能要求中央提供支援,但前提是它們自己過自己的日子,這就是財權。如果把稅權和財權相混淆,用管稅權的辦法去管財權,那么地方財政就不能單獨成為一級財政。
第三,分稅制不同于分錢制。有些人經常會把分稅制就理解為分錢制。中國過去實行過幾種財政體制。第一種是總額分成,比如說北京一年的財政收入是1000億,當時的條件下三七開,30%交中央,70%留地方。第二種是收入分類分成,國有企業上繳利潤的時候二八分,工商收入三七分,其他各種行政收入六四分。第三種是改革開放之后的承包絕對額,比如說北京上交國家500億之后剩下都是北京的。不管怎樣的體制,分的都是錢,這就是分錢制。相比之下,提前劃分稅種就是分稅制。增值稅在2016年5月1日營改增之后變成兩種:一種是傳統的增值稅,另一種是營改增的增值稅。對于營改增的增值稅,如果中央都給地方,那地方政府自然無話可說。可現在中央規定把所有的增值稅都拿過來,這是改分稅制為分錢制的思維。如今,共享稅在稅收收入中的比例超過了80%。如果按照分錢制的道路走下去,這種體制顯然不是我們稅制改革的初衷。
第四,分級管理不能變成“打醬油式”管理。什么叫“打醬油”呢?給什么錢辦什么事、給多少錢辦多少事,這叫“打醬油”。地方財政現在很大程度上是“打醬油”的。地方財政每花1塊錢,就有4毛錢是中央給的,個別地區比如青海省能達到70%以上。關鍵問題是這些錢不是一個部門撥下去的,地方政府要到中央各個部門去跑。跑得少一點,可能就說今年錢不夠了,只能少給一些。在這樣的條件下地方財政運行會有問題。
做學術研究的要從眼下的供給側改革進程跳出來,不能只看現象,而是要深入進去。在我們的職責范圍內,要就這些基本的問題形成一個比較清晰的、完整的認識。這樣才能為供給側改革提供幫助。
★主持人:我們如何在供給側改革中重構中央—地方財政關系?
★林雙林(北京大學中國公共財政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建立可持續的地方財政體系是關鍵
中央與地方財政關系的關鍵點是如何建立可持續的地方財政體系,內容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地方基礎設施建設和土地財政,二是中國財政當前面臨的一些問題,三是為了建立可持續的地方財政體系應該采取的措施。
1.地方基礎設施建設和土地財政。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以后我國實行擴張性的財政政策,地方政府大力推動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加快發展房地產業。基礎設施建設加上房地產推動了我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基礎設施建設的資金來源有稅收、收費、中央轉移支付等,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來源就是基金收入和融資平臺。全國土地使用權出讓金在2014年達到了4萬多億,占地方政府基金收入的八成左右。當前,地方政府的債務規模受到限制,加上土地出讓金收入的下降,這直接影響了地方政府財政支出,進而影響地方的經濟增長。
2.中國財政當前面臨的主要問題。目前總的情況是稅收增長速度放緩,但是支出需求大、債務水平高。2015年我國地方政府總的財政收入增速降到8.4%,收支缺口超過2萬億元,地方財政收入普遍下降,最高的下降30%多,面臨十分困難的局面。盡管財政收入增速在下降,但是支出的需求很大,基礎設施建設、環境治理以及教育等都需要地方政府的財政支出。另外,由于人口老齡化,在醫療保障、養老保障等方面地方政府的財政支出壓力會越來越大。
3.如何建立一個可持續的地方財政體系。主要措施是落實中央的財政支出責任,合理劃分中央和地方的稅收,增加地方政府收入來源,有效利用地方債務,提高地方財政支出效率,加強地方政府監督。
一是落實中央財政支出責任。十八屆三中全會在這方面已有部署,提到要在社會保障、養老、醫療、扶貧等方面盡快落實中央的責任,但并沒有提出具體的時間表。這些方面的支出壓力特別大,如果都交給地方政府,那地方政府肯定承擔不起。這些方面的責任還是由國家統管起來比較好,如讓全國各地居民享受同等的社會保障,也有利于增強全體公民的愛國凝聚力。
二是給地方政府更高的稅收分成。現在地方政府干活多,但直接拿的錢少。地方政府干活干了85%,直接拿的錢大概占50%,二者差距很大。最近對于增值稅分成比例的討論很激烈。2010年營業稅和增值稅加起來地方政府拿了50%多,2011年拿了51%,2012年拿了53%,2013年拿了55%,2014年拿了56%,2015年拿了58%。現在營業稅改增值稅,讓地方政府拿50%它們積極性肯定不高。筆者建議至少讓地方政府拿55%。中央政府可以增加對地方政府的轉移支付,但是筆者一向認為轉移支付政策是不公平的,況且現在地方政府通過轉移支付拿到的越來越少,同時還要受到通脹的影響,轉移支付的作用就更加有限。美國聯邦政府轉移支付大概占比20%,而且全部是專項轉移支付,不是一般性的轉移支付,其效果相對較好。這值得中國學習。
三是明確地方稅種,增加地方政府財政收入。地方稅種主要是財產稅、資源稅和環境保護稅等。在非稅收入方面,建議考慮交通擁堵費、車牌拍賣費等。
四是利用好地方政府債務。現在中央給了地方政府發債的權力,但是規模不太大。應該給地方政府多一點權力,因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下正好是地方政府需要花錢做事情的時候。現在多發一點債,投資在基礎設施上面,將來的人會受益的。美國從1790年到1842年,開始是州政府舉債多,然后是縣政府舉債多,1933年以后才是聯邦政府舉債多。這對我們也有借鑒意義。
五是減少地方政府在生產領域的負擔。十八屆三中全會指出讓市場起決定性作用,尤其是在生產領域。在這方面,政府能少參與就少參與,國有企業出現虧損就按市場規律處理,同時要鼓勵民營企業發展。政府的參與應主要體現在分配領域,發達國家就是這樣做的。
六是提高財政資金的利用效率。過去各級財政花的錢太多并且缺少規劃,浪費了很多資金。可以考慮由地方負責當地的經濟建設,因為當地人了解情況,對當地有感情。上一級派下去的官員屆滿一般都會離開,然后把債務留給后任,下一任來了之后繼續這樣做,這不利于資金利用效率的提高。
七是財政要公開透明,要發揮地方群眾對地方政府財政的監督作用。
★主持人:當前如火如荼的稅制改革是否重構供給側改革下的中央與地方關系的良藥?
★劉怡(北京大學經濟學院財政學系主任、北京大學中國公共財政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稅制改革能夠糾正地方經濟發展的不平衡
中國國土面積廣闊,各地為本地區經濟的發展,都千方百計爭取項目落地。當前,地方政府工作重心不是圍繞個人來的,而是圍繞企業來的,因為是企業給地方帶來了財政收入。這種增長模式是一種基于企業和生產的模式,不同于基于個人和消費的模式。在供給側改革的背景下,我們首先需要確定應該選擇什么樣的增長模式。
稅收優惠是地方競爭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直接影響了地方經濟的發展。關于稅收優惠政策及其對中國經濟的重大影響,大家可以參考2014年國務院62號文件以及后來2015年5月的25號文件,從而得出自己的結論。
經濟特區是中國經濟發展的重要力量,享受中央稅收優惠。國務院在2009年把上海的南匯區劃到浦東新區,使浦東新區面積達到上海市的1/5。在其他省份,珠海特區面積不斷擴大,深圳特區從原來的鹽田擴大到整個深圳市,汕頭、廈門等特區面積也不斷在擴充。國務院在2010年新批準成立了兩個經濟特區,即新疆的喀什和霍爾果斯。在2008年1月1日新稅法執行前夕,國務院在2007年12月26日出臺了國發40號文件。這個文件規定了經濟特區和新區享受特殊的稅收優惠政策,即前2年免征企業所得稅。之后,2011年國發33號文件制定了更大的稅收優惠政策,企業所得稅5年免征。
經濟發展動力到底在哪里?是否沒有稅收優惠就不行?是否需要構建統一的、公平的、透明的競爭環境?這些是非常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轉移支付是平衡地區之間發展不平衡的重要手段。從1994年分稅制改革以來,我國轉移支付的數額快速增長,從1994年的2329億元,到2014年的51604億元,再到2015年的55000多億元。先讓地區間不平衡地發展,然后再糾正不平衡,這種不斷“扭曲—糾正”的過程是不是可以持續長久?這也值得大家思考。
隨著互聯網的發展,有了京東、騰訊、阿里巴巴這樣的互聯網巨頭之后,地方競爭的問題會變得更加嚴峻。原來必須爭取一個生產性企業落在當地,才能獲得稅收;現在不用發展生產性企業,像騰訊那樣提供網絡服務,也能夠從異地獲得收入。這會使得地區經濟發展更加不平衡。
2016年5月開始的營改增面臨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銷項在哪里、進項在哪里的矛盾變得十分尖銳和突出。誰都希望銷項在我這里、進項不在我這里,因此地方會傾向于吸引能夠有利于當地增加稅收的企業,限制那些減少其稅收的項目。銷項跟進項如何匹配起來、如何看待異地收入問題,是值得進一步研究和探討的。
營改增以后,中央和地方各自分享增值稅的50%,而且是按照稅收繳納地來分享的。因此,大家都會去爭取成為稅收的繳納地。此外,還有一個比原來更加突出的激勵問題,即中央和地方的五五分成比例暫定執行2到3年。沒有人可以預見到3年之后中央會怎么樣決定這個比例關系,未來地方政府會如何反應,對中國經濟增長影響多大,這些都是懸而未決的難題。
筆者的分析表明,營改增對地方稅收的影響非常不一樣。因為各地區產業結構的變化,2008年計算出來的結果在2014年已經不再適用了。由于各地的增長模式不一樣,有更多追求房地產行業的,有更多追求制造業的,由此導致不同的經濟發展格局。這種情況下用一刀切的方法來決定中央和地方各自分享50%,毫無疑問對每個省級區域的影響是不同的。對于這種不同,可以通過中央財政對地方財政的返還來進行再平衡,但是這種再平衡肯定是暫時性的。
總之,稅制改革應該以地方性公共產品的公平有效供給為前提,如此才能產生新的激勵,讓地方真正有動力提供公共性的地方產品,才能比較好地解決中央和地方的財政關系,才能培育一個推進區域經濟公平發展的環境。
★主持人:我們知道此次稅制改革是供給側改革的一大抓手,其重點在哪里?核心要義是什么?
★許善達(原國家稅務總局副局長):社保支出歸中央消費稅收歸地方
一、中央需要上收財政支出責任
中央與地方的財政收支結構存在不均衡的現象。地方政府的收入占了總財政收入的50%左右,但是支出占了總財政支出的85%。這意味著地方政府每花1塊錢,其中就有4毛錢需要中央政府支付。先不談中央政府給的錢夠不夠,就算是給夠了,中央政府支付的科目和時間跟地方政府安排預算的科目和時間也不可能全部對上,不可能每個省級財政支出的時間和項目都跟中央完全一致,這導致地方政府需要經常挪用資金,矛盾非常大。這種財政科目之間的調整是被迫的,誰也沒有辦法解決。
十八屆三中全會在討論財稅改革時定了一條標準,就是要維持中央—地方財政收入格局不變。也就是說不管是營改增,還是分稅制怎么改,中央—地方財政收入格局大體不變。在這種背景下,要解決地方財政對中央財政高度依賴的困境,唯一的出路是中央上收財政支出責任。這是讓中央—地方關系調整到比較合理水平的最主要措施。如果不從這個方向努力,中央—地方財政失衡的關系就得不到根本性的解決。
二、社保支出責任優先歸中央
有很多財政支出責任可以上收到中央,其中最優先的應該是社保支出責任。如果社會保障體系屬于中央政府的職責,就有利于促進公民間的公平性。我這個公民和你這個公民,不管居住在什么地方,都是一個政府的公民,所享受的社會保障體系應該是一樣的。這是一個大原則。
我國現在的社保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就是社保不是全國統一的。構建社保體系之初,中央財政彼時的實力不足以搞一個全國統籌的社保,同時還要解決國企改革的問題。另一個問題是社保的繳費率不一樣。各地都有很多人,過去沒有交過錢,他們的單位也沒有交過錢,現在他們退休要領錢,面臨錢從哪兒來的問題。我們的做法就是讓現在交錢的人多交點,不但要交夠你自己的錢,還要給過去沒交過錢的人交錢,所以社保繳費率比較高。這一安排并不合理。一般來說,過去國有企業從單位到職工都沒有交社保,勞動力工資成本低,這些沒有交的部分變成了企業利潤,形成了國有資產,因此應該由國有資本補償這部分缺口。
現在社保制度有兩個改革方向:第一個方向是從分省級統籌怎么變成全國統籌。第二個方向是如何降低社保繳費率。高社保繳費率實際上導致了企業的高成本。目前供給側改革中去產能的最大困難就是職工安置問題。要想完成去產能,必須要有社保制度的支持。如果沒有社保制度的支持,去產能的目標是很難實現的。
現在我國財政預算每年用于社保的有3000多億元。但要真的把社保費率降下來,必須得動用國有資本。歷史上社保應該交的部分形成了國有資本,所以現在必須用國有資本來償還。如果想把社保繳費率降低一半,大概需要15年到20年時間。現在我們有100多萬億元的國有資本,需要拿出15萬億到20萬億來彌補社保資金缺口。我們需要研究設計一個全國統籌的、通過注入國有資本來降低社保繳費率的新社保制度。如果這個改革能夠完成的話,去產能的阻力就會小很多。
三、消費稅劃歸地方
在研究營改增的時候,最大的矛盾是減稅由誰來承擔的問題。以前,如果某一項減稅導致地方稅收下降,大多是通過中央政府給予地方政府補貼的形式來補償和推動,比如農業稅改革。但是這次的營改增與以往減稅的最大不同在于規模巨大,減稅上萬億元,而不再是幾百億元。所以誰來承擔營改增減稅負擔是個大問題。
2012年上海試點營改增,當時上海提出營業稅減稅部分由上海自己承擔(增值稅抵扣部分各自承擔),但是有一個條件,即這部分增值稅不與中央財政實行分成。這個方案報國務院通過后就在上海實施了。直到本次營改增之前,都是按照這樣一個原則來推進的。
2016年全面推行營改增,減稅規模一次達到5000億元人民幣。這么大的減稅規模讓地方政府全部承擔,很多地方政府承擔不了。它們希望在營改增的同時調整分稅制。2016年4月底,國務院發布了調整中央與地方增值稅收入劃分過渡方案,明確在未來2至3年的過渡期內,增值稅中央和地方將按照五五比例分成,以確保地方既有財力,不影響地方財政平穩運行。
實際上在兩三年以前討論營改增的時候,已經有很多關于分稅制調整的建議。多數專家都主張把消費稅劃到零售環節收取。當時消費稅是1萬多億元,跟營改增的減收數量差不多,基本能夠對上。這就等于在營改增改革的同時,再加一個消費稅改革的問題。
除了對沖營改增的影響,消費稅轉到零售環節收取還有很多其他的好處,比如減輕所有消費品生產企業的財務成本。現在企業要先交消費稅,將來賣出去產品后再收回,存在資金墊付的問題。如果地方政府的稅收依賴于消費環節,它們會更有動力增加本地區居民的收入,然后想辦法擴大本地區的消費,這對地方政府的行為起到很好的導向作用。現在是哪個地方生產消費品的企業越多,哪個地方的消費稅就越多。在零售環節收消費稅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居民納稅的概念會比現在強,比如說買車、買房要上稅,否則就辦不了車牌、房產證。所以,減少生產環節的稅收,改到銷售環節收稅,這對于改善經濟結構、引導地方政府行為、增強居民納稅意識都有好處。調整消費稅征收環節已經被列入十八屆三中全會改革方案里面,我們期待它具體落地實施。
消費稅本來就應該在零售環節收取的。過去為什么放到生產環節呢?原因就是那時候在零售環節收不上來稅,只好放到生產環節收。現在都已經網絡化了,稅收控制能力大大加強,不必擔心能否收到稅的問題。
當然,在零售環節征收消費稅也存在一些問題。這意味著全國所有的地方政府、所有的地方財政收入都會發生變化。營業稅改增值稅已經是一個很大的變化了,如果再變動消費稅的話,整個財政體系會形成一定程度的混亂。現在要想一次把兩個改革同時推出去,我覺得做不到。
近期出臺的增值稅五五分成的辦法不會長時間實施,未來一定會有變化。如果下一步深化改革,就要把增值稅的分成比例重新再調整。由于各種稅收的基數已經變了,增值稅的分成比例要重新算賬。如果能實現的話,中央—地方財政比例失衡的問題可能會比現在的暫時辦法要好一點。
★主持人:我們講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它的初步調整會持續多長時間?當前經濟工作的重心在哪里?
★祝寶良(國家信息中心經濟預測部首席經濟師):經濟調整過程可能需要2年時間
2012年以來,中國經濟出現了很多新特征。從2015年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到2016年的全國兩會,政府對經濟運行做了總結,認為一方面經濟在合理區間運行,結構有所調整,另一方面“四降一升”的風險一直存在。所謂的“四降”是指經濟下行的壓力在加大、工業企業的利潤在下降、工業品的價格在下降以及政府的財政收入在下降,“一升”是指金融風險發生的概率在上升。
在此背景之下,筆者主要談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我們為什么要開展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另一個是2016年具體工作的主要亮點是什么。
第一,經濟下行的結構性原因更重要
從外因上看,從2001年到2007年,美國人借錢消費、歐洲人搞福利消費,產生了巨大的市場需求,中國從資源富余國進口原材料,生產之后出口海外,同時借錢給美國和歐洲讓它們消費,從而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循環過程。這樣一個循環在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之后被打破。美國努力去杠桿,重新進行工業化,制定新的貿易規則,使得中國的外需一下子減少了很大一塊,所以我們就沒有辦法單純依靠外需來消化產能。筆者認為這是一個結構性的問題。
從內因上看,既有供給側結構性的原因,也有體制性的原因。中國人均收入接近8000美元,很多地區的人均收入已經超過1萬美元。處在這樣一個發展階段,要素結構出現了改變,需求結構轉向以服務業為主。這些因素導致產能過剩問題愈發嚴重。同時,我們又缺乏服務業的供給。兩個方面的合力造成了我們現在的困境。
在經濟基礎發生變化的同時,我們的體制機制性問題的改善速度很慢,比如說地方政府的行為問題、國有企業的改革問題等。這導致我們經濟生活中出現了一大批“僵尸”企業,當然這里面還有失業問題和企業債務如何處理等考量因素。
另一個問題是近年較為寬松的貨幣政策并沒有能夠成功地拉動經濟的增長,這是因為寬松政策的邊際效應在下降。造成這種邊際效應下降的原因也包括體制性的問題,比如政策效應很難傳導到實際需要的部門中去。
第二,2016年經濟工作的四大亮點
筆者認為主要有四個方面的亮點。其一是強調發展是第一要務。其二是要進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主要是“三去一降一補”,筆者個人認為未來3到5年,特別是在3年以內這個問題能夠得到較好的解決。其三是新舊動能的轉換,新的動能包括四個范疇,即新產品、新技術、新業態和新商業模式。各個地方按照自己的比較優勢來發展自己的產業。其四是要完成這些任務,核心是調動人的積極性,主要是企業家、創新人才和廣大干部。需要調動這三個關鍵少數的積極性。
短期來看,這四個方面的問題如何影響需求,需要大家認真思考。在去產能問題上,筆者認為盡量要讓無法生存的問題企業“安樂死”,更多采用兼并重組而不是破產的方式解決問題。在去杠桿上,筆者的理解是要去企業的杠桿,適度增加政府的杠桿,通過資本市場的發展來增加居民的杠桿。對經濟增長有拉動作用的是補短板和降成本。降成本除了減稅以外,一些制度性的成本有下降的空間,如“五險一金”尤其是“一金”等。對于補短板,筆者認為主要有四個方面的短板要補:一是基礎設施建設,包括環境建設;二是新舊動能的轉換;三是服務業有需求但是供給跟不上;四是扶貧。
大家的擔心是去庫存、去杠桿、去產能要到什么時候結束。筆者認為等到五大傳統產業比例下降、四新產業比例上升,等上升到與傳統產業的比例差不多持平了,那時基本上經濟就能達到一個較穩定的狀態。從需求角度看,房地產的投資和庫存在經歷下降并開始穩定之后,經濟發展的速度才能夠起來,我認為這可能需要2年左右的時間。整個經濟的調整過程需要時間。
預測中國經濟還要關注兩個問題:一個是國際經濟的發展趨勢是怎樣的,另一個是中國的金融風險狀況如何。后者十分重要,一旦金融風險爆發,經濟發展的路徑就會立刻不同。對這兩個問題我們需要時刻保持足夠的警惕。
★主持人:具體來講如何應對面對當前的經濟環境?
★余永定(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世界經濟學會會長、聯合國發展政策委員會委員):通過加大財政政策力度來擺脫經濟惡性循環
一、經濟下滑會持續相當一段時間
目前有兩個問題需要回答:一是經濟形勢現在是好轉還是繼續惡化,二是我們能夠忍受什么樣的經濟增長速度。真實的經濟增長速度與我們能夠忍受的增長速度的差異,決定了宏觀經濟分析的結論。
首先,筆者認為中國經濟形勢還是在持續的下滑中。雖然2016年一季度形勢有所好轉,但恐怕不是一個轉折性的改變。從2012年開始,每年社會各界都期待中國經濟反彈,但是一直到現在還在下滑。中國經濟的下滑不是暫時的和周期性的,而是會持續相當一段時間的。如果不采取必要的對應措施,那么經濟增長速度可能還要下降,甚至會突破底線。
其次,如果經濟增長速度進一步下滑,突破底線,中國就無法完成到2020年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的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從2016年開始GDP的年均增長率必須是6.52%以上。雖然現在的經濟形勢不像1998年那么嚴峻,但是失業還是一個大問題。如果經濟增長速度太低,有一系列問題可能會惡化。
二、從三大投資看經濟下滑的原因
經濟增速下滑的原因是比較復雜的。下面采取比較傳統的分析方法,從總需求的角度來看經濟增速下滑的原因。
中國的投資需求分為三個部分:基礎設施投資、制造業投資和房地產投資。這三類投資都呈現下滑的趨勢,特別是房地產投資在2015年年底已經是零增長了。
2016年全國的房地產投資將是幅度比較大的負增長。當前房地產投資在GDP中的比重非常高,假定其占比是10%。如果2016年房地產投資的增速是-10%,就會把GDP增速往下拉低1個百分點。2015年的GDP增速是6.9%,往下拉低1個百分點就導致2016年的GDP增速突破6%的底線。這還是比較樂觀的估計。
房地產投資的下降有可能被其他需求比如消費的增長所抵消,但是消費增長實際上也不能完全脫離房地產投資的增長。房地產投資增速每下降1個百分點,消費的增速就會下降0.5個百分點。不能通過某種方法使消費的增速有一個比較大的提高,那么就難以抵消房地產投資下降帶來的經濟增速下行壓力。另外,凈出口目前看來也很難對經濟產生較大推動作用。投資的另外兩個部分也都在往下走。
很多人說,中國的投資率過高,應該降低投資增速,從而降低投資率。對此觀點筆者也贊同,但調整速度不能過快。投資在GDP中比重很大,如果投資增速猛然從20%降到7%,GDP增速就會大幅下降,肯定不行。投資增速應該逐漸下降,比如說每年降幾個百分點,這樣的話才能逐漸實現可持續的穩定增長,即投資率達到一個比較適度的水平。一般認為,投資率應該是在35%左右但不要超過40%。這需要相當長時間逐漸地調整。
2016年之所以會出現房地產投資的負增長,原因還是房地產庫存。2015年的商品房待售面積是7億多平方米,而中國的年均商品房銷售量也只是13億平方米,待售面積占年銷售量的54%左右。面臨這么大的庫存,很難想象房地產開發商還會繼續投資。
近幾個月房地產市場出現了回暖,原因是比較復雜的。這能說明一些問題,但是也不能說明全部問題,因為從2012年開始,這種回暖就發生過多次。目前的情況是不是和以前一樣,還不能太早下結論。不管怎么說,很難相信目前的房地產回暖是建立在健康的堅實的基礎之上的。需要說明的是,中國房地產市場非常復雜、地域差別很大,具體情況需要具體分析。
物價表現有助于我們認清經濟形勢。中國仍處于通貨收縮階段,主要理由是PPI持續47個月下降,盡管CPI是正的。既然CPI是正的,為什么說中國處于通縮收縮階段呢?判斷經濟是處于通貨收縮還是通貨膨脹,關鍵要看債務是在上升還是下降。如果物價下降,那么實際債務就上升。目前CPI上漲主要發生在服務業,這些行業的企業一般是是中小型的和非國有的,它們的債務水平不高。盡管CPI上漲使它們的實際債務下降,但是其債務在中國總債務中所占的比重是比較低的。真正擁有大規模債務的是制造行業,是國有大企業。它們的產品價格指數即PPI在下降,這導致實際債務上升。
通貨收縮和一次性物價調整有很大的不同。前者的問題是,當物價下降的時候,需求曲線是在不斷移動的:物價下降使企業的利潤受到擠壓,于是企業減少投資,那么總需求就減少了,物價就更低。這是一個持續向下的過程。過去47個月中PPI指數都是在下降,而且最近一段時間降幅為4%到5%。這種情況下企業怎么會不壓縮投資?短期內結果肯定是有效需求不足,經濟增長速度下降。
三、走出兩個惡性循環
中國經濟目前面臨三個突出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產能過剩。第二個問題是公司債務與GDP的比例居高不下,位居世界第一。根據我們的預測,2020年這個比例可能會達到200%左右,相當危險。第三個問題是企業利潤過低,特別是非金融企業的利潤過低。
把這些現象結合起來看,就會發現中國經濟中可能存在一個惡性循環。這個惡性循環的起點是信貸擴張支持的過度投資。過度投資造成了產能過剩,與此同時還造成了過度的負債。產能過剩造成PPI下跌,PPI下跌造成利潤下跌,在利潤受到嚴重侵蝕的情況下,企業減少投資,銀行惜貸,這樣的過程又反過來影響了產能過剩,使產能過剩進一步惡化,形成了惡性循環。還有另外一個惡性循環,即PPI下降導致實際債務上升,實際債務上升又導致了企業惜借、銀行惜貸,又形成一個循環。兩個惡性循環如果程度嚴重的話,就會造成經濟硬著陸,引發金融危機。如何著手解決這些問題,下面談幾點看法。
第一,要鼓勵創新,減少企業過剩產能,關停“僵尸”企業,包括低效率、高耗能和高污染的企業。
第二,增加財政赤字,刺激有效需求。跟以往不同,這次主要靠發行國債來融資,而不是靠增加銀行信貸。經驗告訴我們,在目前的情況下,增發信貸的結果是資金流入資本市場,很難進入實體經濟。中國基礎設施投資的余地是非常大的,而基礎設施投資既可以穩定增長,又可以改善經濟結構。許多投資雖然沒有經濟效益,但是有社會效益。這恰恰是政府可以發揮作用的地方。
第三,盡快將貨幣政策的目標從數量目標轉到債務目標,盯住利率而不是貨幣供應量。同時,盯住美元的匯率政策對我們非常不利,人民幣匯率盡快地實現浮動。
在結構調整和有效需求管理之間、在長期和短期之間搞好平衡,這是非常重要的。
★主持人:當前的經濟困境是否反映了我國出口導向發展模式的某些缺陷?
★Gordon Hanson(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經濟學教授、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資深研究員):中國的出口增長模式沒有違背基本規律
長期以來,關于東亞出口增長的源泉一直存在爭論:一類觀點強調市場化改革以及價格體制在其中的作用,另一類觀點則強調政府對產業政策的干預作用。從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出口也經歷了穩步的增長,特別是在2000年之后,增長的步伐顯著加快。筆者試圖回答的問題是,中國的出口增長模式與其他的東亞經濟體(特別是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的出口增長模式是否有所不同?又是什么因素造成了這樣的增長演化路徑?
已有的文獻中對中國出口增長的解釋有兩個角度。第一個是新古典經濟學的視角,著眼于比較優勢。這一派觀點認為中國出口增長的源泉在于其豐富的勞動力。天然的高密度人口使得中國在勞動力密集的產業具有比較優勢。而鄧小平領導的經濟改革不過是釋放了中國的這種潛在的比較優勢,從而導致了中國出口的增長。而另一派觀點——我稱之為發展主義者的觀點——則認為,中國專業化生產的產業相比其發展水平而言是過高資本密集度的,是違背了其比較優勢的。因此中國出口的增長源泉在于政府干預選擇的產業政策。一個例子就是中國大力發展的太陽能產業,與其現有的資本密集度不相符合。
筆者試圖用數據從實證角度來回答這一爭論。筆者主要的工作是將中國的出口增長路徑與同為東亞經濟體的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進行對比,從這些經濟體在不同資本密集程度產業中的比較優勢演變路徑上,觀察中國的出口增長路徑是否有所區別。筆者重點討論的是加工貿易出口。根據余淼杰等(2012)的研究,加工貿易在中國的出口中扮演著基礎性的角色。接下來我將用三部分的實證證據來分析討論加工貿易出口的演變規律。
1980年代美國的出口增長演變模式
第一部分的討論,讓我們回到1980年代的美國,觀察美國出口產業所經歷的演變過程。之所以選擇1980年代,是因為此時全球一體化的發展浪潮還未開始,與東亞經濟體經歷的出口增長背景相似。我將各出口產業按照其工資水平和產品包含的技能水平兩個指標排列,可以發現,美國最先出口的產業集中于低工資、高技能的產業。之后演變為高工資、高技能的產業。這是美國的出口產業演變模式:從低工資、高技能的產業,轉向高工資、高技能的產業。
東亞經濟體的出口增長演變模式
第二部分,我們關注東亞經濟體的出口產業的比較優勢演變趨勢。在本研究中,我按照Balassa(1964)提出的顯示比較優勢指數(Revealed Comparative Advantage Index,以下簡稱RCA)來度量各經濟體在各產業中的比較優勢。雖然在比較優勢的度量上,其他研究提出了一些更新的指標,但是這些指標都與RCA高度相關,因此,本研究選擇使用RCA。
首先,我們利用RCA來看一下中國1990年代以來的工業部門和食品、燃料、礦產部門的比較優勢演變。我們發現,中國1990年代以后,比較優勢產業主要集中于工業部門(出現了顯著的增長),而食品、燃料和礦產部門的比較優勢則顯著下降(由正轉負)。因此,下面我們的討論將主要集中于工業部門內的各類產業。
接著我們來看東亞國家和地區1962年到2007年的各工業產業的比較優勢演變路徑。我們可以發現,東亞經濟體在不同資本密集度產業的RCA都具有明顯的倒U型發展趨勢,也就是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東亞經濟體的這些產業都先后經歷了比較優勢先上升后下降的演變路徑。從產業間比較的角度來看,資本密集度越高的產業,各經濟體的“倒U型”頂點出現得越晚。從經濟體間的比較來看,日本領先于韓國、中國臺灣,而韓國、中國臺灣又領先于中國大陸。
比如,日本在制鞋業的比較優勢演變的頂點早于韓國和中國臺灣,而韓國和中國臺灣在制鞋業的比較優勢頂點又早于中國大陸。而對韓國、中國臺灣來說,電腦產業的比較優勢演變頂點,晚于制鞋業的比較優勢演變頂點。而不論是日本、韓國、中國臺灣,還是中國大陸,這種各產業內“倒U型”趨勢、產業間先低資本密集度再高資本密集度的發展趨勢都是類似的,只不過是時間發展的早晚有所不同。如果將日本后移22年,中國大陸前移12年,韓國、中國臺灣維持不變,那么可以看到四個經濟體在各個產業的RCA發展路徑幾乎是完全重合的。
這說明,中國大陸出口產業增長的演變模式與日本、韓國、中國臺灣曾經經歷過的出口增長模式并沒什么不同,都是從低的資本密集度先出口,逐步向高資本密集度的產業轉變。只不過有所區別的是,中國大陸追趕韓國、中國大陸臺灣的速度(相差12年)大于韓國、中國臺灣追趕日本的速度(相差22年)。
資本積累對出口產業演變的影響
第三部分,我試圖從資本積累的角度來對上面的這種出口增長模式進行解釋。我發現,經濟體整體的資本積累程度(用每個工人的人均資本衡量)不同,資本積累對各個產業的比較優勢變化的影響也有所不同。
將東亞和東南亞的經濟體,按照資本密集度由高到低分成三組。其中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屬于高資本密集度組,中國大陸屬于中等資本密集度組。然后我們根據不同資本密集度的產業來看資本積累的作用。首先是以服裝業、制鞋業為代表的低資本密集度的產業,我們發現,隨著經濟體的資本積累(人均資本上升),高資本密集度的經濟體的比較優勢在下降,低資本密集度的經濟體的比較優勢在上升,而中等資本密集度的經濟體則呈現出先上升后下降的“倒U型”發展趨勢。其中,中國的“倒U型”轉折點相比于其他經濟體要來得更快。而在高資本密集度的產業,隨著經濟體的資本積累上升,高資本密集度的經濟體的比較優勢呈現“倒U型”的變化趨勢,而低資本密集度和中等資本密集度的經濟體的比較優勢則呈現上升的趨勢。同樣,中國與其他經濟體的趨勢沒有明顯的區別。因此,資本積累可以解釋東亞和東南亞經濟體的出口增長路徑。而在這種解釋中,中國的出口增長路徑與其他東亞、東南亞經濟體的增長路徑并無明顯的不同。
因此,筆者的結論是中國的出口增長路徑并無獨特之處,與日本、韓國、中國臺灣等東亞經濟體經歷過的演變路徑非常相似,沒有違背基本的經濟發展規律。中國的不同之處只是在于中國在該模式下演變得更加迅速。另一方面,資本積累對中國不同產業的比較優勢的影響也與其他東亞和東南亞其他經濟體的影響非常相像。而產業政策使中國已經偏離其比較優勢的觀點,則得不到數據的支持。
★主持人:既然我們的增長模式符合經濟規律,那么在供給側改革下應當怎樣認識我們的發展思路?
★林毅夫(北京大學教授):發展思路問題需要解決
一、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
發展目標歸根結底是國強民富,就是希望經濟不斷發展,希望我們能夠從低收入變成高收入。收入水平不斷提高的前提是勞動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高。為了提高勞動生產力水平,首先就是技術不斷創新,其次是產業不斷升級,讓勞動者能夠生產出更多更好的產品。這是勞動生產力水平不斷提高的兩個必要機制。
在提高勞動生產力水平的過程中,市場范圍也越來越廣,需要基礎設施不斷完善。早期經濟以農業為主,依靠傳統的技術,剩余非常少,所以當時的產品交換多發生在臨近農業地區的地方。進入現代化生產階段之后,規模經濟凸顯,生產的產品越來越多、交換的范圍越來越廣,從而要求的基礎設施投入越來越高。
早期的交易是熟人之間的交易,所以也不用寫合同。隨著現代化生產和交易范圍的不斷擴大,交易的雙方越來越不熟悉,很多可能都是一次性的交易,所以必須簽訂合同,同時必須確保合同的執行。
隨著技術的發展和產業的升級,資本投入越來越大,就不能只靠自己的資金,必須動員社會資本,所以傳統的私人借貸慢慢地發展到現代化的銀行、股票市場等金融體系。
從以上幾個角度來看,隨著經濟基礎、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高,上層建筑必須與之相適應。其中有兩個制度最重要:一個是市場,把資源配置到有需求和有價值的產業部門去;另一個是政府。比如隨著技術不斷創新、產業不斷升級,基礎設施要不斷地完善,但這不是單個人能夠完成的,必須由政府來設計和協調。因此,既需要有效的市場,也需要有為的政府。
貧困國家80%以上的生產活動和80%以上的人口是在農業領域。隨著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當進入高收入階段,留在農業里面的人口一般在10%以下甚至不到5%。這個過程當中農民的問題如何解決?一方面是依靠技術不斷的創新;另一方面是大量人口轉移出農村,進入非農產業里面,留在農村的農民可以提高生產力,使得農民跟城市的收入差距縮小。
二、思路問題導致發展中國家未能充分利用后發優勢
發展中國家有條件比發達國家發展得更快。自工業革命以后,發達國家的產業和技術一直都占據世界最前沿,它們的技術創新、產業升級都來自新的技術、新的產業。發展中國家收入水平低,在技術、產業方面跟發達國家有差距,所需要的技術創新、產業升級比自身初始水平好即可,不一定是全世界最前沿的。它們可以利用跟發達國家的差距,采用引進、模仿等方式,從而技術創新、產業升級的風險和成本比較低,速度比較快,可以持續在二三十年或更長的時間達到7%—10%的年均增長率。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有少數幾個國家和地區抓住了后發優勢,實現了快速的經濟增長,解決了國強民富問題。其中只有兩個低收入經濟體變成高收入經濟體,一個是韓國,一個是中國臺灣。中國大陸會成為第三個。絕大多數后發經濟體迄今為止仍陷在低陷入陷阱或是中等收入陷阱,沒有實現國強民富的目標。
發展中國家本來有后發優勢,但為什么成功的很少?主要的原因就是思路問題。發展中國家一開始希望快一點趕上發達國家,讓人民收入水平跟發達國家一樣高、國防實力跟發達國家一樣強,這就必須跟發達國家一樣推行資本密集型的發展戰略。這就相當于發展中國家自己放棄了后發優勢。
發達國家的資本相對豐富,比較優勢是資本密集型產業。發展中國家大多是“一窮二白”的農業經濟,勞動力相對多、資本非常短缺。在開放競爭的市場當中,發展中國家的趕超型產業沒有自生能力,如果沒有國家的保護,根本不會有人投資。不管是社會主義國家,還是非社會主義國家,為了發展趕超型產業,必然需要政府出面配置資源,對這些產業進行大量的扶持,扭曲了各種價格信號,比如把投入品的價格壓低。這樣就可以在條件不具備的狀況下,把資本密集型產業建立起來。這種發展戰略不僅放棄了后發優勢,而且由于政府的肆意干預,導致大量資源無效配置以及各種扭曲,效率非常低。現代化的重工業固然建立起來了,但是能夠創造的就業非常少,大量勞動力滯留在農村,生活水平難以提高,并沒有實現原來追求的國強民富。
三、中國道路的成就與挑戰
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開始改革開放。在此之后,中國取得了30多年的穩定和快速發展,從1979年人均GDP不及非洲國家平均數1/3變成一個中等偏上收入的國家,使6.8億人擺脫貧困。
當時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所有的發展中國家都在改革,但是蘇東社會主義國家跟其他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卻是崩潰、停滯、危機不斷。有些經濟學家把發展中國家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經歷稱為遺失的20年。
為什么同樣是改革,結果卻大相徑庭?我的看法是思路決定出路。蘇東社會主義國家的改革是當時占領輿論主流的、新自由主義所主張的私有化、市場化、自由化,希望把原來的扭曲一次性改變。如果這么做,這些被保護的產業就會出現大量的失業,帶來政治和社會的不穩定,經濟發展也難以進行。很多國家為了避免這種狀況,想辦法提供其他方式的保護補貼。大量的研究證明,那些趕超型工業在私有化之后得到的保護和補貼比原來還多。
中國推行的是一種比較務實的、漸進的方式。既然這些產業沒有保護補貼活不了,那就繼續給保護補貼。但是農業和勞動密集型加工業是符合比較優勢的,可以采取開放的態度。農村實行承包責任制,調動農民的積極性,同時發展輕工業,鄉鎮企業、民營企業、外資企業,然后政府發揮因勢利導來解決基礎設施問題。這樣做的好處就是既能維持穩定,又能快速發展,與新自由主義、華盛頓共識的主張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這種方式也導致不少新問題。為了補貼原來的產業,就保留了很多扭曲,比如說在金融支持方面。這是讓相對比較窮的人去補貼比較富的人,由此導致收入分配的不公平、腐敗現象蔓延。
在20世紀在八九十年代,我們還是低收入國家,對那些計劃經濟時代遺留下來的資本密集型的重工業給予保護補貼是一種“雪中送炭”。今天,我們已經變成中等偏上的收入國家,原來不符合比較優勢的產業大部分已經符合比較優勢了,所以“雪中送炭”就變成了“錦上添花”。所以應該按照與時俱進的要求,實行十八屆三中全會所提出的全面深化改革,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同時政府發揮引導作用,這才是供給側改革的要義所在。
中國目前還沒有完全趕上發達國家,我們也還處在轉型的過程。這種情況下就需要以一種務實的態度,不斷根據條件的變化去發展不同的產業,采用不同的制度,或者消除原來制度地各種扭曲。如果能這么做,中國可以比較迅速地提高國民收入水平,實現國強民富的目標。
★主持人:那么就當前的發展思路來看呢?
★管清友(民生證券研究院執行院長、民生財富首席經濟學家):政策供需要準確切換
1.比較傳統的政治周期特征與新的政治周期特征的區別,以及這種區別對經濟運行的影響。中國傳統的政治周期特征是“地方競爭,大干快上”。但是,自2012年年底以來,即自新一屆領導集體上任以來,這種周期特征發生了轉變,轉向了“中央定調,從上到下”。政治周期特征的這種轉變給地方政府帶來了不同的激勵,由此引發了“攬權代政”現象。
通過梳理可以發現,這種政策周期特征的轉變對經濟運行的影響是巨大的。從2012年年底到2013年“兩會”召開前,中央更多強調新型城鎮化。而在新一屆領導人上任后的第一次“兩會”上,李克強總理更多強調政府和市場的關系,并且,在2013年4月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確定了“穩增長、控通脹、防風險”的基調。基調的確定直接決定了2013年第2季度及其以后國家在打擊虛假貿易、打擊非標業務等事務上的政策選擇。但是,由于發生在2013年6月份的“錢荒”現象,這種基調又進行了微調,轉向了“穩增長、調結構、促改革”,并且一直持續到現在。
這種基調同時強調需求側和供給側,但在不同階段采取的方式不同。從2013年7月到2014年11月,在總需求管理方面強調了定向。而在2014年11月,啟動了全面的總需求管理,也就是全面降準、降息。接下來,從2015年4月份開始,國家發改委大規模地出臺關于項目建設的政策。這其中的變化,與2014年下半年的經濟增長下行壓力加大有關。
這種基調存在“期限錯配”問題。需求側管理主要著眼于短期,而供給側管理主要著眼于中長期。用中長期的供給側改革來解決短期問題,會遇到“期限錯配”問題以及具體實施上的難度,因為改革的措施可能很難馬上釋放出對經濟的支撐和提升作用。
2.對于經濟運行新特征的認識。考慮到2009年4萬億財政刺激對經濟的干預,我國已經從2002年到2007年的經濟高位均衡過渡到了現在的經濟低位均衡,并且,要走出這段經濟低位均衡相當困難。同樣情況發生在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從1992年到1998年的高位均衡狀態,再到1998年以后的低位均衡狀態,最終轉向2002年到2007年的高位均衡狀態,實際上依靠的是供給方和需求方的兩側發力。彼時的供給側發力是國有企業改革。需求側也經歷了一系列改革,如西氣東輸等。那么,以今時今日之情況是否有希望從低位均衡再轉向高位均衡呢?這就涉及增長潛力的問題。
關于中國增長潛力,當前的局面是人口紅利不再、政府杠桿不再。從2013年,20—29歲的剛需人口開始下降,人口紅利不再。地方債務約束、反腐浪潮、房地產衰落使得土地財政野蠻擴張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地方政府的所謂杠桿紅利不再。
對于大家關心的經濟增長率到底是6.7%還是6.8%的問題。可以借助一些高頻數據,把克魯格曼基于中長期的模型應用到短期的預測當中。得到的2016年一二季度結果顯示,由于需求低迷、市場沒有出清,庫存一直處于去化過程當中。當庫存去化到一定程度,并且需求側又有一定的刺激時,就會出現整個產業鏈條庫存回穩的現象。這一現象在2015年年底和2016年第一季度的很多企業經營過程被顯示出來。價格上漲導致產量的迅速恢復,所以可以看到很多企業開始提高開工率,然后很多的“僵尸”企業復產。這就是所謂的需求擴張與去產能之間的短期矛盾。
當價格回升、產量增加超過需求的擴張,價格很快會出現回落。價格一旦回落,市場將再次面臨產能過剩加劇的問題,可能會再次惡化企業投資信心。短期內市場的走勢是L型的。但是,從GDP的增長速度來看,波動不會很大,不會出現斷崖式的下滑。
3.對資產輪動新特點的認識。資產輪動有一個總的特點,就是短期化和杠桿化。在流動性過剩、整體資產收益率下降的大背景下,出現這種杠桿化、短期化的資產輪動是可以理解的。現在應該擔心的問題是,在這一波來得快去得快的資產輪動結束之后,下一個資產泡沫會出現在什么地方。為什么現在應該擔心這個問題呢?有兩個方面:一是流動性的問題。目前投資收益率在逐漸降低,那么資金會流向何處,會不會流向農產品?2016年年初東北低溫、北方干旱,那么會不會影響農產品的生產、并最終體現在2017年的CPI上,這是需要大家重點關注的。而CPI的漲幅一定會影響到政府貨幣政策的選擇,即貨幣政策整體寬松。這種寬松在邊際上的變化情況,對于新增信貸指標、股票市場走勢和債券收益率走勢的觀察,會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最后提出幾個問題。第一,在現在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當中,如何處理政治正確性與市場經濟規律的關系問題。第二,在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過程當中是不是需要進一步解放思想。第三,徹底的產權保護問題。第四,現在比較關鍵性的改革有三塊,國企改革、金融改革和農村制度改革。這三塊關鍵性改革可能影響到中國長期經濟的可持續發展,甚至中國夢的實現。
★主持人:我們如何在困難的環境下、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改革過程中實現經濟增長的目標?
★林毅夫(北京大學教授):中國依靠內需可以實現增長目標
目前大家關注度的焦點問題有很多,但是我收到最多的還是關于中國經濟增長目標以及中國經濟增長態勢的問題。這關系著中國能否在2020年實現國內生產總值和城鄉居民人均收入在2010年的基礎上翻一番的目標。若能,這將是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實現中國夢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中國經濟已經成為世界經濟最為重要的增長引擎,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每年經濟增長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超過了30%。世界經濟自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還沒有完全擺脫困境、實現復蘇。歐盟的經濟增長率在1%左右,日本經濟2015年負增長,而美國雖然狀況要好一點,但是也沒有能夠達到年初制定的3%的增長目標。發展中國家在2008年之后的增長態勢好于發達國家,但是在最近的一兩年也不樂觀。如果中國經濟增長速度也停下來,受到影響的不僅是中國,還包括全世界。因此,2015年下半年中國股市的震蕩撼動了全世界的股市,而中國匯率市場的一個正常的調整在世界范圍內引起了很大的錯誤解讀和一系列的過度反應。
中國“十三五”規劃制定的經濟增長目標是從2016年到2020年經濟年均增長6.5%以上,2016年“兩會”上《政府工作報告》對2016年的經濟增長率的預期是6.5%到7%。這相對于改革開放30年來平均9.7%的增長率,下降了3個百分點。
對于這樣一個增長目標是否能夠順利達成,還有很多人持懷疑態度。一個原因是中國經濟增速從2010年到2015年連續下滑,2016年前幾個月的數據顯示情況仍舊沒有改善。特別是在國外,很多人認為這是由于中國經濟內部的體制機制、增長模式造成的。體制方面如國有企業占比過高,機制方面市場如還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增長模式方面中國經濟主要靠投資拉動、消費的比重過低。這些問題需要十分長的時間來解決,而且在此過程中可能會伴隨著社會的不穩定。在他們看來,經濟增長模式不改變就不可持續,如果改變就有可能使各種矛盾提前爆發而崩潰。因此,國外很多人唱衰中國。
我認為中國經濟增速從2010年開始的放緩不是體制、機制、結構性問題造成的。實際上,主要原因是外部性、周期性的。在同樣的期間,與我們處于同一發展階段的其他新興經濟體也出現了經濟增速下滑,而且幅度比中國還大,比如同為金磚國家的巴西、印度等國。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其他高收入經濟體近年的經濟表現也能夠證明我的觀點。比如新加坡、中國臺灣和韓國等地在2010年之后經濟增速也都出現了持續的下滑,而且幅度比我們大。這些高收入經濟體并沒有上述的體制、機制、結構性問題。因此,不同經濟體經濟增速的下滑必然是由于共同的外部性、周期性因素造成的。
一個國家的經濟增長基本上是由出口、投資和消費三個方面決定的。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的根源是發達經濟體家庭消費過多,本來就需要降低。危機爆發后失業率高企,家庭收入增長緩慢,這進一步導致了消費水平的下降。在這種情況之下,對發達經濟體出口的減少并不是我們特有的問題,而是出口比重大的經濟體共同面臨的問題。
從投資來看,為應對國際金融危機,每個國家和地區都采取了積極的財政政策去支持投資。幾年之后,原來的項目已經建成了,如果沒有同樣多的新項目,那么投資增長就會降下來。這在我國很明顯,其他國家的情況也大同小異。
從消費來看,中國的就業情況較好,家庭收入增長比較快,所以消費情況還比較樂觀。比如2015年經濟增長6.9%,但是城鄉居民收入實際增長7.4%,消費增長8%左右,都高于經濟增速。全球其他經濟體居民收入和消費增長沒有我們快,經濟下滑的幅度也就比我國嚴重。
總之,自2010年之后中國經濟增速的下滑,不能說沒有經濟結構的問題,也不能說沒有體制、機制的問題。我們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這些問題是一定存在的。但是經濟增速下滑最重要的原因是外部性、周期性因素。
與我們相比,發達經濟體爆發危機并長時間不能復蘇是因為其結構性問題。要解決它們的結構性問題,核心是需要降低工資、降低福利、減少政府赤字和去杠桿。在增長緩慢、失業率已經高企的情況下,發達國家這些結構性改革不容易推行,發達國家有可能陷入長期的增長疲軟。
中國未來要達到6.5%的經濟增長目標,依靠出口是不可能的,更多的是要依靠內需。內需包含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投資,二是消費。其中消費十分重要,但是消費的前提是家庭收入不斷增長,而家庭收入增長的前提是技術不斷創新、產業不斷升級,這些都要依靠投資的支持。
我所講的投資不是凱恩斯主義的簡單應用。中國的基礎設施還有很多瓶頸,城鎮化還需要提高,這是中國經濟的短板,也是很好的投資機會。從長期看,基礎建設、城鎮化建設、環境保護等方面的投資能夠提升生產能力、降低交易費用,改善生活環境。
如果投資增加,就業就會增加。“十三五”規劃提出在未來五年增加6400萬人的就業,如果能夠保持一定的投資增長速度,是有辦法創造出足夠的就業的。這樣的話,家庭收入會增加,消費也會增加。有了投資和消費的共同增長,即使缺少外部需求的支撐,“十三五”規劃提出的每年6.5%以上的增長速度這一目標也是可以實現的。
★主持人:實現供給側改革背景下的經濟增長,都有哪些可用的調控手段?
★王小魯(國民經濟研究所副所長、資深研究員):傳統的經濟刺激手段不僅無效而且有害
一、經濟下行主要是結構失衡的表現
經濟下行是指經濟增長速度下行,不只是指經濟負增長。導致經濟下行的一個突出因素是外需不振·。在2000—2008年期間,我國的出口保持了年均24%的高速增長。到了2008年以后,因為世界市場需求下降,加上出口產業的比較優勢發生轉移,出口急劇減速。
從內因來看,長期以來投資率和儲蓄率在不斷上升,而消費率在不斷下降。2000年以后,消費率大幅度下降,投資率大幅度上升,在這個時期出現了突出的結構失衡。過度投資和依賴投資拉動經濟增長造成了投資和消費之間比例的嚴重失調,出現了嚴重的產能過剩。如果最終的消費環節沒有增長,那么上游產業擴大的產能就不會有地方釋放。出口增長放慢了,消費增長又上不來,光靠投資去拉動經濟,是不可持續的。
結構失衡首先主要是由體制原因造成的。在過去的十幾年中,政府部門的收入和金融部門的收入占總收入的比重在上升,而居民收入占比在下降。政府收入上升了,富余的資金更多地是用于投資,而民生支出不足。政府幫著不斷提高儲蓄率和投資率,現在的高儲蓄和政府直接相關。這樣的收入分配狀況導致的結果就是壓低消費率、提高儲蓄率。
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到最近的十幾年,資本積累的速度和經濟增長的速度逐漸發生了明顯的分化,資本積累的增長已經不能有效地帶動經濟增長。工業的產能利用率在過去的十幾年間持續下降,造成了大規模的產能過剩。同時資本的邊際生產率在迅速下降,從以前的0.5左右大幅度下降到了2014年的0.14。也就是說,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兩元錢的資本存量投入可以帶動一元錢的GDP增長,現在要達到同樣的目標需要3.5倍的投入。
同期經濟增長和貨幣供應增長的關系也不再是顯著的。廣義貨幣M2的增長率在2009年和2010年的一段時期內極度寬松,大幅的貨幣增加對經濟增長起了一個非常短暫的拉動作用。2010年經濟增長率短暫地回到了10%以上,但是之后經濟出現持續的疲軟。這個時期貨幣增長速度遠高于GDP增長速度,直到現在仍然是這樣。這說明寬松的貨幣政策實際上沒有能夠拉動經濟增長。
二、需求側和供給側的結構調整需要互相配合
當前的情況下,單單靠傳統的刺激手段來治理經濟疲軟,不僅無效而且有害。持續采用凱恩斯主義的刺激政策來試圖拉動經濟增長是不可能成功的,因為這個政策在短期拉動需求,在中長期擴大供給,會帶來總供給的擴張,最終會在中長期造成供給和需求間持續的失衡,而且會引發金融風險。
利用貨幣刺激來保證增長的危害性,主要是加劇產能過剩。在實體經濟沒有那么多投資空間的情況下,增發的貨幣會進入股市、進入房地產,從而導致一系列的泡沫,造成杠桿率持續上升、不良債務不斷擴大。PPI指數在過去數年持續負增長,這種通貨緊縮實際上主要是產能過剩的結果。這種情況下,再用貨幣刺激的話,會加劇情況的惡化程度。
如果我們堅持采取刺激政策,不對工業投資而只進行房地產和基礎設施投資也是不可行的。首先,目前的情況是房地產庫存高企,房子空在那里賣不出去。既然房地產拉不動了,我們是否可以依靠投資基礎設施呢?基礎設施的確具有一些投資余地,但我認為有效的基礎設施投資并沒有很大的空間。如果主張大規模的刺激政策,基于我們現在的體制,結果恐怕是一哄而上。
凱恩斯主義假定投資和消費二者之間是可以完全替代的,這從中長期來看是不對的。在投資率已經很高的情況下,不斷地刺激投資,不但拉不起消費,而且投資和消費之間的結構失衡會越來越嚴重。經濟增長理論也告訴我們,除了人力資本的投資之外,投資并不是越多越好,比如Barro就認為有一個資本積累的黃金率,過高和過低的儲蓄率(投資率)都會劣化資源配置、降低效率,會影響長期增長和社會福利總水平。
下一步工作的關鍵筆者認為主要是調結構,需求側和供給側的結構調整需要互相配合。需求側的核心問題是降低過高的儲蓄率和投資率,把投資率從50%降到35%左右,把消費率提高到65%左右。供給側的核心問題是減少政府對市場的干預,減少壟斷和不公平競爭,保持一個穩健的宏觀政策。
未來的經濟增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如果我們繼續提高杠桿率,采取寬松的貨幣政策,很可能導致金融危機的發生,經濟發展進入長期蕭條和中等收入陷阱。為避免危險,現在必須接受更低的經濟增長率,筆者認為6.5%的增長率短期內是沒有必要保的,也保不住。我們應該將注意力放在政策調整和改革措施的落實上,致力于結構的調整,最終成功邁入高收入國家的行列。
★主持人:那么是否意味著貨幣政策的空間是有限的?
★韋森(復旦大學經濟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有空間實施貨幣政策寬松
經過三十多年的增長,中國經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復雜。這種復雜程度導致了人們對政策主張出現巨大差異。在這里,我談一下對貨幣政策的看法。
雖然大家對宏觀經濟政策的主張各異,但是對于目前經濟走勢的判斷基本上是一致的,即經濟處于下行階段。我認為中國經濟的下行主要不是結構性的,而是趨勢性的。從2010年開始,中國企業的稅前利潤率就低于企業貸款的實際利率。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目前經濟下行的表征現象是產能過剩,實際上是中國企業面臨四大挑戰。其中勞動力成本的上升是不可改變的,但是人民幣的升值、政府的高稅收、企業的高融資成本這三個方面是我們能做出改變的,對應的政策選擇就是貶值、減稅和降低實際利率。現在宏觀經濟政策導向不是保增長,而是要避免明斯基時刻。
美國在第一個大蕭條之前(1920年到1927年),股市和房市都在猛漲,但后來突然來了一個崩潰。美國的經濟學家認為如果美聯儲當時采取了正確的貨幣政策,大蕭條的影響也許不會那么大。為應對2007年的次貸危機,美聯儲采取了三次量化寬松的特殊政策,從而成功地避免了類似1929年大蕭條那樣的沖擊。
當前中國經濟增長為什么出現困難,原因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廣義貨幣增發導致流動性泛濫。2007年我國貨幣總額是41萬億,現在已經變成了141萬億。如今這一波貸款到了還款期,而大量的企業還不起。這與美國1929年的大蕭條十分相似。
我的基本觀點是,貨幣政策要進一步寬松。目前中國的實際利率很高,企業負債和地方政府的負債都很重,再加上PPI指數連續48個月為負,外匯儲備減少,在這個情況下進一步降準完全是有貨幣政策空間的。我主張貨幣寬松不是將資金用在增加投資上,而是希望能把利率降下來。貨幣發行多了、市場利率降下來,企業壓力才能減輕,中國經濟才能好起來。
不用過分擔心貨幣政策寬松會導致通脹。全世界超發貨幣的國家都是處在通縮的威脅之下,包括美國、歐盟、日本等。反而印度、巴西和俄羅斯等國的廣義貨幣占GDP的比重較低,但是通貨膨脹率很高,都在兩位數之上。現在貨幣運行機制已經發生根本性的變化,貨幣理論研究需要跟上時代發展的步伐。
利息是貨幣供給和貨幣需求的函數,不要被所謂的貨幣寬松到不了實體部門的判斷動搖了信心。只有市場上貨幣供給真正充裕,實際利率才能降下來。最重要的一條,去杠桿不是要央行收緊貨幣政策,而是寬松的貨幣政策才能平穩地去杠桿。
貨幣政策像一條繩子,只能拉不能推。我的理解是不要期望貨幣政策立刻就能刺激經濟增長。有效的貨幣政策可以避免經濟崩潰,即使目前效果不明顯也要降準降息,救活中國的企業是第一要務。
★主持人:財政政策呢?
★姚洋(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教授):擴大需求要靠投資
十八屆三中全會繪制了宏偉的改革藍圖。最近提出來的供給側改革和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方案是一脈相承的,關注的都是長期的問題,需要很長時間來完成。今天要談的是比較短期的問題,即判斷我們現在處在什么樣的經濟環境,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措施。
一、三大原因導致經濟下行
現在的經濟形勢非常不好,其中新行業會好一些,傳統行業普遍非常差。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我認為主要有三個。
這一輪經濟下滑得比1998年那次還要嚴重,原因是1998年那次我們趕上了兩個非常好的機會,從而導致中國經濟迅速發展。一個機會是人口結構達到了最佳,勞動力轉移也達到了最高峰。另外一個機會是中國加入了世貿組織。1998年之后的一段時間,工業化進程基本上是停頓的,工業就業率沒有增加,但是到2001年的時候突然增加了10個百分點,工業就業率從20%左右上升到30%左右。從2001年到2008年,中國的出口翻了五番,出現非常快速的增長。當企業看到國外的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的時候,人們本能地會投資擴大產能。
造成經濟下行的第一個原因是國際金融危機。在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之后,全世界都在調整、收縮,包括美國、歐盟的消費者。相應的,中國的出口變成負增長。單單是出口由正變負一個因素就能讓中國的增長率下降3到4個百分點。原來中國的增長率超過10%,現在跌到6%。
結構性因素是導致經濟下行的第二個原因。中國經濟從2001年開始有一個重工業化的過程,鋼筋、水泥等重工業增長得非常快。到了2008年年底,為了應對國際金融危機,中國出臺了4萬億的刺激計劃。如果沒有這個刺激計劃,中國經濟可能早就負增長了,當然藥可能下得太猛。到了2012年,中國的工業化進程基本上完結了。這不意味著我們不搞工業了,而是說上升期結束了。1997年工業化的上升期本來就應該停止了,但由于加入世貿組織中國又上升了一段時間。這次不可能再上去了,服務業必然成為經濟發展的主要推動力。從工業增長為主到服務業增長為主意味著經濟增速肯定要慢一點。這樣的結構轉型恐怕還得市場來做,所以政府的角色是壓產能還是干別的事情,需要好好思考。
造成經濟下行的第三個原因是周期性因素。從1990年代開始,中國經濟基本上每7年一個周期,7年上升之后出現7年下降。比如從1991年、1992年到1997年、1998年是上升期,從1997年、1998年到2003年是下降期。2003年之后又是一個上升期,現在又是下降期。股市有7年一周期的說法,實際上經濟也基本上是7年一個周期,現在接近經濟周期的最底部。
為了判斷當前的經濟形勢和需要采取的措施,需要看實際增長率和潛在增長率。有人認為中國的潛在增長率只有3%—4%,這樣的話還需要緊縮,因為需求太多了,實際增長率高于潛在增長率。但是我認為,只要投資率增長率保持在12%到15%,中國的潛在增長率在7%以上沒有問題。雖然勞動力數量在減少,但是減少的幅度畢竟是有限的。教育水平、科技投入的增加目前完全可以彌補勞動力數量下降的影響。
如果潛在增長率能夠達到7%,那么現在的實際增長率遠遠低于潛在增長率。王健估算過2014年的實際增長率是4%—5%。我自己用耗電量粗略的算了一下,和他的估計結果很接近,2015年的實際增長率恐怕不會超過5%。耗電量不太可能在一年之內因為技術原因或經濟結構轉變而有大的變化。技術變化和產業轉移都可能沒有那么快。
二、通過投資擴大有效需求
既然實際增長率低于潛在增長率,就要擴大有效需求。如何擴大有效需求,恐怕還是要依靠投資。消費的增長速度已經很快了,而且現在也沒有什么政策能夠刺激老百姓消費。刺激投資比較直接有效。
有人批評中國近年投資非常多,對于經濟增長的拉動作用非常小。原因就是大量投資都用于基礎設施了,基礎設施在銀行貸款中的比例大概占到40%。基礎設施投資當然不會帶來直接的收益,但是它本身是能改善老百姓的福利的。舉一個日本的例子,我去過田中角榮(1918—1993年)家鄉的一個大學,那里是日本雪最厚的地方,過去一到下雪天那里的老百姓是出不了門的。田中角榮提出的口號是,如果我當上了國會議員,我要讓當地的老百姓能在冬天穿上木屐。他做到了,他在路的下面埋上熱水管,一下雪就冒熱水,雪一下子就被溶化掉了。這并沒有什么生產力,但是老百姓的福利改善了。我們的高鐵也是一樣。高鐵當然值得投資,它改變了我們的地理概念。
中國廣大中西部地區的基礎設施十分落后。從北京往西50公里就進太行山了,那里窮得一塌糊涂。當地老百姓要么搬出來,要么就需要在當地提供好的基礎設施。比如為了控制空氣質量不讓老百姓燒煤、不讓老百姓燒秸稈,就需要大規模的投資,讓他們用上天然氣。
投資的錢從哪來?我認為貨幣政策越來越沒效率,需要考慮通過政府發債來籌措資金,而且發債不會帶來通貨膨脹。很多人批評中國的杠桿率太高了,實際上杠桿率的增加是經濟高速增長的一個代價,全世界都是這樣的,包括日本。日本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同樣是資金泛濫,這是經濟增長模式決定的,是由于儲蓄過度造成的。我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我以前也覺得中國的投資太多了,可是問題在于儲蓄比投資還多。外匯儲備之所以規模很大,就是因為儲蓄大于投資,從而形成資本輸出。這個問題我們要解決,否則就會像日本一樣,社會流動性泛濫導致資產價格膨脹,隨著泡沫破滅,在20多年時間里一蹶不振。在高儲蓄的情況下,老百姓消費少,企業又不投資,只有政府通過發債,把老百姓手里不斷貶值的錢變成實際的資產。
現在房地產過剩,政府也可以出錢補貼購房者,促進儲蓄與投資的轉化。四川就有一個縣級市,政府補貼農民進城購房。如果我們中央政府讓各省級政府多發點債,拿著這些債分到各個地市去,用這些錢補貼老百姓買房子,那就會庫存也消化了,房地產也回暖了。房地產是當前經濟的死結,地方政府不讓開發商降價,死撐硬抗。如果中央政府給地方政府一些政策,地方政府就愿意提供補貼,進行變相的降價。房地產一旦有了復蘇的跡象,鋼鐵價格就開始漲,下一步就會帶動水泥等產品價格的上漲,這是經濟復蘇非常好的信號。有些城市房價高漲,采取限購的政策,但這不是一個好的辦法。房價猛漲是有問題的,老百姓需要通過房價下降吸取教訓,不能認為房價會一直漲下去。有閑錢炒房子的人都是高收入的,房價降一點,讓他們虧損一點也沒有什么,政府沒有必要太擔心。
總之,投資是擴大有效需求的主要途徑,也是經濟走出低谷的一劑良藥。
★主持人:我們總結一下,就是財政政策、貨幣政策都有很大發揮余地
★黃朝翰(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學術所長、高級研究員):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需要雙管齊下
我們首先來看財政政策、貨幣政策的理論背景和彼此關系。
工業革命之后才出現經濟學。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是古典經濟研究的開山之作。古典經濟就是研究供給,認為有供應就有需求,有商場就有消費。后來開始研究邊際成本、邊際收益,微觀經濟學就產生了。從20世紀開始,西方國家出現很多經濟周期問題,大蕭條期間美國失業率30%,情況非常嚴重。由此產生了需求管理的要求,需求管理主要就是靠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
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學界分成了兩個學派:一個是凱恩斯學派,主張運用財政政策;另一個是貨幣學派,主張運用貨幣政策。兩派的爭議很大。那時美國面臨通貨膨脹,因為要打越南戰爭,軍費開銷巨大。結果是貨幣政策優先,沒有動用財政政策,慢慢地貨幣政策變成主流。后來演變出來了供給學派。
與美國相比,國內很多學者認為,中國現在的問題太多,一定要推行結構性的改革。我覺得國內的許多學者不太了解,供給學派本身就強調經濟干預。中國要加強結構性改革,這個思路是對的,但是也難變成美國那個模式。
中國過去兩三年跟美國一樣主要依靠貨幣政策,實行低利率。西方國家不會輕易動用財政政策,一個原因是社會各界反對政府干預,另外也沒有這個能力。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中國開啟規模很大的財政刺激政策,但是地方政府那里出現失控。中國財政政策并非沒有效果,但是短板出現在地方政府。
最后的結論就是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基本上是互補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動用財政政策的時候,不可能不動用貨幣政策。完全依靠貨幣政策本身是沒有效果的,日本、美國的貨幣政策制造出來的流動性推高了資產價格。所以現在中國還是財政政策更重要。
★主持人:企業經營狀況是當下經濟增長的關鍵,而企業債務問題又成為一把懸在中國經濟發展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如何破解這個難題?
★唐杰(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研究員):企業債務轉化要處理好政府角色
近期李克強總理三次提到企業債轉股,都強調“市場化”。下面分析市場化債轉股的條件,以及政府在市場化債轉股過程中可以扮演的角色,以期為供給側改革背景下的企業債務化解提供思路。
一、市場化債轉股的條件
債轉股是指債權轉為股權,其中債權人可以是銀行,也可以是任何企業或個人。需要注意的是,銀行發放的股權質押貸款如果不能還本付息,銀行可能獲得所質押的股權,這種情況下銀行的地位是被動接受,原來的債權債務關系仍然存在,不能稱為債轉股。
市場化就是要基于平等自愿原則。市場化債轉股既需要債權方的同意,也需要債務方(股權方)的同意。下面根據企業經營情況分別討論。
如果企業經營狀況良好,就會對債轉股比較謹慎,而債權方則會比較積極。像Google這種迅速發展的企業,股權能夠迅速增值,誰都想獲得股權。一般情況下,現有股東不會希望自己的股權被稀釋。在企業經營情況給定的情況下,股權越多,每份股權對應的利益就越少。但在特定情況下,比如企業需要進行股權融資并且股權價格合適,企業也會接受債轉股。中行建行董事長接受記者采訪時提出,債轉股不限于不良貸款,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對于科技型中小企業,銀行就一直在探索提供貸款的同時進行股權投資,因為股權可能帶來高收益。
如果企業經營狀況很差,最終倒閉的可能性很高,它們會歡迎債轉股,但債權方難以同意。在債轉股之前,如果企業破產清算,債權方在賠付順序方面是優先于股權方的,也就是破產清算后的資金先賠付債權方,剩下的再給股權方。但在債轉股之后,債權方變為股權方,如果企業破產清算,就要和其他股權方一樣在賠付順序上位居最后。
債轉股比較適合能夠持續經營、臨時出現資金困難的企業。即便對于這樣的企業,也不一定要債轉股,因為債權方可以采取免除部分貸款利息甚至本金等措施減輕企業經營負擔,為企業重整旗鼓創造條件。在免除部分利息或本金的情況下,剩下的本金仍然作為債權,享受破產賠付上的優先權。此外,債權方還可以將債權轉讓給其他機構(比如資產管理公司)。與前述兩種措施相比,債轉股對于債權方的要求更高(需要作為股東參與企業決策)、風險更大,需要債權方對于企業前景較有信心。
即便債權方、企業雙方都有債轉股的意向,對于轉股價格也要經過談判確定。債權的價值是比較清楚的,企業股權值多少錢則不好說。轉股價格談不攏的話,債轉股也難以做成。如果債權方將債權轉讓給資產管理公司,由資產管理公司出面將債權轉為股權,那資產管理公司不僅要和企業談轉股價格,還要和債權方談貸款轉讓價格(和債權面值不同)。交易雙方或者三方平等自愿的談判正是市場化原則的體現。
二、政府角色:修法與注資
如果債轉股可以由市場自行解決,那是否就不需要政府發揮作用?實際上,市場化原則和政府發揮作用之間可以互相矛盾,也可以不相矛盾。如果政府硬性設定債轉股指標、強制某一方或各方接受債轉股、干預轉股價格,就違背了市場化原則。如果政府強行要求債轉股,至少有一方的利益會受損。利益受損的這一方即便不能阻止債轉股,也可能會在日后的經營管理過程中導致摩擦與矛盾。更重要的是,如果強行債轉股,正常的債權債務關系就會受到破壞,整個金融秩序就面臨很大的不確定性。很多人擔心債轉股會造成大規模的逃廢債,就是擔心不能堅持市場化原則,銀行被迫債轉股,放棄追債主動權。
在堅持市場化原則的同時,政府也有發揮作用的空間,具體體現在修法與注資兩個方面。首先是修法。根據《商業銀行法》的規定,商業銀行不得向非自用不動產投資或者向非銀行金融機構和企業投資,但國家另有規定的除外。這個法律顯然限制了債轉股的開展,而修改《商業銀行法》是政府可以做的事情。盡管如此,值不值得修法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完全放開銀行對于企業的投資,顯然是對分業經營原則的徹底拋棄。茲事體大,需要從長計議。
政府作用的另外一個體現是注資。如果政府認為企業或者銀行需要救助,就可以動用財政資金,對轉股價格或者債權轉讓價格進行補貼。這種補貼既不違反市場化原則、不干預市場主體的平等自愿談判,又能體現政府意圖,促進債轉股,也是政府可以采取的方式。
三、上一輪債轉股經驗難以復制
20世紀90年代,中國就曾經進行過一輪債轉股。當時成立了四大資產管理公司,負責收購、管理、處置國有商業銀行剝離的不良貸款,共計規模達1.4萬億。資產管理公司獲得這些不良貸款后,將其中很大一部分轉成了股權。這次債轉股被認為取得了成功,因為不僅改善了銀行財務狀況、減輕了企業負擔,資產管理公司也獲得了較高的回報率。
上一輪債轉股的成功存在很多偶然因素。這些因素難以繼續存在,決定了債轉股需要謹慎。
首先,當時資產管理公司屬于國有獨資,它們按照面值收購不良貸款,相當于政府為銀行提供了等價于貸款面值與實際價值之差的財政補貼,屬于對銀行的救助。這在當時銀行不良貸款高達20%以上、瀕臨技術性破產的情況下是合理的,能夠避免金融體系的崩潰。但是現在銀行不良貸款率只有2%左右,政府提供補貼救助銀行的理由并不充分。
其次,上一輪債轉股之后是中國經濟發展最快的一段時期,各個行業全面爆發式增長,企業經營持續好轉,土地資產快速增值,股權方受益顯著。如今中國經濟面臨新常態,經濟增速即使短期有所回升,但長期趨勢也是不斷走低,企業經營難度加大,不同行業出現嚴重分化,土地資產增值速度大為減慢甚至面臨逆轉,股權價值難以像上次那樣持續快速提升。
再次,無論是銀行還是企業,股權方都已經多元化,不一定能完全接受政府的指令(如果政府這么做的話)。在銀行、企業、資產管理公司都是國有的情況下,無論是轉股價格,還是債權轉讓價格,都可以由政府說了算。但在股權多元化的情況下,其他股東就可能提出反對意見,導致債轉股失敗。
總之,在供給側改革的背景下,在這一輪債轉股過程中,政府最需要做的首先是堅持市場化原則,不強制不攤派;其次是不補貼銀行但可以補貼企業,對那些需要救助的企業提供救助;再次是放寬資產管理行業準入,允許民間資本參與債轉股。至于修改《商業銀行法》、允許銀行大量長期持有企業股權,則需要謹慎。
★主持人:企業當前的運營狀況是否說明我們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下,對企業、市場與政府之間的關系要有新的認知與調整?
★傅軍(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和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學術主任):供給側改革下的企業新理念:權力、知識、創新
我想這涉及三個命題。第一個關于權力,第二個關于知識,第三個關于創新。
1.關于權力。理論和經驗都告訴我們,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無論是政治權力還是經濟權力。至于政治權力,在市場導向的改革過程中,中國還有其特點:由于歷史原因,至今為止,資源和要素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通過行政權力(而非市場)來分配的。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雖然中國建立了具有競爭性的產品市場,但是要素市場依然不發達。在這種情況下,能接近政治權力獲取利益就變得更容易。但是,權錢交易有悖于市場公平競爭的原則,是腐敗和貧富分化的制度原因。回頭看,反腐和基尼系數都證明這些一般性的命題。
這充分說明我們要有序地推出具體的改革措施,包括反對形形色色的行政壟斷、改革國有企業、建立公平競爭的市場體制等。供應側結構性改革若要成功、反腐若要有長效,必須有制衡權力的制度設計。現代國家治理要求政府在市場中只當裁判不當球員,而實現把權力關進籠子的前提是建立法治(不是法制),其實質是保護私權,限制公權。
經濟權力的極端表現是壟斷市場。此時政府就要出面進行反壟斷,目的是使市場保持競爭性。這是政治權力的良性使用。沒有政府的市場,在理論和現實中都不成立。市場為什么離不開政府,因為市場的交易成本不是零,存在諸如外部性、信息不對稱、壟斷等問題。
目前,中國正處于從傳統往現代國家的轉型時期。所謂治理現代化即是政治權力理性化,理性化在這里意味著法治。歷史表明,實現法治往往不是自動的,是各種權力和利益博弈的結果。在博弈中,市場主體何以增加力量?第一,你必須有發聲的能力。第二,你必須有整合的能力。俗話說,團結就是力量。在這里,各種行業協會或商會要起作用。行業發聲比個人更容易引起重視。
2.關于知識。經驗的本身或是見識但不是知識。經驗往往是一時一地的,但是知識的可靠性在于普適性。無疑在過去幾十年里中國企業積累了大量本土經驗,但是如今中國企業要邁出國門、走向世界,它們將面臨總結經驗、提升知識的挑戰,即把豐富的個體經驗上升到一般性的理論水平。理論強調三個維度:簡潔、精準、范圍(解釋范圍越大越好)。不然,一時一地的成功并不能保證企業基業長青。
能否超越個體經驗、探尋一般性知識,反映了企業家的視野和雄心。以美國著名公司為例,如GE(General Electric)、GM(General Motors),還有Standard Oil,“Standard”是“標準的”意思,“General”則是“一般的、廣義的”的意思。類似的,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英文表述是GeneralTheoryof Relativity。這些名字深刻地反映了公司創始人的思維、視野以及對真知的追求。對他們來說,追求真知才能永恒。從這個角度看,如今這些公司成為全球著名的跨國公司,既大又強,也就不足為奇了。從長遠計,企業的核心競爭力即是企業學習和掌握新知識的能力。
3.關于創新。如果你認為創新是個人孤獨的天才之作,那就錯了。其實創新更有賴集體努力,說得更深一些,是促進創新的生態。比如說到計算機,一般人會說到蓋茨或圖靈,但很少人會說到布爾。其實計算機基于布爾代數,而布爾熱衷的是所謂“思維規律”。如果再往前追,我們可追溯到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也研究“思維規律”,成果是邏輯三段論,在無意中為今天的計算機埋下種子。可見,創新是一條長長的知識鏈條,有上游,有下游。
在這條長長的鏈條中,企業的作用往往是在下游,即通過產品導向的R&D(研發)把產品推向大眾市場,而政府應該起的作用是通過向企業收稅來支持公共事業,包括支持創新的生態。相對來說,鏈條的上游應該是大學。
營造創新生態,政府的作用說到底是提供保護產權、人人平等的法治。即便是創新所依賴的金融,其基礎也是法治。如果政府要花錢支持創新,那么最好是在創新鏈條的上游,因為那里更具公共產品性質,與政府的目的相一致;而不是在下游選企業,因為這不僅有悖于公平競爭的市場原則,還容易觸發腐敗,最后也不見得成功。相應地,如果政府獎勵創新企業,最好是事后減稅而不是事先給錢,除非是與國家戰略或安全相關的項目。說到底,獎勵產品創新的是市場,而不是政府。
當下中國經濟正處在十字路口,不進則退。新的形勢提醒我們重新聚焦政府與市場的關系。說到底,這也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關鍵所在,這里深藏著所謂全要素生產力的秘密。作為經驗和理論的對話,最后我想建議大家重溫科斯和奈特的經典論述。奈特提醒我們:什么是真正的企業家?科斯提醒我們:縱向科層(政府)與橫向企業的邊界到底應該劃在哪里?他們的經典之作或多或少涉及我們的三個議題,即權力、知識、創新。
★主持人:供給側改革的重點是產業調整,怎么看待該命題?
★諸建芳(中信證券首席經濟學家):產業調整與經濟走勢要結合
2016年經濟大的態勢是經濟本身的下行走勢和穩增長政策兩種力量的平衡,現有的寬松政策未來不會明顯收緊,短期穩增長的重心在基建投資。“十三五”期間,在國際、國內背景變化的條件下,我國經濟政策將著眼于以提高全要素生產率為目標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我國經濟進入后地產時代,裝備制造業、服務業、環保產業將有很大發展空間。
在分析短期經濟走勢時,著重考察宏觀經濟政策的執行情況和未來變化,以及未來穩增長的重心所在。
2016年經濟大的態勢是經濟本身的下行走勢和穩增長政策兩種力量的平衡。危機后經濟下行的走勢非常明顯,形成這種走勢的原因是在這輪周期中積累的諸多問題,其中最核心的就是去產能、去庫存、去杠桿。目前看到的經濟增長中包含了政策支持帶來的效果,判斷2016年的經濟走勢需要考慮政策因素。當前,宏觀政策相對寬松,財政政策也在進行刺激。從實際的流動性和資金成本上也能看到寬松的效果。這體現了經濟下行和穩增長之間要取得某種平衡的狀態。
關于是否收緊的問題,我認為寬松的狀態會保持延續,但進一步的擴張或者更大力度刺激出現的可能性不大。近年,資金的回報水平在回落,從微觀上看,存在和資金成本倒掛的現象。現在如果收緊政策的話,之前采取的管理經濟下行壓力的努力就難以取得效果了。資金回報水平現在還看不到明顯改善,所以寬松的態勢很可能還會維持。
關于短期內穩增長的重心是要靠內需,內需靠投資,投資里靠基建。首先,出口出現明顯改善的可能性不大,這是全球經濟疲軟的結果,而且大家對全球經濟的判斷越來越謹慎。在全球經濟較弱的情況下,各種貿易糾紛也往往更加尖銳。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后中國跟發達國家之間的經濟互補性已經削弱了,發達國家的經濟復蘇對中國經濟的正面影響也不如從前了。基于這些原因,近年出口對中國經濟增長的貢獻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從內需的角度看,靠消費帶動經濟的增長可能性也不大。目前消費的增長是趨勢性回落的,因為經濟放緩的過程中收入增長是放緩的,其對消費整體上并不支持。內需里投資的部分最大的是三塊,即制造業、房地產和基建。制造業和房地產投資的市場化程度相對高,基礎設施投資受政府調控的影響較大。2016年投資比2015年有回升,兩個最大因素是房地產和基建,制造業投資還在回落,原因是產能過剩和出口低迷。未來,房地產投資快速回升不會持續。真正支持投資增長的很大部分靠基建。
幾個廣受關注的變量需要分析。首先,匯率和股市兩個數據有很明顯的反向關系,原因是匯率的走勢越來越成為判斷中國經濟基本面的重要指標,會對資本流向產生顯著的影響,從而影響到國內的狀態。其次,房地產跟股市的關系背后反映的是在目前流動性非常充裕的情況下,實體經濟回報過高,資金都愿意進入實體里去,房地產好的時候股票市場就下去。此外,還有信用方面風險議價的變化。這些都是短期觀察中值得注意的方面。
接下來筆者分析“十三五”規劃的背景、核心邏輯和對產業的影響。
“十三五”規劃的背景可以從國際、國內兩方面來看。第一,國際環境有非常大的轉折。改革開放到“十三五”之前,國際環境總體比較友好,鼓勵中國改革開放。但現在這種比較友好、合作的氛圍中遏制和反遏制的關系更加突出。第二,國內的一些變化。在“十三五”階段,之前一段時期留下的問題很可能成為“十三五”規劃著力解決的部分。這里面有收入差距拉大、環境惡化以及遏制與反遏制中軟實力和硬實力競爭(其中硬實力就是裝備制造)。這會直接影響到我國未來產業選擇。
“十三五”規劃的關鍵邏輯,就是通過改革來營造一個創新氛圍,通過創新提高全要素生產率支持經濟增長,這是跟過去經濟增長有最本質不同的地方。從數據看,當前全要素生產率對經濟的貢獻處于過去20多年里最差的階段。“十三五”要突破這種困境的話,最大的可能就是要從供給側改革入手。從這種增長動力塑造的角度看,國企、財稅、金融是最核心的,而且是確實需要從現在開始就動手加速推進的方面。大家在前面也看到,我國宏觀政策里的貨幣政策、財政政策,拉動經濟的余地和潛力差不多到極限了。
基于這樣的背景往后看,在產業層面,中國就要進入一個后地產時代。中國的房地產目前基本可以供需平衡,甚至供大于求了,所以基本面已經決定了要回到正常的情況。進入后地產時代,就是靠裝備制造、服務、環保產業來替代房地產。根據估算,這種轉化需要5年甚至更多的時間。
具體分產業看,首先是裝備制造業,背后的邏輯有兩條:第一條是國家安全,第二條是經濟轉型的需要。因為經濟轉型要想完成,意味著同樣的經濟增長消耗的資源要下來,沒有裝備的提升這是很難實現的。其次是服務業,背后的邏輯最核心的也是兩條。第一條,發展階段,中國現在人均GDP8000美元,按照國際標準來看已經到了中等收入國家階段。從國際經驗看,中國服務行業的發展應該比其他部分更快。現在實體經濟增長乏力,但是旅游、教育、文化方面有顯著的提升,飛機的上座率也很高,這跟經濟下行是不相稱的。第二條,因為中國壟斷管制最嚴重的就是服務行業,放松管制會促進這個領域快速發展,因為需求一直存在,包括醫療、養老等。再次是環保產業,未來5到10年里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其中有三個細分行業,一是新能源,比如核能,會有明顯提升。現在中國占比最高的能源是煤炭,這種能源注定了污染問題很難解決。所以新能源產業必須有革命性的變化。二是新能源基礎上裝備的體現,包括新能源汽車等。三是治污行業。
最后,談一下資本市場的作用。第一,從融資、盤活整個經濟的角度,資本市場的作用是會變大的。第二,資本市場和股權投資比銀行相對有效,在銀行資產流動性增加、信貸資產證券化的背景下,需要有效的平衡。這些都會促使資本市場在整個經濟中起到更重要的作用。未來,儲蓄金、養老金、公積金、SDR等資金會源源不斷地進來,目前這些資金的回報明顯達不到主體需要的合理回報水平,所以會尋找回報相對高的地方,資本市場可能是選擇的領域。
★主持人:我們來關注一個焦點問題,就是房地產業與房價。在普通民眾看來,最該進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就是房地產業,但目前城市房價不但未降,反而仍然在漲,尤其是在一二線城市更為明顯,該怎樣看待這一現象?
★宋國青(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當前房價上升基本是利率下降的結果
2015年以來,我國企業明顯減少外幣負債。如果2016年前幾個月減外債的情況持續且數量不小,加上外債在內的社會融資總量未必很強。可以說,貨幣信貸方面季調后環比增長率有所恢復,但不能確定或現在不能確定的因素多。在目前情況下,貨幣增速基本合適,總需求需要刺激但不要強刺激。
從需求端看,大致上是外需差、消費弱、投資強,特別是房地產投資季調后環比高增長。房地產銷售轉強還直接推動了第三產業中的房地產業增加值高增長。目前看,這個效果可能不小于金融業增長率的下降。由于2016年1季度房地產銷售是低點而投資是高點,銷售的同比高增長恐難持續,投資的同比增長率仍將上升。
通脹上升主要是短期波動。如2016年2月份CPI同比增速上升,這大部分是由蔬菜和肉價上升引起的。蔬菜價格在目前的價位上還可能維持一段時間,最近還有所反彈。中國過去的增長通脹關系比較明顯,高增長與高通脹往往一同出現,主要原因是名義利率相對穩定導致真實利率與通脹反向變化,在相當程度上體現為農民從農村到城市的轉移周期。目前這個周期因素正在消失。在這樣的情況下,農產品相對價格的波動與宏觀經濟景氣的關系日益減弱,核心CPI更加重要。
從長期來看,存在以下六個趨勢:一是潛在增長率下降;二是國民儲蓄率或緩慢下降,目前仍然難以確定趨勢性下降是否已經開始;三是存量儲蓄與GDP的比例高增長;四是資本凈輸出增加,國際投資凈頭寸與國民收入的比例上升;五是國內資本存量高增長,資本產出比將持續上升很多年,勞動份額緩慢上升;六是社會投資報酬率將下降很多年。
2015年的投資報酬率出現下降。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的資產增長6.9%,負債增長5.6%,利潤總額下降2.3%。凈資產收益率大幅下降。這已經包括了貿易條件改善帶來的好處。估計全社會資本存量實際增長11.0%,按GDP價格指數計算名義增長10.5%。按營業盈余和資本存量計算的投資報酬率下降約3個百分點。2015年的投資報酬率下降包含趨勢性下降和周期性下降兩個部分。目前經濟景氣指數有轉好的傾向,投資報酬率或有所恢復。
2015年,銀行間利率下降,銀行存款利率和理財產品利率紛紛下降。利率下降被認為可以導致股價上升。2015上半年不僅股票價格上升到高位,而且期望的投資報酬率也上升到高位,體現為兩融的高利率和分級基金A的低價格。2015年中股市大幅回調將所有金融資產期望收益率打到了同樣的低水平。后面發生的是外匯需求大幅增加和房價上升。背后是尋找出路的巨量儲蓄和下降的社會投資報酬率。
真實利率和真實投資報酬率的長期變化大體是一致的。在短期可能出現相反的變化。通過擴大財政赤字、提高金融業效率及平衡銀行業利潤和工資,居民金融資產的真實投資報酬率下降幅度可以小于社會投資報酬率的下降幅度,但潛力有限。在真實投資報酬率下降的情況下,真實利率要不了很長時間也將明顯下降。當真實利率很低時,各種資產特別是長期資產的估值面臨很大的不確定性。期望真實利率下降0.5個百分點對于長期資產真實價格的影響可以是巨大的。
房價上升基本是利率下降的結果。房子是長期資產,考慮房價勢必涉及未來的長期利率。按目前情況,3年期國債期望真實收益率略高于1.0%。考慮住房的租價比還要考慮出租的交易成本和折舊維修等情況,1.5%—2%的租價比不算高,也就是房價不算低。但如果利率持續下降,未來20年平均的真實利率也許只有0.5%,那么房價在短期的相當幅度的上升就是相應的正常變化。另外,由于工資的增長率可以高于勞動生產率的增長率,一線城市的真實房租仍然可以期望上升。
這樣的考慮當然只限于工資率有一定增長和規模已經相當大的城市,大致上就是一線城市。一線城市也有很多具體情況如期望的工資增長率和環境條件等導致房價差別。在期望工資率能夠增長的小城市,土地供給決定房價。在經濟長期停滯甚至衰退的地方,情況完全不一樣。
在低利率導致高房價的情況下,房產稅或者房產稅期望以及其他房產政策的小變動可能導致房價的大波動。在限購的城市,有關政策很重要。其他情況如學區房等涉及細節的政策問題也會對房價起作用。此外,短期的追漲殺跌等情況也是存在的,短期的房價波動未必和預期長期利率的變化一致。長期預期總有很大不確定性。
★主持人:房價的變化是否也進一步說明房地產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緊迫性?
★盧峰(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房地產供給側改革最具必要和緊迫感
2015年年底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的五項任務之一是去庫存,也就是去房地產行業的庫存。最近國內房地產市場出現一些新的變化,主要體現為房價的劇烈波動。關于房地產市場,筆者談三點看法。
第一,國內房地產市場最新情況。前一段時間,隨著國內經濟回落,房地產行業進入低潮期。但是從2016年年初開始,整體上房地產價格出現了正的增長,并且在不同城市具有明顯的差異,分化十分嚴重。2016年前幾個月一線城市房價同比增速接近24%,二線城市是2.5%,三線城市是負增長,屬于冰火兩重天。在北上廣深四個一線城市中,廣州和北京的房價同比增速相對較低,在10%左右,上海處于18.2%的第二梯隊,而深圳達到了驚人的52.7%。這意味著如果沒有一個外部力量使房價增速發生變化的話,房價的上漲會持續,最終一線城市的房價會失控。
第二,國內房地產市場最新變化的原因。對于一線城市房價的飆升,評論大多是持質疑和批評態度的,有的還十分尖銳。我認為房價變化背后的原因是多重的,下面從宏觀政策、房地產本身以及金融創新等角度做一些分析。
從宏觀政策角度看,當前面臨經濟下行的現狀,按照央行周小川行長的話來講,貨幣政策是穩健略微寬松的。通過六次降息、五次降準和公開市場業務的操作,貨幣供給在總體上是中性偏寬松的,有利于房地產市場企穩和回升。另外,針對前一段時間房地產市場的困難,有關部門包括住建委、財政部、銀監會等密集出臺了幾輪提升房地產市場的政策,在信貸、公積金、營業稅、證券化和限購政策等角度給出了許多優惠政策,這也對推動房地產市場回暖起到了重要作用。
從資金面看,由于近期股市表現低迷,原來炒股的資金要尋找出處,房地產自然成為一個選擇。在房地產價格快速回升的情況下,業內人士包括互聯網金融平臺進行了很多金融創新,推出了一些新的金融工具,包括首付貸這樣的產品。這些也能夠部分解釋房價為什么回升,為什么會漲得那么瘋。
從房地產本身發展的角度看,中國有一個十分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壟斷性的供地制度。政府主導了房地產的供地,一線房地產的供地在不同程度上出現了相當幅度的減少,而對于一線城市房地產的需求要遠遠高于其經濟在國內所占的比例。從數據上看,四個一線城市在2014年和2015年的供地比前幾年的平均水平都有下降。
綜合來看,盡管一線城市的房價上升是出乎意料的,但又是可以理解的。我們該如何看待這個現象?我認為首先它帶來的問題就是房價增長太猛太快,逐漸出現泡沫化的跡象。這對中國宏觀經濟的穩定性是負面的,甚至對企業家精神的影響也是不利的,因為企業家辛苦工作一年的利潤還不如買賣一套房賺的錢多。另外,某些金融創新如首付貸帶來金融風險的隱憂。
第三,突如其來的房價飆升會給經濟帶來很大的不確定性,對此我提出以下幾條對策建議。
在短期政策上,要出臺有針對性的措施遏制少數城市房價的快速上漲。實際上有關部門已經在行動,比如叫停首付貸等。除此之外,還要對一線城市增加土地供應。同時,三四線城市的去庫存政策不做實質性的改變,它們房價飆升的壓力也不大。2016年全國“兩會”上,有關部門領導在回答記者提問時就表示,今后房地產的政策可能會更加重視給予城市更多的自主權,同時加強對房地產市場管理的問責。
從長期政策上看,需要反思傳統供地制度的局限性,加深認識和探索房地產供給側改革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在房地產供地完全是政府壟斷的特殊背景和體制下,房地產市場的異常波動很顯然和供地政策有一定的關系。我建議解放思想,深化改革,提高市場對于供需的調整能力和反應能力。可以嘗試將部分工業用地轉作房地產用地等,減少對于土地用途轉換的限制。在農村,還可考慮允許農地入市,通過提供新的輔助性的供地渠道來使供給增加彈性。
通過短期和長期的政策組合,我認為完全可以使房地產市場在短期內相對平穩的發展,長期內使得城市化進程行穩致遠。
主持人:非常感謝各位專家參與我們的討論,在百忙之中為我們提供精彩的觀點與真知灼見。我們也期待更多更深入的觀點能夠付梓并呈現給讀者。再次對專家們的支持表示感謝!
責任編輯 凌瀾
F20
:A
:1007-905X(2016)05-0001-24
2016-04-10
★主持人:國內不同區域間發展水平差異較大,供給側改革肯定不能搞“一刀切”,如何認識和處理全局與局部、中央與地方在供給側改革中的關系?
★劉尚希(財政部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黨委書記、院長、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應給予地方更多創新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