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與順

淵默

對于“欲”，道家與儒家采用了相反的策略。道家采用的是“逆”，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儒家則是承認“欲”的合理性，所謂“食色，性也”，從而采用“順”的方法加以引導。

道家認為人的所有問題，都來自于“欲”。因此，要解決人的問題，最根本的方法就是消除欲望。“欲”在道家看來，是一個完全負面的東西，甚至帶有罪惡感。老子說：“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但道家也意識到，完全鏟除人的欲望是不可能的，所以強調(diào)“寡欲”，而不是“無欲”。真正徹底鏟除“欲”的宗教是佛教。佛把人的現(xiàn)實存在都取消了，“欲”自然也在被取消之列了。

我個人認為，在對待“欲”的問題上，道家是理想主義者，而儒家則是現(xiàn)實主義者。蕓蕓眾生，沒有那么超強卓越的韌性，所以要“寡欲”甚至“無欲”，很難做到。儒家意識到“欲”的客觀存在，所以要順從人的這種天性，加以適當引導。“欲”就像洪水，一味采用堵的方法，其積蓄的能量無法正常釋放，積累到一定程度，其破壞力將是驚人的，譬如沖毀堤壩，造成洪水泛濫。換一種方式，采用疏導的方法，這股洪水就會乖乖地被人牽著鼻子走，從而不僅沒有破壞力，還可以有航運、灌溉的功能，多么好。

把這一點說得很透徹的，我以為是荀子。荀子在《正名》篇中，首先旗幟鮮明地指出，有沒有欲，欲多欲少，和社會治亂沒有直接關(guān)系。他說：“有欲無欲，異類也，生死也，非治亂也。欲之多寡，異類也，情之數(shù)也，非治亂也。”這就對那些把“欲”看作是洪水猛獸的思想，給予了有力回擊。我一直以為，荀子是一個對社會體察非常深透的哲學家，他的哲學沒有那種高蹈的理想主義，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從普通人的日常經(jīng)驗出發(fā)的，所以稱荀子為“大眾哲學家”，我覺得是恰當?shù)摹Ｉ鐣闹蝸y，與“欲”的有無多寡沒有直接關(guān)系，這個觀點，在今天依然有現(xiàn)實意義。我們批評今天的社會，一開始就是“人欲橫流”，仿佛橫流的人欲就是社會腐壞的根本動因，用荀子的這面鏡子觀照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觀點幼稚之極。

那么，既然荀子認為，治亂與欲望的有無多寡無關(guān)，那么與什么有關(guān)呢？他說：“心之所可中理，則欲雖多，奚傷于治！欲不及而動過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則欲雖寡，奚止于亂！故治亂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這段話非常值得我們注意。荀子一針見血地指出，治亂與“欲”無關(guān)，與“理”有關(guān)。“心之所可”，說的就是人的理性。需要指出的是，這里說的“理”，不是后來朱熹那一派理學家所主張的“存天理，滅人欲”的所謂“理”，那是“以理殺人”的“理”，那個“理”是反人性的。荀子所說的“理”，我認為是充滿著人道主義光輝的。這個“理”，荀子用這樣一段話做了正面闡述：“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zhì)也;欲者，情之應也。以所欲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為可而道之，知所必出也。”這段文字中，我們要特別注意這個地方，“以所欲為可得”，換個詞，就是人的正當欲望。荀子說，只要是人的正當欲望，就要追求，而且還要追求其最大化。這就是荀子所說的“以為可而道之”。荀子解釋“道”：“道者，進則近盡，退則節(jié)求。”我的理解，“道”是“順”不是“逆”，是對人的正當“欲”的大膽追求。這里包含兩個問題，一是什么叫“所欲為可得”，一是如何追求“所欲為可得”。前面說到，“所欲為可得”是人的正當欲望，那么正當欲望怎么界定？如果浮泛地界定，可以說是符合人的理性的欲望;如果再精密些，不妨說在法律框架內(nèi)是被允許的人的欲望。這一點很重要，當代人追求金錢，結(jié)果違法亂紀，譬如房產(chǎn)商一房二賣，搞合同詐騙，這就不是正當欲望，因為與法律沖突，這樣的欲望就該被理性消滅。關(guān)于如何追求，荀子說得很清楚。兩方面：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追求合理欲望的最大化;在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節(jié)制欲望，追求欲望的最小化。追求欲望的最大化和追求欲望的最小化，都是合乎理性的，在荀子看來，并不存在誰比誰更高尚的問題。這一點，我覺得儒家這一派的學者，思想真是非常開通。我們通常覺得，將欲望減至最低，這才是最高尚的，但荀子不這樣看問題，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為什么不能生活得更好些？我們今天搞小康社會建設，不就是追求人的合理欲望的最大化嗎？這也是高尚的事情呀！英國哲學家邊沁提倡的“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不就是荀子所說的“進則近盡”嗎？

在“欲”的問題上，道家講“逆”，追求欲望的最小化，大約有兩個原因：一是當時物質(zhì)條件有限，不可能追求欲望最大化。老子不是批判當時社會是“損不足以奉有余”嗎？你追求欲望最大化了，別人就會被剝奪得褲子也沒的穿，所以大家都追求欲望最小化，這樣才不會出現(xiàn)人剝削人的現(xiàn)象;二是道家認識到，人的欲望是無限的，所謂欲壑難填，大家都追求欲望最大化，那么社會一定會動蕩不安。

但荀子不這樣看問題。他說：“故雖為守門，欲不可去，性之具也。雖為天子，欲不可盡。欲雖不可盡，可以近盡也;欲雖不可去，求可節(jié)也。”這段話很有意思。看門的老頭也有欲望，這欲望不可去除;天子雖然錦衣玉食，但他的欲望卻沒有盡頭。對于天子來說，欲望雖沒有盡頭，但是可以接近盡頭;對于看門的老頭來說，欲望雖然不可去除，但只要節(jié)欲，日子還是可以過下去。說白了，看門的老頭，只要不想天天吃海參鮑魚，粗茶淡飯過日子，這日子也過得優(yōu)哉游哉。你只有那個條件呀，何必要有非分之想？這就是“退則節(jié)求”;對于天子來說，在合理的欲望面前，你就盡量滿足吧，只要不天天想著吃龍肝鳳髓，每天吃海參鮑魚，也是可以的，你有那個條件嘛！這就叫“進則近盡”。就當代社會來說，雖然物欲橫流，但是，如果法律健全，只要是合理欲望，最大化恰恰是應該追求的，怕什么欲壑難填？關(guān)鍵是，要法制健全呀！

總之，無論道家對“欲”采用“逆”的方法，強調(diào)少私寡欲，還是儒家對“欲”采用“順”的方法，認為要順從人的天性，加以適當引導，都說明了人的欲望是存在的。我們在追求自我欲望最大化的過程中，一定要強調(diào)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