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自巧

陳果

我媽的教育方式，別說在二三十年前，就算放到現在都很新潮。

她從來沒教過我做飯、洗衣，也從來沒要求我做過這些事情，可以說，我是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環境里長大的。這樣的成長環境，在城市里可能很平常，但在我居住的小鎮上絕對是獨一份。況且，我還不是獨生子女。

我媽的口頭禪是：“狗大自咬，女大自巧。”大概的意思是，看家的狗不用教，長大了自然會咬賊；女兒家天生心靈手巧，不用當媽的耳提面命，長大了自然就會做家務。

然而，我并不是天生心靈手巧的那類女孩。她不教，我就沒想過要學。家務活兒她大包大攬，我就樂得清閑，以至于都長成大姑娘了，還什么都不會做。大學畢業后參加工作，一個人在陌生城市居住，問題來了：不會做飯，只好每頓在外面吃；不會做家務，出租屋像狗窩；不會打扮自己，成了個“土妞”。單身又年輕，一個人住沒有人監督，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直到得了胃潰瘍，才知道事情很嚴重。

當接二連三把很多事情都搞砸的時候，就會感覺自己很笨拙。那段時間我剛入職場，工作不順，沒有錢，回到小窩，還得自己學著做飯。湊合炒了兩個菜，卻一個咸得沒法吃，另一個炒煳了，這時候內心很是崩潰。

老媽打來電話問我飯做得怎么樣，我忍不住跟她抱怨，怪她沒有教好我。我所有的壞情緒，她照單全收，聽我說多了才來一句：“你慢慢學，不就學會了嗎？”

我哭笑不得，小時候學和長大了學，對心理的沖擊能一樣嗎？好在做飯不過是一項技能，練習多了，逐漸也就會了。我本是不服輸的性格，會做幾個家常菜之后有了信心，對自己的要求逐漸提高，干脆買了幾本食譜照著練。在外面待了一年，過年回家，我存心露一手。有客人來時，我把所有人都趕出廚房，做了8個熱菜、4個涼菜，還有2個湯。

我媽吃著我做的飯菜，跟親朋炫耀：“看我說得對吧，她長大了什么都學會了，她如今會做的菜，我都未必會做呢。”

在學做飯這件事上，我掉了多少眼淚她絕對不知道：我暗暗發誓，等將來有了孩子，一定要從小教他做飯，教他打扮自己，一定不能讓他跟我一樣走那么多彎路。

后來，我結婚了。剛一懷孕，我就計劃著孩子5歲時教他什么，10歲時教他什么。似乎，他不到15歲，就將成為“少年廚神”。我媽聽了大笑，還是那句話：“狗大自咬，女大自巧。”我急了，我吃過的苦、受過的罪，絕不能讓我的孩子再經歷一遍。我要求不高，他起碼能在一個人的時候，照顧好自己。

我媽苦笑著說：“我當初也是想著，我受過的苦絕不能讓你再受一遍，才沒教你那些東西。”媽媽說，我的外婆在她5歲時就過世了，外公一直忙工作，她小小年紀就要做很多家務。她10多歲時在外求學，有次周末回家，快走進大院時正好是中午，她看見鄰居家炊煙裊裊，而自己家門上卻掛著一把大鎖，想到家里冰鍋冷灶，當場就哭了出來。

她從小就愛唱歌跳舞，是文藝班的尖子生，卻因為感受不到家庭溫暖，無心向學，便早早嫁人生子。有了我之后，她發誓，她能做的就不讓我做，我所有的喜好她都支持，務必讓我擁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聽了媽媽的故事，我忍不住掉下眼淚。她之所以不教我，只是為了讓我的成長期不像她一樣，被繁重的家務拖累。說到底，不過都是拳拳愛子之心。

而我的媽媽，她只是沒教會我生活的技能罷了，其他的，其實并沒有少教。我喜歡看書，從小到大，她給我買的書有好幾千本，我的閱讀量遠超同齡人；我想學畫畫，她借錢交了高額的學費。我想學書法、服裝設計……她都表示支持，根本不管我的想法在當時那個環境下，是不是異想天開。

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愛我、教我罷了，而年輕時候的我又何嘗能夠體會她的苦心。淺薄如我，只會在遇到困難時跟她抱怨，在靠自己學會做飯時跟她炫耀。

我的孩子是個小男孩，他一天天長大了，逐漸到了學東西的年齡。我在盡我所能地教他，可我知道，我們都是獨立的人，我想教他的和他將來想學的未必匹配。每個人都有知識和情感的盲點，我就算是把所有能想到的都教給他，他還是會遇到獨屬于他的困難。

那么，不如坦然些，那些我沒教他的或教不了他的，相信他會在成長過程中自我修煉。就像我媽媽一樣，在陪伴的過程中，讓孩子體會快樂、自由和愛，教會他選擇，支持他的選擇，就足夠了。至于其他的，一切隨緣。

（摘自《讀者·原創版》2016年第1期）