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源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450001)
論西晉詩歌雅正風貌的藝術建構
馮源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450001)
西晉詩歌的“雅化”是為學界廣泛關注的一種文學現象。了解西晉詩人究竟用什么樣的藝術形式來建構詩歌的雅正風貌,是深度理解西晉文學風貌的肯綮所在。綜合考察,西晉詩歌的雅正風貌主要系于三個層面的建構:其一,追摹《詩經》體式。西晉詩人除了對《詩經》四言體式有偏愛外,還在四言詩創作中追摹《毛序》體式。其二,援引《詩經》入詩,具體表現為援引《詩經》成句、成詞、句式入詩。其三,對《詩經》四言詩藝術有一定程度的創新,主要表現為拓展《詩經》雅頌體式、重構《詩經》四言體式、四言詩首章意取闊大、抒發情感更為濃烈。西晉詩歌務于雅正的審美追求,所承繼的正是由《詩經》所奠定的禮樂文化審美觀,與西晉一朝對禮樂文化的推崇與踐行緊密相關。
西晉詩歌;雅正風貌;詩經;禮樂文化
西晉詩歌的雅正風貌,學界早有關注。葛曉音先生在《八代詩史》第四章中曾專門論及《西晉詩風的雅化》,“西晉流行博奧典雅的文風,根源于朝廷上下取士論文的標準。晉武帝受禪于魏,特別需要為司馬氏政權粉飾美化的頌詞,以證明其篡位‘順天道’、‘承運期’”“晉賦崇尚典博的風氣對晉詩產生了直接的影響”[1]。學界關于西晉詩歌雅化原因的探究①皆予本文以一定的啟發。然而,“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就美之自身言之……皆存于形式之對稱、變化及調和”[2]。西晉詩人究竟用什么樣的形式來建構詩歌的“雅正”風貌,學界的相關研究成果并不多。因此,本文擬立足于西晉詩歌文本,具體探究西晉詩歌雅正風貌的審美質素,以期對西晉詩歌的研究有所推進。
雅正,從語義看,雅即正,《毛詩序》云:“雅者,正也。”[3]朱熹《詩集傳》亦承其說:“雅者,正也,正樂之歌也。”[4]梁啟超先生在《釋“四詩”名義》一文中對“雅”的本字進行了溯源:“《偽毛序》說:‘雅者,正也。’……依我看,大小《雅》所合的音樂,當時謂之正聲,故名曰雅。……然則正聲為什么叫做‘雅’呢?‘雅’與‘夏’古字相通。……荀氏《申鑒》、左氏《三都賦》皆云‘昔有楚夏’,說的是音有楚音、夏音之別。然則風雅之‘雅’,其本字當作‘夏’無疑。《說文》:‘夏,中國之人也。’雅音即夏音,猶言中原正聲云爾。”[5]在此,梁啟超明確指出,“雅”之所以釋為“正”,是因為雅音所代表的為中原音即正統之音。余冠英先生總結說:“雅是正的意思,周人所認為的正聲叫作雅樂,正如周人的官話叫作雅言。雅字也就是‘夏’字,也許原是從地名或族名來的。”[6]可見,“雅”的本義“正”乃緣于地域觀念,用于音樂指雅聲,用于語言指雅言。
雅正的美學風格意義,奠定于《詩經》“雅頌”篇,所代表的是以正面頌贊為主的、風格雅正的文學,與《雅》詩相類。《頌》詩的審美風格亦追求雅正,《詩大序》云:“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3]劉勰《文心雕龍·頌贊》篇:“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7]周振甫注云:“容告神明謂之頌。……頌主告神,義必純美。”[8]《頌》詩的內核為“德”,特別具有純正之美。《詩經》“雅頌”篇所奠定的以“雅”為審美追求的傳統,代表著宮廷與士大夫階層的審美趣味,是一種居于主流地位的審美觀。此種審美觀,從本質上講,體現著對禮樂文化秩序與價值觀的恪守。杜佑《通典·禮典》云:“孔子曰:‘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理人之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故圣人以禮示之,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9]在禮樂文化傳統中,人們崇禮、崇雅樂,即是想以此正國家、正天下,并以為后世法。雅正的審美趣味,是禮樂文化在審美上的外化。雅正作為詩歌的審美風格,具體內涵是典雅純正,即義歸雅正、辭取雅馴。
雅正之美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王國維先生在《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中指出:“西漢之匡、劉,東京之崔、蔡,其文之優美宏壯,遠在賈、馬、班、張之下,而吾人之視之也,亦無遜于彼者,以雅故也。南豐之于文,不必工于蘇、王;姜夔之于詞,且遠遜于歐、秦,而后人亦嗜之者,以雅故也。由是觀之,則古雅之原質為優美及宏壯中不可或缺之原質,且得離優美宏壯而有獨立之價值,則固一不可誣之事實也。”[2]
西晉詩歌的雅正風貌有賴于西晉詩人的學養。王國維曾論述“雅”與學養的關系:“徒以有文學上之修養故,其所作遂帶一種典雅之性質;而后之無藝術上之天才者,亦以其典雅故,遂與第一流之文學家等類而觀之……又雖真正之天才,其制作非必皆神來興到之作也。以文學論,則雖最優美最宏壯之文學中,往往書有陪襯之篇,篇有陪襯之章,章有陪襯之句,句有陪襯之字。一切藝術,莫不如是。此等神興枯涸之處,非以古雅彌縫之不可;而此等古雅之部分,又非藉修養之力不可。”[2]西晉以儒學立國,君臣皆宗尚儒學、推崇博學,西晉詩人在文學修養方面具有先天的優勢。試看《晉書》中對于詩人的概述:傅玄“博學善屬文”[10];張華“學業優博,辭藻溫麗,朗贍多通,圖緯方伎之書莫不詳覽”[10];何劭“博學,善屬文,陳說近代事,若指諸掌”[10];摯虞“少事皇甫謐,才學通博,著述不倦”[10];束皙“博學多聞,與兄璆俱知名”[10];陸機“少有異才,文章冠世,伏膺儒術,非禮不動”[10];夏侯湛“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構新詞”[10];閭丘沖“博學有文義”[11]。考察西晉詩人的群體構成,飽學之士如皇甫謐、傅玄、張華、二陸等人,居高位者如賈充、荀勖等將相大臣,均有詩作傳世,而“曹魏時期詩歌創作的作者基本上是‘文士’,當時的正統‘士人’則少有染指,西晉時期則不同了,‘士人’與‘文士’并作,‘士人’與‘文士’的身份很大程度上開始疊合”[12]。西晉詩人的群體構成,意味著并非所有詩人都具備作詩的天賦,但他們的博學及詩學修養,均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西晉詩歌的繁榮,并天然具備把詩歌導向雅正之美的質素。
明人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云“《國風》《雅》《頌》之詩,率以四言成章;若五七言之句,則間出而僅有也”[13],明確指出《詩經》在文體上四言體式的特征。在中國詩歌史上,漢末至曹魏,五言詩已發展成為詩人創作中的主流詩體,誠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篇所云:“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7]據逯欽立先生輯校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建安詩歌有300余首,其中四言詩只有60余首,其余多為五言詩。而至西晉,四言詩創作又出現勃興的局面。西晉詩人對四言體式尤為推崇,摯虞曾明確表達其對詩歌體裁的體認:“古詩率以四言為體……五言者……于俳諧倡樂多用之。”“詩雖以情志為本,而以成聲為節。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14]在創作實踐中,西晉詩人亦津津樂道于四言詩藝術的探討,如陸云在《與兄平原書》中說道:“四言轉句,以四句為佳。”[15]在這種推崇四言詩的時代氛圍中,西晉文士如傅玄、張華、陸機、陸云等人,創作了大量的四言詩,尤其是陸云,其詩歌幾乎全部是四言詩。據逯欽立先生輯校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西晉文人詩歌(不含郊廟類)558首,其中四言詩187首,約占全詩總數的三分之一。若加上純為四言的宮廷雅樂歌辭,四言詩數量則接近現存的《詩》三百。
除了對四言體式有偏愛外,西晉詩人還在四言詩創作中追摹《毛詩》的外在形式。《詩》在兩漢經化的過程中,《毛詩》于每篇詩歌前面均加一篇小序,對此,王洲明先生指出:“《毛序》解詩的更高度的政治化是求得自己戰勝三家說的重要原則和方法。而且,我愈發地相信,《毛序》是陸續完善起來的,是在和三家《詩》說的對比、對立中逐漸完善起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的解詩在內容方面‘兼容’了三家說,這對重視政治教化的漢家政權而言,讀《詩》自然是非《毛序》莫屬了。”[16]按照王洲明先生的觀點,三家《詩》的亡佚和《毛詩》的獨存,系于《毛序》對漢家政治教化的建構。從這個角度著眼,《毛序》的教化意義愈加彰顯。雖然王肅所注《毛詩》在魏晉時期大有壓倒鄭玄箋《毛詩》之勢,而王、鄭于《詩經》注解上的相爭畢竟同屬《毛詩》體系,在根本的價值取向上是一致的。因此,西晉人作詩追摹《毛序》體式,其行為本身所蘊含的價值取向不言自明。陸云有兩首《贈顧驃騎詩》,其一為《有皇》,序曰“有皇,美祈陽也”;其二為《思文》,序曰“思文,美祈陽也”。小序程式與《毛詩》“關雎,后妃之德也”“簡兮,刺不用賢也”等相類。從題目來看,“有皇”出自《小雅·正月》之“有皇上帝”;“思文”取語于《周頌·思文》之“思文后稷”。《有皇》頌贊東吳文士既能“明照有吳”,也能“入顯乎晉”。陸云另有《贈鄭曼季詩》四首,詩題取自《詩經》,有三篇詩題下有小序,“《谷風》,懷思也。君子在野,愛而不見,故作是詩,言其懷而思之也”“《鳴鶴》,美君子也。太平之時,君子猶有退而窮居者,樂天知命,無憂無欲。收碩人之考槃,傷有德之遺世,故作是詩也”“《南衡》,美君子也。言君子遁世不悶,以德存身,作者思其以德來仕,又愿言就之宿。感白駒之義,而作是詩焉”。鄭豐《答陸士龍詩》,其中《鴛鴦》《蘭林》《南山》詩題下皆有小序。此外,還有夏侯湛的《周詩》、束皙的《補亡詩》、陸機的《皇太子賜宴詩》等,皆為四言詩作中追摹《毛序》體式的代表。
西晉文人詩著意追摹《詩經》四言體式及《毛序》體式,從根本上說是緣于禮樂文化在西晉的盛行,西晉詩人對《詩經》體式有著高度的認同。在此基礎上,西晉雅樂的發達亦為一個直接的觸點。根據蕭滌非先生的觀點,詩體的發展與樂府聲調的發展相輔相成:“吾國詩歌,與音樂之關系,至為密切,蓋樂以詩為本,而詩以樂為用,二者相依,不可或缺。是以一種聲調之變革,恒足以影響歌詩之全部。漢樂府之所以能脫離詩騷之藩籬而別開生面者,雖亦緣詩騷之體,已弊不堪用,而聲調之改換,殆其主因也。”[17]“其勢力足以與新聲爭衡者,厥為楚聲與秦聲。此二聲者皆出中土,大抵節奏停勻,故文句亦多聯整,其貢獻在于產生五言詩體。而新聲則節奏參差,故句讀亦復長短不齊,有少至一字者,有多至十余字者,其貢獻在開后世長短歌行一派。斯二體者,皆漢樂府所獨擅,詩騷之所未有,而固有得于聲調之助也。”[17]按照蕭氏的觀點,漢五言詩體及后世長短歌行體的生成,皆在于漢樂府楚聲與秦聲聲調的盛行。而四言詩的衰竭,則在于漢樂府雅樂聲調的消亡:“然使當日河間古樂,死灰復燃,則漢詩恐尚停滯于四言時代中也。以既依其聲,斯必效其體。”[17]此處的“河間古樂”指漢武帝時河間獻王所集雅樂,依照蕭滌非先生的觀點,因武帝棄置不用“河間古樂”,故而漢四言詩并不發達。以此來觀照西晉詩壇,或可有助于說明西晉詩人對四言體式的崇尚。西晉雅樂體系乃荀勖等人參照《周禮》的原則創制,尤為完備,與之相對應的宮廷雅樂歌辭有113首之多。荀勖“以魏氏歌詩或二言,或三言,或四言,或五言,與古詩不類……故勖造晉歌,皆為四言……”[10]在荀勖的理念中,與雅樂相匹配的雅樂歌辭必為四言詩體,因此,他所創制的《晉西廂樂歌十七首》,除《王公上壽酒歌》為雜言外,其余16首皆為四言。此外,傅玄、張華、成公綏等人亦創作出不少四言宮廷雅樂歌辭,西晉四言雅樂歌詞在數量上幾乎占西晉全部雅樂歌詞的一半。此種態勢,對西晉文人四言詩的創作當有一直接的啟引。
用典,是構成詩歌雅正風貌的基本質素。“雅”的修辭學意義可以釋為典雅,和用典相統一,詩中引用典誥大語,則義歸雅正、辭顯雅馴,詩歌整體會呈現出典正古雅的風貌。誠如劉勰《文心雕龍·體性》篇所云:“典雅者,镕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7]劉勰所論正與西晉詩人對經誥的推崇相類:傅玄《傅子》曰“《詩》之雅頌,《書》之典謨,文質足以相副,玩之若近,尋之益遠,陳之若肆,研之若隱,浩浩乎其文章之淵府也”[18];荀綽《兗州記》曰“(閭丘沖)操持文案,必引經誥,飾以文采,未嘗有滯”[11];車永《答陸士龍書》曰“足下此書,足為典誥”[15],以典誥來稱美陸云創作,足見時人對典誥的認可程度。楊明先生在《六朝文論若干問題之商討》一文中指出,“人們談及文學批評史上‘宗經’的觀點時,往往溯源于《荀子》。確實,《荀子》給予五經以極高的評價,要求學習修身、辯說言辭以經書所體現的圣人之道為準。不過那主要是從思想內容角度而言的。若從文章風格、審美角度而言,則西晉時代一些人的議論頗值得注意”[19],道出了西晉詩人對詩歌審美風格的自覺體認。不過,劉勰所謂的經誥,是指《易》《書》《詩》《禮》《春秋》五經,而從西晉詩人的創作實踐來看,其四言詩中所镕式的經誥則多為《詩經》。
具體來看,西晉詩人對《詩經》的援引方式分別為:
其一,引用《詩經》成句入詩。如在潘岳的《關中詩》中,“受命既固”出自《詩·大雅·皇矣》,“人之云亡”出自《詩·大雅·瞻卬》,“誰謂荼苦”出自《詩·邶風·谷風》,“無罪無辜”“亦孔之丑”出自《詩·小雅·十月之交》,“我心傷悲”出自《詩·小雅·四牡》,“明明天子”出自《詩·大雅·江漢》;在左思的《悼離贈妹詩》中,“女子有行”出自《詩·邶風·泉水》,“自我不見”出自《詩·豳風·東山》,“佇立以泣”“瞻望弗及”出自《詩·邶風·燕燕》;在陸機的《與弟清河云詩》中,“王事靡盬”出自《詩·小雅·北山》,“悠悠我思”出自《詩·邶風·終風》,“天步多艱”出自《詩·小雅·白華》,“言告言歸”出自《詩·周南·葛覃》。其他如傅玄《宴會詩》中“溫其如玉”為《詩·秦風·小戎》中的成句;傅咸《贈崔伏二郎詩》中“人之好我”為《詩·小雅·鹿鳴》中的成句,“豈不爾思”為《詩·衛風·竹竿》中的成句;辛曠《贈皇甫謐詩》中,“明明天子”出自《詩·大雅·江漢》,“載渴載饑”出自《詩·小雅·采薇》;歐陽建《答石崇贈詩》中“誰謂河廣,曾不容刀”為《詩·衛風·河廣》中的成句;閭丘沖《三月三日應詔詩二首》中“惠此中國,以綏四方”為《詩·大雅·民勞》中的成句等。
其二,引用《詩經》成詞入詩。潘岳在《關中詩》中所引用的《詩經》成詞依次為“於皇”“蠢爾”“桓桓”“卿士”“投畀”“惴惴”;左思在《悼離贈妹詩》中所引用的《詩經》成詞有“峨峨”“伊何”“穆穆”“忉忉”“燕燕”“涕泗”“靜言”“聊以”等;陸機在《與弟清河云詩》中所引用的《詩經》成詞有“於穆”“昊天”“嗟我”“偕老”等。
其三,引用《詩經》句式入詩。《詩經》中大量存在第一、三字相同的句式,如《大雅·綿》中“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畝”,《小雅·斯干》中“爰居爰處,爰笑爰語”等。西晉詩人大量引用這種句式,如“為A為B”式、“乃A乃B”式、“是A是B”式、“有A有B”式、“載A載B式”等。如左思的《悼離贈妹詩》中“為祥為禎”“乃詩乃賦”“是瞻是慕”“有德有言”“載憂載勞”等,陸機《與弟清河云詩》中“爰屆爰止”“有骃有翰”等,潘岳《關中詩》中“無罪無辜”等。此外,西晉詩人還化用《詩經》句式入詩,如潘岳《關中詩》中“誰其繼之”語出《詩·召南·采蘋》中的“誰其持之”,“皇赫斯怒,爰整精銳”語出《詩·大雅·皇矣》中的“王赫斯怒,爰整其旅”,“周人之詩,寔曰采薇。北難獫狁,西患昆夷”語出《詩·小雅·采薇》序中的“《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獫狁之難……”;左思《悼離贈妹詩》中“靜言永念,形留神往”語出《詩·衛風·氓》中的“靜言思之,躬自悼矣”。《詩·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句式亦常被西晉詩人引用,如陸機《與弟清河云詩》中“昔我斯逝,兄弟孔備。今予來思,我凋我瘁”,張翰《贈張弋陽詩》中“昔我惟樂,群居多跱;今我斯懷,纏綿萬里”。
西晉詩人追摹《詩經》體式、援引《詩經》入詩,在全面繼承《詩經》藝術的基礎之上,又融入西晉時代元素,在四言詩創作藝術上取得了新的突破。尤其在西晉人看來,西晉部分四言詩的藝術成就已超越《詩經》,如西晉潘岳對夏侯湛擬作的《周詩》極為賞慕:“此文非徒溫雅,乃別見孝悌之性。”[10]遂依夏侯湛《周詩》之風格作《家風詩》。葛洪《抱樸子·鈞世》篇云:“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補亡詩,《白華》、《由庚》、《南陔》、《華黍》之屬,諸碩儒高才之賞文者,咸以為古詩三百,未有足于偶二賢之所作也。”[20]葛洪此論,代表著時人對西晉四言詩藝術成就的深度體認。綜觀西晉四言詩,對《詩經》四言詩藝術確有一定程度的創新:
其一,拓展《詩經》雅頌體式。《詩經》雅頌篇為四言多章結構,西晉四言詩在此基礎上又有一定的擴展:《詩經》雅頌體多為每章四句、五句、六句不等,西晉四言詩每章則多為八句;《詩經》雅頌體四章、五章、六章、八章皆有,最長者10章以上,而西晉詩人盧諶的《贈劉琨詩》長達20章、160句,陸云的《答兄平原》則有242句之多,將《詩經》雅頌體的四言多章體式拓展到了極致。
其二,對《詩經》四言體式有一定程度的重構。《詩經》四言體多用虛字,而西晉四言詩在體式上則有一定程度的重構。葛曉音先生指出:“魏晉時期,不少詩人對于實字四言的體式重構做了進一步的探索。……著重在排偶和對偶上發展。”[21]除了在排偶和對偶上著力外,西晉詩人還有進一步的探索,“即在四言散句的連綴中尋找自然貫穿的意脈。如曹攄的《贈韓德真詩》第四章:‘余光不照,怨在貧婦。谷風遺舊,伐木敦友。嗟嗟人間,一薄一厚。時無展季,臧之何吝。蕭生既沒,誰與結綬。攝余衣冠,歸守丘阜,平生之要,不忘在久。枉爾結駟,軾我隴畝。’除了‘谷風’兩句和末二句以外,全章基本不用對偶排比。而是雜用比興、詩經典故和古人故事,以友人之高遷和自己的潦倒反復對比,從而靠句意的層層對照自然上下連接,對照句法又富于變化,或兩句之間對照,或本句之內自相對照,或兩行詩以兩個故事相對照。因此不用對偶也可以形成節奏的起伏和意脈的連貫”[21]。
其三,首章多意境闊大。與《詩經》相比,西晉四言詩首章具有意境闊大的特點。如西晉詩人應貞于泰始四年(268)晉武帝華林園雅集時所作詩的首章:“悠悠太上,民之厥初。皇極肇建,彝倫攸敷。五德更運,膺箓受符。陶唐既謝,天歷在虞。”[22]詩歌遠溯至上古時期,意境幽遠、闊大。又如張華《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園會詩》的首章:“暮春元日,陽氣清明。祁祁甘雨,膏澤流盈。習習祥風,啟滯導生。禽鳥翔逸,卉木滋榮。纖條被綠,翠華含英。”[22]此詩為上巳節雅集作詩,首章十句皆為對時序、景物的描摹,意境闊大、清新。又如陸云《贈顧驃騎詩》其一首章:“有皇大晉,時文憲章。規天有光,矩地無疆。神篤斯祜,本顯克昌。……”[22]此詩從天地寫起,陳祚明就此詩論曰:“晉人四言,首章意取闊大,體自如此。”[23]
其四,情感抒發更為濃烈。西晉四言詩在抒情方面有超越《詩經》之處。如左思《悼離贈妹詩二首》,多本《詩經》句式,但并不完全照搬,而是根據情感的需要調整句式的密度,如“將飛將散,悲鳴忉忉”本《詩·檜風·羔裘》中的“豈不爾思,勞心忉忉”,經左思稍加改變后,情感容量增大,情感抒發更為濃烈。又如“女子有行,實遠父兄”,出自《詩·邶風·泉水》中的“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而“實遠父兄”較“遠父母兄弟”句式更為整飭。此詩情感特點仍不失“溫柔敦厚”,在情感抒發上卻更加集中、貫注,有感奮人心的力量,或可視為“左思風力”在四言詩領域表現之一端。
總之,西晉詩人在追摹《詩經》藝術的基礎上,結合時代特點和自身的才學優勢,促成了繼詩三百之后又一個四言詩創作高峰的到來,并實現了四言詩藝術上的跨越。除東晉陶淵明對四言詩藝術有新的拓展外,東晉之后四言詩便歸于沉寂。西晉四言詩發展至此,仿佛是退出歷史舞臺前那瞬驚艷的回眸,使人有緣重見其雅正之美。此種詩歌現象,引發人們思考古代詩體、詩歌風貌與政治、學術文化環境的密切關系。而西晉詩歌務于雅正的審美追求,所承繼的正是由《詩經》所奠定的禮樂文化審美觀,與西晉一朝對禮樂文化的推崇與踐行緊密相關。
注釋:
①錢志熙《魏晉詩歌藝術原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中關于“西晉詩風及其文化背景”的論述、張廷銀《論西晉詩歌的雅化現象》(《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期)、張朝富《雅化:西晉詩風的根本成因及其歷史功績》(《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7年第5期)等,均予本文以一定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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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宋淑芳
責任校對 王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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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7-905X(2016)10-0078-05
2016-07-20
河南工程學院博士基金(D2014030)
馮源,女,河南方城人,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后,河南工程學院人文社科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周秦漢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