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崇演

喜歡“低眉”之美,無端的。
小區的姑娘嫁人了。新娘子大紅的衣,烏黑的長發盤成一個髻,臉擦了胭脂粉粉嫩嫩的。驚鴻一瞥,她低眉一抹胭脂紅,身上無金銀首飾,水汪汪的羞色,直叫人看得癡了——也許是金太爍、銀太冷吧,低眉的女子當是玉,溫潤、美好。低眉之美,留下我對美好女子的深刻印象。
不久前,一位多月不曾聯系的女友給我發微信。畫中的她,帶著孩子,正俯首低斂靜氣觀花——身后是遠山,身前是近水,身旁是錯落的綠草,蝴蝶停在花上。我很詫異:原來的她一直視事業為生命,一直強勢地高抬著驕傲的頭顱,如今怎么相夫教子,忽然變得小女人臨水照花?她回復:為愛低眉。我感嘆:人一低眉,便落進畫中。
雙休日回家,看著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在陽光下給父親針織毛線衣,左一針穿過去,右一線繞過來,不緊不慢,從從容容,凝神靜氣,低著頭,垂著瞼,嘴角漾著笑。我說:現在都可以網購了,還用得著手工嗎?母親聽了,不再言語。只是依然笑著,嘀咕了一聲:反正閑著也沒事。于是,繼續著她的一針一線,洋溢著她對生活對家人滿滿的愛。最是母親那低頭的溫情,讓愛寫作的我閑坐陽臺曬太陽時,和著清風、陽光味道的詩句便飄過腦海,隨手即可記下,美得晃人眼,醉人心。
凡此種種,低眉是一種溫柔、一種接納、一種包容,是低到塵埃里的花,是永存心中的愛。
塵世間,常見一景:主婦低眉,眼看灶上一鍋蓮藕排骨湯熬呀熬,估摸著差不多了,剪下鮮嫩鮮嫩的蔥管,洗凈,切成蔥花,轉身,灑在湯里,那一碗碧盈盈的綠便欣然躍入了眼眸,仿佛頓然有了凡俗煙火的味道,有了家常貼心的溫暖!
低眉,是信手續續彈吧。十指纖纖,琵琶錚錚然,大珠小珠落玉盤,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琳琳瑯瑯,盡抒心中情懷。一舉手,一投足,低眉婉然。
低眉,是身著戲服裊裊娜娜地唱吧。京劇舞臺,但聽得: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低眉,是晴好天氣,坐在有樹蔭蔽護的石凳上看書吧。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與時光對坐,詩一樣地棲息在大地上。
因為低眉,所以看到了地上翻飛的葉子;因為低眉,所以看到了踽踽爬行的蟲子;因為低眉,所以看到了透出泥土的種子……
低眉看世界,才能把這個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人生需要低眉,生活需要低眉,人與人之間也需要低眉。
我認識的一家三口,新近發生的事情真是讓人唏噓。秋日午后,六歲的兒子為爭電視頻道和媽媽鬧僵。聽到兒子的哭聲,爸爸沖出房間對老婆興師問罪。沖動是魔鬼。幾番言語加拳腳之后,妻子尖叫著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了。待醫院的救護車來,慌亂中發現丈夫因受妻弟的恐嚇離家出走了……假如,有一個人愿意低眉……可惜,已然沒有假如。
金剛怒目,菩薩低眉。
一次出差,去了普陀山。同去的人說,我們一起去拜菩薩吧,求菩薩保佑,你看那山上散發著金光呢!我沒去,只把念想放心間:菩薩是神,你有事也求、他無事也求,她哪能一一排解?她是不得已,才低眉垂目的吧——不想看,不忍看,也沒有能力看呢!我自嘲,最美的風景在內心,何苦去求別人?看一眼菩薩,心里泛一朵蓮花,足矣。
低眉并非自哀、自卑,而是自尊、自愛。一個擁有著華麗內心的人,即便在塵世里低眉行走,也會有獨屬自己的強大氣場。紅塵喧鬧,我愿做低眉人。縱是窗外風雨飄零,只當春水潺潺。
一轉身,就是一生,有什么舍不得呢?學著低眉,試著低眉——花開,隨喜;花落,不悲,當如是。
(編輯 ?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